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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治園亭會計妒賢 邀圍棋畫師驚豔
韻清女史呂逸 Yun Qingnvshilvyi
丹初以有婦女在此,不敢遽進。無何,人語已寂,乃穿林而進,登山,上茅亭,縱眺久之。又下山,繞園一周,沿岸而西,經澄漪亭之後,則已人去亭空。及覘園宅交界之處,有小扉半啓,二女芳蹤必由此返。日已當午,遂歸水榭,興辭。楊公堅留午餐,同循舊路而歸,飯於廳西書室。席間無他人,主賓飲談甚樂。楊公謂丹初曰:“此園吾欲修葺久矣。特中有數處,不洽吾意。”曰:“鴛鴦廳耶?然聚奎樓之供奎星,更覺無謂。尚有美人峰,秀骨磷峋,具遺世獨立之概。而為牡丹臺所蔽,一丈紅又亂植其間,譬之靜女蛾眉,蹙蹙於紈褲兒塵容之下,不亦辱乎?”楊公鼓掌曰:“妙譬解頤,所論實獲我心。”丹初平日本不勝杯酌,今為楊公所勸,不能堅卻,僅勉盡三卮,已有醉意,遂不覺逞臆而談。楊公轉樂其真率,於是交淺緣深,大有一面如故之樂。故窗外有竊窺獰笑者,楊公未初之覺,惟丹初目光敏銳,瞥見其人,疑為廝僕,亦勿復顧。楊公則款款而談,意欲請丹初繪圖,凡園中屋宇亭臺,或仍舊貫,或折卸改建之處,務須直抒胸臆,善為佈置,加以說明,自當有以酬勞。丹初對曰:“既承雅命,願貢一得之愚,酬潤所勿敢受也。”越數日,圖成,呈政於楊公。則以春星堂初名補讀廬,與聚奎樓甚近。下加一長廊,樓為藏書之所,取攜固甚便也。美人峰之側則種竹,其前鑿池如巨鏡,庶有翠袖天寒、顧影徘徊之致。牡丹臺則移於靜觀堂之庭,其他補樹迎涼,移花當榻,一石一草之微,莫不妍究其宜稱。惟所謂涵秋水榭者,僅加髹漆,易名麯榭耳。其北一帶曠地,除月臺山亭而外,敗屋數間而已,丹初擬劃地十分之四,跨池界虎皮之墻,中建平屋十數間,掩映於萬竹之中,務取堅樸,不加雕飾。屋後關為菜圃,前則遍植果樹,豆棚瓜架具焉。沿池樹柵以畜鴨,倚墻壘石以棲雞,屋名根香,殆取菜根味長之意也。楊公掀髯曰:“一轉移間,所費不多,而月計撙節不少,且可嚐鮮,斯人可謂知本。”至靜觀堂為園中主屋,丹初請改作傢祠。此一着,尤為楊公稱許,顧謂子侄雲:“斯人代人作嫁,不忘報本承先之意,詎可以尋常畫士目之耶?”乃延丹初於傢,擇吉興工,任指揮董督之職,下榻處即東花廳後軒,以小僮慶子供給使焉。
自此之後,丹初黎明而往,薄暮始歸。主人邀與共飯,侍膳者三人,自擷珊外有會計之胞侄,號敏甫者,疏眉薄唇,鼻間兩節隆起,目雖近視,而口輔若笑頗安詳,與人無忤。幼孤而撫於叔氏,年約十六七,楊公之族侄也。尚有一少年,年齡與敏甫相若,玉面朱唇,眉目秀朗,儀容既極俊美,而談吐藴藉,尤為二人所勿及。主人呼曰瑤叔,有時或呼穎兒,為主人亡弟同年,宋氏之子,襁褓失怙,及長就傅於此,與擷敏二子同學,肄業於梅山書院中。擷珊粗豪而滑易,敏甫偏近於東文,如論學業精勤,知新而不忘溫故,允推瑤叔為冠,宜楊公視之猶子也。據其傢人言,主人傢居賓宴,未嘗與會計同席。會計號利生,四十餘矣,體瘦而其頸尤長,偏掣於左,其貌本非甚醜,特頸項一偏,眉目與口角隨之,而又青黃色,毛竅開張,有類未熟之桔,且喙尖而牙垢,言談時,唾星四射,令人欲嘔。揆主人意,殆以是故。然每夜飲膳未畢,而利生必至,喜立談,徒倚敏甫等三人椅背,久久始退。丹初或請少留,主人謂彼有事,奚暇清談,聽之可也。如丹初者既得賢主人,而館𠔌豐腆,可謂得所。然依人宇下,不免為小人所苦,勢勿能任慮迎拒,此作客者所同憾,無可奈何者也。當丹初之乍來,利生傲睨自若,視之無異廝走,及董園工,更深嫉視。然丹初接以謙誠,一若寵辱兩忘者。繼見主人優待丹初,不免投鼠之忌,深恐一觸其怒,於己勿利,乃轉踞為恭。俟丹初返室,則手一水煙袋,側項而直入,大抵畫士之性多寥曠,又好潔而愛靜,丹初雖貧,亦已蕭閑成習,矧鹿鹿終日。至此一榻茶煙,半爐香篆,少領靜中之趣,藉蘇一日之勞。乃利生既至,必作無味之長談,貌為關切,詢資産,及營業之贏絀。丹初坦懷以對,利生色然曰:“君無妻子,賣畫又無須資本,吾為君者,何難植産?”丹初嘆曰:“吾僅一妹,寡而貧,在義當恤,而舅氏癃廢喪子,又安忍坐視者。其他朋友之緩急,亦所時有。”利生乾嘆曰:“呆哉君也!妹有傢,舅無責甥贍養之理,矧他人緩急,與我鬍預?籲!金錢一去,其償還無日,不卜可知。隨手散漫,宜君之一寒如許也。若我則不然,”言次,自述其積聚之能,其意得甚。質言之,掊剋而已。有時無事可言,則述主人宦遊歷史。其言似譽而實毀,以伺丹初之隙,偶一失言,進讒有柄矣。丹初至此,不加唯否,惟默運意匠。摹其儀範,為百面圖。舉此一格,於畫士未始無益也。久之,來愈數,見丹初懶與酬對,則翻騰案上物,並及抽屜之角,即傢信亦添所必拆。其尤可憎者,煙煤四恣,痰涕亂唾。丹初至此,凡居室自由之權,剝奪殆盡。礙難固拒,無可解其在懣。旋得一法,俟利生來,略與敷衍,即取笛,設座於庭樹之下吹之,心聲相應,調頗激越。有時吹哪吒令一套,破空入雲,音韻可裂金石。則丹初之於邑深矣,利生厭之,始廢然而出,故瑤叔戲丹初曰:“昔明皇羯鼓解穢,不圖先生之笛,可以祛俗,可謂異麯同工。”丹初潛以利生小照示之。瑤叔訝其酷肖,堅請受業,丹初允之,二人愈相莫逆矣。維時秋雨連綿,園工遂中輟。
一日為星期六,敏甫之歸,時已將二時,覓瑤叔不得,疑在丹初室中。及至窗外窺之,則丹初倚榻假寐,乃叔身坐藤床,蹺白足於杌,颳其足垢,探足指縫而嗅之。一若竜涎鵲腦,無此香味者。敏甫縐眉直入,托故白事。利生始提雙襪,白足曳履而去。然丹初固未睡也,聽二人履聲去遠,乃起拭床杌,添香於爐。忽慶子入白,主人在內書室,請於先生下棋。阿壽已啓西角門而待,此路便捷,無庸繞越廳事矣。蓋後軒三間兩廂,丹初臥室在東。有蕉時之門,平時扃閉,脫由花廳正門,則必經長弄,麯折而較遠。阿壽希主人意,拔關以引丹初。門左有蝴蝶扉,直達水閣,即所謂長衖是也。右則樓屋五楹,面一長狹之庭。丹初趨之,阿壽指東室曰:“雨甚石滑,不若由此。”言已先入。但見門開月洞,上粘“無多隙地,別有洞天”八字,內為走廊,作半亭式。庭植紫薇,丹桂兩枝,花開正。繁屋三楹,丹堊一新,簾櫳垂地。惟東室半捲,聞楊公語曰:“此吾傢客,汝輩無庸回避。”時則阿壽掀簾,楊公即呼:“丹翁來耶。敗軍之將,尚敢復言戰否?”言已,待於中間客座,燕居便服,蕭散異於平時。丹初趨前曰:“得與名將對壘,雖敗亦榮。惜今已下午,敢告免戰,明日出陣可乎?”楊公大笑曰:“亦佳亦佳。”乃指東室,延丹初同入曰:“此為課女之所。顧小妮子時讀時輟,徒有其名耳。”丹初見有二女郎在,不免趑趄不前。二女已盈盈起立。楊公令舉子先生為禮,一年十四五,農雪色之衣,淺青之袴,蛾眉鳳目,秀絶塵寰。一則杏眼梨腮,嬌憨可愛,年較稚,身亦較矮,憶即園中曩日所見者。即曰:“此二位小姐。”言至此,瞥見衣雪色者,髻有素絨,履沿白色,聞夫人又健在,殊悔失言,狀跼蹐。主人會其意,即指曰:“此小女靜嫻,因弟婦在日撫之為女,持服未滿耳。”又指年齡較稚者,曰:“此鄰女馥馥,內子愛之,令與靜嫻同學。二人頗相愛,同胞不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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