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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韻語陽秋 》
韻語陽秋(8-14)
葛立方 Ge Lifang
捲第八
蘇武、李陵在武帝時同為侍中,金蘭之義素篤。武拘於匈奴,明年而陵始降,雖逆順之勢殊,悲歡之情異,然朋友之誼,此心常炯炯也。觀陵海上勸武使降之言,非不切至,而武之所以告陵者,不過明吾忠義之心而已,而未嘗一語及陵之叛。若告衛律者則不然,盡詞詬詈,歸之於不忠不臣之科,而此以節義臨之,幾使惡死,此亦可以見於陵厚也。後武得歸,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於匈奴,功顯於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故李太白《蘇武詩》雲:“渴飲丹窟冰,饑餐天上雪。東還沙塞遠,北愴河梁別。泣把李陵衣,相看淚成血。”蓋亦是意爾。
張祜《觀狄梁公傳詩》雲:“失運盧陵厄,乘時武後尊。五丁扶造化,一柱正乾坤。”而山𠔌有“鯨波橫流砥柱,虎口亂國宗臣”之句,可謂善論仁傑者。餘謂仁傑不畏武後羅織之獄,三族之夷,強犯逆鱗,敢以廬陵王為請者,非特天資忠義,亦以先得武後之心故也。且張易之昌宗,後之嬖臣也,欲歸廬陵,事大體重,非二嬖之言,後孰信之。吉頊能以危言撼二嬖,陳易吊為賀之計,故二嬖敢從容以請,而後意遂定。於是仁傑之諫得行。卒之遣徐彥伯迎廬陵王於房州者,由仁傑之言也。故史援呂溫之言,稱之曰:“取日虞淵,洗光鹹池,潛授五竜,夾之以飛。”嗚呼,仁傑其忠且賢哉!按仁傑傳,始後欲立武三思。而《李昭德傳》乃雲:洛陽人王慶之請以武承嗣為皇太子,昭德力爭。今考三思本傳,不載為皇太子之說。而承嗣傳云:“洛州人請立承嗣為皇太子,岑長倩、格輔元皆爭不從。而不及昭德,豈有抵梧邪?
漢元帝時,弘恭、石顯用事,京房、劉嚮皆深嫉之,嘗上書力詆。蓋熏蕕冰炭,不能以共處,理之心然也。然房欲淮陽王為己助,代王作求朝奏章;嚮令外親上疏,謂小人在朝,以致地動;雖嫉惡之心切,然於中實亦少貶矣。使二子果輸忠於漢,當明目張膽論至再三可也,何暇為身謀而假之於他人哉!故荊公詩云:“京房劉嚮各稱忠,詔獄當年跡自窮。畢竟論心異恭顯,不妨迷國略相同。”後之論人物者,倘取其心而略其跡,則善矣。
東漢李固,忠直鯁亮,志在討國,不為身謀。爭立清河,遂忤梁冀,以致身首異處。當時有提鈇上章,乞收固屍,如汝南郭亮者;有星行至洛,守衛屍,如陳留楊羌者;亦可見固以忠獲罪矣。唐李華嘗觀《黨錮傳》,撫捲而悲之,且作詩曰:“古墳襄城野,斜徑橫秋陂。況不禁樵采,茅莎無孑遺。”嗚呼,生不能何其身,死又不能保其藏骨之地,天之不相善人,何至是邪!梅聖俞詩云:“漢傢誅黨人,誰與李杜死。死者有範滂,其母為之喜。喜死名愈彰,生榮同犬豕。”故史臣以鬍廣、趙戒為糞土,而馬融真犬豕哉!
司馬遷遊江、淮、汶、泗之境,紬金匱石室之書而作《史記》。上下數千年,殆如目睹,可謂孤拔。初遭李陵之禍,不肯引决而甘腐刑者,實欲效《離騷》《呂覽》《說難》之書,以抒憤悱。故荊公詩云:“嗟子刀鋸間,悠然止而食。成書與後世,憤悱聊自釋。”觀《史記》評贊,於範睢、蔡澤則曰:“二子不睏戹,烏能激乎?”於季布則曰:“彼自負纔,故受辱而不羞。”於虞卿則曰:“虞卿非窮愁,則不能著書以自見。”於伍員則曰:“隱忍以就功名”。至於作《貨殖》《遊俠》二傳,則以“傢貧不能自贖,左右親戚不為一言”而寄意焉。則荊公釋憤悱之言,非虛發也。
老杜高自稱許,有乃祖之風,上書明皇雲:“臣之述作,沉鬱頓挫,揚雄、枚臯可企及也。”《壯遊詩》則自比於崔、魏、班、揚,又云:“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贈韋左丞》則曰:“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甫以詩雄於世,自比諸人,誠未為過。至竊比稷與契則過矣。史稱甫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豈自比稷、契而然邪?至雲“上感九廟焚,下憫萬民瘡,斯時伏青蒲,廷爭守禦床”,其忠藎亦可嘉矣。
《文選》載王粲《公宴詩》,註云:此侍曹操宴也。操未為天子,故云公宴耳。操以建安十八年春,受魏公九錫之名,公知衆情未順,終其身不敢稱尊。而粲詩已有“願我賢主人,與天享巍巍”之語,則粲豈復有心於漢邪!粲嘗說劉表之子琮曰:“曹公人傑也,將軍捲甲倒戈以歸曹公,長享福祚,萬全之策也。”厥後操以粲為軍謀祭酒,則以腹心委之矣。
陸希聲隱居宜興君陽山,今金沙寺,其故宅也。自著《君陽山記》,敘其景物亭館如輞川,尚可得其仿佛。初,僧辯光從希聲受筆法,繼以善書得幸於昭宗。希聲祈使援己,以詩寄之雲:“筆下竜蛇似有神,天池雷雨變逡巡。寄言昔日不龜手,應念江湖洴澼人。”遂得召,隱操蓋不足觀也。嘗著《易傳》十捲。觀其自序,以謂夢在大河之陽,有三人偃臥東首,上伏羲,中文王,下孔子,下以《易》道畀餘,遂悟八卦小成之位,質以象數有符契。且雲:今年四十有七,已及聖人之年,於是作《易傳》以授門人崔徹、王贊之徒,復自為註。今觀其書無可取者,而怪誕如此,其人亦可知。後避難死於道路,蓋不能終君陽之居也。
荊公作《商鞅詩》雲:“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餘竊疑焉。孔子論為君難,有曰:“如其善而莫予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予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蓋人君操生殺之權,志在使人無違於我,其何所不至哉!商鞅助秦為虐,而乃稱其使政必行何邪?後又有《謝安詩》雲:“謝公纔業自超群,誤長清談助世紛。秦晉區區等亡國,可能王衍勝商君。”則知前篇有激而云也。杜子美雲:“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則知所去取矣。
謝靈運在永嘉、臨川,作山水詩甚多,往往皆佳句。然其人浮躁不羈,亦何足道哉!方景平天子踐祚,靈運已扇搖異同,非毀執政矣。及文帝召為秘書監,自以名輩應參時政,而王曇首、王華等名位逾之,意既不平,多稱疾不朝,則無君之心已見於此時矣。後以遊放無度,為有司所糾,朝廷遣使收之,而靈運有“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之詠,竟不免東市之戮。而白樂天乃謂“謝公纔廓落,與世不相遇。壯志鬱不用,須有所泄處。泄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何也?武帝、文帝兩朝遇之甚厚,內而卿監,外而二千石,亦不為不逢矣,豈可謂與世不相遇乎?少須之,安知不至黃散,而褊躁至是,惜哉!其作《登石門詩》雲:“心契九秋幹,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終,處順故安排。”不知桃墟之泄,能處順乎,五年之禍,能待終邪?亦可謂心語相違矣。
揚雄之跡,麯諂新室,議之者衆矣,此置而不論。雄之心如何哉?觀《法言》之書,似未明乎大道之指也。王荊公乃深許之,何邪?詩云:“寥寥鄒魯後,於此歸先覺。”又云:“儒者陵夷此道窮,千秋止有一揚雄。”又云:“道真沉溺九流渾,獨泝頽波討得源。”又云:“揚雄平生人莫知,知者乃獨稱其辭。”今尊子云者皆是,得子云心亦無幾,是以聖人許雄也。東坡謂雄以艱深之辭,文淺易之說,與公矛盾矣。
宋彭城王義康忌檀道濟之功,會文帝疾動,乃矯詔送廷尉誅之。故時人歌雲:“可憐《白浮鳩》,枉殺檀江州。”當時人痛之蓋如此。奈何王綱下移,主威莫立,洎魏軍至瓜步,帝方登石頭以思之,又何補哉!劉夢得嘗過其墓而悲之曰:“萬裏長城壞,荒雲野草秋。秣陵多士女,猶唱《白浮鳩》。”蓋傷痛之深,雖歷三百年而猶不泯也。
馬少遊常哀兄援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禦款段馬,鄉裏稱善人,斯可矣。緻求贏餘,但自苦爾。”故援在浪泊西裏,當下潦上霧,毒氣熏蒸,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之時,輒思其言,以謂念少遊語,何可得也!洎武陵五溪蠻作亂,劉尚軍沒,而援貪進不止,方且據鞍矍鑠,被甲請行,遂底壺頭之睏。劉夢得《經伏波神祠詩》,有“一以功名纍,翻思馬少遊”之句,可謂名言矣。壺頭在武陵,當是夢得為司馬時經歷。故篇首言“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壺頭。”
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竜非彨,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於是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載與俱歸。此司馬遷之說也。文王至磻溪,見呂尚釣,釣得玉璜,刻曰:“姬受命,呂佐檢,德合於今昌來提。”此《尚書大傳》之說也。太公釣於滋泉,文王得而王。此呂不韋之說也。呂望年七十,釣於渭渚,初下得鮒,次得鯉,刳腹得書,書文曰:“呂望封於齊。”此劉嚮之說也。太公避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若太公望則見而知之,此孟子之說也。是數說者,皆言天産英輔以興周,蓋非碌碌佐命者之可擬也。而司馬遷乃摭或者之論,謂西伯拘羑裏,散宜生、閎夭招呂尚求美女奇物,獻於紂而贖西伯。西伯既脫,三人又陰謀修德以傾商政。此豈所以待太公哉!歐陽詹雲:“論兵去商虐,講德興周道。屠沽未遇時,何異斯州老。”餘比赴官宜春,於壽昌道中,見壁間題一詩云:“漁翁何事亦從戎,變化神奇抵掌中。莫道直鈎無所取,渭川一釣得三公。”一以為傾商政,一以為釣三公,皆非知聖賢者。
唐淄青李師道,倚蔡為重,稱兵不軌。洎蔡平,師道乃始震悸。憲宗命削其官,詔諸軍進討,於是六節度之兵興矣。故劉夢得嘗為《天齊行》二篇,以快李師道之死。夫師道猖獗狂悖,反噬其主,人怨神怒,豈能居覆載之中乎?故夢得雲:“牙門大將有劉生,夜半射落欃槍星。”又云:“泰山沉寇六十年,旅祭不饗生愁煙。今逢聖君欲封禪,神使陰兵來助戰。”夫劉悟,本軍之將也,方為師道屯陽𠔌以當魏將,乃倒戈以攻其主。泰山,本土之神也,宜神其地,而乃以陰兵助敵。則人怨神怒可知矣。將叛其君,神叛其主,豈非以此始者以此終乎!天之所報速矣。
唐明皇時,陳希烈為左相,李林甫為右相,高適各有詩上之,以陳為吉甫、子房,以李為傅說、蕭何,其比擬不倫如是。上陳詩云:“天地莊生馬,江湖范蠡舟。逍遙堪自樂,浩蕩信無憂。”則無意於依陳。上李詩云:“莫以纔難用,終期善易聽。未為門下客,徒謝少微星。”則有意於幹李。按希烈傳,林甫顓朝,以希烈柔易,乃薦之共政,則權在林甫而不在希烈,故適不依陳而幹李也。
餘觀漁父告屈原之語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又云:“衆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衆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釃。”此與孔子和而不同之言何異。使屈原能聽其說,安時處順,置得喪於度外,安知不在聖賢之域!而仕不得志,狷急褊躁,甘葬江魚之腹,知命者肯如是乎!筆班固謂露纔揚己,忿懟沉江。劉勰謂依彭鹹之遺則者,狷狹之志也。揚雄謂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孟郊雲:“三黜有慍色,即非賢哲模。”孫邰雲:“道廢固命也,何事葬江魚。”皆貶之也。而張文潛獨以謂“楚國茫茫盡醉人,獨醒惟有一靈均。哺糟更使同流俗,漁父由來亦不仁。”
捲第九
徐師川詩云:“楚漢紛爭辯士憂,東歸那復割鴻溝。鄭君立義不名籍,項伯何顔肯姓劉。”謂項伯籍之近族,乃附劉而背項,鄭君已為漢臣,乃達漢而思楚也。餘嘗論之曰①,方劉、項之勢,雌雄未决也,其間豈無容容狡詐之士,首鼠兩端,以觀成敗,而為身謀者乎,項伯是也。其意以謂項氏得天下,則吾嘗以宗族從軍,策畫定計,豈吾廢哉?劉氏得天下,則鴻門之會,吾嘗舞劍以蔽沛公矣,廣武之會,吾嘗勸勿烹太公矣,劉氏豈吾廢哉?高祖之封項伯,殆以此也。至鄭君則不然。事籍,籍死屬漢,高祖令諸故楚臣名籍,鄭君獨不奉詔,乃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觀此則鄭君與項伯賢佞可見。高祖或逐或封,皆徇情之好惡,則知戮丁公者,一時矯激之為也。
①“餘”字《類編》本作“徐”。
王儉《七志》曰:宋高祖遊張良廟,並命僚佐賦詩。謝瞻所賦,冠於一時,今載於《文選》者是也。其曰“鴻門銷薄蝕,陔下隕欃槍。爵仇建蕭宰,定都護儲皇。肇允契幽叟,翻飛指帝鄉”,則子房輔漢之策,盡於此數矣。王荊公雲:“《素書》一捲天與之,𠔌城黃石非吾師。固陵解鞍聊出口,捕取項羽如嬰兒。從來四皓招不得,為我立棄商山芝。”亦用此數事。而議論格調,出瞻數等。東坡論子房袖椎之事,以謂良不為伊、呂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餘觀之,此良少年之銳氣,未足以咎良也。圯上授書之後,所見豈前比哉!
左太衝、陶淵明皆有荊軻之詠,太衝則曰:“雖無壯士節,與世亦殊倫。”淵明則曰:“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是皆以成敗論人者也。餘謂荊軻功之不成,不在荊軻,而在秦舞陽;不在秦舞陽,而在燕太子。舞陽之行,軻固心疑其人,不欲與之共事,欲待它客與俱,而太子督之不已,軻不得已遂去,故羽歌悲愴,自知功之不成。已而果膏刃秦庭,當時固已惜之。然概之於義,雖得秦王之首,於燕亦未能保終吉也。故揚子云:“荊軻為丹奉於期之首、燕督亢之圖,入不測之秦,實刺客之靡也,焉可謂之義也!”可謂善論軻者。
盜殺武元衡也,白樂天為京兆掾,初非言責,而請捕盜,以必得為期。時宰惡其出位,坐賦《新井篇》,逐之九江。故因聞琵琶,乃有天涯流落之感,至於淚濕青衫之上,何憊如此哉!餘先文康公嘗有詩云:“平生趣操號安恬,退亦怡然進不貪。何事潯陽恨遷謫,輕將清淚濕青衫。”又云:“及泉曾改莊公誓,勝母終回曾子車。素綆銀床堪淚墮,更能賦詠獨何如。”
李義山詩云:“本為留侯慕赤鬆,漢庭方識紫芝翁。蕭何衹解追韓信,豈得虛當第一功。”是以蕭何功在張良下也。王元之詩云:“紀信生降為沛公,草荒孤壘想英風。漢傢青史緣何事,卻道蕭何第一功?”是以蕭何功在紀信下也。餘謂炎漢創業,何為宗臣,高祖設指蹤之喻盡之矣,他人豈容議邪!
韋蘇州睢陽感懷有詩曰:“宿將降賊庭,儒生獨全義。”宿將謂許遠,儒生謂張巡也。蓋當時物議,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遠畏死,辭服於賊,故應物雲爾。然韓愈嘗有言曰:“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斯言得矣。巡死後,賊將生致遠於偃師,遠亦以不屈死。則是遠亦終死賊也。
三良以身殉秦繆之葬,《黃鳥》之詩哀之。序《詩》者謂國人刺繆公以人從死,則咎在秦繆而不在三良矣。王仲宣雲:“結發事明君,受恩良不貲。臨沒要之死,焉得不相隨。”陶元亮雲:“厚恩固難忘,君命安可違。”是皆不以三良之死為非也。至李德裕則謂為社稷死則死之,不可許之死,欲與梁邱據、安陵君同譏,則是罪三良之死非其所矣。然君命之於前,而衆驅之於後,為三良者,雖欲不死得乎!惟柳子厚雲:“疾病命故亂,魏氏言有章。從邪陷厥父,吾欲討彼狂。”使康公能如魏顆不用亂命,則豈至陷父於不義如此哉!東坡《和陶》亦云:“顧命有治亂,臣子得從違。魏顆真孝愛,三良安足希。”似與柳子之論合。而《過秦繆墓詩》乃雲:“繆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橫。”則又言三良之殉,非繆公之意也。
唐大和末,閹尹恣橫,天子以擁虛器為恥。而元和逆黨未討,帝欲夷絶其類,李訓謂在位操權者皆碌碌,獨鄭註可共事,遂同心以謀。已而殺陳宏志於清泥驛,相繼王守澄、楊承和、韋元素、王踐言皆不保首領。又斸崔潭峻之棺而鞭其屍。剪除逆黨幾盡,亦可謂壯矣!意欲誅宦尹,乃復河湟歸河朔諸鎮,天子嚮之。鄭註雖招權納賄,然出節度隴右,欲因王守澄之葬,乘群宦臨送,以鎮兵悉誅之,謀亦未必不善。會李訓先五日舉事,遂成“甘露”之禍。世以成敗論人物,故訓、註不得為忠,至李德裕謂不可與徒隸齒,亦太甚矣。按唐史李甘與李中敏皆嘗論鄭註不可為相,故甘有封州之謫,而中敏有潁陽之歸。杜牧之贈甘詩云:“大和八九年,訓註極虓虎。吾君不省覺,二兇日威武。喧喧皆傳言,明辰相登註。和鼎顧予雲:‘我死有處所。’明日詔書下,謫斥南荒去。”又有《贈中敏詩》雲:“元禮去歸緱氏學,江充來見犬臺宮①。麯突徙薪人不會,海邊今作釣魚翁。”蓋深痛二公之言不行,而訓、註得恣其謀也。蓋當是時,仇士良竊國柄,勢焰熏灼,士大夫於議論之間,不敢以訓、註為是,以賈殺身之禍,故牧之之詩如此。嗚呼,東漢之季,柄在宦官,陳蕃之徒,以忠勇之資,謀殪其黨,而事亦不遂,史載其名,殆如日星。而訓、註以當時士夫畏懾士良輩,遂加以姦兇之目,而史亦以為亂人,萬世之下,無以自白,其深可痛哉!余家舊藏《甘露野史》二捲,及《乙卯記》一捲,二書之說,時相矛盾,《甘露野史》言上令訓等誅宦官,事覺反為所擒,而《乙卯記》乃謂訓等有逆謀。蓋《甘露史》出於朝廷公論,而《乙卯記》附會士良之私情也。《乙卯記》後有朱實跋尾數百言,以《乙卯》所記為非是,其說與野史同,餘故表而出之。
①“犬”原作“大”,據《樊川集》改。
杜牧之集有《李給事詩》二首,其中有“紛紛白晝驚千古,鐵鑕朱殷幾一空”之句,謂鄭註“甘露”之事也。又有“可憐劉校尉,曾訟石中書”之句,牧之自註云,給事曾忤仇士良,人遂以為給事者李石也。餘嘗考之,李石雖嘗為給事,然劾鄭註之事,史所不載。雖載語言忤仇士良,然亦在石拜相之後。石既拜相,則牧之詩題,不應以給事為稱,其非李石明矣。當時惟有李中敏與牧之厚善,嘗因旱欲乞斬註,以申宋申錫之冤,帝不省,遂以病告歸潁陽。今牧之詩有“元禮去歸緱氏學”之句,牧之自註云:因論鄭註告歸潁陽。又史雲:註誅,遷給事。其後仇士良以開府蔭其子,中敏曰:“內謁者安得有子。”士良慚恚,由是復棄官去。由是論之,則是中敏無疑矣。
杜牧之作《李和鼎詩》雲:“鵩鳥飛來庚子直,謫去日蝕辛卯年。由來枉死賢才士,消長相持勢自然。”蓋言鄭註事也。方是時,和鼎論註不可為相,旋緻貶責,故牧之作詩痛之如此。議者謂辛卯年在憲宗之時,而憲宗未嘗謫李甘。李甘仕文宗之時,而文宗時無辛卯也。豈牧之誤乎?餘謂牧之所云,非謂實庚子辛卯也。鵩集於捨,班固書庚子之日,日有蝕之,詩人有辛卯之詠,藉是事以明李甘之冤爾。
唐穆宗時,令狐楚為相,為景陵使,以傭錢獻羨餘,怨聲載路,緻有衡州之貶。觀《發潭州寄李寧常侍詩》雲:“君今侍紫垣,我已墮青天。委廢從茲日,旋歸在幾年。”又有《答竇鞏中丞詩》末句云:“何年相贈答,卻得在中臺。”亦可見其去國慘傷之情矣。孔子曰:“苟患失之,無所不至。”其楚之謂乎?觀“甘露”之中,則可見矣。當是時也,王涯等被係神策,仇士良白涯與李訓謀逆,將立鄭註。楚時以舊相在闕下,文宗召楚至,帝對楚悲憤,因付涯訊牒曰:“果涯書邪?”楚曰:“然。涯誠有謀,罪應死。”嗚呼,觀望腐夫閹人,而誣置人於死地,楚忍為是乎!《甘露野史》乃言尚賴舊相令狐楚獨為辯明,若以史為證,則野史之言未必公也。
安祿山反,永王璘有窺江左之意,子瑒勸其取金陵,史稱薛繆、李臺卿等為璘謀主而不及李白。白傳止言永王璘闢為府僚,璘起兵遂逃還彭澤。審爾,則白非深於璘者。及觀白集有《永王東巡歌十一首》,乃曰:“初從雲夢開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又云:“我王樓艦輕秦漢,卻似文皇欲度遼。”若非贊其逆謀,則必無是語矣。白既流夜郎,有《書懷詩》雲:“半夜水軍來,尋陽滿旌旃。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徒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宋中丞薦白啓雲:“遇永王東巡,脅行中道。”乃用白《述懷》意,以抆拭其過爾。孔巢父亦為永王所闢,巢父察其必敗,潔身潛遁,由是知名。使白如巢父之計,則安得有夜郎之謫哉!老杜《送巢父歸江東》雲:“巢父掉頭不肯住,東將入海隨煙霧。”其序雲,兼呈李白。恐不能無微意也。
捲第十
李白樂府三捲,於三綱五常之道,數致意焉。慮君臣之義不篤也,則有《君道麯》之篇,所謂“風後爪牙常先太山稽,如心之使臂。小白鴻翼於夷吾,劉葛魚水本無二。”慮父子之義不篤也,則有《東海勇婦》之篇,所謂“淳於免詔獄,漢主為緹縈。津妾一棹歌,脫父於嚴刑。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慮兄弟之義不篤也,則有《上留田》之篇,所謂“田氏倉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荊。交柯之木本同形,東坡憔悴西枝榮。無心之物尚如此,參商鬍乃尋天兵!”慮朋友之義不篤也,則有《箜篌謠》之篇,所謂“貴賤結交心不移,惟有嚴陵及光武。”“輕言托朋友,對面九疑峰。”“管鮑久已死,何人繼其蹤?”慮夫婦之情不篤也,則有《雙燕離》之篇,所謂“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羨。玉樓珠閣不獨棲,金窗綉戶長相見。”徐究白之行事,亦豈純於行義者哉!永王之叛,白不能潔身而去,於君臣之義為如何?既合於劉,又合於魯,又娶於宋,又攜昭陽金陵之妓,於夫婦之義為如何?至於友人路亡,白為權窆,及其糜潰,又收其骨,則朋友之義庶幾矣。《送蕭三十一之魯兼問稚子伯禽》,有“高堂倚門望伯魚,魯中正是趨庭處。君行既識伯禽子,應駕小車騎白羊”之句,則父子之義庶幾矣。如弟凝、錞、濟、況、綰各贈詩,以致其雍睦之情,則兄弟之義庶幾矣。惜乎,二失既彰,三美莫贖,此所以不能為醇儒也。
人之事親,當以敬為主,故孔子告子遊曰:“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束晳作《補亡詩》,於《南陔》《白華》二篇,每以為言。《南陔》曰:“養隆敬薄,惟禽之似。”《白華》曰:“竭誠盡敬,亹亹忘劬。”可謂得孔子之旨矣。今之人恃親之愛己,而忘其敬者多,故表而出之,以為事親之戒。
王稚川調官京師,母老留鼎州,久不歸侍。嘗閱貴人歌舞,有詩云:“畫堂玉珮縈雲響,不及桃源欸乃歌。”山𠔌和韻諷之雲:“慈母每占烏鵲喜,傢人應賦《扊扅歌》。”可謂盡朋友責善之義。山𠔌至孝,奉母安康君至為親滌厠窬,浣中裙,未嘗頃刻不供子職。洎貶黔南,不能與親俱,則《贈王郎詩》雲:“留我左右手,奉承白發親。”至《贛上食蓮有感》則曰:“蓮實大如指,分甘念母慈。”亦可見其孝誠矣。餘聞無瑕者可以戮人,則其告稚川之語未為過也。老杜《送李舟詩》非不歸重,而其中亦不能無譏焉。所謂“舟也衣彩衣,告我欲遠適。倚門固有望,斂裧就行役。南登吟《白華》,已見楚山碧。何時太夫人,堂上會親戚。”豈非譏其無方之遊邪?孔子云:“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則山𠔌、少陵之詩,皆有孔子之意也。
王勃嘗言,為人子者不可以不知醫。時長安曹元有秘術,勃從之遊,盡得其要。又以虢州多藥草,求補參軍。故《示助弟詩》雲:“自予反初服,無情想高蓋。報國情豈忘,從親心所大。”則勃於親亦可謂厚矣。然不能立身持己,私匿官奴而殺之,以致其父從坐,遠謫交之,豈得為孝乎?孟子曰:“縱耳目之欲,以為父母僇。”勃其近之矣。
陳繹奉親至孝,嘗作慶老堂以娛其母。介甫贈之詩云“種竹常疑出鼕筍”,暗用孟宗事,“開池故合涌寒泉”,暗用薑詩事。
張劍州以太夫人喪劍州歸,荊公予之詩並示女弟雲:“烏辭反哺顛毛黑,鳥引思歸口舌舟。”又有《張劍州至劍一日以親憂罷詩》雲:“白頭反哺秦烏側,流血思歸蜀鳥前。”所賦皆一時之事,而語意重複如此何邪?
荊公《初去臨川詩》雲:“馬頭西去百沾襟,一望親庭更苦心。已覺省煩非仲叔,安能養志似曾參。”赴調西去時詩也。①非仲叔則自傷不能養口體,不如曾參則自傷不能養志也。人自一官所驅,乃爾為志,亦豈得已哉!後又有詩云:“古人一日養,不以三公換。”正為此爾。
①“去”原脫,據詩句“西去”補。
唐人與親別而復歸,謂之“拜傢慶”。盧象詩云:“上堂傢慶畢,顧與親恩邇。”孟浩然詩云:“明朝拜傢慶,須着老萊衣。”
謝師厚生女,梅聖俞與之詩曰:“生男衆所喜,生女衆所醜。生男走四鄰,生女各張口。男大守詩書,女大逐雞狗。”又云:“何時某氏郎,堂上拜媼叟。”蓋戲師厚也。陳琳、杜甫詩及《楊妃外傳》其說異焉。琳痛長城之役,則曰:“生男戒勿舉,生女哺用脯。”杜甫傷關西之戍,則曰:“生女猶是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楊妃專寵帝室,金印盭綬,寵遍於銛劍;象服魚軒,榮均於秦虢。當時遂有“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為門楣”之詠。而樂天《長恨歌》亦云:“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今師厚之女,毓質儒門,不過求賢士以為之配爾,縱不至負薪如翟婦,餉舂如孟光,亦豈能預知其必大富貴,光宗榮族如蒲津之婦人乎!宜其聖俞以為戲也。
老杜《北徵詩》雲:“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鬆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顔色白勝雪。見爺背面啼,垢膩腳不襪。”方是時,杜方脫身於萬死一生之地,得見妻兒,其情如是。洎至秦中,則有“曬藥能無婦,應門亦有兒”之句。至成都則有“老妻憂坐痹,幼女問頭風”之句。觀其情悰,已非《北徵》時比也。及觀《進艇詩》,則曰:“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晴江。”《江村詩》則曰:“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鈎。”其優遊愉悅之情,見於嬉戲之間,則又異於在秦、益時矣。
白樂天、元微之皆老而無子,屢見於詩章。樂天五十八歲始得阿崔,微之五十一歲始得道保,同時得嗣,相與酬唱喜甚。樂天詩云:“膩剃新胎發,香綳小綉襦。玉牙開手爪,蘇顆點肌膚。”微之雲:“且有承傢望,誰論得力時。”又云:“嘉名稱道保,乞姓號崔兒。”後崔兒三歲而亡,白賦詩曰:“懷抱又空天默默,依前仍作鄧攸身。”傷哉微之,五十三而亡。按《墓志》有子道護,年三歲而卒。以歲月考之,即道保也。孟東野連産三子,不數日皆失之,韓退之嘗有詩,假天命以寬其憂。三人者皆人豪,而不能忘情如此,信知割愛為難也。若使學道者遭此,則又何必黑衣巾者闖然入其戶,而後喻哉?
陶淵明《命子篇》則曰:“夙興夜寐,願爾之才;爾之不纔,亦已焉哉!”其《責子篇》則曰:“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告儼等疏》則曰:“鮑叔管仲,同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而況同父之人哉!”則淵明之子未必賢也。故杜子美論之曰:“有子賢與愚,何其挂懷抱。”然子美於諸子,亦未為忘情者。子美《遣興詩》雲:“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世亂憐渠小,傢貧仰母慈。”又《憶幼子詩》雲:“別離驚節換,聰慧與誰論。憶渠愁衹睡,炙背俯晴軒。”《得傢書》雲:“熊兒幸無恙,驥子最憐渠。”《元日示宗武》雲:“汝啼吾手戰。”觀此數詩,於諸子鐘情尤甚於淵明矣。山𠔌乃雲:“杜子美睏於三蜀,蓋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於生事,又往往譏宗武失學,故寄之淵明爾。俗人不知,便為譏病。”所謂癡人面前,不得說夢也。
李義山作《嬌兒詩》時,袞師方三四歲爾,其末乃雲:“兒應勿學耶,讀書求甲乙。況今西與北,羌戎正狂悖。兒當速成大,探雛入虎窟。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衰。”夫兵連禍結,生民塗炭,以日為歲之時,而乃望三四歲兒立功於二十年後,所謂俟河之清,人壽幾何者邪!
元微之誨侄書云:“吾生長京城,朋從不少,然而未嘗識倡優之傢,不曾於喧嘩縱觀。”《至陝府詩》,乃有一生自恣之語,至雲“那知我少年,深解酒中事。能唱犯聲歌,偏精變籌義。含詞待殘拍,叫噪擲投盤”等語,則誨侄之言,殆虛語也。
錢起《題杜牧林亭詩》雲:“不須耽小隱,南阮在平津。”南阮謂杜悰也。史載悰更歷將相,而牧睏躓不自振,怏怏不平,以至於卒。審爾,則牧之豈肯受其料理哉?然宗族貴官河潤者非一,枯菀升沉,時命存焉,何至怏怏如是。可以知牧之量不宏也。
《文選》載嵇叔夜《贈秀纔入軍詩》,李善註,謂兄喜秀纔入軍,而張銑謂叔夜弟,不知其名。考五詩,或曰“攜我好仇”,或曰“思我良朋”,或曰“佳人不在”,皆非兄弟之稱。善、銑所註,恐未必然爾。
楊六尚書,白樂天妻兄也。初除東川節度,《代妻賀兄》雲:“覓得黔婁為妹婿,可能空寄蜀茶來。”又《寒食寄詩》曰:“蠻旗似火行隨馬,蜀妓如花坐繞身。不使黔婁夫婦看,誇張寶貴嚮何人。”皆責望之言也。
王福畤之子勔、勮、勃皆有纔名,故杜易簡稱為“三珠樹”。其後助、劼、勸又皆以文顯。勃於兄弟之間極友愛,《自鄉還虢詩》曰:“人生忽如客,骨肉知何常。願及百年內,華萼常相將。無使《棠棣》廢,取譬人無良。”觀此語意,豈兄弟中有不相能者邪?及觀誡功、勁雲:“欲不可縱,爭不可常,勿輕小忿,將成大殃。”此二人者,似非處於禮義之域者。《棠棣》廢之詩,疑為此二人設也。
陸機作詩贈賈謐,幾三百言,無非極其褒贊。方謐用事,生死榮辱人如反覆手,其褒贊亦何足怪。然其間亦有寄意譏誚,人未能推其意者。按臧榮緒《晉書》,謐父韓壽母,賈充少女也。充平生不議立後,後妻郭槐輒以外孫韓謐襲封,帝許之,遂以謐為魯公。則是賈謐非充子也。故機詩云:“誕育洪胄,纂戎於魯。”言誕育則以譏非己生也。又曰:“惟漢有木,曾不逾境。”謂橘逾淮則化為枳,言與螟蛉之化果蠃無異也。夫謐勢焰熏灼如此,而機敢為廋辭以狎侮之,真文人之習氣哉!
晉嵇康《贈弟秀纔》四言詩云:“感悟馳情,思我所欽。”則以所欽為弟。陸機《贈從兄車騎詩》雲:“寤寐靡安豫,願言思所欽。”則以所欽為兄。又《贈馮文羆詩》雲:“慷慨誰為感,願言懷所欽。”則以所欽為友。
魏武於諸子中獨愛植,丁儀、丁廙、楊修之徒為植羽翼,幾代太子丕,而植狂性不自雕勵,又太子禦之有術,故易宗之計不行,蓋非遜丕,性也。洎文帝即位,植屢求試用,不報,益怏怏。帝欲害之,卞太後曰:“汝已殺任城,不得復殺東阿。”故止從貶爵。則植豈能無怨懟乎?嘗觀植所作《豫章行》雲:“他人雖同盟,骨肉天性然。周公穆康叔,管蔡則流言。子臧遜千乘,季札慕其賢。”意謂己素為武帝所愛,忌之者衆,故有管、蔡流言之說。然乃自以季札為比,亦誣矣。豈其掠美之言哉?
月輪當空,天下之所共視,故謝莊有“隔千裏兮共明月”之句,蓋言人雖異處,而月則同瞻也。老杜當兵戈騷屑之際,與其妻各居一方,自人情觀之,豈能免閨門之念,而他詩未嘗一及之。至於明月之夕,則遐想長思,屢形詩什。《月夜詩》雲:“今夜鄜州月,閨中衹獨看。”繼之曰:“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一百五日夜對月》雲:“無傢對寒食,有淚如金波。”繼之曰:“仳離放紅蕊,想象顰青蛾。”《江月詩》雲:“江月光於水,高樓思殺人。”繼之曰:“誰傢挑錦字,燭滅翠眉顰。”其數致意於閨門如此,其亦謝莊之意乎?顔延之對孝武,乃有莊始知“隔千裏兮共明月”之說,是莊才情到處,延之未能曉也。
餘曾祖通議兄弟四人,取“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之義,作四並堂於東園,故通議詩云:“華圃控弦秋習射,寒窗留燭夜鈔書。良辰美景饒心事,觀日相並樂起予。”先祖清孝公兄弟六人,取三荊同株之義,作倍荊亭於西園,當時篇詠無存者。清孝《安遇集》中有《倍荊亭記》,其略雲:“西園舊無亭觀①,□□□□□欲糾合叔季,同耳目之適,於是基盈尺之高,宇一筵之廣,列楹為亭,號曰倍荊。至先人文康公罷官南陽,適當兵擾,復還復棲②,奉伯父工部居焉。別建二老堂於宅南,眷望田裏,諸山皆在目,植花竹於四隅,命某日治饌,往往樂飲竟日。某嘗賦詩云:‘去傢纔隔水一股,二老堂成三百弓。鴒原暮下沙水暖,雁行夜落霜天空。竹根酌酒不妨醉,花萼斫詩如許工。坐久興關筇竹杖,出門人指兩仙翁。’”
①“園舊”原作“推輪”,據《類編》本改。②“復棲”,疑當作“舊棲”。
捲第十一
韓退之《秋懷詩》十一篇,其一云:“斂退就新懦,趨營悼前猛。”此陶淵明覺今是昨非之意,似有所悟也。然考他篇,有曰:“低心逐時趨,苦勉衹能暫。”又曰:“尚須勉其頑,王事有朝請。”則進退之事尚未决也。至第十篇雲:“世纍忽進慮,外憂遂侵誠。詰屈避語穽,冥茫觸心兵。敗虞千金棄,得比寸草榮。”其籌慮世故尤深。至第十一篇雲:“鮮鮮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揚揚弄芳蝶,爾生還不早。”則似有不遇時之嘆也。
李太白《古風》兩捲,近七十篇,身欲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躡太清,或欲挾兩竜而凌倒景,或欲留玉舃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遊八極,或欲結交王子晉,或欲高挹衛叔卿,或欲藉白鹿於赤鬆子,或欲餐金光於安期生。豈非因賀季真有謫仙之目,而固為是以信其說邪?抑身不用,鬱鬱不得志,而思高舉遠引邪?嘗觀其所作《梁父吟》,首言釣叟遇文王,又言酒徒遇高祖,卒自嘆己之不遇。有雲:“我欲攀竜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人間門戶尚不可入,則太清倒景,豈易凌躡乎?太白忤楊妃而去國,所謂玉女起風雨者,乃怨懟妃子之詞也。其後又有《飛竜引》二首,當是明皇仙去之後,又有彩女玉女之句,則怨之深矣。
白樂天號為知理者,而於仕宦升瀋之際,悲喜輒係之。自中書捨人出知杭州,未甚左也。而其詩曰:“朝從紫禁歸,暮出青門去。”又曰:“委順隨行止。”又曰:“退身江海應無用,憂國朝廷自有賢。”自江州司馬為忠州刺史,未為超也。而其詩曰:“正聽山鳥嚮陽眠,黃紙除書落枕前。”又云:“五十專城未是遲。”又云:“三車猶夕會,五馬已晨裝。”及被召中書,則曰:“紫微今日煙霄地,赤嶺前年泥土身。得水魚還動鱗鬣,乘軒鶴亦長精神。”觀此數詩,是未能忘情於仕宦者。東坡謫瓊州有詩云:“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要當如是爾。
老杜《省宿詩》雲:“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蓋憂君諫政之心切,則通夕為之不寐。想其犯顔逆耳,必不為身謀也。杜牧之詩云:“昔事文皇帝,叨官在諫垣。奏章為得地,齗齒負明恩。金虎知難動,毛氂亦恥言。撩頭雖欲吐,到口卻成吞。”至與人論諫尤可怪。謂諫殺人者殺人愈多,諫畋獵者畋獵愈甚。是欲箝天下忠義之口,有臣如牧,國傢奚望哉!然唐史乃謂牧之剛直有奇節,敢論列大事,指陳利病尤切何邪?
郎官之選,唐朝尤重。順宗初政,柳子厚為禮部郎,與蕭俛書云:“僕年三十三,年甚少,自御史裏行得禮部員外,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杜子美一檢校工部爾,而詩中數及之,炫詫不已。如《贈蘇徯》雲:“為郎未為賤,其奈疾病攻。”《寄薛據》雲:“雖雲尚書郎,不及村野人。”《復愁》雲:“纔覺省郎在,傢須農事歸。”而《入六弟宅》雲:“令弟雄軍佐,凡纔污省郎。”如此類不可勝數。鄭𠔌自好稱老郎,贈《秀上人詩》雲:“惟恐興來飛錫去,老郎無路更追攀。”《訪策禪者詩》雲:“初塵蕓閣辭禪閣,卻訪支郎是老郎。”《春陰詩》雲:“舞燕歌鶯莫相認,老郎心是老僧心”是也。至於《轉正郎》則雲:“止陪鴛鷺居清秩,濫應星辰浼上天。”《省中作》則雲:“未如何遜無佳句,若比馮唐是壯年。”是亦未免於炫詫者。
晉樂廣曰:“人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搗齏啖鐵杵。以無想因也。”自樂論之,則凡夢皆出於想爾。而殷浩乃曰:“官本臭腐,故將官而夢屍。”是豈出於想邪?《周官》有六夢,夢非止於思而已。劉發方赴舉也,秦少遊夢有發殯而葬之者,雲是劉發之柩,是歲發首薦。少遊以詩賀之曰:“世傳夢兇常得吉,神物戲人良有旨。全美聲名海縣聞,閉久當開乃其理。”少遊所原,乃一時褒美贊喜之詞,非殷浩之意也。東坡雲:“世衰道微士失己,得喪悲歡反其故。草袍蘆棰相嫵媚,飲食嬉遊事群聚。麯江船舫月燈球,是謂舞殯而歌墓。”其末又有“故令將仕夢發棺,勸子勿為官所腐”之語。全篇二百餘言,皆用浩意,可謂巧於遣詞者矣。
柳子厚可謂一世窮人矣。永貞之初,得一禮部郎,席不暖即斥去為永州司馬。在貶所歷十一年,至憲宗元和十年,例召至京師,喜而成詠。所謂“投荒垂一紀,新詔下荊扉。”又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裏外北歸人”是也。既至都,乃復不得用,以柳州去。由永至京已四千裏,自京徂柳又復六千,往返殆萬裏矣。故《贈劉夢得詩》雲:“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贈宗一詩》雲:“一身去國六千裏,萬裏投荒十二年”是也。嗚呼,子厚之窮極矣!觀贈李夷簡書云:“曩者,齒少心銳,徑行高步,不知道之艱,以陷於大阨,窮躓隕墜,廢為孤囚,日號而望,十四年矣。”當時同貶之士,程異為宰相,而夢得亦得召用,則子厚望歸之心為如何?然竟不生還,畢命於蛇虺瘴癘之區,可勝嘆哉!韓退之有言曰:“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得所願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
韋應物《燕李錄事詩》雲:“與君十五侍皇闈,曉拂爐煙上赤墀。花開漢苑經過處,雪下驪山沐浴時。”《驪山感懷詩》雲:“我念綺繻歲,扈從當太平。小臣職前驅,馳道出灞亭。”《溫泉行》雲:“北風慘慘投溫泉,忽憶先皇遊幸年。身騎廄馬引天仗,直入華清列御前。”則天寶巡幸之時,應物已在扈從之數,年始十五爾。王欽臣疑為三衛官,然史無有。及觀應物《白沙亭逢吳叟歌》雲:“問之執戟亦先朝,零落艱難卻負樵。親觀文物蒙雨露,見我昔年侍丹霄。”謂之執戟,則亦三衛之類,欽臣豈據是邪?
歐陽永叔詩文中好說金帶,《初寒詩》雲:“若能知此樂,何必戀腰金。”《寄江十詩》雲:“白發垂兩鬢,黃金腰九環。”《答王禹玉詩》雲:“喜君所賜黃金帶,故我宜為白發翁。”而謝表又云:“頭垂兩鬢之霜毛,腰束九環之金帶。”或謂未免矜服炫寵,而況下於金帶者乎!杜子美、白樂天皆詩豪,器識皆不凡,得一緋衫何足道,而詩句及之不一何邪?子美詩云:“挈帶看朱紱,開箱睹黑裘。”《贈盧參謀》雲:“素發幹垂領,銀章破在腰。”《江村詩》雲:“扶病垂朱紱,歸休步紫苔。”樂天《寄荔子詩》雲:“映我緋衫渾不見,對公銀印最相鮮。”《初除忠州》雲:“魚綴白金隨步躍,鵠銜紅綬繞身飛。”又云:“徒使花袍紅似火,其如蓬鬢白成絲。”《脫刺史緋》雲:“便留朱紱還鈴閣,卻着青袍侍玉除。”《加朝散大夫得品緋》雲:“五品足為婚嫁主,緋袍着了好歸田。”又云:“那知垂白日,始是着緋年。”蓋命服章身,人情所甚喜,故心聲所發如是。退之雲:“峨峨進賢冠,耿耿水蒼珮。服章非不好,不與德相對。”其必有以稱之哉。
觀王昌齡詩,仕進之心,可謂切矣。《贈馮六元二》雲①:“雲竜未相感,幹謁亦已屢。”《從軍行》雲:“雖投定遠筆,未坐將軍樹。”至於《沙苑渡》之作,乃有“孤舟未得濟,入夢在何年”之句。是以傅說自期也,一何愚哉!按史,昌齡為汜水尉,以不護細行,謫竜標尉。傅說所為,顧如是乎?昌齡未第時,岑參贈之詩曰:“潛虯且深蟠,黃鶴舉未晚。”既登第而謫官也,參又贈之詩曰:“王兄尚謫官,屢見秋雲生。黃鶴垂兩翅,徘徊但悲鳴。”後昌齡以世亂還鄉,為閭邱曉所殺,則所謂黃鶴者,竟不能高舉矣。
①“馮”、“元二”三字據《類編》本補。
蘇子由自績溪被召,除校書郎,元祐之初年也。山𠔌《和王定國詩》雲:“後皇蒔嘉橘,中歲多成枳。佳人來何時,天為啓玉齒。”言欲子由變熙豐人才也。《和子由病起被召詩》雲:“方來立本朝,獻納繼晨瞑。必開麯突謀,滿慰傾耳聽。”言欲子由變熙豐法度也。其措意如此,然官不得至侍從,謫黔移戎,流離睏躓,豈非命哉!至建中靖國之初,雜用熙豐元祐人才,山𠔌喜而成詩云:“維摩老子五十七,天子大聖初元年。傳聞有意用幽仄,病著不能朝日邊。”後雖有銓曹之召,不旋踵又有宜州之行,有纔無命,如山𠔌者,其可憫也!
孔子曰:“富貴在天。”則所謂富貴者,豈可以幸取乎?潘嶽急於進取,乾沒不休,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輒望塵而拜,其為人何如也。觀其作《閑居賦》曰:“嶽讀《汲黯傳》,至司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書之,題為巧宦之目。遂慨然嘆曰:巧誠有之,拙亦宜然。”觀嶽此語,尚恨巧之未至邪?其作《河陽縣詩》則曰:“誰謂晉京遠,室邇身實遼。誰謂邑宰輕,令名患不劭。”其作《懷縣詩》則曰:“自我違京輦,四載迄於斯。器非廊廟姿,屢出固其宜。”其坐馳京闕,渴心固已生塵矣。而仕宦卒不達,誠可以為馳騖者之戒也。嘗自敘雲:“自弱冠涉於知命之年,八徙官,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雖通塞有命,抑拙者之效也。”嶽誠知此,豈肯遽下賈謐之拜哉?
李商隱《九日詩》雲:“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尊前有所思。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蓋令狐楚與商隱素厚,楚卒,子綯位緻通顯,略不收顧,故商隱怨而有作。然實商隱自取之也。且商隱妻父王茂元與所依鄭亞皆李德裕黨也。商隱與二人暱甚,故綯以為忘傢恩,放利偷合者,是綯惡其異己也。後綯當國,商隱亦歸窮自解,綯雖與一太學博士,然商隱亦厚顔矣。唐之朋黨,延及縉紳四十年,而二李為之首,至綯而滋熾。綯之忘商隱,是不能念親,商隱之望綯,是不能揆己也。
杜子美雲:“鐘鼎山林各天性。”天性之所欲,夫豈可強也哉!白樂天前有《讀史詩》雲:“馬遷下蠶室,嵇康就囹圄。當彼戮辱時,奮飛無翅羽。商山有黃綺,潁川有巢許。何不從之遊,超然離網罟。”後又有《詠史詩》雲:“秦磨利刀斬李斯,齊燒沸鼎烹酈其。可憐黃綺入商洛,閑臥白雲歌紫芝。”二詩意絶相類,但未知樂天果能捨彼而就此不?世之人乾沒於名利之場,鮮不陷於禍難,樂天之論,真可書紳。
意在退處者,雖饑寒而不辭;意在進為者,雖沓貪而不顧:皆一麯之士也。高適嘗雲:“吾謀適可用,天路豈寥廓。不然買山田,一身與耕鑿。”可仕則仕,可止則止,何常之有哉?適有《贈別李少府》雲:“餘亦愜所從,漁樵十二年。種瓜漆園裏,鑿井盧門邊。”《贈韋參軍》雲:“布衣不得幹明主,東過梁宋無寸土。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其生理可謂窄矣。及宋州刺史張九臯奇其人,舉有道科中第,調封邱尉,則曰:“此時也得辭漁樵,青袍裹身荷聖朝。牛犁釣竿不復見,縣人邑吏來相邀。”則是不堪漁樵之艱窘,而喜末官之微祿也。一不得志則捨之而去何邪?《封邱詩》雲:“我本漁樵孟瀦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其末句云:“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則不堪作吏之卑辱,而復思孟瀦之漁樵也。韓退之雲:“居閑食不足,從仕力難任。”其此之謂乎!
元和中,討蔡數不利,群臣爭請罷兵,錢徽、蕭俛力請於前,逢吉、王涯力請於後,惟裴度以一病在腹心,不時去且為大患。又自請以身督戰,誓不與賊俱存。王建所謂“桐柏水西賊星落,梟雛夜飛林木惡。相國刻日波濤清,當朝自請東西徵”是也。憲宗禦通化門,臨遣賜度通天禦帶,發神策騎三百為衛。王建詩所謂“同時賜馬並賜衣,禦樓看帶弓刀發。馬前猛士三百人,金書左右紅旗新”是也。未幾,李愬夜入縣瓠城,縛吳元濟,度遣馬總先入蔡。明日,統洄麯降卒萬人,徐進撫定。則韓愈《平淮西碑》言之詳矣。桃林夜捷,愈賀度詩云:“手把命珪兼相印,一時重疊賞元功。”度自蔡入覲,塗中重拜臺司。愈作詩云:“鵷鷺欲歸仙仗裏,熊羆還入禁營中。”觀度雋功如此,憲宗倘能終始用之,諸藩當股慄不暇,而敢桀驁乎?乃信用程異、皇甫鎛之徒,乘釁鎸詆,使度卒不能安於相位。故度嘗有詩云:“有意效承平,無功答聖明。灰心緣忍事,霜鬢為論兵。道直身還在,恩深命轉輕。????梅非擬議,葵藿是平生。白日長懸照,蒼蠅慢發聲。嵩陽舊田裏,終使謝歸耕。”觀此則已無經世之意也。
李白《贈王歷陽詩》雲:“有身莫犯飛竜鱗,有手莫辮猛虎須。君看昔日汝南市,白頭仙人隱玉壺。”則意在隱遁也。又《行路難》雲:“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則意在進為也。達人大觀,流行坎止,何常之有哉?
東坡以侍讀為禮部尚書,時正得志之秋,而陳無己寄其詩,乃雲:“經國嚮來須老手,有懷何必到壺頭。遙知丹地開黃捲,解記清波沒白鷗。”是勸其早休也。洎坡知定州,時事變矣,又為詩勸之曰:“功名不朽聯通袖,海道無違具一舟。”坡未能用其語,而已有南遷絶海之禍矣。所謂“海道無違具一舟”者,蓋用坡所作《八聲甘州》“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種霜相違”之意以動公,而不知二句皆成讖也。
烏重胤之節度河陽也,求賢者以為之屬,乃得石洪處士為參謀。韓退之送之序,又為詩曰:“長把種樹書,人云避世士。忽騎將軍馬,自號報恩子。”蓋吏非吏,隱非隱,故於洪有譏焉。後有寄盧仝詩云:“水北山人得名聲,去年去作幕下士。”其意與前詩同。昔人有“門一杜其可開”之語,宜乎韓子以洪與溫造同科,而獨尊盧仝也。
方幹隱居鑒湖,任情於漁釣,似無心於仕宦者。觀《山中言事詩》雲“山陰釣叟無知己,窺鏡撏多鬢欲空”,《別鬍中丞》雲“吹噓若自毫端出,羽翼應從肉上生”等語,豈全能忘情者邪?羅隱題其詩云:“九霄無鶴版,雙鬢老漁樵。”蓋亦惜其隱遁之言爾。
王績作《被召謝病詩》雲:“橫裁桑節杖,直剪竹皮巾。鶴警琴亭夜,鶯啼酒甕春。顔回惟樂道,原憲豈傷貧。”觀此數語,又豈以招聘為喜乎?《獨坐詩》雲:“托身千載下,聊遊萬物初。欲令無作有,翻覺實成虛。”《詠懷詩》雲:“故鄉行處是,虛室坐間同。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贈薛收詩》雲:“賴有此山僧,教我以真如。使我視聽遺,自覺塵纍祛。”則又知績有得於佛氏者甚深也。
昔太公釣於渭水之濱,而李白以為釣位。所謂“廣張三千六百釣,風雅時與文王親”是也。嚴光釣於七裏之瀨,而滕、白以為釣名。所謂“衹將溪畔一竿竹,釣卻人間萬古名”是也。是又烏足以語聖賢。
捲第十二
不立文字,見性成佛之宗,達磨西來方有之,陶淵明時未有也。觀其自祭文,則曰:“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於本宅。”其擬輓詞,則曰:“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其作《飲酒詩》,則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形影神》三篇,皆寓意高遠,蓋第一達磨也。而老杜乃謂“淵明避俗翁,未必能達道”何邪?東坡諗陶子自祭文雲:“出妙語於纊息之餘,豈涉生死之流哉?”蓋深知淵明者。
世稱白樂天學佛,得佛光如滿旨趣,觀其“吾學空門不學仙,歸則須歸兜率天”之句,則豈解脫語邪!元微之詩雖不及樂天遠甚,然其得處豈樂天所能及哉?其《遣病詩》雲:“況我早師佛,屋宅此身形。捨彼復就此,去留何所縈。前身為過跡,來世即前程。蛻骨竜不死,蛻皮蟬自鳴。”則與賈誼“忽然為人,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又何足患”之語何遠邪?孟郊未嘗留意於此,而《吊元魯山詩》有“苟含天地秀,皆是天地身”之句,亦可嘉矣。
杜牧之《郡齋獨酌詩》雲:“屈指千萬世,過如霹靂忙。人生落其內,何者為彭殤?”非心地明了貫穿道、釋者,不能道也。及觀其自撰墓志,又忍死作別裴相之章,則知獨酌之詠豈空言哉!
李白跌宕不羈,鐘情於花酒風月則有矣,而肯自縛於枯禪,則知淡泊之味賢於啖炙遠矣。白始學於白眉空,得“大地了鏡徹,迴旋寄輪風”之旨;中謁太山君,得“冥機發天光,獨照謝世氛”之旨;晚見道崖,則此心豁然,更無疑滯矣。所謂“啓開七窗牖,托宿掣電形”是也。後又有談玄之作雲:“茫茫大夢中,惟我獨先覺。騰轉風火來,假合作容貌。問語前後際,始知金仙妙。”則所得於佛氏者益遠矣。
許渾《送棲元棄釋奉道詩》雲:“仙骨本微靈鶴遠,法心潛動毒竜驚。”《送勤尊師自邊將入道詩》雲:“蒼鷹出塞鬍塵滅,白鶴還鄉楚水深。”《送李生棄官入道詩》雲:“水深魚避釣,雲迥鶴辭籠。”皆奬之也。至《送僧南歸詩》,則雲:“憐師不得隨師去,已戴儒冠事素王。”豈渾亦有逃儒之意邪?
錢起《投南山佛寺》雲:“洗足解塵纓,忽覺天形寬。庶將鏡中像,盡作無生觀。”蓋知百骸九竅,本非天形。至《悟真寺詩》雲:“更聞東林磬,可聽不可說。興中尋覺花,寂爾諸象滅。”蓋知妙明真心,不關諸象,起於是理,亦可謂超然者矣。
蘇子由病酒,肺疾發,東坡告之以修養之道,有曰:“寸田可治生,誰勸耕黃糯。探懷得真藥,不待君臣佐。初如雪花積,漸作櫻珠大。隔墻聞三咽,隱隱如轉磨。”此煉氣法也。後至海上,有道人傳以神守氣之訣雲:“但嚮起時作,還從作處收。”故《天慶觀乳泉賦》及《養生論竜虎鉛汞論》皆析理入微,則知東坡於養生之道深矣。
子由誦《楞嚴經》,悟一解六亡之義,自言於此道更無疑。然其作《風痹詩》,乃有“數盡吾則行,未應墮冥漠”之句,則於理尚有礙也。而東坡乃謂子由聞道先我何邪?東坡《奉新別子由詩》雲:“何以解我憂,粗了一事大。”《哭遯兒詩》雲:“中年忝聞道,夢幻講已詳。”故《贈錢道人詩》雲:“首斷故應無斷者,冰消那復有冰知。主人苦苦令儂認,認主人人竟是誰!”又云:“有主還須更有賓,不知無鏡自無塵。衹從半夜安心後,失卻當年覺痛人。”《贈東林總老詩》雲:“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夜來四萬八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如此等句,雖宿禪老衲,不能屈也。
柳展如,東坡甥也。不問道於東坡而問道於山𠔌,山𠔌作八詩贈之,其間有“寢興與時俱,由我屈伸肘。飯羹自知味,如此是道否”之句,是告之以佛理也;其曰“鹹池浴日月,深宅養靈根。胸中浩然氣,一傢同化元。”是告之以道教也;“聖學魯東傢,恭惟同出自。乘流去本遠,遂有作書肆。”是告之以儒道也。
歐陽永叔素不信釋氏之說,如《酬淨照師》雲“佛說吾不學,勞師忽款關。我方仁義急,君且水雲閑”;《酬惟悟師》雲“子何獨吾慕,自忘夷其身。韓子亦嘗謂,收斂加冠巾”是也。既登二府,一日被病亟,夢至一所,見十人端冕環坐,一人云:“參政安得至此,宜速反捨。”公出門數步,復往問之,曰:“公等豈非釋氏所謂十王者乎?”曰然。因問:“世人飯僧造經,為亡人追福,果有益乎?”答雲:“安得無益。”既寤,病良已。自是遂信佛法。文康公得之於陳去非,去非得之於公之孫恕,當不妄。葉少藴守汝陰,謁見永叔之子棐,久之不出。已而棐持數珠出,謝曰:“今日適與傢人共為佛事。”葉問其所以,棐曰:“先公無恙時,薛夫人已如此,公弗之禁也。”
歐公常為《感事詩》曰:“仙境不可到,誰知仙有無。或乘九斑虯,或駕五雲車。往來幾萬裏,誰復遇諸途。”又為《仙草詩》曰:“世說有仙草,得之能隱身。仙書已怪妄,此事況無文。”則凡神仙之說,皆在所麾也。而《贈石唐山人詩》,乃雲“我昔曾為洛陽客,偶嚮岩前坐盤石。四字丹書萬仞崖,神清之洞鎖樓臺。雲深路絶無人到,鸞鶴今應待我來”何邪?蔡約之雲:“公守亳社日,有許昌齡者,得神仙之術,來遊太清宮,公邀緻州捨與語,豁然有悟。一日,公問道,許告以公屋宅已壞,難復語此,但明了前境,猶庶幾焉。”所謂《石唐山人詩》,乃公臨終寄許之作也。
餘曾祖通議,楊寘榜登科,未四十緻政,享年八十七。居江陰軍青陽之上湖,自號草堂逸老。參佛日契嵩,遂悟真諦。嘗與嵩詩云:“山禽啼曉四時別,林藪戰鞦韆裏空。”又云:“我悟儻來空世界,師知休去忘形骸。”又《與智能上人詩》雲:“色空瞭瞭空還執,體相如如相即非。”則知所得深矣。又讀《道藏》一過,故見於篇詠者,多真仙語。如:“仙莖屢隕三危露,真館常開四照花。鵲渚曉煙飛玉洞,琅池秋水接星槎。”又云:“煉成真氣發雙華,還嚮囊中秘玉霞。咒水夜潭竜怖劍,弄雲秋嶺鶴看傢。”皆佳句也。有註《證道歌·方外言詮》行於世。《上湖集》二十捲、《弋陽酬倡》三捲、《隱居唱和》十捲藏於傢。
王勃《示知己詩》雲:“客書同十奏,臣劍已三奔。”則不為無意於功名者;《夢遊仙詩》雲:“乘月披金枝,連星解瓊珮。”則不為無意於神仙者;是以登葛幘山而思武侯之功①,宿仙居觀而思霓衣之侶也。又觀《述懷擬古詩》雲:“僕生二十祀,有志十數年。下策圖富貴,上策懷神仙。”而二志竟不遂,可勝嘆哉!
①“幘”字原缺,據《類編》補。
漢武好大喜功,黷武嗜殺,而乃齋戒求仙,畢生不倦,亦可謂癡絶矣。李頎《王母歌》雲:“武皇齋戒承華殿,端拱須臾王母見。手指元梨使帝食,可以長生臨宇縣。”又云:“若能煉魄去三屍,後當見我天皇所。”觀武帝所為,是能煉魄去三屍者乎?善哉東坡之論也,“安期與羨門,乘竜安在哉!茂陵秋風客,勸爾麾一杯。帝鄉不可期,楚些招歸來。”言武帝非得仙之姿也。又有《安期生詩》雲:“嘗幹重瞳子,不見竜準翁。茂陵秋風客,望祀猶蟻蜂。海上如瓜棗,可聞不可逢。”言安期尚不見高祖,而肯見武帝乎?其薄武帝甚矣。吳筠《覽古詩》雲:“嘗稽真仙道,清淑秘衆煩。秦皇及漢武,焉得遊其藩。既欲先宇宙,仍規後乾坤。崇高與久遠,物莫能兩存。矧乃恣所欲,荒淫伐靈根。安期反蓬萊,王母還昆侖。”此詩殆與東坡之旨合。
遠師作白蓮社,與謝靈運、陸修靜等十八人為社客,獨陶淵明不肯入社,視衆人固已高矣。無為子楊次公又從而笑之,其作《廬山五笑》,於陶有曰:“我笑陶彭澤,聞鐘暗皺眉。籃輿息回去,已是出山遲。”視彭澤又高一着矣。
佛氏經律論,合五千四十八捲,置之大藏,所以傳佛心印,作將來眼,所補大矣。樂天詩詞,其間何所不有,而置大藏何邪?東都聖善寺、蘇州南禪院各有之,且自著集序。李公垂作詩美之曰:“永添鴻寶集,莫雜小乘經。”所謂盜憎主人者邪?又觀題文集雲:“身是鄧伯道,世無王仲宣。衹應分付女,留與外孫傳。”於身後名亦太孜孜矣。
自左元放蟬蛻之後,金丹九轉之妙不聞。葛玄之弟子鄭隱得其訣,玄之從孫諱洪,乃加赤襢肘伏之禮而師之,於是密訣再傳。按《九域志》,葛洪煉丹之處,在天下者十有三,湖州烏程縣葛山者,其一也。山之上,丹竈尚存。人傳風雨之夕,有大球吞吐岩𠔌間,其徒以為丹光,亦異矣。山之麓有普照觀,主者浩然,頗有道業,餘嘗贈之四絶句云:“餐霞吸瀣炯方瞳,時着青裙拜木公。玉女投壺天為笑,卻來綉嶺伴仙翁。”“丹成誰羨伯陽仙,白犬騰空恐浪傳。未似尊師得丹訣,火球吞吐葛山前。”“靈桃入手亦艱勤,正一門中近策勳。未說趙升王長在,鵠鳴衣鉢已輸君。”“舊得《陰符》虎口岩:《素書》添軸玉函緘。君方濡筆書靈篆,已有飛來青鳥銜。”山之下號菁村,蓋仙翁手蒔黃精,取以壽其鄰里者,故以名雲。
大觀中,吳興郡有邵宗益者,剖蚌將食,中有珠現羅漢像,偏襢右肩,矯首左顧,衣紋畢具。僧俗創見,遂奉以歸慈感寺。寺臨溪流。建炎間,憲使楊應誠與客傳玩之次,不覺越檻躍入水中,亟禱佛求之,於煙波渺茫之中,一索而獲。噫,亦異矣!葉少藴有詩云:“九淵幽怪舞垂涎,遊戲那知我獨尊。應跡不辭從異類,藏身何意戀窮源。歸來自說竜宮化,久住方驚鷲嶺存。此話須逢老摩詰,圓通無礙本無門。”曾公袞雲:“不知一殼幾由旬,能納須彌不動尊。疑是吳興清霅水,直通方廣古靈源。月沉濁水圓明在,蓮出污泥實性存。隱現去來初一致,莫將虛幻點空門。”一時名公和篇甚衆,今藏慈感寺。
有唐中葉,浮圖中有四澄觀,架支提以捨僧伽者,洛中之澄觀也。故退之元和五年為洛陽令,與之詩云:“火燒水轉掃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洛陽窮秋厭窮獨,丁丁啄門疑啄木。有僧來訪呼使前,伏犀插腦高頰顴”者也。參無名大師,為《華嚴疏》主譯經潤文者,會稽之登觀也。故裴休為其塔銘雲:“元和五年,授僧統印,歷九宗聖世,為七帝門師,俗壽一百二者也。”《傳燈錄》有鎮國大師澄觀《答皇太子問心要》,有“心心作佛,無一心而非佛心;處處成道,無一塵而非佛國”之句。所造超詣,豈若前二澄觀,布金植福,算沙窮海者之比哉!又有曹溪別出第二世五臺山華嚴澄觀大師,既有“華嚴”二字,又有無名禪師法嗣之言,似即會稽之澄觀,然錄雲無機緣語句可錄,則又非也。
白日升天之說,上古無有也,老子為道傢之祖,未嘗言飛升。後之學道者,稍知清虛寡欲,則好事者,必以白日上升歸之,見於仙記者,抑可多邪?如淮南王安,漢史以為自殺,而《神仙傳》以為白日升天,有雞鳴天上,犬吠雲中之語,其妄乃爾。韓退之集載謝自然詩曰:“須臾自輕舉,飄若風中煙。”人多以為上升,而不知自然為魅所着也。故其末雲:“噫乎彼寒女,永托異物群。”鮑溶《寄陽煉師詩》雲:“道士夜誦《蕊珠經》,白鶴下繞香煙聽。夜移經盡人上鶴,仙風吹入秋冥冥。”雖一時褒拂煉師之言,然亦豈儒者所當道哉?曾南豐稱溶詩清約謹嚴,違理者少,觀此詩於理似未醇。
唐張煉師不知何人,觀唐人贈其詩,若有譏誚。錢起雲:“仙侶披雲集,霞杯達曉傾。同歡不可再,朝夕赤竜迎。”劉禹錫雲:“金縷機中拋錦字,玉清臺上着霓衣。雲衢不要吹簫伴,衹擬乘鸞獨自飛。”其華山女之流乎?
《金光明經》載,流水長者子以像負水救十千魚,生叨利天,可謂悲濟之極,報驗之速矣。厥後見於記傳,有放蟲麻得金,放龜得印者,其類甚多,遂使上機生無緣之慈,下士冀有因之果,皆流水長者子之慈意也。餘居泛金溪上,暇日率同志拏小舟,載魚鱉蝦蟹,命五比丘誦寶勝佛名,若十二因緣法,作梵唄,捨之溪中。坐間有請作詩以紀一時之事者,餘輒為書云:“漁師竟日漁,水族作斤賣。小捐使鬼兄,滿載獲鱗介。鯤鯨未易羅,所得亦殊態。青蛙盡公私,朱鮪兼小大。霜鱸尚貫鈎,土負或黏塊。輪囷積文蠃,郭索走蒼蟹。濕沫相呴濡,自分煮薑芥。豈知惻隱人,規作江湖貸。因呼小青翰,收留舞澎湃。趺坐延黑衣,號佛指清瀨。經飛流水篇,梵起魚山唄。傾盆帶寒藻,圉圉看於邁。驚疑或依蒲,喜躍或生喝。快若鷹避韛,歡如囚破械。定非校人池,恐是餘不派。願汝藉佛力,永脫鈎網債。口腹聊爾耳,香餌莫巨愛。”
捲第十三
杜甫詩云:“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則仇池者必真仙所捨之地。東坡在潁州,夢至一官府,顧視堂上,榜曰仇池。自後作詩,往往自稱仇池。如“記取和詩三益友,他年弭節過仇池。”按《唐書志》,成州同𠔌縣有仇池,與秦州接壤,故老杜《秦州雜詩》嘗曰:“藏書聞禹穴,讀記憶仇池。”《送韋十六赴同𠔌郡》嘗曰:“受詞太白腳,走馬仇池頭”是已。歐陽仲醇父語人曰:“嘗夢上帝命我為長白山主,此何祥也?”明年,仲醇父亡。故東坡有詩云:“死為長白主,名字書絳闕。”《鬆漠紀聞》雲:“長白山在冷山東南,白衣觀音所居,其山禽獸皆白,人或穢其間,則緻蛇虺之害。”則知福地何處無之。白樂天之蓬萊山,王平甫之靈芝宮,歐陽永叔之神清洞,皆有詩章以紀其異,其亦仇池、長白之類與。
王仲緻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之,可以避世如桃源。而老杜《仇池詩》乃謂“近接西南境,長懷十九泉”何邪?
《史記·蒙恬傳》:“秦並天下,使恬將三十萬衆,北逐夷狄,築長城,延袤萬餘裏。”酈道元《水經註》亦云:“蒙恬築長城,起自臨洮,至於碣石,東暨遼海,西並陰山,凡萬餘裏。”而魏陳琳作《飲馬長城窟行》乃雲:“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裏。”王翰《古長城吟》雲“富國強兵二十年,斂怨興徭九千裏。”何邪?
汝人多苦癭,故歐公《汝癭詩》雲:“傴婦垂甕盎,嬌嬰包卵鷇。無由辨肩頸,有類龜縮殼。”梅聖俞詩云:“或如雞嗉滿,或若蝯嗛並。女慚高掩襟,男衣闊裁領。”東坡《量移汝州詩》雲:“闊領先裁蓋癭衣。”又云:“汝陽甕盎吾何恥。”魯直《汝州葉縣詩》亦云:“癭民見我亦悠悠。”餘嘗侍先人知汝州,見州治諸井,皆以夾錫錢鎮之,每井率數十千。問其故,一老兵曰:“此邦饒風沙,沙入井中,人飲之則成癭,夾錫錢所以製沙土也。”因思無錫惠山泉,清甘甲於二浙者,以有錫也。則老兵之言不妄矣。
曹操入荊州,孫權遣周瑜與劉備並力逆曹公,遇於赤壁,曹公軍馬燒溺死者甚衆,軍遂大敗。蓋謂鄂州蒲圻縣赤壁也。黃州亦有赤壁,但非周瑜所戰之地,東坡嘗作賦曰:“西望夏口,東望武昌,非孟德之睏於周郎者乎?”蓋亦疑之矣。故作長短句云:“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謂之人道,是則心知其非矣。韓子蒼知黃州日,聞賊起旁郡,有詩云:“齊安城畔山危立,赤壁磯頭水倒流。此地能令阿瞞走,小偷何敢下蘆洲!”遂直以齊安赤壁為周瑜所戰之地,豈非因東坡之語邪?
俗言“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言揚州天下之樂國。如韋應物詩云“雄藩鎮楚郊,地勢鬱岧嶢。嚴城動寒角,曉騎踏霜橋”,杜牧雲“秋風放螢苑,春草鬥雞臺”,“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等句,猶未足以盡揚州之美。至張祜詩云:“十裏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衹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則是戀嫪此境,生死以之者也。隋煬帝不顧天下之重,千乘萬騎,錦纜牙檣,來遊此都,竟藏骨於雷塘之下,真所謂“禪智山光好墓田”者邪!
錢塘風物湖山之美,自古詩人,標榜為多,如謝靈運雲“定山緬雲霧,赤亭無滯薄”,鄭𠔌雲“潮來無別浦,木落見他山”,張祜雲“青壁遠光凌鳥峻,碧湖深影鑒人寒”,錢起雲“漁浦浪花搖素壁,西陵樹色入秋窗”之類,皆錢塘城外江湖之景,蓋行人客子於解鞍係纜頃刻所見爾。城中之景,惟白樂天所賦最多,所謂“潮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傢”,“大屋檐多裝雁齒,小航船亦畫竜頭”,“燈火萬傢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至今尚有可考。
荊州者,上流之重鎮,詩人賦詠多矣。韓退之雲:“窮鼕或搖扇,盛夏或重裘。”言氣候之不正。劉夢得雲:“渚宮楊柳暗,麥城朝雉飛。”言城郭之荒涼。張說雲:“旃裘吳地盡,髫薦楚言多。”言蠻夷之與鄰。張九齡雲:“枕席夷三峽,關梁豁五湖。”言道路之四達。若其邑屋之繁富,山川之秀美,則罕有言之者。蓋自秦並楚之後,宮室盡為禾黍,未易興復,而況秦楚之後,代代為百戰爭奪之場邪!故東坡《渚宮》詩備言楚王宮室之盛,而繼之以“秦兵西來取鐘虡,故宮禾黍秋離離。千年壯觀不可復,今之存者蓋已卑。池空野迥樓閣小,惟有深竹藏狐狸”之句。
漣水軍有真君泉,在軍治園中。東坡嘗題字於石欄,又作長短句,所謂“倦客塵埃何處洗,真君堂下寒泉水”是也。又有藍傢井亦佳絶。二水清甘無比,嘗以惠山泉比試,而惠泉翻不及。餘隨侍文康公僑寄此軍二年,每日烹茶,更用二水,遂擯惠泉不用。信知陸鴻漸《茶經》,張又新《水記》皆虛語耳。山𠔌《省城烹茶詩》雲:“閤門井不落第二,竟陵𠔌簾定誤書。”亦謂此也。歐公《再至汝陰詩》雲:“水味甘於大明井。”則知天下甘泉不為陸、張所錄者,何可勝數哉?
白樂天《九江春望詩》雲:“垆煙豈異終南色,盆草寧殊渭北春。”蓋不忘蔡渡舊居也。老杜《偶題》雲:“故山迷白閣,秋水憶皇陂。”蓋不忘秦中舊居也。東坡《橫翠閣詩》雲:“已見西湖懷濯錦,更看橫翠憶峨眉。”殆亦此意。
蘇東坡兄弟,以仕宦久,不得歸蜀,懷歸之心,屢見於篇詠。東坡《金山詩》雲:“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送程六表弟詩》雲:“恁君寄謝江東叟,念我空見長安日。浮江泝蜀有成言,江水在此我不食。”子由《汝南遷居詩》雲:“病暑暑已退,思歸未成歸。”《初得南園》雲:“千裏故園魂夢裏,百年生事寂寥中。”及子由潁濱買宅,坡又和其詩云:“劍關大道車方軌,君自不歸歸何難。山中故人應大笑,築室種柳何時還。”則二蘇未嘗一日不懷歸也。嘉祐丙申歲,老蘇在京師,乃有厭蜀之意。嘗有意嵩山之下,洛水之上,買地築室而居。故為詩曰:“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清多鯉魚。古人居之富者衆,我獨厭倦思移居。”是時鄉人陳景回自蜀居蔡,故以是詩告之。則是二蘇欲歸蜀,而老蘇欲出蜀也。厥後老蘇葬於蜀,而治命指其墓旁庚壬地為二子之藏,而二子終不得歸焉,信知人事不可期也。又歐陽永叔居官之日多,然志未嘗一日不在潁也。《下直詩》雲:“終當自駕柴車去,獨結茅廬潁水西。”《齋宮偶書》雲:“誰為寄聲清潁客,此生終不負漁竿。”《呈同行三公》雲:“買地淮山北,垂竿潁水東。”《秋懷詩》雲:“鹿車終自駕,歸去潁東田。”《送職方》雲:“三年解組來歸日,吾已先耕潁水頭。”《書懷》雲:“潁水多年已結廬,白首歸來一鹿車。”《表海亭》雲:“潁田二頃春蕪沒,安得柴車自駕還。”《青州書事》雲:“君恩天地不違物,歸去行歌潁水傍。”《謝石抭蘄簟詩》雲:“終當捲簟攜歸去,築室買田清潁尾。”《清明日詩》雲:“有田清潁間,尚可事桑麻。安得一黃犢,幅巾駕柴車。”《送祖擇之》雲:“待君今日我何為,手把鉏犁汝陰叟。”《歸田樂》雲:“我已買田清潁上,更欲臨流作釣磯。”觀其思歸之言,重複如是,豈懷祿固位者哉?老杜雲:“非無江海志,瀟酒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此永叔志也。
晉孝武初奉佛法,立精捨於殿內,引沙門居之,故今人皆以佛寺為精捨。殊不知精捨者,乃儒者教授生徒之處。《後漢包鹹檀敷劉淑傳》,皆有立精捨教授生徒之文。謝靈運《石壁精捨詩》曰:“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皆靈運所居之境,非佛寺也。故李善註云:“精捨者,今讀書齋是也。”葉少藴所居號石林精捨,蓋用此義。
白樂天所至處必築居,在渭上有蔡渡之居,在江州有草堂之居,在長安有新昌之居,在洛中有履道之居,皆有詩以紀勝。故其自謂雲:“餘自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門,凡所止雖一日二日,輒覆簣土為臺,聚拳石為山,環鬥水為池。”所謂君子之居,一日必葺者邪?
梅聖俞《寄題歐公醉翁亭詩》雲:“日暮使君歸,野老紛紛至。但留山鳥啼,與伴鬆間吹。藉問結廬何,使君遊息地;藉問醉者何,使君閑適意;藉問鎸者何,使君自為記。”全體歐公《醉翁亭記》而作。餘謂滁之山水,得歐文而愈光;歐公之文,得梅擬而愈重。
晉謝安居金陵之冶城。洎廢,李太白嘗營園其上,賦詩云:“冶城訪古跡,猶有謝安墩。梧桐識佳木,蕙草留芳根。”後為王荊公之居,公為詩曰:“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至於敘其所居草木,則又有詩云:“千枚孫嶧陽,萬本母《淇奧》。滿門陶令株,彌岸韓侯蔌。跳鱗出重錦,舞羽墮軟玉。”此等句抑可以想像其林巒之盛,今復為瓦礫之場矣,可勝嘆哉!
韓文公宦遊四方,險阻艱難,莫甚於登華山泛洞庭之時。《答張徹詩》雲:“洛邑得休告,華山窮絶陘。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磴蘚澾拳跼,梯飆颭伶俜。”《贈張十一詩》雲:“蒼茫洞庭岸,與子維雙舟。霧雨晦爭泄,波濤怒相投。雞犬斷四聽,糧絶誰與謀。”觀此尚可寒心也。
韋應物《聽嘉陵江聲》雲:“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鳴。”《贈李儋》雲:“絲桐本異質,音響合自然。吾觀造化意,二物相因緣。”二詩意頗相類,然應物未曉所謂非因非緣,亦非自然者。
皇祐三年,荊公倅舒,與道人文銳、弟安國擁火遊石牛洞,玩李習之題字,聽泉而歸。故有詩曰:“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圍。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而空歸。”元豐間,魯直嘗至其處,亦題詩云:“司命無心播物,祖師有記傳衣。白雲橫而不度,高鳥倦而猶飛。”蓋效其作也。晁無咎《續楚詞》載荊公詞,以為二十四言具六藝群言之遺味,故與經學典策之文俱傳,未曉其說也。
煙霞泉石,隱遁者得之,宦遊而癖此者鮮矣。謝靈運為永嘉,謝玄暉為宣城,境中佳處,雙旌五馬,遊歷殆遍,詩章吟詠甚多,然終不若隱遁者藜杖芒鞋之為適也。玄暉《敬亭山詩》雲:“我行雖紆組,兼得尋幽蹊。”《板橋詩》雲:“既歡懷祿情,復葉滄洲趣。”自謂兩得之者。其後又有《鼓吹登山》之麯。且鬆下喝道,李商隱猶謂之殺風景,而況於鼓吹乎?韋應物、歐陽永叔皆作滁州太守,應物《遊琅琊山》則曰:“鳴騶響幽澗,前旌耀崇岡。”永叔則不然,《遊石子澗詩》雲:“麇鹿魚鳥莫驚怪,太守不將車騎來。”又云:“使君厭騎從,車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間。”遊山當如是也。
虞巡之事遠矣,後世莫能知其詳也。若周穆王者,勞民費財,從事於八荒之遠,豈人君之美事乎?顔延年《應詔觀北湖詩》乃雲:“周禦窮轍跡,夏載歷山川。蓄軫豈明懋,善遊皆聖仙。”《侍遊麯阿詩》又云:“虞風載帝狩,夏諺頌王遊。春方動宸駕,望幸傾五州。”是開人君遊豫流亡之心,非所謂告以善道者也。
扈從明皇南出雀鼠𠔌,張說作詩,和章甚衆,皆不若王丘之作為工。如“花縟前茅仗,霜嚴後殿戈。戍雲開晉嶺,江雁入汾河。北土分堯俗,南風動舜歌”之句,未有及之者。唐朝推燕許,而王丘不以詩名,觀燕許之作,慚於丘多矣。至王光庭雲:“寒隨汾𠔌盡,春逐晉郊來。”而趙鼕曦復雲:“寒依汾𠔌去,春入晉郊來。”更相剽竊如此,又不足論也。
徐凝《瀑布詩》雲:“千古猶疑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或謂樂天有賽不得之語,獨未見李白詩耳。李白《望廬山瀑布詩》雲:“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故東坡雲:“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以餘觀之,銀河一派,猶涉比類,未若白前篇雲:“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鑿空道出,為可喜也。
張又新品天下甘泉,以常州惠山泉為第二。東坡謂“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是也。荊門軍亦有惠泉,李德裕有詩題於泉上雲:“茲泉由太潔,終不蓄纖鱗。到底清何益,涵虛衹自貧。”至今碑版存焉。小說載德裕在中書,置水遞以取惠山泉,一僧指昊天觀井,謂與惠山水脈相通,辨之味同,遂停水遞。其好水殆成癖矣。荊門惠泉,本名蒙泉,瀋傳師有“蒙泉聊息駕,可以洗君心”之句。而德裕乃直名曰惠泉,豈非思惠山泉不可得,求其似者而強名之與?然德裕嘗令所親取揚子江中泠水,其人醉忘,乃汲石城水以紿之,德裕能辨其非是。審爾,其可以蒙泉為惠泉而自欺乎?
元次山結屋浯溪之上,有三吾焉:因水而吾之,則曰浯溪;因屋而吾之,則曰吾亭;因石而吾之,則曰峿臺;蓋取吾所獨有之義。故自為銘曰:“命之曰吾,莅吾獨有。”噫,次山何其不達之甚邪?且身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形;生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和;性命非我有,是天地之委順;孫子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蛻。而次山乃區區然認山川叢薄之微,惑其靈臺,認為我有,抑可哀也已!莊子曰:“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次山儻知此乎?司馬溫公有園名獨樂。嘗為記雲:“叟之所樂者,寂寞固陋,皆衆所鄙笑,雖推以予人,人且不取,安得強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樂,則再拜而獻之,豈能專哉。”故東坡為賦詩云:“雖雲與衆樂,中有獨樂者,纔全德不形,所貴知我寡。”惟溫公獨有之道,藴於胸中,故東坡獨樂之章形於筆下,與次山所見,殆霄壤矣。
空同山,汝州、岷州皆有之,老杜《送高適書記赴武威詩》雲:“空同小麥熟,且願休王師。”又以詩寄之雲:“主將收才子,空同足凱歌。”皆謂岷州之空同也。杜乃用之於武威之詩何哉?蓋武威,唐為涼州都督府,與岷州俱隸隴右道,則送適詩雖及之無傷也。《莊子》載黃帝見廣成子於空同之上,《史記》亦載黃帝西至於空同。成玄英疏《莊子》,謂在京西北界,則是以為汝州之空同。韋昭註《史記》,乃謂在隴右,則是以為岷州之空同,將孰信邪?餘謂莊生述黃帝問道,又言遊襄城,登具茨,訪大隗,其地皆與汝州接,則是汝州空同無疑矣。餘嘗至汝,登茲山而訪遺跡,有所謂廣成澤者,有所謂廣成城者,有所謂廣成廟者。宣和間,太守林時敷嘗以是奏請建道觀,詔從之。其考之詳矣。《寰宇記》又載涇州保定縣有笄頭山,一名空同山,亦以為黃帝問道之地,益無的據。而盧正援《爾雅》之說,謂北戴鬥極為空同,其地遠,華夏之君所不到,此又荒忽怪誕之言也。
捲第十四
本朝書,米元章、蔡君謨為冠,餘子莫及。君謨始學周越書,其變體出於顔平原。元章始學羅遜濮王諱讓書,其變體出於王子敬。君謨泉州橋柱題記,絶過平原;元章鎮江焦山方丈六版壁所書,與子敬行筆絶相類,藝至於此,亦難矣。東坡《贈六觀老人詩》雲:“草書非學聊自悟,落筆已喚周越奴。”則越之書未甚高也。《襄陽學記》乃羅遜書,元章亦襄陽人,始效其作。至於筆輓萬鈞,沉着痛快處,遜法豈能盡邪?
東坡詩云:“元章作書日千紙,平生自苦誰與美。畫地為餅未必似,要令癡兒出饞水。”如此等句,似非知元章書者。晚年尺牘中語乃不然,所謂嶺海八年,念我元章,邁往凌雲之氣,清雄絶俗之文,超邁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瘴毒。又云:“恨二十年相從,知元章不盡。”所謂“畫地為餅未必似”者,其知元章不盡者與?
王摩詰自謂:“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故竇蒙所著《畫拾遺》稱之雲:“詩合《國風》公幹之能,畫關山水子華之聖。加以心融物外,道契玄微,則其用筆清潤秀整,豈他人之可並哉?”餘在毗陵,見孫潤夫傢有王維畫孟浩然像,絹素敗爛,丹青已渝。維題其上雲:“維嘗見孟公吟曰:‘日暮馬行疾,城荒人住稀。’又吟雲:‘挂席數千裏,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餘因美其風調,至所捨圖於素軸。”又有太子文學陸羽鴻漸序雲:“昔周王得駿馬,山𠔌之人獻神馬八匹;葉公好假竜,庭下見真竜一頭;顔太師好異典,郭山人閎贈金匱文;李洪曹好古篆,莫居士贈玉箸字。此四者,得非氣合不召而至焉。中園生舊任杞王府戶曹,任廣州司馬。金陵崔中字子嚮,傢有古今圖畫一百餘軸,其石上蕃僧、岩中二隱、西方無量壽佛,天下第一。餘有王右丞畫《襄陽孟公馬上吟詩圖》並其記,此亦謂之一絶。故贈焉,以裨中園生畫府之闕。唐貞元年正月二十有一日志之。”後有本朝張洎題識雲:“癸未歲,餘為尚書郎,在京師,客有好事者,瀎儀橋逆旅,見王右丞《襄陽圖》,尋訪之,已為人取去。他日,有吳僧楚南挈圖而至。問其所來,即瀎儀橋之本也。雖縑軸塵古,尚可窺覽。觀右丞筆跡,窮極神妙。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馬,一童總角,提書笈負琴而從,風儀落落,凜然如生。復觀陸文學題記,詞翰奇絶。金匱文,前史遺事。中園生,彼何人斯?按孟君當開元、天寶之際,詩名籍甚,一遊長安,右丞傾蓋延譽。或云,右丞見其勝己,不能薦於天子,因坎坷而終。故襄陽別右丞詩云:‘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希。’乃其事也。餘頃在金城,亦曾見一圖,蓋傳寫之本。所題詩後有‘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之句,今真本即無,故事存焉,以遺來者。孟鼕十有一日南譙張洎題。”潤夫謂此畫是維親筆無疑,餘謂曰:此俗工拓本也。張洎謂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今所繪乃一矮肥俗子爾。徐觀其題識三篇,字皆一體,魯魚之誤尤多,信非維筆。潤夫然之,因以題識書於此。
韓幹畫馬,妙絶一時,杜子美嘗贊之雲:“韓幹畫馬,毫端有神,驊騮老大,腰褭清新。”此畫與贊,舊藏李後主傢。其後李伯時得之,則馬四足已敗爛。伯時題之雲:“此馬雖無追風奔電之足,然甚有生氣。”因自作四足以補之,遂為伯時傢畫譜中第一。一日,出以示王公明之祖,祖甚愛之。時祖有商鼎,亦甚珍惜。王曰:“如能以韓畫相易,不敢靳也。”於是贈商鼎而得其畫,今見藏公明傢。餘婿瀋子直嘗見,極愛之,為餘言此。餘因作六字四言雲:“刖足俄然增足,蹶蹄那害全蹄。還解追風奔電,不妨一躍檀溪。”後見張文潛集有《蕭朝散韓幹馬圖亡後足詩》,殆與此相類。豈幹之畫馬,尤妙於足,天工敕六丁雷電下取將邪!
張長史以醉故,草書入神,老杜所謂“楊公拂篋笥,舒捲忘寢食。念昔揮毫端,不獨觀酒德”是也。許道寧以醉故,畫入神,山𠔌所謂“往逢醉許在長安,蠻溪大硯摩鬆煙”。“醉拈枯筆墨淋浪,勢若山崩不停手”是也。大抵書畫貴胸中無滯,小有所拘,則所謂神氣者逝矣。鐘、王、顧、陸不假之酒而能神者,上機之士也。如張、許輩非酒安能神哉!
秘省古今名畫,殆充棟宇。餘在省歲久,與同捨郎日取數軸評玩,殆有啖炙之味。如所用絹素,凡涉名筆,必密緻緊厚,蓋慮其易敗也。老杜《戲韋偃為雙鬆歌》雲:“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綉段。請君放筆為直幹。”則偃筆之妙,非好東絹不與也。米元章《畫史》雲:“古畫唐初皆生絹,後來皆以熟湯半熟入粉槌如銀版,故作人物精彩。今人收唐畫,必以絹辨,見文粗便謂不唐,非也。”餘謂用粉槌絹固善,然視他絹,丹青尤易渝也。
魯直雲:“小字莫作癡凍蠅,《樂毅論》勝《遺教經》。”又嘗雲:“《遺教經》或云羲之書,在楷法中小不及《樂毅論》,然清新方重,度越蕭子云數等。則是小字中《樂毅論》為冠絶也。”米氏《書畫史》雲:“《樂毅論》智永跋雲,梁世摹出,天下珍之。內書誤兩字,以雌黃塗定。世無此本。餘於杭州天竺僧處得一本,有改誤兩字,又不闕唐諱,是梁本也。”
唐明皇使韓幹師陳閎畫馬,及畫成,明皇怪不與閎同。幹奏曰:“臣之師,即陛下內廄馬也。”上異之。其後畫入神品。按老杜《丹青引贈曹霸》雲:“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則幹之師乃曹霸爾。孰謂師內廄馬,便能盡毫端之妙乎?世傳《職貢圖》,乃閻立本所畫,東坡作詩,亦云立本筆。所謂“音容獊獰服奇庬,橫絶嶺海逾濤瀧。珍禽瑰産爭牽杠,名王解辮卻蓋幢”者也。按朱景玄《畫錄》,謂《職貢圖》乃其弟立德所作,立本所畫諸國王粉本爾。
薛稷不特以書名,而畫亦居神品。老杜所謂“我遊梓州東,遺跡涪江邊。畫藏青蓮界,書入金牒懸”是也。杜又有《薛少保畫鶴》一篇,所謂“薛公十一鶴,皆定青田真”是也。餘謂陸探微作一筆畫,實得張伯英草書訣;張僧繇點曳斫拂,實得衛夫人《筆陣圖》訣;吳道子又授筆法於張長史。信書畫用筆,同一三昧。薛稷書法,雁行褚河南,而丹青之妙,乃復如詩,當是書法三昧中流出也。
“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此老杜《贈曹將軍詩》也。張彥遠《畫記》乃雲,曹霸仕至太府寺丞,杜甫嘗贈之歌。明皇禦廄有馬名玉花驄,詔令圖之,誤矣。又南齊謝赫作《古畫品錄》雲:“曹弗興之跡,殆莫復傳,惟秘閣之內一竜而已。”而裴孝源公私錄畫,乃有曹弗興畫二捲,謂《九州名山圖秦皇東遊圖》。如此將孰信邪?
歐陽文忠公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寫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東坡詩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或謂:“二公所論,不以形似,當畫何物?”曰:“非謂畫牛作馬也,但以氣韻為主爾。”謝赫雲:“衛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雄傑。”其此之謂乎?陳去非作《墨梅詩》雲:“含章檐下春風面,造化工成秋兔毫。意得不求顔色似,前身相馬九方臯。”後之鑒畫者,如得九方臯相馬法,則善矣。
自古畫維摩詰者多矣,陸探微、張僧繇、吳道子皆筆法奇古,然不若顧長康之神妙。故老杜《送許八歸江寧詩》雲:“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言長康畫維摩詰在焉故也。維摩詰號金粟如來,虎頭者,長康小字也。而釋者乃謂“虎頭”為維摩相。“金粟”者,釋有金粟,豈不誤哉!江寧瓦棺寺,建康府城之西南,今戒壇寺即遺基也。按《京師寺記》雲:“興寧中,瓦棺寺初置,士大夫捐金帛,未有過十萬者。長康素貧,遂鳴剎註百萬,人皆疑之。已而於北殿畫維摩像一軀,與戴安道所為文殊對峙,佛光照耀,觀者如堵,遂得錢百萬。”則虎頭筆跡,為當時所宗重可知矣。薦更兵火,壁既不存,而畫亦不可得見。近歲京口都聖與來為建康總領,首詢維摩不存之因,寺僧莫能答。因語之曰:“某守南雄,嘗有人示石碣雲,唐會昌中,杜牧嘗寄瓦棺維摩摹本於陳穎,張彥遠刻於郡齋。某因求陳穎之本,又刻於南雄。尚有墨本在篋笥,當以付子。宜刻之戒壇,庶幾舊物復歸,而觀者皆知顧筆神妙果如此,亦可以為戒壇之異事。”僧乃刻之。
顔平原書妙天下,跡其所自,雖受法於其舅殷仲容,然究其妙處,得於張顛為多。余家舊藏數碑,皆用筆清勁,而剛方之氣,如其為人,真山𠔌所謂“筆法錐沙屋漏,心期曉日秋霜”者邪!
漢張芝嘗自品其書云:“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餘。”故世之言惡札者,必曰羅趙。東坡贈孫莘老詩云:“龔黃側畔難言政,羅趙前頭且炫書。”言羅趙者,譏莘老書不工也。羅謂羅暉,趙謂趙襲。按張彥遠《法書要錄》雲:“襲與暉並以能草見重關西,矜巧自炫,衆頗惑之。”則謂之惡札亦冤矣。
竇臮作《述書賦》於前,而竇永作《述書賦》於後,凡能書之士,殆無遺矣。永稱其兄蒙書云:“包雜體,冠衆賢,手運目擊,瞬息彌年。”而蒙亦稱永雲:“翰墨廝張王,文章凌班馬,詩藻雄贍,草隸精深。”後永亡,蒙有詩云:“季江留被在,子敬與琴亡。”其傷之深矣。若二人者,遊藝絶倫,友誼尤篤,真難兄雄弟哉!米芾《書畫史》載,晉庾翼真跡在張齊賢、孫直清傢,古黃麻紙全幅,上有竇蒙審定印。則知蒙精鑒博識舊矣。
韓退之雲:“凡為文詞,宜略識字。”遂從歸登學科鬥書,則知留意字學者,當以識字為本也。顔魯公書跡冠當代,有《幹祿字樣》行於世者,畏學書者不識字爾。退之詩云:“阿買不識字,頗知書八分。詩成使之寫,亦足張我軍。”豈非貶之之詞邪?又按擇木以八分受知於明皇,固嘗與蔡有鄰、顧文學並直供侍,故老杜有“分日示諸王,鈎深法更秘”之語,而謂之不識字可乎?以是二說校之,則知阿買非擇木明矣。
米元章書畫奇絶,從人藉古本自臨拓,臨竟,並與臨本真本還其傢,令自擇其一,而其傢不能辨也。以此得人古書畫甚多。東坡屢有詩譏之。二王書跋尾則雲:“錦囊玉軸來無趾,粲然奪真擬聖智。”又云:“巧偷豪奪古來有,一笑誰似癡虎頭。”山𠔌亦有戲贈雲:“澄江靜夜虹貫月,定是米傢書畫船。”餘謂人之嗜好耽著,乃至於此。元章嘗以九物換劉季孫《子敬帖》,不獲,其意歉然。張蕓叟作詩云:“請君出奇帖,與此九物並。今日投卞水,明日到滄溟。”又有“破紙博珠玉”之句。此詩亦可以警膏肓於書畫者。
《左傳》雲“周成王蒐於岐陽”,而韓退之《石鼓歌》則曰宣王,所謂“宣王憤起揮天戈”,“蒐於岐陽騁雄俊”是也。韋應物《石鼓歌》則曰文王,所謂“周文大獵岐之陽,刻石表功何煒煌”是也。唐《蘇氏載記》雲:“石鼓文謂周宣王《獵碣》,共十鼓。”東坡《石鼓詩》亦云:“憶昔周宣歌鴻雁,方召聯翩賜圭卣。”不知韋詩云“周文”安據乎?歐陽永叔雲:“前世所傳古遠奇怪之事,類多虛誕而難信,況傳記不載,不知韋、蘇二君何據而有此說也。”梅聖俞亦有詩云:“傳至我朝一鼓亡,九鼓缺剝文失行。兵人偶見安碓床,雲鼓作臼刳中央。心喜遺篆猶在旁,以臼易臼庸何傷,神物會合居一方。”此與延平寶劍何異哉?
東坡評張顛、懷素草書云:“張顛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有如市娼抹青紅。”卑之甚矣。至評六觀老人草書,則雲:“心如死灰實不枯,逢場作戲三昧俱。蒼鼠奮髯飲鬆腴,剡溪玉腋開雪膚。夏雲飛天萬人呼,莫作羞癡楊氏姝。”則知坡之所喜者,貴於自然,雕鎸而成者,非所貴也。然張顛自言,見公主擔夫爭道,而得筆法;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得神俊。僧懷素自言,我觀夏雲多奇峰,輒師之。謂夏雲因風變化無常勢,草書亦當爾。則二人筆法固亦出於自然,而坡去取之異如此,何邪?李頎贈顛詩云:“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則知顛又精於隸書。錢起贈素詩曰:“能翻梵王字,妙盡伯英書。”則知素又精於梵字。苑捨人亦能梵字,故王維贈詩云:“《楚詞》共許勝揚馬,梵字何人辨魯魚。”言世人識梵字者少也。
韓擇木作八分書,師蔡邕法,風流閑媚,號伯喈中興。蔡有鄰亦善八分,其始拙弱,至天寶遂精。故杜子美《贈李潮八分歌》雲:“尚書韓擇木,騎曹蔡有鄰,開元以來數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又有《送顧八分適洪吉州詩》,亦引二人者以比顧,所謂“昔在開元中,韓蔡同贔屭。三人並入直,恩澤各不二”是也。明皇八分師擇木,嘗於彩箋上書,以賜張說。
僧惠崇善為寒汀煙渚,蕭灑虛曠之狀,世謂“惠崇小景”,畫傢多喜之,故魯直詩云:“惠崇筆下開江面,萬裏晴波嚮落暉。梅影橫斜人不見,鴛鴦相對浴紅衣。”東坡詩云:“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舒王詩云:“畫史紛紛何足數,惠崇晚出我最許。沙平水澹西江浦,鳧雁靜立將儔侶。”皆謂其其工小景也。
王荊公題燕侍郎山水詩,有“燕公侍書燕王府,王求一筆終不與”之句,故燕畫之在世者甚鮮。學士院亦有燕侍郎畫圖,荊公有一絶雲:“六幅生綃四五峰,暮雲樓閣有無中。去年今日長幹裏,遙望鐘山與此同。”張天覺有詩跋其後雲:“相君開捲憶江東,仿佛鐘山與此同。今日還為一居士,翛然身在畫圖中。”
餘時隨傢先文康公至汝州,嘗至竜興寺觀吳道子畫兩壁。一壁作維摩示疾,文殊來問,天女散花;一壁作太子遊四門,釋伽降魔成道。筆法奇絶。壁用黃沙搗泥為之,其堅如鐵。然土人不知愛重,宣和間,傢先公到官,始命修整,置關鎖,納匙於郡治。後劉元忠傳得東坡寄子由詩,方知子由曾施百縑,所謂“似聞遺墨留汝海,古壁蝸蜓可垂涕。力捐金帛扶棟宇,錯落浮雲捲新霽”是也。坡集載《鳳翔普門開元吳畫詩》,所謂“亭亭雙林間,彩暈扶又暾。中有至人談寂滅,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蠻君鬼伯千萬萬,相排競進頭如黿”。當是作釋伽涅槃相爾。恨不得一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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