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家是很讲究禁忌的。大概,最忌的是送钟,因为“钟”与“终”二字同音。送钟来,拒受则失礼,往往当即回敬一圆钱,象征其是买而非送,即足以破除其不祥。其实自始即有终,此乃自然之道。何况大限未至,即有人先来预约执绋,料想将来局面不致冷冷清清,也正是好事。有人在生日的时候,收到一份奇特的礼物——半匹粗白布。这种东西不是没有实用,将来不定为了谁而遵礼成服的时候,为经、为带均无不可,只是不知要收藏多久。主妇灵机一动,把布染成粉红色,剪裁加缝,做成很出色的成套的沙发罩布,化乖戾为吉祥。有人忌讳朋友送书给他,生怕因此而赌输。我从不赌博,因此最欢迎有人送书给我,未读之书太多,开卷总归有益,但是朋友总是怕我坏了手气,只有很少的几位肯以书见贻,真所谓“知我者,二三子”!
送礼给人,当然是应该投其所好。除非是存心怄气,像诸葛孔明之送巾帼给司马仲达。所以送礼之前,势必要先通过大脑思量一番。如果对方是和尚,送篦子就不大相宜,虽然也有“金篦刮眼”之说。如果对方患消渴,则再好的巧克力糖也难以使他衷心喜悦。如果对方已经老掉了牙,铁蚕豆就不可以请他尝试。诸如此类,不必细举。再说礼物轻重也该有个斟酌,轻了固然寒伧,重了也容易启人疑窦,以为你有什么分外的企图。从前旧俗,家家有一本礼簿,往来户头均有记录,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均有例可循,或送现金,或送席票。如果向无往来,新开户头,则看下次遇到机会对方有无还礼,有则继续下去,无则不再往来,这不失为公平合理的办法。现在时代不同了,人口流动,应酬频繁,粉红炸弹与白色讣闻满天飞,送礼变成了灾害,如果逃不掉躲不开,则只好虚应故事,投以一篮鲜花或是一端幛子,而没有其他多少选择了。
拜年
拜年不知始自何时。明田汝成《熙朝乐事》:“正月元旦,夙兴盥嗽,啖黍糕,谓年年糕,家长少毕拜,姻友投笺互拜,谓拜年。”拜年不会始自明时,不过也不会早,如果早已相习成风,也就不值得特为一记了。尤其是务农人家,到了岁除之时,比较清闲,一年辛苦,透一口气,这时节酒也酿好了,腊肉也腌透了,家祭蒸尝之余,长少毕拜,所谓“新岁为人情所重”,大概是自古已然的了。不过演变到姻友投笺互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回忆幼时,过年是很令人心跳的事。平素轻易得不到的享乐与放纵,在这短短几天都能集中实现。但是美中不足,最杀风景的莫过于拜年一事。自己辈分低,见了任何人都只有磕头的份。而纯洁的孩提,心里实在纳闷,为什么要在人家面前匍匐到“头着地”的地步。那时节拜年是以向亲友长辈拜年为限。这份差事为人子弟的是无法推脱的。我只好硬着头皮穿上马褂缎靴,跨上轿车,按照单子登门去拜年。有些人家“挡驾”,我认为这最知趣;有些人家迎你升堂入室,受你一拜,然后给你一盏甜茶,扯几句淡话,礼毕而退;有些人家把你让到正大厅,内中阒无一人,任你跪在红毡子上朝上磕头,活见鬼!如是者总要跑上三两天。见人就磕头,原是处世妙方,可惜那时不甚了了。
后来年纪渐长,长我一辈两辈的人都很合理地凋谢了,于是每逢过年便不复为拜年一事所苦。自己吃过的苦,也无意再加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去。阳春雪霁,携妻室儿女去挤厂甸,冻得手脚发僵,买些琉璃喇叭大糖葫芦,比起奉命拜年到处做磕头虫,岂不有趣得多?
几十年来我已不知拜年为何物。初到台湾时,大家都是惊魂甫定,谈不到年,更谈不到拜年。最近几年来,情形渐渐不对了,大家忽地一窝蜂拜起年来了。天天见面的朋友们也互相拜年,下属给长官拜年,邻居给邻居拜年。初一那天,我居住的陋巷真正地途为之塞,交通断绝一二小时。每个人咧着大嘴,拱拱手,说声“恭喜发财”,也不知喜从何处来,财从何处发,如痴如狂,满大街小巷的行尸走肉。一位天主教的神父,见了我也拱起手说“恭喜发财”,出家人尚且如此,在家人复有何说?这不合古法,也不合西法,而且也不合情理,完全是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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