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鬱離子   》 捲一      劉基 Liu Ji

郁离子 卷一
  千裏馬
  鬱離子之馬,孳得駃騠焉。人曰:是千裏馬也,必致諸內廄。鬱離子說,從之。至京師,天子使太僕閱方貢,曰:“馬則良矣,然非冀産也。”置之於外牧。南宮子朝謂鬱離子曰:熹華之山,實維帝之明都,爰有紺羽之鵲,菢而弗朋,惟天下之鳥,惟鳳為能屣其形,於是道鳳之道,志峭之志,思以鳳之鳴鳴天下,奭鳩見而謂之曰:‘子亦知夫木主之與土偶乎?上古聖人以木主事神,後世乃以土偶。非先王之念慮不周於今之人也,敬求諸心誠,不以貌肖,而今反之矣,今子又以古反之。弗鳴則已,鳴必有戾。’卒鳴之,咬然而成音,拂梧桐之枝,入於青雲,激空穴而殷岩屺,鬆、杉、柏、楓莫不振柯而和之,橫體竪目之聽之者,亦莫不蠢蠢焉,熙熙焉。驁聞而大惕,畏其挻己也,使鷚讒之於王母之使曰:‘是鵲而奇其音,不祥。’使[雲鳥]日逐之,進幽旻焉。鵲委羽於海濱,鸝鶩遇而射之,中脰幾死。今天下之不內,吾子之不為幽,而為鵲也,我知之矣。
  憂時
  鬱離子憂,須麋進曰:“道之不行,命也。夫子何憂乎?鬱離子曰:“非為是也,吾憂夫航滄溟者之無舵工也。夫滄溟波濤之所積也,風雨之所出也,鯨、鯢、蛟、蜃於是乎集,夫其負鋒鋌而含鋩鍔者,孰不有所俟?今弗慮也。旦夕有動,予將安所適乎?”須麋曰:“昔者太冥主不周,河泄於其岫且泐,老童過而惴之,謂太冥曰:山且泐。太冥怒,以為妖言。老童退,又蹦語其臣。其臣亦怒曰:‘山豈有泐乎?有天地則有吾山,天地泐,山乃泐耳!’欲兵之,老童愕而走。無幾,康回過焉,弗肅又弗防也。康回怒,以頭觸其山,山之骨皆冰裂,土隤於淵,沮焉。太冥逃,客死於昆侖之墟,其臣皆亡厥傢。今吾子之憂,老童也,其若之何?
  戚之次且
  戚之次且謂鬱離子曰:“子何為其垂垂也與?子非有願欲於今之人也,何為其然也?”鬱離子仰天嘆曰:“小子焉知予哉!”戚之次且曰:“昔周之婭冶子早喪其父,政屬於傢僮,沸用賄,於是傢日迫,將改父之舊。其父之老不可,僮群詢而出之;其母禁之,僮曰:‘老人不知死而弗自靖也’夫以其父之老與其母之言且不聽也,而況於疏遠之人乎?憂之何補,祗自痗也。”鬱離子曰:“吾聞天之將雨也,穴蟻知之;野之將霜也,草蟲知之。知之於將萌,而避之於未至,故或徙焉或蟄焉,不虛其知也。今天下無可徙之地可蟄之土矣,是為人而不如蟲也。《詩》不云乎:‘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鱣匪鮪,潛逃於淵。’言其無所往也。吾何為而不憂哉?”戚之次且曰:“昔者孔子以天縱之聖而不得行其道,顛沛窮厄無所不至,然亦無往而不自得。不為無益之憂以毀其性也。是故君子之生於世也,為其所可為,不為其所不可為而已。若夫吉兇禍福,天實司之,吾何為而自孽哉?”
  規執政
  鬱離子謂執政曰:“今之用人也,徒以具數與,抑亦以為良而倚以圖治與?”執政者曰:“亦取其良而用之耳!”鬱離子曰:“若是,則相國之政與相國之言不相似矣。”執政者曰:“何謂也?”鬱離子曰:“僕聞農夫之為田也,不以羊負卮;賈子之治車也,不以豕驂服。知其不可以集事,恐為其所敗也。是故三代之取士也,必學而後入官,必試之事而能然後用之,不問其係族,惟其賢,不鄙其側陋。今風紀之司,耳目所寄,非常之選也,儀服雲乎哉?言語雲乎哉?乃不公天下之賢,而悉取諸世胄昵近之都那竪為之,是愛國傢不如農夫之田、賈子之車也。”執政者許其言而心忤之。
  良桐
   工之僑得良桐焉,斫而為琴,弦而鼓之,金聲而玉應,自以為天下之美也,獻之太常。使國工視之,曰:“弗古。”還之。工之僑以歸,謀諸漆工,作斷紋焉;又謀諸篆工,作古窾焉;匣而埋諸土,期年出之,抱以適市。貴人過而見之,易之以百金。獻諸朝,樂官傳視,皆曰:“希世之珍也。”工之僑聞之嘆曰:“悲哉世也!豈獨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圖之。其與亡矣!”遂去,入於宕冥之山,不知其所終。
  巫鬼
  王孫濡謂鬱離子曰:“子知荊巫之鬼乎?荊人尚鬼而崇祠,巫與鬼爭神,則隱而臣其偶。鬼弗知其誰為之也,乃躠於其鄉。鄉之老往祠,見其偶之臥,醮而起焉。鬼見,以為是臥我者也,歐之踣而死。今天下之臥,弗可起矣,而不避焉,無益,衹取尤耳!”
  亂幾
  鬱離子曰:“一指之寒弗燠,則及於其手足;一手足之寒弗燠,則周於其四體。氣脈之相貫也,忽於微而至大。故疾病之中人也,始於一腠理之不知,或知而忽之也,遂至於不可救以死,不亦悲夫!天下之大,亡一邑不足以為損,是人之常言也,一邑之病不救,以及一州,繇一州以及一郡,及其甚也,然後傾夭下之力以救之,無及於病,而天下之筋骨疏矣。是故天下一身也,一身之肌肉腠理,血脈之所至,舉不可遺也,必不得已而去,則爪甲而已矣。窮荒絶徼,聖人以爪甲視之,雖無所不愛,而捐之可也,非若手、足、指之不可遺,而視其受病以及於身也。故治天下者惟能知其孰為身,孰為爪甲,孰為手,足、指,而不逆施之,則庶幾乎弗悖矣!”
  養梟
  楚太子以梧桐之實養梟,而冀其鳳鳴焉。春申君曰:“是梟也,生而殊性,不可易也,食何與焉?”朱英聞之,謂春申君曰:“君知梟之不可以食易其性而為鳳矣,而君之門下無非狗偷鼠竊亡賴之人也,而君寵榮之,食之以玉食,薦之以珠履,將望之以國士之報。以臣觀之,亦何異乎以梧桐之實養梟,而冀其鳳鳴也?”春申君不寤,卒為李園所殺,而門下之士,無一人能報者。
  獻馬
  周厲王使芮伯帥師伐戎,得良馬焉,將以獻於王。芮季曰:“不如捐之。王欲無厭,而多信人之言。今以師歸而獻馬焉,王之左右必以子獲為不止一馬,而皆求於子。子無以應之,則將嘵於王,王必信之。是賈禍也。”弗聽,卒獻之。榮夷公果使有求焉,弗得,遂譖諸王曰:“伯也隱。”王怒逐芮伯。君子謂芮伯亦有罪焉。爾知王之瀆貨而啓之,黃伯之罪也。
  燕王好烏
  燕王好烏,庭有木皆巢烏,人無敢觸之者,為其能知吉兇而司禍福也。故凡國有事,惟烏鳴之聽。烏得寵而矜,客至則群呀之,百鳥皆不敢集也。於是大夫、國人鹹事烏。烏攫腐以食,腥於庭,王厭之。左右曰:“先王之所好也。”一夕,有鴟止焉,烏群睨而附之如其類。鴟入呼於宮,王使射之,鴟死,烏乃呀而汲之。人皆醜之。
  八駿
  穆天子得八駿以造王母,歸而伐徐偃王,滅之,乃立天閑、內外之廄。八駿居天閑,食粟日石;其次乘居內廄,食粟日八鬥;又次居外廄,食粟日六鬥;其不企是選者為散馬,散馬日食粟五鬥;又下者為民馬,弗齒於官牧。以造父為司馬,故天下之馬無遺良,而上下其食者莫不甘心焉。穆王崩,造父卒,八駿死,馬之良駑莫能差,然後以産區焉。故冀之北土純色者為上乘,居天閑,以駕王之乘輿;其厐為中乘,居內廄,以備乘輿之闕,戎事用之;冀及濟河以北,居外廄,諸侯及王之公卿大夫及使於四方者用之;江淮以南為散馬,以遞傳服百役,大事弗任也。其士蠻亦視馬高下,如造父之舊。及夷王之季年,盜起,內廄之馬當服戎事,則皆飽而驕,聞鉦鼓而闢易,望旆而走。乃參以外廄。二廄之士不相能,內廄曰:“我乘輿之驂服也。”外廄曰:“爾食多而用寡,其奚以先我?”爭而聞於王,王及大臣皆右內廄。既而與盜遇,外廄先,盜北。。內廄又先上以為功,於是外廄之士馬俱懈。盜乘而攻之,內廄先奔,外廄視而弗救,亦奔,馬之高足驤首者盡沒。王大懼,乃命出天閑之馬。天閑之馬,實素習吉行,乃言於王而召散馬。散馬之士曰:“戎事尚力,食充則力強;今食之倍者且不剋荷,吾儕力少而恆勞,懼弗肩也。”王內省而慚,慰而遣之,且命與天閑同其食,而廩粟不繼,虛名而已。於是四馬之足交於野,望粟而取,農不得植,其老贏皆殍,而其壯皆逸入於盜,馬如之。王無馬不能師,天下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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