经书评论 先秦諸子係年考辨   》 自序      錢穆 Qian Mu

  餘草《諸子係年》,始自民國十二年秋。積四五載,得《考辨》百六十篇,垂三十萬言。一篇之成,或歷旬月,或經寒暑。少者三四易,多者十餘易,而後稿定。自以創闢之言,非有十分之見,則不敢輕於示人也。藏之篋笥者又有年,雖時有增訂,而見聞之陋,亦無以大勝乎其前。茲當刊布,因加序說,粗見凡例。
  蓋昔人考論諸子年世,率不免於三病。各治一傢,未能通貫,一也。詳其著顯,略其晦沉,二也。依據史籍,不加細勘,三也。惟其各治一傢,未能通貫,故治《墨》者不能通於《孟》,治《孟》者不能通於《荀》。自為起迄,差若可據,比而觀之,乖戾自見。餘之此書,上溯孔子生年,下逮李斯卒歲。前後二百年,排比聯絡,一以貫之。如常山之蛇,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皆應。以諸子之年證成一子,一子有錯,諸子皆搖。用力較勤,所得較實。此差勝於昔人者一也。惟其詳於著顯,略於晦沉,故於孔、墨、孟、荀則考論不厭其密,於其他諸子則推求每嫌其疏。不悟疏者不實,則實者皆虛。餘之此書,一反其弊。凡先秦學人,無不一一詳考。若魏文之諸賢,稷下之學士,一時風會之所聚,與夫隱淪假托,其名姓在若存若亡之間者,無不為之緝逸證墜,辨偽發覆。參伍錯綜,麯暢旁達,而後其生平出處師友淵源學術流變之跡,無不粲然條貫,秩然就緒。著眼較廣,用智較真。此差勝於昔人者二也。而其精力所註,尤在最後一事。前人為諸子論年,每多依據《史記 六國表》,而即以諸子年世事實係之。如據《魏世傢》《六國表》魏文稱侯之年推子夏年壽,據《宋世傢》及《六國表》宋偃稱王之年定孟子遊宋,是也。然《史記》實多錯誤,未可盡據。餘之此書,於先秦列國世係,多所考核。別為《通表》,明其先後。前史之誤,頗有糾正。而後諸子年世,亦若網在網,條貫秩如矣。尋源探本,自無踵誤襲繆之弊。此差勝於昔人者三也。
  太史公序《六國表》曰:“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其後《詩》《書》復見,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然亦有可頗采者。餘因《秦記》,踵《春秋》之後,起周元王,表六國時事。”此史公自著其為《六國表》之所本也。《秦記》既略,又自孝公以前,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中國諸侯以夷翟遇之,故其時《秦記》載諸侯事當尤忽。今《六國表》自秦孝公以前最疏脫不具者以此。幸其時諸侯史記,猶得有遺留後世者,厥為魏塚《紀年》。晉太康時,汲縣人發古塚,得竹書七十五車,中有《紀年》十三篇。自杜預諸儒,皆定其為魏襄王時魏國之史記。然今世所行,復非原書之真。而唐司馬貞為《史記索隱》,時采其文以著異同,可資比準。惟貞自謂“《紀年》之書,多是訛謬,聊記異耳。”又曰:“辭即難憑,時參異說。”因亦未能悉心參校,以救《史記》之失,良可惜也。
  原昔人多不信《紀年》者亦有故。一則魏塚原書,久逸於兩宋之際。今本為後人蒐輯,多有改亂,舛誤缺略,面目全非。學者不深辨,遂謂汲塚《紀年》不可信,一也。再則其書言三代事,多與相傳儒傢舊說違異。如益為啓誅,太甲殺伊尹之類。儒者斥其荒誕,遂不依引,二也。又謂其書記春秋時事,如魯隱公及邾莊公盟於姑衊,晉獻公會虞師伐虢,滅下陽,周襄王會諸侯於河陽,明係春秋後人,約《左傳》之文,仿住例而為之,與身為國史承告據實書者不同。因遂忽視,三也。夫《紀年》乃戰國魏史,其於春秋前事,容采他書以成。至言戰國事,則端可信據。如《魏世傢索隱》引《紀年》曰;“二十九年五月,齊田朌伐我東鄙。九月,秦衛鞅伐我西鄙。十月,邯鄲伐我北鄙。王攻衛鞅,我師敗績。”此非當時史官據實書事之例乎?至益為啓誅,太甲殺伊尹,則戰國雜說,其與儒傢異者多矣,《紀年》亦本當時傳說書之,孰信孰否,今且未能遽斷,要足為考古者備一說,不當姝姝於一先生之言而深斥之也。自清以來三百年,學者治其書,不下十數傢。至於最近,海寧王國維本嘉定朱右曾書,為《古本輯校》,又為《今本疏證》,然後《紀年》之真偽,始劃然明判。而猶惜其考證未詳,古本《紀年》可信之價值,終亦未為大顯於世也。
  《史記》載春秋後事最疎失者,在三傢分晉,田氏篡齊之際。其記諸國世係錯誤最甚者,為田齊、魏、宋三國。《莊子》曰:“田成子弒齊君,而十二世有齊國”,《鬼𠔌子》亦云然。今《史記》自成子至王建之滅祇十代。《紀年》則多悼子及侯剡兩世,凡十二代,與《莊子》《鬼𠔌》說合。又齊伐燕,據《孟子》及《國策》為宣王,非湣王。而《史記》於齊係前缺兩世,威、宣之年誤移而上,遂以伐燕為湣王,與《孟子》《國策》皆背。昔人譜孟子者,於宣、湣年世,爭不能決。若依《紀年》增悼子及侯剡,排比而下,威、宣之年,均當移後,乃與《孟子》《國策》冥符。此《紀年》勝《史記》明證一也。《史記》梁惠王三十六年卒,子襄王立,十六年卒,並惠、襄為五十二年。魏、齊會徐州相王,在襄王元年。是惠王在世未稱王,《孟子》書何乃預稱惠王為王?又《史記》梁予秦河西地,在襄王五年,盡入上郡於秦,在襄王七年,楚敗魏襄陵,在襄王十二年,皆惠王身後事。而惠王告孟子,乃雲“西喪地於秦七百裏,南辱於楚”,何能預知而預言之?若依《紀年》,惠王三十六年改元,後元十六年而卒,則魏、齊會徐州相王,正惠王改元稱王之年也。然後《孟子》書皆可通。又與《呂覽》諸書所載盡合。此《紀年》勝《史記》,明證二也。《史記》魏文侯三十八年,魏武侯十六年,而《紀年》文侯五十年,武侯二十六年,相錯二十二年。昔人疑子夏為文侯師,已逾百歲。今依《紀年》,則文侯元當移前二十二年,子夏之年初無可疑。而李剋、吳起之徒,其年輩行事,皆可確指。此《紀年》勝《史記》明證三也。《史記》魏惠王三十一年,徙都大梁,而《紀年》在惠成王九年。閻若璩本此論《紀年》不可信。然細覈之,惠王十八年,魏圍邯鄲,齊師救趙,直走大梁,三十年魏伐韓,齊田忌救韓,亦直走大梁。又秦孝公十年,即魏惠王十九年,衛鞅圍魏安邑降之。此皆魏都自惠王九年已自安邑徙大梁之證。據《紀年》則《史記》之說皆可通。專據《史記》,則自相乖違,不得其解。此《紀年》勝《史記》,明證四也。三傢分晉,田氏篡齊,為春秋至戰國一大變。其後魏、齊會徐州相王,秦亦稱王,宋亦稱王,趙、燕、中山、韓、魏五國又相約稱王,為戰國中局一大變。《史記》於此,年事多誤,未能條貫。今據《紀年》,證以先秦他書,為之發明,而當時情實,猶可推見。此《紀年》勝《史記》,明證五也。其他不勝縷舉。要之《紀年》乃魏史,魏在戰國初年,為東方霸主,握中國樞紐,其載秦孝公前東方史實,自當遠勝《史記 六國表》。徒以存十一於千百,不明不備,不為學者所重。霾塞千年,未睹豁闢之期。餘粗為比論,而積古疑晦,頗資發蒙,則其書之非不信可知也。
  《史記》之誤不一端,而有可以類比件附,以例說之者。如誤以一王改元之年為後王之元年,一也。梁襄王元年,實梁惠王稱王改元之年。魏文侯元年,實魏文稱侯之年。宋王偃元年,亦宋偃稱王之元年。齊威王卒年,實齊威稱王之年。此其例一也。有一王兩謚,而誤分以為兩人者。如梁襄哀王一人兩謚,《史記》誤分為襄王、哀王。趙烈侯又謚武侯,《史》亦分為兩侯。楚頃襄王又稱莊王,史公不知,遂誤以莊嶠為春秋時莊王之苗裔。此其例二也。有一君之年,誤移而之於他君者。如魏文伐秦,在周威烈王十七年,《史》誤以為即魏文之十七年。齊宣王五年,與騶忌、田忌謀救韓伐燕,《史》誤以為齊桓公五年。逢澤之會,在梁惠王二十七年,《史》誤以為周顯王之二十七年。齊、魏戰馬陵,本梁惠王二十八年,《史》誤以為乃周顯王之二十八年。又如齊康公二十一年,乃田侯剡立,《史》誤以為桓公午立。皆其例,三也。亦有一君之事,誤移而之於他君者。如梁惠王會諸侯於逢澤,《史》誤以為秦孝公。宋剔成逐桓侯自立,《史》誤以為宋王偃逐剔成自立。此其例,四也。有誤於一君之年,而未誤其並世之時者。如魏文滅中山,《史》稱在文侯十七年,實誤。而係之周威烈王十八年癸酉,則不誤。齊、魏相王於徐州,《史》以為齊宣王、梁襄王,皆誤。而係之周顯王二十五年丁亥,實不誤。又如齊封田嬰於薛,應在威王時,《史表》在湣王三年,誤。而係之周顯王四十八年庚子,較《紀年》僅後一年,亦不為誤。此由史公自據《秦紀》,於周、秦之年即得之,於東方諸侯世次,則略而未能盡明,此誤其年未誤其世之例,五也。有其事本不誤,以誤於彼而遂若其誤於此者。如《楚世傢》簡王八年,魏文侯、韓武子、趙桓子始列為諸侯,與《年表》《周本紀》魏、韓、趙《世傢》均不合。且既稱韓武子、趙桓子,其非稱侯,顯矣。即其自語亦不合。今據《紀年》,魏文移前二十二年,是歲實魏文始侯之年,則《楚世傢》此語雖誤,而實有其不誤者在也。又如《魏世傢》魏武侯九年,使吳起伐齊至靈邱,而《年表》是時,楚悼王已死三年。吳起與楚悼王同死,豈能重為魏將?據《紀年》魏武年代移前,則魏武九年,吳起尚在魏。《魏世傢》此語固非誤。此由史公博採傳記,未加考定,雖有錯互,而轉得證成史實之真。其誤在彼而不在此之例,六也。亦有似有據而實無據者。如《年表》魏文侯十八年,受經子夏,特以前年滅中山,有子擊下車避田子方事,遂連類書其事於此。《春申君列傳》春申君為相八年,以荀卿為蘭陵令,特以蘭陵魯地,是年楚取魯,故姑推以為說。本無確據,而後人輕信,轉滋惑誤,其例七也。有《史》本有據,而輕率緻誤者。如《左傳》昭公七年,記及孟釐子卒,《史》遂誤為釐子卒在是年。《孔子世傢》因雲孔子年十七,孟釐子卒。戰國雜說有湻於髠說齊威王以隱,威王感悟,國乃大治,威行三十六年,史公采之,因謂威王在位三十六年。其實威王前後三十九年,威行三十六者,除其不飛不鳴之三年言之也。此《史》自有據,而輕率緻誤之例,八也。亦有《史》本無據,而勉強為說以致誤者。如魏文侯本魏桓子之子,《史記》移文侯之年於後,遂謂文侯乃桓子孫,然亦不能說桓子子為何人。《年表》文侯二十五年,太子罃生,本為太子擊生。史公既誤移魏文滅中山之年在前,因疑子擊不應轉生在後,率改子擊為子罃。不悟罃在文侯時不得稱太子。又《田齊世傢》齊桓公五年聽鄒忌、田臣思謀,起兵擊燕。田臣思即田忌也。此本齊宣王事,史公既誤以伐燕歸之湣王,桓、宣字相近,乃以意移此於桓公。遂至鄒忌、田忌皆已預列桓公之朝,史公亦無以自解。此皆勉強彌縫,而不能自掩其誤之例,九也。亦有史公博採,所據異本,未能論定以歸一是者。如上舉《楚世傢》簡王八年三晉始列為諸侯,與《年表》《周本紀》魏、韓、趙《世傢》定在楚聲王五年者不同。《秦紀》與《秦始皇本紀》列秦諸君年數不同之類,皆史公各據異本,自造矛盾之誤之例,十也。亦有《史》本不誤,由後人率改妄竄以致誤者。如《孔子世傢》及《十二諸侯年表》載孔子往返衛、宋、陳、蔡各節,及《魯世傢》《六國表》載魯哀公以下諸君年數,牴牾顯見,尤難理說。此必後人竄易緻誤之例,又一也。復有《史》本非誤,由後人誤讀妄說以致誤者。如《史記·孔子世傢》載孟僖子死在孔子十七年下,《水經註》因謂孔子十七適周之類,是也。斯二者,與前舉十例誤不同科。而要之凡《史》之誤,必有其所以誤。尋其所以誤者,而後其為誤之證益顯。而其所以誤之故,亦每每有例可括。粗舉數端,不能盡備。讀吾書者,循此意而求之,可自得也。
  且不僅於《史記》之多誤也。今所資以相比勘而知《史記》之誤者,有《索隱》諸傢所引《紀年》,而諸傢之文正亦多誤。讀《史》者愛其文,往往忽其事。《史》雖多誤而莫辨。註文樸率,尤懶循省。遂有傳鈔失真而致誤者。如魏文侯初立在晉敬公六年,而《晉世傢索隱》引《紀年》誤為十八年,十八實六字之訛,此以形近而誤也。齊宣公四十五年田莊子卒,而《田齊世傢索隱》引《紀年》誤為十五年,脫一四字,此以脫落而誤也。《秦本紀集解》徐廣曰:“《汲塚紀年》雲:魏哀王二十四年,改宜陽曰河雍,改嚮曰高平。”考《紀年》終今王二十年,今王即哀王,烏得有哀王之二十四年?按之《趙世傢》徐廣所引,知係四年之誤。《蘇秦傳正義》引《竹書紀年》:“梁惠王二十年,齊閔王築防以為長城。”今考《紀年》梁惠王十三年,當齊桓公十八年,後威王始見。豈得梁惠王二十年,遽有齊閔王?校以《水經 汶水註》,則無湣王字。此皆以增衍而誤也。《周本紀集解》:“裴駰案,《汲塚紀年》自武王滅殷,以至幽王,凡二百五十七年。”而按《魯世傢》,考公以下至孝公十四年,宣王崩,幽王立,凡二百一十六年,無魯公伯禽年。《三統歷》成王元年,命伯禽侯魯,伯禽即位四十六年。上加周公攝政七年,武王剋商後六年,凡五十九年。並下二百一十六年,統為二百七十五年。此作二百五十七,是七十五為五十七,以顛倒而誤也。(如此,則《紀年》與《魯世傢》年數本符。今《偽紀年》雲:“武王滅殷後二十四年,定鼎洛邑,至幽王二百五十七年。”果如其說,自成王定鼎起算,裴駰何得雲自武王滅殷乎?此條辨說,據朱右曾《汲塚紀年存真》。)又有竄易妄改以增誤者。韓威侯與韓宣王為一人。今《韓世傢索隱》引《紀年》鄭昭侯薨以下一節,支離錯亂,全不可解,此經後人改易而誤也。《孔子世傢索隱》雲:“按《係傢》湣公十六年孔子適陳,十三年亦在陳。”既雲十六年適陳,不得十三年先在。若十三年在陳,適陳不待十六年。《索隱》語先後顛倒,乖誤可知。蓋《索隱》本雲孔子以陳湣公十年適陳,而經後人妄竄一六字。此經後人竄亂而誤也。又《田敬仲世傢》:“明年復會甄,魏惠王卒。”《索隱》曰:“按《紀年》:梁惠王乃是齊湣王為東帝,秦昭王為西帝時。此時梁惠王改元稱一年,未卒也。而《係傢》及其後即為魏襄王之年,又以此文當齊宣王時,實所不能詳考。”今按《索隱》此條,梁惠王乃是雲雲,惠王下當脫一卒字。惟據《紀年》終今王二十年,其時乃周赧王十六年,秦昭襄八年,齊湣王始二年。《年表》齊、秦為東、西帝,尚在其後十一年。時惠王已死三十七年。且《紀年》亦不及載齊、秦為東、西帝事。《索隱》何從按《紀年》謂惠王卒乃是齊湣王為東帝,秦昭王為西帝時乎?此必有誤,而特不知其所以誤。後人專據此等處,疑《索隱》所引全不可信。不知此已為後人竄亂,定非《索隱》之真也。(朱氏《存真》王氏《輯校》此條均未錄。)又諸傢之文,短澀簡質,雖列異同,未加剖辨。後人間或依信,引為論據,復有失其義解而誤者。如王國維《古本竹書輯校》采錄《索隱》甚備,雖論校未密,然已多失原解。如《魏世傢索隱》引《紀年》:“惠王二十八年,與齊田朌戰馬陵。又上二年,魏敗韓桂陵。十八年,趙又敗韓馬陵。”此以二年十八年皆在二十八年前,故云上。上即前也。而王氏以為上二年,乃即二十八年之前二年,因謂即二十六年,是誤解《索隱》原文也。又《索隱》引《紀年》亦自有例。如《晉世傢索隱》引《紀年》,自出公以下諸公年數,皆列其與《史》異者以相勘。則其不著幽公、敬公、烈公,正見其年數之同於《史》。梁氏《志疑》不明此例,又誤混於《今本偽紀年》,遂致錯淆。又《索隱》引《紀年》列國國君年數,自魏君外,或據其始立之年數之。古者君主以翌年改元,《紀年》魏史,惟魏君著年數,他國僅記君立,《索隱》循其立年數之,則與《史記》以改元計者相差一歲。後人不明此例,比論亦遂多歧。至其君卒歲,若以改元計,與始立計,亦每有一歲之差。此均由未得其例而致誤者。亦有《索隱》本無其例,而後人為之麯說,如王氏《古本竹書輯校》謂《索隱》引《紀年》皆改夏正為周正,而細覈實無之。此又緻誤之一端也。
  《史》文既多誤,首有賴於諸傢之註,而註文復多誤,其事又可舉一例以為說者。史公記六國時事,多本《秦紀》。固已苦其不載日月,文略不具矣。然其於秦事,固宜信也。乃自宣公以上,《史》皆失其名,不能詳。《索隱》按《世本》《古史》,考得繆公名任好,以為之補。其他可以想矣。(今《史》文任好字,又係後人據《索隱》增入。)而其記秦列君年數尤多歧。《秦始皇本紀》後序列秦之先君立年及葬處,《索隱》謂其:“皆當據《秦紀》為說。”又云:“其與正史小有不同,然亦未能定其是非。蓋史公亦自不能决,故取異說備列之也。”文雲:“秦自襄公至二世,六百一十歲。”《正義》雲:“《秦本紀》自襄公至二世,五百七十六年矣,《年表》自襄公至二世,五百六十一年,三說並不同,未知孰是。”又《秦本紀索隱》引《始皇本紀》雲:“秦自襄公至二世,凡六百一十七歲。”然則言秦年者,自襄公至二世,已有四說:
  一,《秦始皇本紀》原文,六百一十歲。
  二,《正義》計《秦本紀》年數,五百七十六歲。
  三,《正義》計《年表》,五百六十一歲。
  四,《索隱》引《秦始皇本紀》,六百一十七歲。
  今為細覈,《史記》記秦襄公以下列君年數,本有三歧。
  一,《秦始皇本紀》,實得五百七十二歲。
  二,《秦本紀》,實得五百七十七歲。
  三,《年表》,則為五百七十一歲。
  合之以上四條,凡得七說之異。梁氏《史記志疑》雲;“案《年表》自襄公元年至二世三年,實五百七十一歲。《秦本紀》原文實誤,《索隱》、《正義》所說年數亦誤。此記是秦史官所錄,史公采以作《史記》者,何以誤端疊見?蓋篆隸遞變,簡素屢更,傳寫乖訛,非《秦記》之舊矣。”此《史》文多誤之一例也。惟以餘論之,其多誤之故,實有不僅梁氏所謂“篆隸遞變,簡素屢更,傳寫乖訛”而已者。請仍據《秦始皇本紀》為說。紀雲:“九年乙酉,王冠。”
  《集解》徐廣曰:“年二十二。”
  《正義》:“按年二十一也。”
  《史記》載始皇年極明備,可以無歧,然《集解》《正義》為說又自不同。且觀其相為校正,决非傳寫之乖訛也。《殿本考證》杭世駿釋之雲:“徐廣雲二十二者,以逾年改元計也。《正義》雲二十一者,以當年改元計也。徐廣以是年為二十二,故三十七年崩時,註云年五十。如《正義》之說,則崩年止四十九。《六國表》周赧王五十九年,秦昭王五十一年,徐廣曰乙巳,則始皇生年,當是壬寅。十三歲時,當是甲寅。《項羽本紀》註徐廣曰:項王以始皇十五年乙巳歲生,則始皇元年當是乙卯。此處自當以逾年改元計,作二十二歲為是。但《秦本紀》雲:獻公立二十四年卒,子孝公立。徐廣曰:獻公元年丁酉,孝公元年庚申,則獻之末即孝之初,又不拘逾年改元之說矣。”今按杭氏此辨,分別《集解》《正義》得失甚是。蓋其所以為計者不同,而遂致相差,其事初非關於傳寫之乖訛也。而其論獻公年則又有說者。考《秦始皇本紀》“獻公享國二十三年”,而《秦本紀》雲:“獻公立二十四年卒”,兩說自不同。杭氏謂獻之末即孝之初,不拘逾年改元之例,其實非也。不逾年而改元,古人自有其事。然大率前君被弒,後君以篡逆得國,不自居於承前君之統緒,則往往即以前君見殺之年,改稱篡立者之年,不復逾年而改元。此在春秋時不多見,而戰國屢有之。若孝公則非篡立,獻公亦非被弒,何為亦當年改元哉?據《秦紀》,獻公前承出子,出子二年,庶長改迎獻公於河西而立之,殺出子及其母,瀋諸淵。其事亦見不韋《春秋 當賞篇》。(出子,《春秋》作小主,庶長改,《春秋》作菌改。)蓋獻公實弒君自立,故未逾年而改元。出子之末,即獻公之初。元丙申,卒己未,得二十四年。今《年表》於出公二年後始列獻公元年,則為元丁酉,當得二十三年。《始皇本紀》與《年表》同,徐廣亦本《年表》為說。杭氏不能詳辨,誤以徐廣本《年表》之說,推論《秦紀》二十四年之文,遂誤為孝公不逾年而改元也。
  餘又考《秦始皇本紀》載秦列君年數,與《秦本紀》異者凡五人:
  一、悼公《秦始皇本紀》十五年《秦本紀》十四年《年表》同《秦紀》
  二、靈公《秦始皇本紀》十年 《秦本紀》十三年《年表》同《始皇本紀》
  三、簡公《秦始皇本紀》十五年《秦本紀》十六年《年表》同《始皇本紀》
  四、獻公《秦始皇本紀》二十三年 《秦本紀》二十四年 《年表》同《始皇本紀》
  五、莊襄王 《秦始皇本紀》三年《秦本紀》四年 《年表》同《始皇本紀》
  而《年表》與《秦始皇本紀》同者,自靈公以下凡四人。其事皆可本前例以為說。
  一 靈公
  《秦始皇本紀》“肅靈公享國十年”,《索隱》雲:“《紀年》及《係本》無肅字。(句)立十年,(讀)《表》同。(句)《紀》十二年。(句)”然今《秦紀》作靈公十三年,三說相歧。餘考《秦紀》靈公前懷公為諸臣所圍,自殺。靈公承之,蓋亦不逾年而改元,故前後共得十一年。《年表》則於懷公四年見殺之明年,再書靈公元年,故為十年。今《秦紀》作十三年,《索隱》引《秦紀》作十二年,皆為十一年之字訛。
  二 簡公
  《秦始皇本紀》“簡公享國十五年”,《年表》同。《秦本紀》簡公十六年。餘考簡公前承靈公,靈公卒,子獻公不得立,簡公乃靈公季父,為懷公之子。靈公既承懷公之弒而自立,不逾年而改元。今簡公亦篡獻公之統,上溯其父懷公之緒,則亦不俟逾年而改元矣。《年表》《始皇紀》作十五年,仍依逾年改元之常例計之也。《秦紀》作十六年,本當時不逾年而改元之變例計之也。
  三 獻公
  已具前論。惟《秦始皇本紀》獻公享國二十三年下,《索隱》雲:“《係本》稱元獻公。立二十二年,《表》同。《紀》二十四年。”今按:《索隱》此條,文義頗晦,而有誤字。其句讀當如前引肅靈公條之例。
  肅靈公 《索隱》:“《紀年》及《係本》無肅字。(句)立十年,(讀)《表》同。(句)《紀》十二年。(句)”
  獻公《索隱》:“《係本》稱元獻公。(句)立二十二年,(讀)《表》同。(句)《紀》二十四年。(句)”
  均謂《秦始皇本紀》立十年,立二十二年,與《年表》相同,而與《秦紀》則異也。至引《係本》及《紀年》,僅舉其無肅字有元字之異,並不與下文立十年立二十二年語相涉。句讀之例既明,知獻公條《索隱》立二十二年,實立二十三年之誤。以今《年表》明作二十三年,《秦始皇本紀》亦明作二十三年也。否則不辨句讀,不訂訛字,將又疑《世本》別有獻公二十三年一說矣。
  四 莊襄王
  《秦始皇本紀》“莊襄王享國三年”,《年表》亦同。《秦本紀》莊襄王得四年。餘考《秦紀》莊襄王承孝文王後。孝文王除喪,十月已亥即位,三日辛醜卒,子莊襄王立。秦以十月為歲首,孝文王蓋以去年即位,以今年歲首除喪稱元,前後三日而卒。莊襄王處此變例,雖非弒君自立之比,而即以是年稱元,不復以先王三日之位,而虛一年之號,亦自在情理之中。《秦本紀》據當時變禮實況計之,故為四年。《始皇紀》及《年表》依常例,仍定孝文王在位一年,則莊襄王自祇三年也。孝文之事,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亦復論及,其言曰:“《秦本紀》昭襄王四十二年,先書十月宣太後薨,繼書九月穰侯出之陶。四十八年,先書十月韓獻垣雍,繼書正月兵罷。似已用十月為歲首。秦自昭襄以後,莊襄以前,既首十月,則孝文王之事,有可得而論者。《秦本紀》:五十六年秋,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尊唐八子為唐太後,而合葬於先王。韓王衰絰來弔祠,諸侯皆使將相來視喪事。孝文王元年,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褒厚親戚,弛苑囿。孝文王除喪,十月已亥即位,三日辛醜卒。子莊襄王立。蓋昭襄王五十六年庚戌秋,去孝文王元年辛亥鼕月僅二三月,此二三月竣喪葬之事,明年新君改元,方大施恩禮,至秋期年之喪畢然後書孝文王除喪,猶勝既葬而除者多矣,猶為近古。然其失禮處,亦不可不知。秦既用建亥月為歲首,孝文王元年,應有十月,今於除喪後又書十月,分明是孝文王已逾二年矣。豈享國一年者乎?故予以莊襄王元年壬子,原孝文王之二年。但秦之臣子,以孝文甫即位三日,不仍之為二年,遂改為莊襄之元年。觀書子莊襄王立下無事,可知。崩年改元,厥由於此。一年二君,固已非終始之義。況又革先君餘年,以為已之元年乎?失禮莫大焉!惜千載讀史者,俱未推究及此。餘特摘出,以正《通鑒》孝文王元年書十月乙亥王即位三日薨之誤。”今按閻氏此辨,精矣而未盡也。其謂秦自昭襄以下,莊襄以前,既首十月,則誠然矣。而定孝文在位已逾兩年,則又失之。孝文亦既葬而除喪耳。昭襄王以庚戌之秋卒,二三月間,竣喪葬之事,孝文以歲首十月正改元之位,三日而薨,前後不逾五月。若以歲首正月計,則尚在昭襄三十六年庚戌,烏得有二年之久?徒以孝文之立,年已五十有三,非孺子君比。又親莊襄之父,雖不幸即位三日而死,而秦之君臣,不忍沒其先君在位之年。又孝文固已逾年而改元,又不當上侵昭襄畢世之歲。故以孝文繼體嗣位之數月,仍屬之於昭襄之三十六年,而所謂孝文在位一年者,其實則自逾年改元,僅得三日之數。其子莊襄王若仍以逾年改元,則為壬子。而辛亥一歲,實亦莊襄享國之日。戰國季世,何嘗有所謂三年之喪?更亦何嘗有所謂三年喪畢而正踐祚之位之禮?三月而喪畢,逾年而改元,此其常耳。至於秦者,尤不當以東方儒生所唱古禮律之。正惟孝文在位不出五月,故史乃無事可紀,特曰“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褒厚親戚,弛苑囿”,為循例虛美之詞。而莊襄王享國之期,實有四年。今《年表》既上割其元以為孝文之歲,故《秦紀》莊襄四年事,《年表》僅得三年。蒙驁擊趙榆次、新城、狼孟得三十七城,《紀》在三年,《表》在二年。王齮擊上黨,初置太原郡,及五國攻秦,《紀》在四年,《表》在三年。而蒙驁攻趙,定太原,《紀》在二年,《表》則無之。依上例推校,此當書於莊襄之元年。而蒙驁取成臯,呂不韋取東周,《紀》在元年,《表》亦同在元年者,其實應上移孝文元年格中,乃始符耳。今閻氏又下奪莊襄之年,以上予孝文,則於《秦始皇本紀》及《年表》與《秦本紀》異同,皆無以通其說,此乃其考覈之未盡也。(又按:《秦本紀》:“昭襄王四十二年十月,宣太後薨。九月,穰侯出之陶。”乃秦人已以十月為歲首之證,既如上述。而“四十八年十月,韓獻垣雍,秦軍伐趙武安,正月兵罷,復守上黨。其十月,五大夫陵攻趙邯鄲。”張文虎謂“自此年以後,復用夏正,故書其十月雲雲,遂不以為歲首。”今按張說誤。此年先書十月,卒又書十月,以《白起傳》校之,秦使王陵攻邯鄲,乃九月,則《秦紀》此年“其十月”實“其九月”之訛文也。又“四十九正月,益發卒佐陵。其十月將軍張唐攻魏。五十年十月,武安君白起有罪,為士伍,遷陰密,十二月,武安君白起有罪死。”張文虎謂“此年先書正月,後書其十月,文甚明白,為秦改復夏正之證。”然再校之《白起傳》:“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鄲少利,秦益發兵佐陵,又使王齕代陵將。八九月圍邯鄲不能拔,強起武安君,武安君稱病焉。於是免武安君為士伍,遷之陰密。”自正月以下歷八九月而武安君以罪免,適為五十年之十月,則其時秦仍以十月為歲首甚明。正月後八九月,即九月,及明年之首十月也。《白起傳》又云:“居三月,諸侯攻秦軍急,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鹹陽中,又使使者賜之劍,自裁。”十月罪免,居三月賜死,正合《本紀》十二月武安君有罪死之文。而《起傳》又云: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死,知是“十二月”字訛。據此推之,《秦紀》“四十九年其十月將軍張唐攻魏”一語必亦字誤,而張氏遽謂秦以其年復用夏正,是亦考之未詳也。)
  綜上四君,《秦本紀》、《秦始皇本紀》及《年表》所記年數之差,皆可以不逾年而改元之一例為說。而史文及註,亦頗有訛字。至悼公一君,《年表》、《秦紀》皆作十四年,而《秦始皇本紀》作十五年,與下四例不符。(下四例皆《年表》與《秦始皇本紀》同,與《秦本紀》異,此例獨反之,知不可以一例論矣。)亦無說以處,則當為《始皇本紀》之字訛也。
  凡上所論,足證史公博採,所據異本,未經論定,以歸一是,遂若相矛盾,而其實《史》固不誤。後來註傢,未能為之發明,又間以傳鈔之誤,紛亂乃不可理。梁氏《志疑》僅以“篆隸遞變,簡素屢更,傳寫乖訛”之一事說之,固未當於情實也。
  又按《秦本紀》“始皇帝五十一年而崩”,杭世駿《考證》雲:“始皇十三年而立,立三十七年而崩,當得四十九年。”夫杭氏既辨《集解》、《正義》得失,而云當以逾年改元計者為是,則始皇十三年而立,逾年十四歲改稱元年,至三十七年固得五十年,非四十九年也。同屬一人之考證,又考證同一之事,先後一捲書之隔耳,乃其是非相乖已如此。然則史文記載年數之多誤,又不盡於傳寫之乖誤,與夫所以為計之不同,而人之不能盡其心,以輕心掉之,忽而多誤,又其一因矣。輾轉之忽,誤乃益滋。如亡羊於歧途,歧之中又有其歧焉,而乃至於不反。此又後人考年之一難也。
  古人云:“失之毫釐,差以千裏”,此言夫毫釐之不可忽也。又云:“寸寸而量之,至丈必差,銖銖而較之,至兩必失”,此言夫銖寸之不可泥也。考年之事,將為毫釐之不可忽乎?抑將為寸寸之不可校乎?曰:善用之則皆是也,不善用之則皆非也。夫古人之年,運而往矣。後之論者,曰孔子生於魯襄公二十一年某月某日。曰非也,孔子生襄公二十二年某月某日。其爭歷二千年而不可解。甲曰孔子年七十二,乙曰孔子年七十三,其爭歷二千年不能决。此何為者?故謂孔子年七十二與年七十三,必有一失,否則俱失之,不能俱得也。然而今人之智力,無以大逾乎昔之人,則孔子之年,終不可定,將以後息者為勝。謂生魯襄公二十二年可也,謂生魯襄公二十一年亦無不可也。孔子或壽七十二,或壽七十三,孔子則既死矣,一歲之壽,於孔子何與?於後世亦何與?於考孔子之年者又無與也。何者?自一歲之爭以外,他無可以異同也。此丈量既得,不必較之以寸之說也。非固不可校,不能較而必為之校焉,非闕疑之道,又且自陷於愚誣之嫌也。史公曰:“墨子與孔子同時,或曰在其後。”同時之與在其後,相差則既遠矣。其傳老子曰:“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百六十之與二百,相異則既甚矣。今之學者,為古人考年,率好為辜校之辭,曰某生至早在某歲,某卒至晚在某年。然而有不可者。以某生至早之歲,上承某卒至晚之年,父子祖孫可以為友矣。今易其辭,曰某生至晚在某歲,某卒至早在某年,以某卒至早之年,下接某生至晚之歲,則友可以為父子祖孫矣。此又毫釐之辨之不可以不謹也。其實非毫釐也。考年者不精審熟察,不能確據史實,約略以推之,強古人以就我,則宜其有千裏之差矣。
  或曰:古人之年,運而往矣,九原不可作,則凡所以考古人之生卒行事者,將惟書册是徵。而先秦古籍,傳者亦尠矣。記事莫備於《史記》。《史記》既多誤,而所載尤以諸子為略,名姓不一見者多有之,詳者惟孔、老、孟、荀,然而《孔子世傢》之緟紕而迭繆,與夫老子之儻恍而難憑,孟、荀之闊略而不備,則既盡人疑之矣。子將較毫釐,衡銖寸,重定古人之年,則何籍以考於古?又何術以信於後耶?曰:此難矣,而實非難也。無方術以處之則難,有方術以處之則易。君不知夫樹木之有年輪乎?橫截一樹,而數其輪,可以得其年,不必尋其樹之始植者而證之也。此毫釐可謹之說也。又不知夫地層之有化石乎?推而論之,可以識萬紀以前之地史,不必有文字之記載也。此丈石可量之說也。自孔子以往迄於秦,雖史文茫昧,地層之化石,樹木之年輪,尚多有之。有可以得其生卒之年壽者,有可以推其交遊出處之情節者。片言衹字,冥心眇慮,麯證旁推,即地層之化石也,即樹木之年輪也。曰:何以信?曰:信於四達而無牾,一貫而可通。
  夫人之用心,患其思慮之不精,又患其考證之不廣。先秦遺文,六國之際,於今可考者,可以縷指而計之,程年以盡之。考證之不廣,非難也。然後謹記其異同,推排其得失,次其先後,定其從違,必有當者,可以確指,則用心之不精,又非患也。然而自古迄今,六國之年既多誤,諸子事跡尤不備。塵晦而不彰,霾翳而莫明,猶有待於今日之推尋者,則何歟?曰:此非古人之知不及此,亦其時則不至此也。古人不知考年之可重,則亦無怪於其用心之不精,求證之不廣矣。夫《史記》之誤易見,捨《史記》而求是則難尋。《紀年》之佚文,散見於《集解》、《索隱》諸傢之註,以及《水經註》諸書者,其與《史記》異同,一一可按。然碎文單辭,知其異於《史》者,無以定其是。而《史》之異於《紀年》者,亦無以定其非。今《六國表》及諸《世傢》,記事明備,一按可得。《紀年》遺佚散亂,荒晦難尋。學者既不以考年為重,好易惡難,習常疑怪,則亦誰為考覈詳定其是非者耶?夫判兩傢之異同,貴乎參伍以為驗。求定《紀年》、《史記》之得失,不得不參伍以驗之於諸子。而昔人治史,往往不信諸子。掩目捕雀,宜其無得。是用心之不精,考證之不廣,所以為論年之難,而其端在夫不知論年考世之重。此乃時緣之未至,非聰明智力之不逮也。
  且有非考年之事,而為考年之所待以成者二端焉:曰捃逸,曰辨偽。人事之不詳,何論其年?故考年者必先尋實事。實事有證,而其年自定,此易知之說也。為諸子考年者,當先定《六國表》,而後有所依據,固也。其次莫大於為諸子捃逸。何言乎為諸子捃逸也?《史記》惟孔子有世傢,孔子弟子及老、莊、申、韓、孫、吳、孟、荀有列傳,其他則闕。墨子則曰“宋之大夫,善守禦,為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得二十許字。許行、陳仲、惠施、魏牟之徒無其名者不可勝計。其略既如此,而略之中復有其不可信者焉。然而其旁見於他書者,雖片鱗一爪,可以推尋而得其大體者至多也。昔人治史,率不信諸子。夫諸子托古,其言黃帝、羲、農,則信可疑矣。至於管仲、晏嬰相問答,莊周、魯哀相唯諾,寓言無實,亦有然者。至其述當世之事,記近古之變,目所睹,身所歷,無意於托古,無取於寓言。率口而出,隨心而道,片言衹語,轉多可珍。故吳起有涇水之戰,此韓非、劉嚮之文也,而《史記》無其事。餘拾其墜,以定吳起仕魏之年。公孫竜有空雒之對,此不韋《春秋》之說也,而戰國無其地。餘訂其訛,以證公孫來趙之歲。荀卿之見燕噲,韓非言之。兒說之事宋王,《呂覽》記之。餘循之為推,可以說名傢之傳,可以次孟、荀之世。考《莊》《列》魏牟、公孫竜,發中山之秘史。據《荀》《韓》楚莊王、莊蹻,定巴、滇之逸乘。其他如以《呂覽》許犯證《孟子》許行之師承,采《韓非》田仲補《孟子》陳仲之論議。推季梁以定楊朱之生卒,傳匡章以闡孟軻之遊蹤,本《呂覽》白圭、惠施應對,定兩人在梁之先後,據《????鐵論 論儒》,證稷下諸賢之聚散。即以諸子之書,還考諸子之事。為之羅往跡,推年歲,參伍以求,錯綜以觀,萬縷千緒,絲絲入扣,朗若列眉,斠可尋指。夫而後滯者决而散者綜,紛者理而闇者睹。先秦學人往事,猶可考見,無病乎史文之逸失也。
  何言乎為諸子辨偽也?夫諸子往跡行事,雖散見於諸子之書,然而多有其誤者焉,又多有其偽者焉。偽誤之不辨,而捃摭諸子之遺聞佚記以騁博而馳說,是治亂絲而益棼也。蓋嘗論之:有偽其人者,有偽其世者,有偽其年者,有偽其事者,有偽其地者,有偽其書者,有偽其說者,有偽之於多方者。偽之途不一端,非一一而辨之,則不足以考其年。將一一而辨之,則辨偽之事無竟,而考年之書不可作。此固考年之事之所待以成也。何言乎偽其人?吳有孫武子,偽其人也。何言乎偽其世?尉繚見梁惠王,偽其世也。何言乎偽其年?孟子遊梁,當惠王之三十五年,此偽其年也。何言乎偽其事?孔子與南宮敬叔適周問禮於老子,此偽其事也。何言乎偽其地?孔子畏匡,公孫竜對空雒,此偽其地也。何言乎偽其書?列禦寇有《列子》,子思有《中庸》,此偽其書也。何言乎偽其說?孔子老而係《易》,孔門《六經》有傳統,此偽其說也。何言乎偽之於多方?凡偽其人者,必偽其事焉,偽其時焉,偽其書焉,偽其說焉,而後可以掩其人之偽。偽其事,偽其時,偽其書,偽其說者,亦然。非偽之於多方,則其偽不立。諸子之偽不勝辨,其不能盡著於篇者,將別為書以發之,此不能備也。
  夫言有定於此而後可以見於彼者,亦有定於彼,而後可以見於此者,此相與為功,有待而成之說也。為諸子考年者,有待於捃逸,為諸子捃逸者,又有待於辨偽。然而辨偽捃逸之功,亦有待於考年焉。夫必《易係》决非孔子作,而後孔子無係《易》之年之辨可定。夫必孔子無係《易》之年,而後無商瞿傳《易》之人之辨可定。夫必無商瞿傳《易》之人,而後孔門無《六經》傳統之說之辨可定。反而言之,以《六經》傳統之可疑,而疑及於商瞿之傳《易》。以商瞿傳《易》之可疑,而疑及於孔子之係《易》焉。其事如循環之無端也。夫孔子係《易》之年,與夫商瞿之年,以及夫經師先後授受之年,則信可疑矣。然則商瞿、梁鱣年長無子之逸記可以滅,《係辭》《十傳》之為偽書可以定。此又考年之功之有裨於捃逸辨偽者也。
  且捃逸辨偽考年之相待以有成,其事有不盡於此者。蓋事有非逸,而無異於已逸。語有不偽,而有甚於本偽。則以考年之未精,遂相率以俱訛。及其既訛,遂轉以為考年之障者有之矣。請據《孟子》以為說。夫《孟子》七篇,盡人所誦,歷二千年,至精至熟也。其事則非逸也。其語亦非偽也。考孟子之年者,非不之及也。然而為孟子考年者,類以《史記》繩《孟子》,而不知史年之有誤。即有本《孟子》疑史年者,亦不能定史年之真是也。然後孟書之非逸者,無異於逸。孟書之不偽者,轉致于偽。人異其說,而皆無當於是焉。餘以《紀年》校《史記》,知齊、梁世係之誤,重定齊威、宣、梁惠、襄之先後。而後知孟子初遊齊,當齊威王時,遊梁,見惠王、襄王,返齊,見宣王。以此求之,則匡章不孝,孟子與遊之事,情節復顯。餘又以《史記 魯世傢》與《六國表》互覈,知魯《表》之誤,而《世傢》之可信,重定魯平之元。以此求之,然後樂剋進辭,臧倉沮見之事,理勢乃符。凡此皆學人之所研慮,先儒之所極論,縱橫反覆,紛紜莫定,一朝發難,雲破天朗。其事則同,而所以說其事者不同。此非捃逸也,而有似於捃逸。非辨偽也,而有類乎辨偽。蓋亦與考年之功相待以有成者也。
  且夫後世之積訛襲非,有足為考年係世之障者,又豈僅於時君世係之錯亂,諸子往跡之晦沉而已耶?蓋自劉、班著錄,判為九流,平章學術,分別淵源,其說相沿,亦幾二千載於茲矣。習非成是,積信為主,則亦莫之疑而難以辨也。曰百傢原於道,則老聃之年無以破。曰申、韓本於老,則吳起、李剋之統無以立。不知農之原於墨,則我許行即許犯之說不足信。不知法之導於儒,則我商鞅本魏學,李、韓乃荀術之論不能成。非破碎陳說,融會以求,則我魏文西河、齊威、宣稷下諸賢之考皆無以通其意。吾嘗沉沉以思,昧昧以求,潛精於諸子之故籍,遊神於百傢之散記,而深疑夫舊說之有誤,而習見之不可以為定也。積疑有年,一朝開豁,而後知先秦學術,惟儒、墨兩派。墨啓於儒,儒原於故史。其他諸傢,皆從儒、墨生。要而言之,法原於儒,而道啓於墨。農傢為墨、道作介,陰陽為儒、道通囿。名傢乃墨之支裔,小說又名之別派。而諸傢之學,交互融洽,又莫不有其旁通,有其麯達。分傢而尋,不如別世而觀。尋宗為說,不如分區為論。反覆顛倒,縱橫雜出,皆有以通其源流,得其旨趣,萬變紛紜而不失其宗。然後反以求之先秦之史實,並世學者師友交遊之淵源,與夫帝王賢豪號召羅致之盛衰興替,而風會之變,潮流之趨,如合符節,如對契印。證之實者有以融之虛,丈而量者重以寸而比,乃然後自信吾說而確乎其不自惑也。夫為辨有破有立,破人有餘,立己不足,此非能破之勝也。夫為學有積有統,積說多端,整統未建,此非能積之優也。餘之此書,定列國之世係,考諸子之生卒,事有甚碎,辨有甚僻,蓋考據之幽微,為學者之畏途,有使人讀而生厭,不終捲而廢者。然而陳說未破,則己旨不立,積緒無多,則整統不富,徬徨瞻顧,雖曰未能,竊有志於是焉。
  嘗試論之,晚周、先秦之際,三傢分晉,田氏篡齊,為一變。徐州相王,五國繼之,為再變。齊、秦分帝,逮乎一統,為三變。此言夫其世局也。學術之盛衰,不能不歸於時君世主之提抑。魏文西河為一起,轉而之於齊威、宣稷下為再起,散而之於秦、趙,平原養賢,不韋招客為三起。此言夫其學風也。書分四捲,首捲盡於孔門,相宰之祿,懸為士志,故史之記,流為儒業,則先秦學術之萌茁期也。次捲當三傢分晉,田氏篡齊,起墨子,終吳起。儒、墨已分,九流未判,養士之風初開,遊談之習日起,魏文一朝主其樞紐,此先秦學術之醖釀期也。三捲起商君入秦,迄屈子沉湘。大梁之霸焰方熄,海濱之文運踵起。學者盛於齊、魏,祿勢握於遊仕。於是有白圭、惠施之相業,有湻於、田駢之優遊,有孟軻、宋鈃之歷駕,有張儀、犀首之縱橫,有許、陳之抗節,有莊周之高隱,風發雲涌,得時而駕,乃先秦學術之磅礴期也。四捲始春申、平原,迄不韋、韓、李。稷下既散,公子養客,時君之祿,入於卿相之手,中原之化,遍於遠裔之邦。趙、秦崛起,楚、燕扶翼。然而爛漫之餘,漸歸老謝,紛披已甚,主於斬伐。荀卿為之倡,韓非為之應。在野有老聃之書,在朝有李斯之政。而鄒衍之頡頏,呂韋之收攬,皆有汗漫兼容之勢,森羅並蓄之象,然猶不敵夫老、荀、非、斯之嚴毅而肅殺。此亦時運之為之,則先秦學術之歸宿期也。四捲之書,因事名題,因題成篇,自為起迄,各明一意。遂若破人多,而立己少,積緒繁,而統綜絀。此則體勢所限,有不獲已。至於發揮引伸,極論學術,將有俟於《通論》,非此之得詳矣。
  且著書成學,不徒有其外緣,而又不能不自止於限極焉。吾書之成,其為之緣者則既論之矣,至於其限極,亦有可得而略陳者。蓋首捲考訂孔子行事,前賢論者已詳,折衷取捨,擇善而從,其為己說者最尠。至於次捲,墨子、吳起之世,史文荒失。於此不理,則荊棘未斬,取途無從。而欲加闢治,又徒手空指,利斧難覓。蓽路籃褸,艱苦惟倍。凡所論列,雖已疎闊,而史料既滅,文獻不足,則亦無以為增。至於三捲,如理亂絲,異說紛呈,諸端並列,條貫則難,尋證則富。四捲諸篇,以當時諸子著書,往跡頗詳,親歷轉略。秦廷焚坑,學術中絶。而《汲塚紀年》亦盡於魏襄王,以下惟有《史記》,無可互勘。如春申、不韋之死,荀卿之老,鄒衍之遊,皆有可疑,無以詳說。其他亦幽晦。較之墨翟、吳起之世則顯,較之惠施、孟軻之世則略。此亦史料所限,無可為力者也。若夫見聞之未周,思慮之未詳,智慧之所不至,功力之所未盡,進而教之,期乎方聞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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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增定本識語自序
一、孔子生年考二、孔子為委吏乘田考
三、孟懿子南宮敬叔學禮孔子考四、孔子與南宮敬叔適周問禮老子辨
五、孔子適齊考六、孔子自齊返魯考
七、孫武辨八、陽虎名字考
九、孔子五十學易辨一○、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孔子考
一一、鄧析考一二、孔子仕魯考
十三、孔子相夾𠔌墮三都考一四、孔子行攝相事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辨
一五、孔子去魯適衛考一六、蘧瑗史鰌考
一七、孔子畏匡乃過蒲一事之誤傳與陽虎無涉辨一八、越句踐元年考
一九、孔子去衛適陳在魯哀公二年衛靈公卒歲非魯定公卒歲辨二○、孔子去衛適陳在衛靈公卒後非卒前辨
二一、孔子過宋考二二、孔子在陳絶糧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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