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總評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護花主人總評
  
  【《石頭記》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一段看,方知結構層次。第一回為一段,說作書之緣起,如製藝之起講,傳奇之楔子。第二回為二段,敘寧、榮二府傢世及林、甄、王、史各親戚,如製藝中之起股,點清題目眉眼,纔可發揮意義。三、四回為三段,敘寶釵、黛玉與寶玉聚會之因由。五回第四段,是一部《石頭記》之綱領。六回至十六回為五段,結秦氏誨淫喪身之公案,敘熙鳳作威造孽之開端。按第六回劉老老一進榮國府後,應即敘榮府情事,乃轉詳於寧而略於榮者,緣賈府之敗,造釁開端,實起於寧。秦氏為寧府淫亂之魁,熙鳳雖在榮府,而弄權實始於寧府,將來榮府之獲罪,皆其所致,所以首先細敘。十七回至二十四回篇六段,敘元妃沐恩省親,寶玉姊妹等移住大觀園,為榮府正盛之時。二十五回至三十二回為七段,是寶玉第一次受魘幾死,雖遇雙真持誦通靈,而色孽情迷,惹出無限是非。三十三回至三十八回為八段,是寶玉第二次受責幾死,雖有嚴父痛責,而癡情益甚,又值賈政出差,更無拘束。三十九回至四十四回為九段,敘劉老老、王熙鳳得賈母歡心。四十五回至五十二回為十段,於詩酒賞心時,忽敘秋窗風雨,積雪冰寒,又於情深情濫中,忽寫無情絶情,變幻不測,隱寓泰極必否、盛極必衰之意。五十三回至五十六回為十一段,敘寧,榮二府祭祠傢宴,探春整頓大觀園,氣象一新,是極盛之時。五十七回至六十三上半回為第十二段,寫園中人多,又生出許多唇舌事件,所謂興一利即有一弊也。六十三下半回至六十九回為第十三段,敘賈敬物故,賈璉縱欲,鳳姐陰毒,了結尤二姐、尤三姐公案。七十回至七十八回為第十四段,敘大觀園中風波疊起,賈氏宗祠先靈悲嘆,寧、榮二府將衰之兆。七十九回至八十五回為第十五段,敘薛蟠悔娶,迎春誤嫁,一嫁一娶,均受其殃,及寶玉再入傢塾,賈環又結仇怨,伏後文中舉、串賣等事。八十六回至九十三回為第十六段,寫薛傢悍婦,賈府匪人,俱召敗傢之禍。九十四回至九十八回為第十七段,寫花妖異兆,通靈走失,元妃薨逝,黛玉夭亡,為榮府氣運將終之象。九十九回至一百三回為第十八段,敘大觀園離散一空,賈存周官箴敗壞,並了結夏金桂公案。一百四回至一百十二回為第十九段,寫寧、榮二府一敗塗地,不可收拾,及妙玉結局。一百十三回至一百十九回為第二十段,了結鳳姐、寶玉、惜春、巧姐諸人,及寧、榮二府事。—百二十回為第二十一段,總結《石頭記》因緣始末。此一部書中之大段落也。至於各大段中尚有小段落,或夾敘別事,或補敘舊事,或埋伏後文,或照應前文,禍福倚伏,吉兇互兆,錯綜變化,如綫穿珠,如球走盤,不板不亂,粗評中不能臚列,均於各回中逐細批明。
   《石頭記》一書,全部最要關鍵是“真假”二字。讀者須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數意,則甄寶玉,賈寶玉是一是二,便心目瞭然,不為作者冷齒,亦知作者匠心。
   《石頭記》雖是說賈府盛衰情事,其實專為寶玉、黛玉、寶釵三人而作。若就賈、薛兩傢而論,賈府為主,薛傢為賓。若就寧、榮二府而論,榮府為主,寧府為賓。若就榮國一府而論,實玉、黛玉、寶釵三人為主,餘者皆賓。若就寶玉、黛玉、寶釵三人而論,寶玉為主,釵、黛為賓。若就釵、黛二人而論,則黛玉卻是主中主,寶釵卻是主中賓。至副册之香菱,是賓中賓;又副册之襲人等,不能入席矣。讀者須分別清楚。
  甄士隱、賈雨村為是書傳述之人,然與茫茫大士、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等,懼是平空撰出,並非實有其人,不過藉以敘述盛衰,警醒癡迷。劉老老為歸結巧姐之人,其人在若有若無之間。蓋全書既假托村言,必須有村嫗貫串其中,故發端結局,皆用此人,所以名劉老老者,若雲傢運衰落,平日之愛子嬌妻、美婢歌童,以及親朋族黨、幕賓門客、豪奴健僕,無不云散風流,惟剩此老嫗收拾殘棋敗局。滄海桑田,言之酸鼻,聞者寒心。
  《石頭記》專敘寧、榮二府盛衰情事,因薛寶釵是寶玉之配,親情更切,衰運相同,故薛蟠傢事,亦敘得詳細。
  從來傳奇小說,多托言於夢。如《西廂》之草橋驚夢,《水滸》之英雄惡夢,則一夢而止,全部俱歸夢境。《還魂》之因夢而死,死而復生,《紫釵》彷佛相似,而情事迥別。《南柯》、《邯鄲》,功名事業,俱在夢中,各有不同,各有妙處。《石頭記》也是說夢,而立意作法,另開生面。前後兩大夢,皆遊太虛幻境。而一是真夢,雖閱册聽歌,茫然不解;一是神遊,因緣定數,瞭然記得。且有甄士隱夢得一半幻境,絳蕓軒夢語含糊,甄寶王一夢而頓改前非,林黛玉一夢而情癡愈痼。又有柳湘蓮夢醒出傢,香菱夢裏作詩,寶玉夢與甄寶玉相合,妙玉走魔惡夢,小紅私情癡夢,尤二蛆夢妹勸斬妒婦,王鳳姐夢人強奪錦匹,寶玉夢至陰司,襲人夢見寶玉,秦氏、元妃等托夢,及寶玉想夢無夢等事,穿插其中。與別部小說傳奇說夢不同。文人心思,不可思議。
  《石頭記》一書,有正筆,有反筆,有襯筆,有藉筆,有明筆,有暗筆,有先伏筆,有照應筆,有著色筆,有淡描筆。各樣筆法,無所不備。
  一部書中,翰墨則詩詞歌賦,製藝尺牘,爰書戲麯,以及對聯扁額,酒令燈謎,說書笑話,無不精善;技藝則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及匠作構造,栽種花果,畜養禽鳥,針黹烹調,巨細無遺;人物則方正陰邪,貞淫頑善,節烈豪俠,剛強懦弱,及前代女將,外洋詩人,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倡伎優伶,黠奴豪僕,盜賊邪魔,醉漢無賴,色色皆有;事跡則繁華筵宴,奢縱宣淫,操守貪廉,宮闈儀製,慶吊盛衰,判獄靖寇,以及諷經設壇,貿易鑽營,事事皆全;甚至壽終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藥誤,及自刎被殺,投河跳井,懸梁受逼,並吞金服毒,撞階脫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謂包羅萬象,囊括無遺,豈別部小說所能望見項背。
  書中多有說話衝口而出,或幾句說話止說一二句,或一句說話止說兩三字,便咽住不說。其中或有忌諱,不忍出口;或有隱情,不便明說,故用縮句法咽住,最是描神之筆。
  福、壽、纔、德四字,人生最難完全。寧、榮二府,衹有賈母一人,其福其壽,固為希有;其少年理傢事跡,雖不能知,然聽其臨終遺言說“心實吃虧”四字,仁厚誠實,德可概見;觀其嚴查賭博,洞悉弊端,分散餘貲,井井有條,纔亦可見一斑,可稱四字兼至。此外如男則賈敬、賈赦無德無纔,賈政有德無纔,賈璉小有纔而無德,賈珍亦無德無纔,賈環無足論,寶玉纔德另是—種,於事業無補。女則邢夫人、尤氏無德無纔,王夫人雖似有德,而偏聽易惑,不是真德,纔亦平庸。至十二金釵:王鳳姐無德而有纔,故纔亦不正;元春纔德固好,而壽既不永,福亦不久;迎春是無能,不是有德;探春有纔,德非全美;惜春是偏僻之性,非纔非德;黛玉一味癡情,心地褊窄,德固不美,衹有文墨之才;寶釵卻是有德有纔,雖壽不可知,而福薄己見;妙玉纔德近於怪誕,故陷身盜賊;史湘雲是曠達一流,不是正經纔德;巧姐纔德平平;秦氏不足論:均非福壽之器。此十二金釵所以俱隸薄命司也。
  《石頭記》一書,己全是夢境,餘又從而批之,真是夢中說夢,更屬荒唐。然三千大千世界,古往今來事物,何處非夢,何人非夢?見餘夢夢之人,夢中說夢,亦無不可。】
  
  王希廉:紅樓夢摘誤
  
  【《紅樓夢》結構細密,變換錯綜,固是盡美盡善,除《水滸》、《三國》、《西遊》、《金瓶梅》之外,小說無有出其右者。然細細翻閱,亦有脫漏紕謬及未愜人意處。餘所閱袖珍是坊肆翻板,是否作者原本,抑係翻刻漏誤,無從考正。姑就所見,摘出數條,以質高明。非敢雌黃先輩,亦執經問難之意爾:
  第二回冷子興口述賈赦有二子,次子賈璉。其長子何名,是否早故,並未敘明,似屬漏筆。
  十二回內說是年鼕底林如海病重,寫書接林黛玉,賈母叫賈璉送去。至十四回中又說,賈璉遣昭兒回來投信,如海於九月初三日病故,二爺同林姑娘送靈到蘇州,年底趕回,要大毛衣服等語。若林如海於九月初身故,則寫書接黛玉應在七八月間,不應遲至鼕底。況賈璉鼕底自京起身,大毛衣服應當時帶去,何必又遣人來取?再年底纔自京起程到揚,又送靈至蘇,年底亦豈能趕回?先後所說,似有矛盾。
  史湘雲同列十二金釵中,且後來亦曾久住大觀園,結社聯吟,其豪邁爽直,別有一種風調,則初到寧、榮二府時,亦當敘明來歷態度。及十二回以前,並未提及,至十三回秦氏喪中,敘忠靖侯史鼎夫人來吊,忽有史湘雲出迎,亦不知何時先到寧府。突如其來,未免無根。恐係翻刻誤植,非作者原本。
  十七回大觀園工程告竣,櫳翠庵已圈入園內,究係何時建蓋,何人題名,妙玉於何時進庵,如何與賈母等會面,竟無一字提及,未免欠細。
  十八回元妃見山環佛寺,即進寺進香,自然即是櫳翠庵。維時妙玉若已進庵,豈敢不迎接元妃?抑係尚未進庵,或暫回避,似應敘明。
  三十回襲人赴寶釵處,等至二更,寶釵方回來,曾否藉書,一字不提,竟與未見寶釵無異,似有漏句。
  三十六回襲人替寶玉綉兜肚,寶釵走來,愛其生活新鮮,於襲人出去時,無意中代綉兩三花瓣。文情固嫵媚有緻,但女工刺綉,大者上綳,小者手刺,均須綉完配裏,方不露反面針腳。今兜肚是白綾紅裏,則正裏兩面已經做成,無連裏刺綉之理,似於女紅欠妥。
  三十五回寶玉聽見黛玉在院內說話,忙叫快請。究竟曾否去請,抑黛玉已經回去,與三十六回情事不接,似有睨漏。
  五十三回賈母慶賞元宵,將上年囑做燈謎一節,竟不提起,似欠照應。
  五十八回將梨園女子分派各房,畫薔之齡官是死是生,作何着落,並未提及,似有漏筆。
  六十三回平兒還席,尤氏帶佩鳳、偕鸞同來,正在園中打秋幹時,忽報賈敬暴亡,尤氏即忙忙坐車帶賴升一幹老傢人媳婦出城。佩鳳、偕鸞並未先遣回傢,稍覺疏漏。
  尤三姐自刎,尤老娘送葬後,並未回傢,自應仍與尤二姐同住,乃六十八回王鳳姐到尤二姐處,並不見尤老娘,尤二姐進園時,母女亦未一見,殊屬疏漏。
  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既雲人不知,鬼下覺,何以知其死於吞金?不於賈璉見屍時將吞金屍痕敘明一筆,亦似疏漏。
  七十三回賈政差竣回京,先一日珍、璉、寶玉既出迎一站,回傢伺候,應先稟知賈母、王夫人,次日即應俱在大門迎接,何緻賈政已在賈母房中,直待丫頭匆忙來找,寶玉始更衣前去?此處敘事,未免前後失於照應。
  七十七回晴雯被逐病危,寶玉私自探望,晴雯贈寶玉指甲及換着小襖,是夜寶玉回園,臨睡時襲人斷無不見紅襖之理,寶玉必嚮說明,囑令收藏。乃竟未敘明,實為缺漏。
  八十三回說夏金桂趕了薛蟠出去,雖八十回中曾有“十分鬧得無法,薛蟠便出門躲避”之句,似不過偶然暫避,旋即回傢。若多日不回,薛姨媽、寶釵豈有不叫人尋找,聽其久出之理?今寫金桂同寶蟾吵鬧,竟似薛蟠已久不回傢,未免先後照應不甚熨貼。
  一百十二回賈母所留送終銀兩尚在上房收存,以致被盜,則鴛鴦生前豈有不知?乃一百十一回中鴛鴦反問鳳姐銀子曾否發出,此處似不甚鬥筍。林黛玉雖是仙草降凡,但心窄情癡,以致自促其年。即返真歸元,應仍為仙草,與寶玉之石頭無異,纔是本來面目。論其生前情欲,不應即超凡人聖,遽為上界神女。至瀟湘妃子,不過因其所居之館,又善於悲哭,故藉作詩社別號。且妃子二字,亦與閨嬡不稱,何必坐實其事。
  一百十六回中寶玉神遊太虛幻境,似宜同尤三姐等恍恍惚惚,似見非見,引至仙草處,見其微風吹動,飄搖嫵媚。及仙女說出因緣,便可了結。末後絳殿珠簾請回侍者一段文字,轉覺畫蛇添足,應否刪節,請質高明。
  一百十九回寶玉不見,次日薛姨媽、薛蝌、史湘雲、寶琴、李嬸娘等俱來慰問,惟李綺、邢岫煙二人不到。李綺當是已經出閣,邢岫煙與寶釵為一傢姑嫂,且寶釵素日待之甚厚,乃竟不一來,終覺欠細。】
  
  姚燮:大某山民總評
  
  【賈母第一會享樂人,亦第一不解事人。
  元妃之歸,枕霞獨不與,而自識南安太妃,故江季南有詩云:“憨湘雲不與宮車會,獨識南安老太妃”
  薛姨媽寄人籬下,陰行其詐,笑臉瀋機,書中第一。尤姦處,在搬入瀟湘館。
  李嬸娘來時坐雇車,一府皆笑,豈知自亦爾爾。
  甄夫人之來,為取寄帑耳,豈知又遭抄去乎?
  劉姥姥攜巧姐去,是謂潛飛。
  指襲人為狐妖,李嬤嬤自是識人。
  宮裁得禮之正,故父名守中。
  鳳姐壞處,筆難罄述,但使事老祖宗做一環婢,自是可兒。
  寶釵姦險性生,不讓乃母。
  鳳之辣,人所易見;釵之譎,人所不覺。一露一藏也。
  二姐墮胎,為鳳姐生平第一罪。
  人謂鳳姐險,我謂平兒尤姦,蓋鳳姐亦被其籠絡也。
  湘雲未見園中另住,記賈母之不襢母族,以反襯王夫人也。
  懷古詩謎,人有猜之者矣,予未敢深信。
  迎春花開於春先,春初已落,是為不耐東風。
  賈氏孫男,俱從玉旁,探春玫瑰之名,恰有深意,不獨色香刺也。
  惜春獨善丹青,早為臥佛張本。
  薑季南詩謂鴛鴦之死,半殉主,半殉節。殉節之意於襲人、赦老口中見之,又於吃口脂時知之,非唐突也。
  婢名琥珀,以喻長在鬆根。賈母,鬆也。
  送殯之去,但藏珍珠、琥珀於上房,是失檢處,亦誨盜處。
  鸚哥者,紫鵑舊名;珍珠者,襲人舊名。賈母補此二人,欲使寶黛如在膝下也。
  尤氏以婦人一味不妒,視男子為可有可無,毫無關切,其情尚可問哉!
  秦,情也。情可輕而不可傾,此為全書綱領。
  賈珍一生昏聵,於寶珠之事益信。
  秋桐定屬邢夫人以鴛鴦之故,[授](援)意使其來擾,豈知反為鳳姐所使。
  王夫人代襲人行妒,於晴雯一事尤謬誤。
  花襲人者,為花賤人也。命名之意,在在有因,偶標一二,餘俟解人自解。
  一人有一人身份,秋紋諸事,每覺器小。撫
  鏡,即月也。鏡中相射,是為麝月。
  鳳姐之嫉黛玉固由畏忌,亦有小紅在側為齋中語,固定多暗中播弄也。
  未曾真個消魂者,茜雪一人而已。
  妙玉於芳潔中別饒春色,雪裏紅梅,正是此義。
  香菱傢室遭焚,遇人不淑,英蓮者,終身火中蓮也。
  雪雁之不返江南,作者有餘痛焉
  鳳生之日,即釧之生日也。水仙一祭,井中人無恨矣。擬曰洛神,卻切。
  彩雲為惡姻緣。
  一着錯滿盤輸,故以司棋名之。
  侍書駡王傢的,剩乃主之打。
  紫鵑從四姑娘出傢,所謂主未成雙,婢卻作對,一僧一尼之謂也。
  鶯兒絡玉一筆,直貫一百零九回“妙玉而凝”一語,刺釵也。
  柳女曰五兒,五者,窩也。北音五讀如窩。
  彩霞於寶玉寫經時,燈後神情獨妙。
  瓶梅斜抱,定是小蠃。
  木頭無聲,全憑橘樹有刺。
  翠墨私囑小蟬,緻滋紛擾,故解語花有妙有不妙也。若彩屏不同清靜,去紫鵑遠矣。
  文杏為釵婢,蘅蕪秋院,而亦惹春風。着一杏字,所以刺寶釵遠矣。
  戴若恩、石崇輩,不及一岫煙之篆兒。
  善姐必為王鳳姐所使。
  小鵲本來報喜,反緻受驚,故吉兇不在鳥音中。
  傻大姐一笑死晴雯,一哭死黛玉,其關係不小。
  林傢死絶一語,雖屬率爾,何堪入林之孝妻之耳乎!
  一樣為奴,獨依兩姓,奴何不幸而為贈嫁之奴,如周瑞傢的是已。
  鮑二嫂曰閻王,尤三姐曰夜叉,都為二奶奶定評。
  秦顯傢的以五日京兆,即時撤委。
  打王善保傢的,僅僅一掌,我尤恨其少。
  若彩霞者,耐旺兒媳婦何?若玉桂媳婦,亦被玫瑰花刺者。
  於鴛鴦辱金文翔媳婦,浮一大白,更罰東風一大白。東風,赦老也。
  吳貴婦宜配包勇。
  多姑娘之於璉兒,醜態可掬。
  文官為梨香班首。芳官侍寶玉,抹墨二字,玉哥定從戲字上生出,然其情可想。藕官侍黛玉,與寶玉恨不作女兒同心,故曰一流人。蕊官以女兒學旦,輕車熟路,釵之來住梨香院,後作戲院,刺之者深矣。葵官侍湘雲,色配淨,豆官侍寶琴,色配醜。艾官侍探春,色配外。茄官侍尤氏,色配老旦。齡官與寶官、玉官,俱屬先去。
  警幻仙姑第一淫人,玉尤後焉。
  兼美為釵黛關鎖。
  寶玉《姽嫿行》獨壓平日之作蓋社中不欲諸女一人下第,深情體貼,故藏纔焉。
  真真國女,真耶?假耶?不過閑中點綴耳。
  傅秋芳真所謂處世虛聲者。
  張金哥死而有知,必為厲鬼相報。
  劉老老於若玉為抽柴之說,真所謂滿口柴鬍。
  王作梅作張小姐之媒,故曰作梅。
  嬌杏以婢做夫人,何等僥幸!
  紅衣女,亦無中生有。
  可人,一曇花耳。
  北靜王為玉哥生平第一知己。
  政老謂寶玉哄了賈母十九年,吾謂被哄者甚衆。*據《癡人說夢》:十九年做二十年。
  以霸王、虞姬擬小柳、小尤,亦新而切。
  薑季南詠秦鐘句云:“優尼戲罷伴僧眠”僧謂寶玉,蓋討智能之便宜,以供寶玉之算帳也。
  蝌與菱獨有深情,自在意言之表。若金桂者,我亦不敢奉命。
  敗子回頭真寶貝,故曰甄寶玉。
  賈蘭者,賈闌也。賈蘭中而賈氏闌珊矣。
  賈薔真是假墻,廟中固多此物,然一入廟中,便如將軍何也。】
  
  姚燮:《讀紅樓夢綱領》(抄本)
  
  (叢說)
  
  【書中之生曰可證者:元春正月初一曰,又為太祖冥壽;寶釵正月二十一曰,薛姨媽、賈政並在二三月間,曰月無考;王夫人三月初一曰,賈璉三月初九曰,王子騰夫人亦三月間,其曰無考;林黛玉二月十二曰,與襲人同曰生;寶玉、岫煙、寶琴、平兒、四兒五人同曰生,大約在四月間;探春在三月初三曰;薛蟠五月初三曰;巧姐七月初七曰,鳳姐九月初二曰,與金釧同生曰,賈敬在九月;王子騰在十一月底,其曰均無考;賈母則八月初三曰也。
  王雪香總評雲:一部書中,凡壽終天折、暴亡病故、丹戕藥誤,及自刎被殺、投河跳井、懸梁受逼、吞金服毒、撞階脫精等事,件件俱有。今查林如海以病死,秦氏以阻經不通水虧火旺犯色欲死,瑞珠以觸柱殉秦氏死,馮淵被薛蟠毆打死,張金哥自縊死,守備之子以投河死,秦邦業因秦鍾智能事發老病氣死,秦鍾似勞怯死,金釧以投井死,鮑二傢以吊死,賈敬以吞金服沙燒脹死,多渾蟲以酒癆死,尤三姐以姻親不遂攜鴛鴦劍自刎死,尤二姐以誤服鬍君榮藥將胎打落後被鳳姐凌逼吞金死,鴛鴦之姊害血山崩死,黛玉以憂鬱急痛絶粒死,睛雯以被攆氣鬱害女兒癆死,司棋以撞墻死,潘又安以小刀自刎死,元妃以痰厥死,吳貴媳婦被妖怪吸精死,賈瑞為鳳姐夢遺脫精死,石呆子以古扇一案自盡死,當槽兒被薛蟠以碗砸傷腦門死,何三被包勇木棍打死,夏金桂以砒霜自藥死,湘雲之夫以弱癥天死,迎春被孫傢揉搓死,鴛鴦殉賈母自縊死,趙姨被陰司拷打在鐵檻寺中死,鳳姐以勞弱被冤魂索命死,香菱以産難死,則足以考終命者,其惟賈母一人乎?
  賈府姊妹自乳母外,有教引老媽子四人,貼身丫頭二人,充灑掃使役小丫頭四五人,自撥人大觀園後,各添老嬤嬤二人,又各派使役丫頭數人,以一女子而服役者十餘人,其他可知矣。
  論月費一項,王夫人月例每月二十兩,李紈每月月銀十兩,後又添十兩,周、趙二姨每月二兩,賈母處丫頭每人每月一兩,外錢四吊,寶玉處大丫頭每人月各一吊,小丫頭八人每人月各五百,其餘各房等皆如例,即此一項,其費巳侈矣。
  內外下人俱各有花名檔子册,凡取物各有對牌,其有犯事者,或革去月錢,或交總事者打四十板、二十板不等,或撥入圊厠行內,或捆交馬圈子裏看守,或竟攆出,具見大傢規矩。
  查抄以後,一切下人除賈赦一邊入官人數外,府中管事者尚有三十余家,共計男女山;百十二名,至賈母喪時,查剩男僕二十一人,女僕十九人,盛衰之速如此。
  鳳姐放債盤利,於十一回中則平兒嘗說旺兒媳婦送進三百兩利銀,第十六回雲旺兒送利銀來,三十九回雲將月錢放利,每年翻幾百兩體己錢,一年可得利上千,七十二回鳳姐催來旺婦收利賬,敘筆無多,其一生之罪案巳著。
  鳳姐叫寶玉所開之賬,為大紅妝緞四十疋、蟒緞四十疋、各色上用紗一百疋、金項圈四個,雖卒未知其所用,亦見其侈糜之一端。
  兩府中上下內外出納之財數,見於明文者?如芹兒管沙彌道士每月供給銀一百雨;蕓兒派種樹領銀二百兩;給張材傢的綉匠工價銀一百二十兩;貴妃送醮銀一百二十兩;金釧死,王夫人賞銀五十兩;王夫人與劉老老二百兩;鳳姐生曰湊公分一百五十兩有餘;鮑二傢死,璉以二百兩與之,入流年賬上;詩社之始,鳳姐先放銀五十兩;賈赦以八百兩買妾;度歲之時,以碎金二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傾壓歲錁二百二十個;烏莊頭常例物外繳銀二千五百兩,東西折銀二三千兩;襲人母死,太君賞銀四十兩;園中出息,每年添四百兩;賈敬喪時,棚杠、孝布等共使銀一千一百十兩;尤二姐新房,每月供給銀十五兩;張華訟事,鳳姐打點銀三百兩,賈珍二百兩,鳳又訛尤氏銀五百兩;金自鳴鐘賣去銀五百六十兩;夏太監嚮鳳姐藉銀二百兩;金項圈押銀四百兩;薛蟠命案,薛傢費數千兩;查抄後欲為監中使費,押地畝數千兩;至鳳姐鐵檻寺所得銀三千兩;賈母分派與赦、珍等銀萬餘兩;賈母之死,禮部賞銀一千兩。無論出納,真書中所云如淌海水者。宜乎六親同運,至一敗而不可收也。
  元妃寵時,其所載賞賜之隆,不一而足,至賈母八十生壽,其賞賜及王侯禮物亦可謂富盛一時。至酬贈如甄傢進京時,送賈府禮,敘上用妝緞蟒緞十二疋,上用雜色緞十二疋,上用各色紗十二疋,上用宮綢十二疋,官用各色紗緞綢綾二十疋;賈敬死時,甄傢送打祭銀五百兩:舉此二端,凡所酬贈者可知。至禮節如寶玉行聘之物,敘金項圈金珠首飾八十件,妝蟒四十疋,各色綢緞一百二十疋,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外羊酒折銀,舉此一端,其他之婚喪禮節可知。殆所謂開大門楣,不能做小傢舉止耶?
  詳敘烏莊頭貨物單,所以紀其盛,而此時賈珍之辭,猶以為末足;詳敘抄沒時貨物單,所以紀其衰,而此時赦、政之心殊苦。其他多一入一出,一喜一悲,禍福乘除,信有互相倚伏者。
  英蓮方在抱,僧道欲度其出傢;黛玉三歲,亦欲化之出傢,且言外親不見,方可平安了世;又引寶玉入幻境;又為寶釵作冷香丸方,並與以金鎖;又於賈瑞病時,授以風月寶監;又於寶玉鬧五鬼時,入府祝玉;又於尤三姐死後,度湘蓮出傢;又於還寶玉失玉後,度寶玉出傢,正不獨甄士隱先機早作也。則一部之書,實一僧一道始終之。
  諺雲:“一生無病便為福”。今書中所記,如雲寶玉急火攻心,以致吐血;如雲尤氏素有胃痛癥;如雲迎春病;如雲襲人偶威風寒,身體發重,頭痛目脹,四肢火熱;如雲探春病;如雲秋紋到傢養病幾曰,如雲巧姐方病,賈母感風寒亦病;如雲王夫人多病多痰;如雲蘆雪亭賞月時迎春病;如雲寶琴之母素有痰癥;如雲李紈以時氣威冒;如雲邢夫人害火眼;如雲湘雲在園中病;如雲五兒多病;如雲李軌因蘭兒病不理園事;如雲五兒受軟禁後又病;如雲賈母威風霜病;如雲薛蟠因出門不服水土生病,如雲琥珀有病;如雲五兒之病愈深,似染怔忡之癥;如雲寶玉又以外威風寒成病;如雲香菱有乾血之癥;如雲薛姨媽被金桂慪得生肝氣病;如雲巧姐驚風內熱;如雲妙玉以打坐走魔得病,如雲寶釵病重;如雲王夫人心疼病;如雲尤氏自園中歸大病,賈珍亦病;如雲賈母以感冒風寒得病;如雲寶玉去後,襲人急病;如雲賈赦有痰癥之類,幾乎無人不病過矣,則病固人所難免乎?至於鳳姐、黛玉諸人,其因病而死者,書中所述,又難盡記者矣。
  凡寶、黛二人相見爭慪之事,若遊園歸後將荷包翦碎一段,史湘雲來時鬥口一段,看《會真記》以謔詞激怒一段,恰紅院不開門一段,因落花傷感一段賈母處裁衣口角一段,元妃賜物時論金玉口角一段,清虛觀懷麒麟後一段,翦玉穗子大鬧一段,瀟湘館大鬧擲帕與拭淚一段,兩人訴肺腑一段,嚮襲人誤認黛玉一段,鉸肩套兒一段,聽寶與湘說林妹妹再不說這話一段,放心不放心二人辨說;一段,黛玉奠親後寶玉過談並看五美吟一段,夢中見剖心一段,聽琴後論知音一段,聞雪雁寶玉定親之語自己糟蹋身子一段,聞儍大姐語過寶玉見面一段,皆關目之緊要者。須玩其一節深一節處,斯不負作者之苦心。
  寶玉立誓之奇,有令人讀之噴飯者。其對襲人云:“化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信。”拿簪子跌斷雲:“同這簪子一樣。”對湘雲雲:“我要有壞心,立刻化成灰,教萬人踐踏。”對黛玉雲:“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裹,叫個癩頭黿吃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碑去。”又云:“再說這樣話,就長個療,爛了舌頭。”又云:“天誅地減,萬世不得人身。”又對襲人云:“我就死了,再能彀你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對紫鵑雲:“我衹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纔好。”對尤氏雲:“人事莫定,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曰明曰、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隨心一輩子了。”聊集錄之,以供一覽。此書者,真能以匪夷之想肖之。
  寶玉於園中姊妹及丫頭輩,無在不細心體貼。釵、黛、睛、襲身上,抑無論矣。其於湘雲也,則懷金麒鱗相證,其於妙玉也,於惜春弈棋之候,則相對含情;於金釧也,則以香雪丹相送;於鶯兒也,則於打絡時嘵嘵詰問;於鴛鴦也,則湊脖子上嗅香氣;於麝月也,則燈下替其篦頭;於四兒也,則命其翦燭烹茶;於小紅也,則入房倒茶之時,以意相眷;於碧痕也,則群婢有洗澡之謔;於玉釧也,有吃荷葉湯時之戲;於紫鵑也,有小鏡子之留;於藕官也,有燒紙錢之庇;於芳官也,有醉後同榻之緣;於五兒也,有夜半挑逗之語,於佩鳳、偕鸞也,則有送鞦韆之事;於紋、綺、岫煙也』則有同釣魚之事;於二姐、三姐也,則有佛場身庇之事;而得諸意外之僥幸者,尤在為平兒理妝、為香菱換裙兩端。
  寶玉過梨香院,遭齡官白眼之看,黛玉過攏翠庵,受妙玉俗人之誚,皆其平生所僅有者。
  赦老純乎官派氣,政老純乎書腐氣,珍兒純乎財主氣,璉兒純乎蕩子氣,蓉兒純乎油頭氣,寶玉純乎儍子氣,環兒純乎村俗氣,我唯取蘭哥一人。
  賈環之與彩雲,賈薔之與齡官,賈蕓之與小紅,賈芹之與沁香、鶴仙,賈璉之與鮑二傢、多姑娘等,或以事,或以情,皆不脫娼妓傢行徑,未可與言情者。
  賈瑞之於鳳姐,薛蟠之於柳,真所謂癩蝦蟆者,其受禍也宜矣。若吳貴媳婦之夾腿,何媽之吹湯,亦未能自知分量。
  吾願以柳湘蓮之鞭,治天下之饞色而生妄心者;吾願以賈探春之掌,治天下之挾私而起釁事者。
  以金桂之蠱惑,而蝌兒能堅守之,古之所難;以趙姨之鄙劣,而政老偏寵嗜之,亦世之所罕。
  提寶玉於鴛鴦、尤三姐之前,便厲色抵拒之,然謂其心口相符,吾不信也。
  探姑娘之待趙姨,其性太灕,惜姑娘之訐尤氏,其詞太峻,皆不可為訓者。
  此書全部時令以炎夏永晝,士隱閑坐起,以賈政雪天遇寶玉止,始於熱,終於冷,天時人事,默然相脗合,作者之微意也。
  還淚之說甚奇,然天下之情,至不可解處,即還淚亦不足極其纏綿固結情也。林黛玉自是可人,淚一曰不還,黛玉尚在,淚既枯,黛玉亦物化矣。
  士隱之贈雨村銀五十兩,賴縣之答賈政亦五十兩,其數同,其情異。
  讀好了歌,知無好而不了者,然天下亦有好不好、了不了之人,且天下有了而不好之人,未有好而不了之人。
  王嬤嬤妖狐之駡,直誅花姑娘之心,蟠哥哥金玉之言,能揭寶妹妹之隱,讀此兩節,當滿浮三大白。
  寶玉之婢,陰險莫如襲人,刁鑽莫如晴雯,狹窄莫如秋紋,懶散莫如麝月,各有所短,然亦各有所長,若綺霞、碧痕者流,委蛇進退焉而已。
  襲人與紫鵑,皆出自太君房中,一與寶玉,一與黛,迨至寶玉僧,黛玉死,而襲人嫁玉函為妻,紫鵑從惜春逃佛,孰是孰非,知者辨之。
  觀平兒之於鳳姐,可以事危疑之主;觀寶釵之於黛玉,可以立媢忌之朝。
  葫蘆廟小沙彌,與江西署之李十兒,皆牽主人如傀儡,而一升官,一壞事者,亦視乎其所駕馭耳。
  茜雪之攆,左右寒心,則檀雲之脫然而去也,固有先幾之智矣。
  男子如薛蝌,女子如岫煙,皆書中所罕有,真是一對好夫妻。
  寫士隱之依丈人者,為全書中如黛玉之依外祖母、薛氏母女之依姊妹、邢岫煙之依姑母、李嬸母女之依侄女兒、尤氏母女之依女壻等作一影子。
  世態之幻,無幻不搜,文章之法,無法不盡,但賞其昵昵兒女之情,非善讀此書者。
  未入園時,寶玉、黛玉住賈母處,李紈、迎、探、惜住王夫人處三間抱廈內;湘雲、襲人少時,住賈母西邊暖閣上;梨香院教習女伶後,薛姨媽另住東南上一所幽靜房捨;寶琴初到時,跟賈母睡;薛蝌住蟠兒書房,岫煙與迎春同住,李嬸同紋綺住稻香邨。
  襲人初出場,則雲大丫頭名喚襲人者,特用一個者字,作者有微意焉。若他人出場,並無此例。
  寧、榮兩府房屋,街東為寧國府,稍西為黑油大門,榮府之旁院也,賈赦、邢夫人居之,而二宅之間,中有小花園隔住。再西為榮府大門,其正堂之束一院,賈政王夫人居之;其正堂之後,在王夫人所住之西者,鳳姐居之;其自儀門內西垂花門進去,一所院落,賈母居之。出賈母所住後門,與鳳姐所住之院落相通,故鳳姐初入賈母處,自後門來。
  紅樓之製題,如曰俊襲人,俏平兒,癡女兒(小紅也)。情哥哥(寶玉也),冷郎君(湘蓮也)。勇睛雯,敏探春,賢寶釵,慧紫鵑,慈姨媽,帶香菱,憨湘雲,幽淑女(黛玉也),浪蕩子(賈璉也),情小妹(尤三姐),苦尤娘(尤二姐)。酸鳳姐,癡丫頭(儍大姐),懦小姐(迎春)。苦絳珠(黛),病神瑛之類,皆能因事立宜,如錫美謐。
  園中韻事之可記者,黛玉葬花塚,梨香院隔墻聽麯,芒種曰餞花神,竇玉替麝月篦頭,恰紅院丫頭在回廊上看畫眉洗澡,薔薇花架下齡官畫薔,堵院中溝水戲水鳥,跌扇撕扇,湘雲與翠縷說陰陽,瀟湘館下紗屜看大燕子回來,襲人煩湘雲打蝴蝶結子,黛玉教鸚鵡念詩,山石邊招鳳仙花,綉鴛鴦肚兜,翠墨傳牋邀社,恰紅梡以纏絲白瑪瑙碟送荔支與探春,看菊吃蟹,黛玉坐綉墩倚欄釣魚,寶釵倚窗檻招桂蕊引遊魚唼喋,探、紈、惜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在花陰下拿花針穿茉莉花,掃落葉,碧月捧大荷葉翡翠盤養各色折枝菊花,宣窰磁合取玉簪花中紫茉莉粉,小白玉合中取胭脂膏助平兒妝,翦並蒂秋蕙為平兒簪髩,鴛鴦坐楓樹下與平、襲談心,香菱畢詩,湘雲以火箸擊手爐催詩,睛雯在薫籠上圍坐,寶琴披鳧靨裘、丫鬟抱紅梅瓶站雪山上,看駕娘夾泥種藕,襲人取花露油、鷄蛋香皂、頭繩為芳官添妝,紫鵑坐回廊上做針綫,藕官於杏子陰吊藥官,鶯兒過杏葉渚以嫩柳條編玲瓏果籃子送顰卿,麝月在海棠下晾手巾,蕊官以薔薇硝送芳宮,芳官掰手中糕逗雀兒玩,湘雲醉後臥芍藥裀,探春和寶琴下棋岫煙觀局,小蠃、香菱、芳、蕊、藕、晝等鬥草,荳官辨夫妻蕙,寶玉為香菱換石榴裙,以樹枝挖地坑埋並蒂菱、夫妻蕙,以落花拚之,怡紅院夜宴行合唱麯,佩鳳、偕鸞作鞦韆戲,建桃花社,柳絮詞唱和,儍大姐掏促織拾綉香囊,凸碧堂賞月以桂花傳鼓,聽月夜品笛,凹晶館倚闌聯旬,作芙蓉誅祭晴雯,紫鵑招花兒,瀟湘館聽琴,其他瑣事不一,聊摘拾如右,以備畫本。】
  
  (糾疑)
  
  【暇嘗涉覽二十四史,其前後相矛盾者,不一而足,況空中結撰,無關典要之書耶!今條著其可疑者如左,非敢吹毛之求,亦以明讀者之不可草草了事雲爾!
  鳳姐為王夫人大兄之女,王夫人三姊妹,次即薛姨媽,其兄弟三人,子騰行二,子勝行三,今一百一回中,稱子騰為大舅太爺,子勝為二舅太爺,殊失檢點。
  第四回點明李紈時係己酉年,就後文甲寅年雲賈蘭十五歲,則是時蘭當八歲,其雲五歲者誤也。
  黛玉母死時,遽雲年方六歲,而即謂其奉侍湯藥,守喪盡禮,又謂其舊癥復發雲雲,皆於理欠的。
  閱第五十三回寧國公名演,榮園公名法、今閱第三回雲榮國公賈源,為源為法,其不相合者如此。
  據第二回雲,大年初一生元春,次年又生一公子銜玉雲雲,是玉之與元春僅差一年,何後文所說意似差十餘年者,此等處不能為之原諒也。查後元春二十六歲時,寶玉方十二歲,故知次年二字之謬,特出自冷子興口中,豈因傳聞於人,隨口演說耶?
  二回冷手興又云長女元春因賢孝纔德選人宮中作女史,上文既雲元春生後一年生寶玉,則此時寶玉方七八歲,元春不過十歲內耳,何便决其為賢孝纔德,即選作女史也?
  查是年元春廿六歲,為王夫人廿二歲所生,若寶玉則王夫人三十六歲時所生也,書中俱可推算。
  黛玉初入榮府時,為十一歲,寶玉方十二歲,而前一回子興雲黛玉方五六歲,寶玉七八歲,未免長成得太快。
  第十回東府菊花盛開,巳交秋末時節,而云吃桃子,於理未合。
  第十二回雲如海鼕底病重,而十三回昭兒自蘇回雲如海九月初三曰巳時沒,不甚鬥筍。
  鳳姐處置賈瑞之時,明明點出臘底二字,遲之久而秦氏始死,亦在歲底者。然此時去秦氏死期已過五七、派時令亦入新年中二月光景矣,而昭兒回來猶雲年底可趕回,猶要大毛衣服雲雲,何不顧前後如此?)
  元妃生於甲申年,書有明文,至省親時,實係二十九歲,寶玉是年十五歲。當寶玉三四歲時,元妃已十七八歲,故能教幼弟之書,想此時尚未入選為女史也。後元妃於甲寅年薨,係年三十一歲,今書中作元妃死時四十四歲,殊不合。
  三十二回為壬子,襲人時十七歲,其與湘雲十年前同住西邊暖閣上,晚上你同我說那話兒,那會子不害鱢,這會子怎麽又鱢了,按十年前襲人與湘雲不過七歲上下,如何便解說此等言語?
  三十九回時,太君年已七十八歲,其問劉老老年則雲七十五,而太君雲比我大好幾歲,還這麽硬朗,於理甚謬。或改劉老老年為八十二,方合。
  四十五回黛玉雲我今年十五歲,當作十四歲為是。
  三十六回雲明兒是薛姨媽生曰,時蓋壬子年夏末秋初也,至第五十七回亦云目今是薛姨媽生舊,時癸醜年春二月間也,豈一人有春秋兩生曰耶?至賈母生曰巳詳敘八月初三曰一段事,今六十一回探春雲過了燈節是老太太生曰,則又何也!
  六十九回雲秋桐十七歲,又云屬兔,大誤。是年癸醜,則十七歲當是丁酉生,屬雞。
  七十回送尤二姐喪,有王姓夫婦,不知何人。
  八十五回係甲寅秋間事,為黛玉作生曰,據前害雲黛玉二月十二曰,與襲人同曰生,而此處生曰忽又在秋間矣。
  九十二回雲十一月初一曰作肖寒會,至九十三回則記雲十月中,時令顛倒。
  元妃之薨,辨其為三十一歲,而以四十四歲為誤者,一則年近四十,安能復蒙寵進,一則王夫人是年為五十三歲,豈王夫人八歲便能生妃耶?】
  
  張新之:紅樓夢讀法
  
  【《石頭記》一書,不惟膾炙人口,亦且鎸刻人心,移易性情,較《金瓶梅》尤造孽,以讀但知正面,而不知反面也。間有巨眼能見知矣,而又以恍惚迷離,旋得旋失,仍難脫纍。得閑人批評,使作者正意,書中反面,一齊涌現,夫然後聞〈之〉(者)足戒,言者無罪,豈不大妙?
  《石頭記》乃演性理之書,祖《大學》而宗《中庸》,故藉寶玉說“明明德之外無書”,又曰“不過《大學》、《中庸》”。
  是書大意闡發《學》、《庸》,以《周易》演消長,以《國風》正貞淫,以《春秋》示予奪,《禮經》、《樂記》融會其中。《周易》、《學》、《庸》是正傳,《石頭記》竊衆書而敷衍之是奇傳,故云:“倩誰記去作奇傳。”
  緻堂鬍氏曰:“孔子作《春秋》,常事不書,惟敗常反理,乃書於策,以訓後世,使正其心術,復常循理,交適於治而已。”是書實竊此意。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是此書到處警省處。故其鋪敘人情世事,如燃犀燭,較諸小說,後來居上。
  《石頭記》一百二十回,一言以蔽之,左氏曰:“譏失教也。”
  《易》曰:“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故謹[覆](履)霜之戒。”一部《石頭》,記一“漸”字。
  《鶴林玉露》雲:“《莊子》之書以無為有,《戰國策》之文以麯作直,東坡平生熟此二書,為文惟意所到,俊辨痛快,無復滯礙。”我欲以此語轉贈《石頭記》。
  是書敘事,取法《戰國策》、《史記》、三蘇文處居多。
  《石頭記》脫胎在《西遊記》,藉徑在《金瓶梅》,攝神在《水滸傳》。
  《石頭記》是暗《金瓶梅》,故曰“意淫”。《金瓶梅》有苦孝說,因明以孝字結;《石頭記》則暗以孝字結。至其隱痛,較作《金瓶梅》者尤深。
  《金瓶梅》演冷熱,此書亦演冷熱;《金瓶梅》演財色,此書亦演財色。
  今曰小說,閑人止取其二:一《聊齋志異》,一《石頭記》。《聊齋》以簡見長,《石頭》以煩見長。《聊齋》是散段,百學之或可肖其一;《石頭》是整段,則無從學步。千百年後,人或有能學之者,然已為千百年後人之書,非今曰之《石頭記》矣。或兩不相掩,未可知,而在此書自足千古。故閑人特為着佛頭糞。其他續而又續及種種效顰部頭,一概不敢聞教。
  《紅樓夢》乃此書正名,而開[手](首)空空道人“因空見色”一段文中有《石頭記》、《情僧錄》、《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諸名目而絶無《紅樓夢》三字。即此便是捨形取影,乃作者大主意。故凡寫書中人,都從影處着筆。
  《紅樓夢》三字出於第五回,實即十二釵之麯名,是《十二釵》為夢之目,《情僧錄》情字為夢之綱。故閑人於前十二回分作三大段.第一段結《石頭記》,第二段結《紅樓夢》,第三段結《風月寶鑒》,而《情僧錄》、《十二釵》一綱一目,在其中矣。
  百二十回大書,若觀海然,茫無畔岸矣,而要自有段落可尋。或四回為一段,或三回為一段,至一二回為一段,無不界劃分明,囫圇吞棗者不得也。閑人為指出之,省卻閱者多少心目。
  寶玉有名無字,乃令人在無字處追尋,所謂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又先天本來無字也。
  是書釵、黛為比肩,襲人、晴雯乃二人影子也。凡寫寶玉同黛玉事跡,接寫者必是寶釵;寫寶玉.同寶釵事跡,接寫者必是黛玉。否則用襲人代釵,用晴雯代黛。間有接以他人者,而仍不脫本處。乃是一絲不走,牢不可破,通體大章法。
  寫黛玉處處口舌傷人,是極不善處世、極不自愛之一人,緻蹈殺機竟不覺;寫寶釵處處以財帛籠絡人,是極有城府、極圓熟之一人,究竟亦是枉了。這兩種人,都做不得。
  或問:“是書姻緣,何必內木石而外金玉?”答曰:“玉石演人心也。心宜嚮善,不宜嚮惡。故《易》道貴陽而賤陰,聖人抑陰而扶陽。木行東方主春生,金行西方主秋殺。林生於海,海處東南,陽也;金生於薛,薛猶雲雪,錮冷積寒?陰也。此為林為薛,為木為金之所由取義也。
  此書凡演姻緣離合,其人如尤二;尤三、夏金桂等,不可枚舉,而無非演寶、黛、釵。凡演天人定勝,其人如王道、王醫、包勇、傻大姐等,不可枚舉,而無非演劉老老。換湯不換藥,如此而已。解如此觀,勢如破竹。
  書中詩詞,各有隱意,若謎語然。口說這裏,眼看那裏。其優劣郡是各隨本人按頭製帽,故不揣摩大傢高唱。不比他小說,先有幾首詩,然後以人硬嵌上的。
  是書名姓,無大無小,無巨無細,皆有寓意。甄士隱、賈雨村自揭出矣,其餘則令讀者自得。有正用,有反用。有莊言,有戲言。有照應全部,有隱括本回。有即此一事,而信手拈來。從無隨口雜湊者。可謂妙手靈心,指麾如意。
   書中大致凡歇落處,每用吃飯,人或以為笑柄,不知大道存焉。
   寶玉乃演人心,《大學》正心必先誠意。意,脾土也;吃飯,實脾土也:實脾土,誠意也。問世人解得吃飯否?
   書中多用俗諺巧話,皆道地北語京語,不雜他處方言。有過僻者,間為解釋。
   是書又總分三大支:自第六回初試雲雨情,至三十六回夢兆絳雲軒為第一支,以劉老老為主宰,以元春副之,以秦鐘受之,以北靜王證之。自四十回三宣牙牌令,至六十九回吞生金自逝為第二支,以鴛鴦為主宰,以薛寶琴副之,以尤二姐受之,以尤三姐證之。自七十一回無意遇鴛鴦,至一百十三回鳳姐托村嫗為第三支,以劉老老鴛鴦合為主宰,以傻大姐副之,以夏金桂受之,以包勇證之。是又通身大結構。
  一部《石頭記》,計百二十回,灑灑洋洋,可謂繁矣,而無一句閑文,一部石頭評,計三十萬字,瑣瑣碎碎,可謂繁矣,而尚有千百剩義。是望善讀者,觸類旁通,以會所未逮爾。
  有謂此書止八十回,其餘四十回,乃出另手,吾不能知。但觀其通體結構,如常山蛇首尾相應,安根伏綫,有牽一發全身動之妙,且詞句筆氣,前後全無差別。則所增之四十回,從中後增人耶?抑參差夾雜增人耶?覺其難有甚於作書百倍者。雖重以父兄命,萬全賞,使閑人增半回不能也。何以耳以目,隨聲附和者之多?
  閑人幼讀《石頭記》,見寫一劉老老以為插科打諢,如戲中之醜腳,使全書不寂寞設也。繼思作者既設科諢,則當時與燕笑,乃百二十回書中,僅記其六至榮府,末後三至乃足完前三至,則佃謂之三至也可,又若甚省而珍之者。而且第三至在喪亂中,更無所用科諢,因而疑。再詳讀《留餘慶》麯文,乃見其為救巧姐,重收憐貧之報也,似得之矣。但書方第六回,要緊人物,未見者甚多,且於寶玉初試雲雨之次,恰該放口談情,而乃重頓特提,必在此人,又源源本本,敘親敘族,歷及數代,因而疑轉甚。於是分看合看,一字一句,細細玩味,及三年,乃得之,曰:“是《易》道也,是全書無非《易》道也屍張新之《石頭記》批評,實始於此。試指出之;劉老老一純坤也,老陰生少陽,故終救巧姐。巧(姐)生於七月七曰,七,少陽之數也。然陰不遽陰,從一陰始。一陰起於下,在卦為媚三。以寶玉純陽之體,而初試雲雨,則進初爻一陰而為姤矣,故緊接曰“劉老老一進榮國府”。一陰既進,馴至於剝三,則老老之象已成,特餘一陽在上而已。剝,九月之卦也,交十月即為坤囂,故其來為秋末鼕初,乃大往小來至極之時,故人手尋頭緒曰“小小一個人傢”、“小小之傢姓王”、“小小京官”,“小小”字凡三見,計六“小”宇,悉有妙義。乾三連即王字之三橫,加一直破之,則斷而成坤。其斷自下而上,初爻斷為巽三,巽為長女,故為母居女傢。二爻斷為艮三,艮為狗,故婿名狗兒。三爻斷為坤三:,坤,臣道也,故做官與王姓聯宗,則因重之為六畫之坤::。自媚三而逐二,而否囂,而觀羹,而剝囂,而坤囂,悉自小小而進,其勢甚利,不可製止,故聯宗為勢利,而榮府正當盛時,其極尚遠,故為遠族。狗兒之祖,但曰姓王,但曰本地人氏,而無名。本地人氏,坤為地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故不名,而名其子為成,亦相繼身故也。狗兒一艮,王成亦即艮,艮東北之卦,萬物之所成終而所成始,故曰成。東北為春鼕之交,故生子名板兒,板文木反,水令退木令反矣。又生一女名青兒,青乃木之色,由北生東,是即老陰生少陽也。艮在五行為土,故以務農為業。老寡婦無子息,陰不生也,久經世代者,貞元運會,萬古如斯,而聖人作《易》,扶陽抑陰及至無可如何,而此生生不息之真種,必謹謹保留之,是則所謂劉老老也。劉,留也,奈何世人身心性命之際,獨不理會一劉老老,而且為王熙鳳之所笑?悲夫!
  書中藉《易》象演義者,元、迎、探、惜為最顯,而又最晦,元春為泰,正月之卦,故行大。迎春為大壯,二月之卦,故行二。探春為夾望,三月之卦,故行三。惜春為乾,四月之卦,故行四。然悉女體,陽皆為陰。則元春泰轉為否,迎春大壯轉為觀,探春央轉為剝,惜春乾轉為坤,乃書中大消息也,歷評在各人本傳。
   凡說部皆用○、△、、、△、一以分眉目,此可不必。緣其精義佳文奧旨經評出,無煩更為抉摘,故本文但加單圈,評註但加單點,以界句讀而已。
   是書因西府而生東府,為珍所居,實為寫一造釁開端之秦氏也。今改東府曰贏國府,亦正與秦氏恰合,嬴,秦姓也。改賈二捨名曰瑓,與其本音同,解亦同。
  原刻綉像二十四幅,具合書意。其題辭則惟第一幅之石頭及結末之僧道,曙合書旨,《石頭》演一心,僧道演《易》理也;餘則悉從書面著筆,隱隱在若即若離、有意無意之間,皆出作者原手。今改原刻加語為大板,其綉像畫幅題詞則照原本摹繪,以存其舊也。其有坊刻另本,綉像僅十五幅,有像無景,闕賈氏宗祠、太君、賈政王夫人、寶琴、紋綺岫煙、尤三姐、菱襲、睛雯、女樂九頁,其於書中情節則大謬。】(《妙復軒評石頭記》抄本捲首)
  
  哈斯寶:新譯紅樓夢讀法
  
  
  【《紅樓夢》一書的撰著,是因忠臣義士身受仁主恩澤,唯遇姦逆擋道,讒佞奪位,上不能事主盡忠,下不能濟民行義,無奈之餘寫下這部書來泄恨書憤的。何以這樣說?書中寫出補天不成的頑石,癡情不得遂願的黛玉,便是比喻作者自己的:我雖未能仕君,終不應象庶民一樣聲消跡匿,總會有知音的仁人君子,——於是有自悲自愧的頑石由仙人引至人間出世。你們雖然蒙蔽人主,使我坎坷不遇,但皇恩於我深厚,我至死矢不易志,——於是有黛玉懷着不移如一的深情死去。這一部書的真正關鍵就在於此。第一回裏說書中寫的是“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不過是指鬆說柏的手法,並非其實。仁人君子應當品味他“我堂堂須眉”,“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這些話,切勿為他移花接木的手段瞞過了。這些不必我來絮叨,明哲之士留心讀下去,自會明白。
  讀此書,若探求文章的神靈微妙,使愈讀愈得味,愈是入神,若追求熱鬧騷噪,便愈讀愈乏味,愈是生厭。尋求熱鬧故事的人自不願看我譯的書,我也壓根兒不願那種人讀我譯的書。聖嘆先生批《西廂記》,說“發願衹與後世錦綉才子共讀,曾不許販夫皂隸也來讀。”我則不然。我批的這部書,即使牧人農夫讀也不妨。他如果讀而不解,自會厭倦。這部書裏,凡是寓意深邃、原有來由的話,我都傍加了圈,中等的佳處,傍加了點;歹人秘語,則劃綫標識。看官由此入門,便會步入深處。此書中,從一詩一詞到謎語戲言都有深意微旨,讀時不察,含糊滑過,就可惜了。
  讀了小可為每回所寫的批評,如有不符事理之處,就請提筆郢正。
  抄錄窺自太虛幻境的十二釵正册,擬繪肖象,謹供看官鑒閱。】
  
  徐鳳儀:《紅樓夢》偶得
  
  第一回雨村對士隱,自稱晚生,一百二回重逢,則稱學生,勢利如此。
  第二回子興無意演說,雨村默識於心,遂為進京攀附之機。九十二回馮紫英詢問賈政,口中始詳露耳。雨村答子興雲:“榮國一支,卻是同譜”,為冒宗拉攏伏綫。蓋此一回乃為雨村起復後一緊要關鍵也。
  第二回冷子興雲:“賈赦有二子,次名璉。”賈府中並稱璉二爺,則當居次。而書中從未帶及賈璉之兄,何耶?
  第五回警幻如今後數語,譬如傳邪教者接受之時,必有不許犯淫欲之戒,孰又戒歟?
  第五回可卿答老媳雲“他能多大了”雲雲,豈有與乃弟同年之人,就不忌諱?此中曖昧,作者不待明言。
  第六回襲人初試是正面,上回之可卿乃是反面。此書妙文全在反面。然假夢幻猶是正面,如珍、蓉、薔等種種曖昧,始是反面。
  第七回焦大駡中“連賈珍都說出來”七字,足褫可卿之魄。所以繪其縊死之由,一百十一回鴛鴦雲:“他什麽又上吊呢!”詞中亦有“畫梁春盡”之句。閱者勿被瞞過。
  第七回焦大一駡之後,不復聞再鬧事,想鳳姐車上囑咐之言,蓉必默會,次日即調派至閑靜處矣。故直至一百五回始一出面也。
  第八回寶玉酒醉回房,因茶欲攆李嬤。但十九回李嬤雲:“為茶攆了茜雪。”何以前後互異?此後即不提及茜雪,似茜雪已被攆矣。但如何歸罪茜雪?何人作主攆出?寶玉何故忍心不為輓回?作者曾未之及。
   第十回賈敬生日,逗出尤老娘;十三回秦氏之喪,逗出尤氏姊妹。
  十三回秦氏之喪,賈珍銳意窮奢極欲。然作者欲藉此以寫鳳姐之才,當富足之時,人皆趨利,頤指氣使,固所樂從;若一百十一回賈母之喪,邢夫人吝財,且故掣其肘,呼應不靈,非其因運敗而纔短也?
  據十三回秦氏之喪,寫尤氏眷屬姊妹都來了,賈璉何未之見,至六十四回,始見而垂涎耶?
  據十五回水月庵即饅頭庵,九十三回平兒答鳳姐之言,似判為二。
  十七回女戲子住梨香院,止派舊學歌唱老[嶇]照管,五十八回分撥芳官等時,添出許多幹媽,似失照應。
  十九回省親事甫畢,接寫賈珍邀寶玉聽戲看燈,隔日未久,湘雲即來榮府。但湘雲乃賈母素愛之人,省親大典,何不接伊來府?若謂來在府中,何不與外親之釵、黛,一同帶見賦詩,而使之嚮隅?且元春又與之姊妹行,何竟不詢及?
  十九回襲人規勸寶玉,確是良言,惜其後嫁琪官。此時似屬籠絡,然餘不以人廢言。
  十四回薛蟠曾為秦鐘鬧醋,在寶釵暗想之中補出。
  三十四回王夫人既知襲人之言有理,寶玉棒瘡痊好,仍未搬移,何其溺愛?
  四十四回風姐、賈璉打駡平兒,寫平兒受如許委屈,乃為寶玉讓平兒到怡紅院,得以親近之地步
  四十五回婆子們聚賭,為後文姦盜諸事作引。
  四十八回賈璉挨打,在平兒口中敘出,雖帶寫雨村為人,乃為一百五回文章伏脈。
  五十一回《懷古詩燈謎》,《赤壁》猜盂蘭會所焚之法船,交趾似隱喇叭,《鐘山》似隱傀儡,《淮陰》似隱馬桶,《廣陵》似隱柳木牙簽,《青塚》似隱墨鬥,<梅花觀》似隱紈扇。
  六十二回寶玉生日,未見李紋、李綺在座,似不在賈府中則可,而七十一回賈母八旬壽辰,紋、綺已來,何故未得隨衆慶祝?七十回碧月雖有明年回去之言,豈斯時已回去耶?但九十四回消寒會,又有紋、綺二人,前後殊失照應。
  東府墻茨之譏,嚮止暗寫,至六十三回賈蓉與母姨狂謔,醜態畢露。其丫頭之駡,賈蓉之答,又將賈璉醜事說明。
   六十四回寫尤二姐收表記,暇豫之至,詢是慣傢。
  六十五回賈赦遣賈璉往平安州說事,乃為後文參劾伏脈,亦為鳳姐得乘賈璉外出,賺尤二姐入府張本。
  六十六回“東府衹有兩個石獅子幹淨”,雖湘蓮信口之言,然在寶玉前而不及西府,尚容情也。
   七十八回林四娘,《聊齋志異》集中,某觀察所遇恆藩姬妾林四娘,便是姽嫿將軍小傳。
  黛玉處尚有春纖一婢,九十七回黛玉臨終時,不知何往,又叫去雪雁,衹剩一紫鵑耶?
   九十九回賈母謂鳳姐提防黛玉,為一百一回見鬼作引。
  九十九回賈政身任監司,不諳吏治,任憑李十搬弄,其邸抄皆未寓目,僅於官廳候傳翻閱廢紙,始睹薛蟠翻案塘抄,其惶遽之狀,歷歷如繪,尤為可曬。
  一百五回番役及內外衙門皂快捕人搜贓,與盜奚異?焦大雲:“衹有我們捆人的,那裏倒叫人捆起來?”天理循環,亦不可不知也。
  強占民妻為妾,及尤三姐自刎,未經報官,厥咎在璉。一百五回乃移罪於珍,奇甚!
  一百七回賈政素性昏聵,近因被參,心膽俱裂,陡聞包勇鬧事,焉得不生驚懼,不即驅逐,尚令守園,盜發得其救護,亦忠厚禦下之報。
  一百十四回岫煙出嫁,雖於寶釵口中補出,不知在何處上轎。一百八回賈母嚮湘雲言:“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邊很苦”,似仍依於邢夫人處。何以許久絶不寫及岫煙,似已離卻榮府。但此回寶釵說及薛蝌娶親,是在賈母喪事之時,府中俱皆穿孝,豈能聘嫁岫煙?
  一百十七回已寫薛傢搬出,一百二十回薛蟠回傢,詣榮府拜謝,寫薛姨媽、寶釵也過來了,似仍住賈府房屋之詞。
  一百十七回賈璉臨行,言及巧姐,王夫人云:“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親有個一差二錯,又耽擱住了”等語,似巧姐年將及笄矣。但一百一回尚須奶子拍哄始睡,鳳姐又命平兒抱過來,似在被袱。曾兒何時,倏忽若此長成耶?又書內凡寫巧姐,總是奶子抱着,惟九十二回、一百五回雖不抱着,尚寫雛幼似[鬢召]年耳。】
  (周春《閱紅樓夢隨筆》附錄)
  
  諸聯:明齋主人總評
  
  【《石頭記》一書,膾炙人口,而閱者各有所得。或愛其繁華富麗;或愛其纏綿悱惻;或愛其描寫口吻一一逼肖;或愛隨時隨地各有景象;或謂其一肚牢騷;或謂其盛衰循環,提矇覺聵;或謂因色悟空,回頭見道;或謂章法句法,本諸盲左腐遷:亦見淺見深,隨人所近耳。
  書中無一正筆,無一呆筆,無一復筆,無一閑筆,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後面渲染出來。中有點綴,有剪裁,有安放。或後回之事先為提掣,或前回之事閑中補點。筆臻靈妙,使人莫測。總須領其筆外之深情,言時之景狀。
  作者無所不知,上自詩詞文賦、琴理畫趣,下至醫卜星象、彈棋唱麯、葉戲陸博諸雜技,言來悉中肯綮。想八鬥之才又被曹傢獨得。
  全部一百二十回書,吾以三字概之:曰新、曰真、曰文。
  名姓各有所取義:賈與甄,夫人知之矣。若賈母之姓史,則作者以野史自命也。他如秦之為情,邢之為淫,尤之為尤物,薛之為雪,王之為忘,林之為靈,政之為正,璉之為戀,環之為頑,瑞之為瘁,湘蓮之為相憐,赦則言其獲罪也,釵則言其差也,黛則言其代也,紈則言其完節也,晴雯言其情文相生也,襲則言其充美也,鴛鴦言其不得雙飛也,司棋言其廝奇也;鶯為出𠔌,言其得隨寶釵也;香菱不在園中,言與香為鄰也;岫煙同於就煙,言其無也;鳳姐欲壑難盈,故以豐之為輔,平為之概;顰卿善哭,故婢為啼血之鵑,雪中之雁。其餘亦必有所取,特粗心人未曾覺悟耳。
  書本脫胎於《金瓶梅》,而褻慢之詞,淘汰至盡。中間寫情寫景,無些黠牙後慧。非特青出於藍,直是蟬蛻於穢。
  凡值寶黛相逢之際,其萬種柔腸,千端苦緒,一一剖心嘔血以出之。細等縷塵,明如通犀。若雲空中樓閣,吾不信也。即雲為人記事,吾亦不信也。
  公子之名,上一字與薛傢同,下一字與林傢同,自己日趨於下,父母必欲其嚮上,洎乎飄然遠去,則又不上不下。
  所引俗語,一經運用,罔不入妙。胸中自有轤(金旁)錘。
  寶玉與黛玉,木石緣也。其於寶釵,金玉緣也。木石之與金玉,豈可同日語哉!
  人憐黛玉一朝奄忽,萬古塵埃,𠔌則異室,死不同穴,此恨綿綿無絶。予謂寶釵更可憐,纔成連理,便守空房,良人一去,絶無眷顧,反不若齎恨以終,令人憑吊於無窮也。要之均屬紅顔薄命耳。
  或指此書為導淫之書,吾以為戒淫之書。蓋食色天性,誰則無情?見夫釵、黛諸人,西眉南臉,連袂花前月底,始是鶯愁燕侶,彼村婦巷女之憨情妖態,直可糞土視之,庶幾懺悔了竊玉偷香膽。
  凡稗官小說,於人之名字、居處、年歲、履歷,無不鑿鑿記出,其究歸於子虛烏有。是書半屬含糊,以彼實之皆虛,知此虛者之必實。
  自古言情者,無過《西廂》。然《西廂》衹兩人事,組織歡愁,攡詞易工。若《石頭記》則人甚多,事甚雜,乃以傢常之說話,抒各種之性情,俾雅俗共賞,較《西廂》為更勝。
  白門篇六朝佳麗地,係雪芹先生舊遊處,而全無一二點染,知非金陵之事。且鳳姐臨終時,聲聲要到金陵去,寶玉謂他去做甚;又於二十五回雲跳神,五十七回雲鼓樓西,八十三回雲鬍同,八十七回雲南邊北邊。明辨以晰,益知非金陵之事。
  總核書中人數,除無姓名及古人不算外,共男子二百三十二人,女子一百八十九人,亦云夥矣。
  園中諸女,皆有如花之貌,即以花論:黛玉如蘭,寶釵如牡丹,李紈如古梅,熙鳳如海棠,湘雲如水仙,迎春如梨,探春如杏,惜春如菊,岫煙如荷,寶琴如芍藥,李紋、李綺如素馨,可卿如含笑,巧姐如荼蘼,妙玉如蒼卜,平兒如桂,香菱如玉蘭,鴛鴦如凌霄,紫鵑如蠟梅,鶯兒如山茶,晴雯如芙蓉,襲人如桃花,尤二姐如楊花,三姐如刺桐梅。而如蝴蝶之栩栩然遊於其中者,則怡紅公子也。
  昔賢詔人讀有用書,然有用無用,不在乎書,在讀之者。此書傳兒女閨房瑣事,最為無用,而中寓作文之法,狀難顯之情,正有無窮妙義。不探索其精微,而概曰無用,是人之無用,非書之無用。
  頭腦鼕烘輩斥為小說不足觀,可勿與論矣。若見而信以為有者,其人必拘;見而决其為無者,其人必無情;大約在可信可疑、若有若無間,斯為善讀者。
  人至於死,無不一矣。如可卿之死也,使人思;金釧之死也,使人惜;晴雯之死也,使人慘;尤三姐之死也,使人憤;二姐之死也,使人恨;司棋之死也,使人駭;黛玉之死也,使人傷;金桂之死也,使人爽;迎春之死也,使人惱;賈母之死也,使人羨;鴛鴦之死也,使人敬;趙姨娘之死也,使人快;鳳姐之死也,使人嘆;妙玉之死也,使人疑;竟無一人同者。非死者之不同,乃生者之筆不同也。
  昔仲春之夕,與友會飲晦香居,酒既啉,各述生平奇夢。一客曰:“吾曾夢歷天庭,手挪星鬥,雲霞拂衫袖,下視城郭,蠕蠕欲動。”一曰:“吾夢為僧,結廬深山頂,覺爾時萬緣懼寂。”一曰;“吾夢得窖銀數百萬,遂治園亭,蓄姬媵,食必珍,出必車馬,座上客滿,譽聲盈耳,若固有之矣。”一曰:“吾夢與靈[均](俱)談,維時蘭蕙百晦,香沁心腑,徐叩《天問》、《招魂》諸篇意義,笑而不答。”一曰:“吾夢涉海,汪洋萬頃,四顧無人,不知身之所如。”一曰:“吾夢錦標簪花以歸。”一曰:“吾夢諸兒成立,侍養無缺。”一曰:“吾夢殺賊,振臂大呼,群醜悉竄。盜魁倔強,引刀斬之,髑髏滾地,血濺衣履。”一曰:“吾夢至地獄,見斷手缺足者,現諸苦惱狀。”一曰:“吾夢為丐,饑腸作鳴,沿門叫呼,訖無一應。”餘時不語。客詰之,余曰:“備聞諸夢,幻也,壯也,清也,妖也,噩也。諸公之夢,皆吾之夢。吾多夢,吾亦無夢。且與諸公同讀《石頭記》一夢。”
  餘自嘆年來死灰槁本,己超一切非非想,衹鏡奩間尚恨恨不能去。適來無事,雨窗展此,唯恐擅失,竊謂當煮苦茗讀之,爇名香讀之,於好花前讀之,空山中讀之,清風明月下讀之,繼《南華》、《離騷》讀之,伴《涅盤》、《維摩》讀之。天下不少慧眼人,其以予言為然乎,否乎?
  袁子纔詩話謂紀隨園事,言難徵信,無釐毫似處。不過珍愛倍至,而硬拉之,弗顧旁人齒冷矣。
  二知道人說夢曰:寶玉如主司,金釵十二為應試諸生。迎春、探春、惜春似回避不入闈者;湘雲、李紋、李綺似不屑作第二想,竟不入闈者;岫煙、寶琴業已許人,似隔省遊學生,例不入闈者;紫鵑、鶯兒似已列副車,臨榜抽出者;寶釵似頂冒而僥幸中式者;襲人似以關節中副車者;其餘諸婢,似錄遺無名,欲觀光而不能者。吾謂黛玉似因奪元而被擯者,可卿似進場後斃於號臺者,妙玉、鴛鴦似弗工時藝不及入闈者,金釧、晴雯似犯規緻黜者;平兒、香菱似佐雜職不許入闈者,五兒似繳白捲者,小紅似不得終場者,芳官、四兒似未入泮不敢入場者。他若李紈、尤氏、鳳姐諸人,皆紛紛送考者耳。
   又云:賈赦色中之厲鬼,賈珍色中之靈甩,賈璉色中之餓鬼,寶玉色中之精細鬼,賈環色中之偷生鬼,賈蓉色中之刁鑽鬼,賈瑞色中之饞癆鬼,薛蟠色中之冒失鬼。吾謂秦鐘色中之倒運鬼,湘蓮色中之強鬼,賈薔色中之倒塌鬼,焙茗色中之小鬼。
  賈媼生二子一女,赦之出也愛其媳,政之出也愛其子,敏之出也愛其女:其為愛也公而溥。
  小說傢結構,大抵由悲而歡,由離而合。是書則由歡而悲,由合而離,遂覺壁壘一新。】
  
  洪秋蕃:紅樓夢抉隱總評
  
  【言情之書盈簽滿架,《紅樓》獨得其正,蓋出乎節義也;紀事之書盈簽滿架,《紅樓》獨矯其常,蓋一於含蓄也。寶玉元配本屬黛玉,寶釵起而謀奪之,賈母遂背黛而娶釵,於是黛玉守節死矣,寶玉不忍黛玉守節死,亦守義而亡。卒之守節義者得會合於天仙福地,肆謀奪者長嫠泣於怨雨凄風,而且傢道日見陵夷,禍患因而疊至。賈母一事謬,百戾隨之,以全福全壽之人,卒不得全受以歸,《書》所謂從逆兇者非歟?然韜其意於字裏行間,不使讀者一眼窺破,遂成天下古今有一無二之書。僕自束發受書以來,即讀《紅樓》,即有心得,轍嘆天下傳奇小說有此一副異樣筆墨,然自少至壯足跡半天下,抵掌談《紅樓》迄無意見相合者,且有抵牾而加姍笑者。乃捨斯人而求諸書肆,凡批本及傳贊圖詠,悉取覽焉。甫數行,即與意迕,竊自訝鄙見果有偏耶?抑斯人之目光不炯耶?因再取全傳潛玩之,審乎所見不謬,途隨筆而記之。嗣以一行作吏,此事遂廢,束置高閣者三十年,罷官後,為小兒昌言迎養粵西之蒼梧、富川等縣暑,課孫暇,一無事事,爰將前所筆記增足而手錄之,雖不足當大雅一粲,而作者慘淡經營之苦心或不致泯滅焉。嗚呼!生平所讀何書?不能羽翼聖經賢傳,願於傳奇小說闡發其奧義,斯亦陋矣。雖然,賢者識大,不賢者識小,僕為世人所棄,其不賢甚矣,小者之識,不亦宜乎!
  
  《紅樓夢》是天下古今有一無二之書,立意新,佈局巧,詞藻美,頭緒清,起結奇,穿插妙,描暮肯,鋪序工,見事真,言情摯,命名切,用筆周,妙處殆不可枚舉,而且譏諷得詩人之厚,褒貶有史筆之嚴,言鬼不覺荒唐,賦物不見堆砌,無一語自相矛盾,無一事不中人情。他如拜年賀節,慶壽理喪,問卜延醫,鬥酒聚賭,失物見妖,遭火被盜,以及傢常瑣碎,兒女私情,靡不極人事之常而備紀之。至若琴棋書畫,醫卜星命,抉理甚精,覼舉悉當,此又竜門所謂於學無所不窺者也,然特餘事耳。莫妙於詩詞聯額,酒令燈謎,以及帶敘旁文,點演戲麯,無不暗合正意,一筆雙關。斯誠空前絶後,戛戛獨造之書也,宜登四庫,增富百城。
  
  《紅樓》妙處不可枚舉,尤妙者莫如立意之新。意淫二字,創千古經傳稗史未有之奇,明明劍也而匣之,明明燈也而帷之,令觀之者見匣不見劍,見帷不見燈,逼視之,乃知匣有劍,帷有燈,然筆下則但寫匣與帷,更不示人以劍與燈,花樣新翻,得未會有。風流之事如是,婚姻之事亦如是,紀敘之辭如是,臧否之辭亦如是。蓋淫之一字匪惟色欲之稱,舉不善皆淫,如《書》之“福善禍淫”,“無即慆淫”,《左傳》之“賞善刑淫”“歲在星紀而淫於玄枵”之類是也。又非但不美之稱,其美處亦淫,如皇甫謐、劉峻皆號書淫,孟東野詩“寢淫乎漢氏”之類是也。意者,含而未申之謂也。故凡藏於中而不顯著於外者,皆得謂之意淫。悔婚而不言悔,賴婚而不言賴,奪婚而不言奪,以及不善而稱為善,不賢而稱為賢,匣其劍而帷其燈,意淫之說也;訂盟而不言訂,守盟而不言守,踐盟而不言踐,以及善而類於不善,賢而類於不賢,示以匣與帷而不示以劍與燈,亦意淫之說也。此二字包羅一切,統括全篇,不專為寶玉定評。若專為寶玉定評,則寶玉豈僅意淫而已哉!欲讀是書,請先于云水光中洗眼來。
  
  《紅樓》妙處,又莫如佈局之巧。寫富不寫極富,開捲便說寧、榮兩府也都蕭索,內囊已盡上來。寫貴不寫極貴,元春初選女史,繼封才人,晉册貴妃;賈政初賞主事街,洊升員外郎中之職,外任亦衹學使糧道而止;赦、珍襲職而已,賈璉捐納同知而已。此為佈局之巧。昔有二晝師藝名相埒,各畫漢宮春曉圖。其一聚精會神,工繪妃後,而於服役宮娥不無差等,有美中不足之撼;其一鏤金錯采,專畫宮娥,而於後宮佳麗不着一人,但見錦帳低垂,珠簾委地,以取春曉之意。合兩幅觀之,人多珍視畫宮娥者,謂袍袴宮人已極美麗,其擅椒房寵者當更何如,而其實衹以上等筆墨畫中等人材,遂使上等人材令人擬為無上上等,如孫武子以上駟敵中駟、中駟敵下駟之巧訣耳。《紅樓》佈局正與此同。俗手不然,寫富貴必臻其極,及序其起居服食,陳設應酬,則有婆子村氣,見笑大方,亦何弗取《紅樓》讀之而師之哉!
  
  《紅樓》妙處,又莫如詞藻之美。尖叉鬥險,徵引搜奇,固已含英咀華,即辭令之妙,亦非他書所及。《紅樓》妙處,又莫如頭緒之清。一部廿一史從何處翻起,最是悶人。試觀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賈寶玉試纔題匾額,遂將賈府諸人,大觀園全境,逐一點出,不獨使讀者一目瞭然,即作者信筆寫去,亦不致有顛倒錯落之弊,創著述傢第一妙訣。
  
  《紅樓》妙處,又莫如起結之奇。開捲一敘,已將結局倒攝一百二十回之前,末後一結,更將本傳結到數千百年之後,且他書皆後人傳前人之事,或他人傳本傳之人《紅樓》則為寶玉自撰,尤創古今未有之格。
  
  《紅樓》妙處,又莫如穿插之妙。全傳百餘人,瑣事百餘件,其中穿插鬥筍,如無縫天衣,組織之工,可與《三國演羨》並駕。
  
  《紅樓》妙處,又莫如描摹之肖。性情各以其人殊,聲吻若自其口出,至隱揭姦詐胸藏,麯繪媟褻情狀,尤為傳神阿堵。佛傢謂菩薩現身說法,欲說何法,即現何身,作者其如菩薩乎!
  
  《紅樓》妙處,又莫如鋪序之工。揮寫富貴之像易,欲無斧鑿之痕難,《紅樓》鋪張揚厲,獨免此弊。
  《紅樓》妙處,又莫如見事之真。深人無淺語,以見事理真也。若見之不真,則下筆多隔靴搔癢之病。
  《紅樓》序一人,序一事,無不深透膜裏,入木三分,總由見得真,斯言之切耳。
  《紅樓》妙處,又莫如言情之摯。款款深深,世無其匹,是真能得個中三昧者。言情之書,汗牛充棟,要不能不推《紅樓》獨步。
  
  《紅樓》妙處,又莫如命名之切。他書姓名皆隨筆雜湊,間有一二;有意義者,非失之淺率,即不能周詳,豈若《紅樓》一姓一名皆具精意,惟囫圇讀之,則不覺耳。茲臚舉以質天下善讀《紅樓》之人:何為寶玉?寶黛玉也。謂惟黛玉是寶,非黛玉不娶也。曰神瑛,對頑石而言也。初則頑石,煅煉則成通靈,幻化而為神瑛,明其不頑也。何為黛玉?待寶玉也。謂惟寶玉是待,非寶玉不嫁也。曰顰兒,則以有效顰之人也。西施有效顰之人,而身價益高矣。其氏林,以其來自靈河岸,且謂有林下風,以纔女目之,又如月明林下,以美人屬之,尊之也。寶釵者何?寶差也。謂賈母、王夫人以寶釵為寶,識見差謬也,貶之也。薛雪也,有陰冷之象。林遇雪,則無欣欣嚮榮之兆,而有蕭蕭就萎之憂。然雪雖虐林,而有晴雯小照於林間,猶有和煦之景,晴雯去而林無生氣矣,故晴雯為黛玉小照。襲人者,能襲人婚姻以與人者也。寶玉正配本屬黛玉,襲人能襲取以予寶釵,並不明張旗鼓,如潛師夜襲者然,故曰襲人。然其所以故,則以寶釵行為與己相合,故為寶釵小照。至舊名珍珠,以在賈母處耳,及侍寶玉,珠已破而不圓,不成其為珠,故奪其名以予賈母後補之婢。太君,無信之人也。寶玉親事,既許黛玉“復遷異於寶琴,既改寶釵,復遊移於傅試之妹,婚可賴,盟可背,人而無信,莫此為甚!古無信史,故氏太君以史。政者,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然必自率以正,而後能正人之不正。賈政內不能刑於妻妾,外不能駕馭豪奴,徒知嚴厲於其塚子,是謂道之以政,非率之以正也,故不曰正而曰政。又政,真也,謂賈政乃真有其人。與甄應嘉對勘,嘉假也,謂甄應嘉雖氏甄,應作假論。太虛幻境對聯雲:“假作真時真亦假”,蓋指此。然皆統乎寶玉而言,謂賈寶玉乃真寶玉,甄寶玉乃假寶玉也。敬之文曰苟,謂賈敬上不能報國,下不能齊傢,惟苟免於是非場而巳。赦者,有罪之辭,然賈赦之罪猶可赦,故後獲譴亦遇赦。珍與殄相似,賈珍自取滅亡,有類乎殄。璉以連篇文,賈璉連類而及,稍次其兄。蓉小子庸劣不堪,環小子頑梗實甚。珠號夜光,故賈珠早世。蘭香遠襲,卜賈蘭亢宗。王夫人不能主中饋之人,傢務則仰賴於侄婦,婚姻則顛倒於妖鬟,但知聽宵小之言,遂紛召戾之氣,中藏無主,故去一點以氏王。邢夫人初具人形而已,處事則糊塗無見,待人則刻薄居心,於時為秋,於行為金,於聲為商,於官為刑,故取聲象形而氏邢。紈,扇也,李紈少寡,如秋扇之見捐。然有令德,能奉揚仁風,李花白如縞素,故氏李。熙,希也;鳳,奉也,謂鳳姐為人專以希意旨工趨奉也,他都無論。王夫人攛掇賈母悔黛玉之婚,改寶釵之聘,明知其不可而迎合以成之,故以希奉名其人。且尅扣盤剝,亦非主持傢政之道,故亦氏王而為王夫人之侄女。元春得春氣之先,占盡春光,故有椒房之貴。迎春如當春花木,迎其氣則開,過其時則謝,其性類木,故又謂之木頭。惜春,謂青燈古佛,辜負春光,故曰惜春。若探春則不然。有春則賞之,無春則探之,不肯虛擲春光,故其為人果敢有為,長得春氣,非葳蕤自守者此,且明於事理,腹有陽秋,皆探討之功也,故曰探春。尤氏,叢過之人。秦氏,可輕之人,去來無定者。湘上閑雲,故湘雲以名。其始與黛玉莫逆,後為寶釵交歡,遂與黛玉反眼若離,此不信乎朋友之人也,故亦如太君之姓。出岫之雲,可為霖雨;出岫之煙,無足重輕。邢岫煙郊寒島瘦,亦秋官之象,故亦如邢夫人之姓。寶琴,抱琴也。琴少知音,故與寶玉無繾惓;梅花三弄,是其所托,故以瓶梅題其豔,適梅終其身。水波散處為紋,餘霞散處成綺,故李紋、李綺為大觀園閑散之人。花當春則旺,當秋則零,秋芳之花,不能與群芳鬬豔,故傅秋芳不入大觀園而嚮隅。然寶玉親事,賈母亦為之遊移,如薦捲之副本,故氏以傅,而為傅試之妹。周姨娘,其內吉之人;趙姨娘,如山魈之人。梧桐驚秋而葉落,秋桐來,肅殺至矣,故曰秋桐。巧姐,巧於遇者也,遇劉極巧,故曰巧姐。妙玉,妙於竊者也,竊玉極妙,故曰妙玉。尤二姐,尤物也;尤三姐,則有尤人之意矣。紫鵑,啼冷月之鳥也,托於林而過雪,尤有寒鴉之色,然有血性,故忠於事主而有赤心。鴛鴦,不獨宿之鳥也,然不妄耦,故以名。鶯兒,善為枝上唬以驚人夢醒之鳥,寶釵教令籠絡寶玉,即遊揚其主之美以喚醒夢夢之人,故曰鶯兒,而氏以黃。或曰:黃金鶯,黃金纓也,寶釵用以絡玉,故名,亦通。平者,平其所不平也,如平斛之概。鳳姐行事太過,賴平兒以平之,故平兒最賢。雪雁,寶釵藉以為贋者也,曾為薛氏賡婢,故曰雪雁。素雲,與李紈而為素者也;侍書,則侍書而巳。司棋,人奇事奇,志節尤奇,青衣有此,斯亦奇矣,故曰司棋。高士之女,辱於青衣,屬於俗子,其遇應憐,故曰英蓮。中材之婢,偶因一顧,便作夫人,其實僥幸,故曰嬌杏。金桂,精怪也,雪遇夏,未有不銷亡者,故氏夏。蟾,有毒之物,薛蟠寶之,故曰寶蟾。薛蟠,謂蟠據賈傢而不去也。薛蝌,謂蝌蚪雖能作字,而文理不屬,然較誤認庚黃之兄差勝矣。;秦鍾,以情終也。秦業,秦孽也。代儒有猷迂之象。賈瑞真睡夢之人。王仁謂忘其為人。卜世仁是不是人。卜固修是不顧羞。邢德全,謂僅形貌生得全,而無人心。張友士,謂醫道有足恃。鬍君榮,謂鬍姓真庸醫。馮淵是逢寃。詹光是沾光。單聘仁是善騙人。王爾調謂調和作媒。程日興謂能條陳傢道日興。焦大,焦躁之僕。
  包勇,抱勇之夫。柳,解舞之物,與寶玉相憐,故曰柳湘蓮。函,受矢之物,為寶玉受矢,故曰玉函。又蔣,將也,將變函人為矢人,以射寶玉之人,故氏蔣。茗煙,盟湮也;焙茗,背盟也,謂寶黛婚媾之盟既湮沒不彰,遂為賈母悔而背之,亦猶襲人舊名珍珠,謂寶黛婚姻之事如珍珠之圓,後為襲人襲而敗之。非然者,珍珠、茗煙皆極俗字,後改襲人、焙茗亦無意義,何必多此一番筆墨乎?凡此種種,皆從甄士隱、賈雨村脫化出來。至王善保傢及善姐,皆極不善之人,而以善稱,則以反證大賢大德之寶釵,至善至貴之襲人,與全傳命名之意不同。《紅樓》一名一姓不苟如此。豈他書所能企及。
  
  《紅樓》妙處,又莫如用筆之周。他書序事,顧此失彼,或挂一漏萬。《紅樓》無此弊,雖瑣瑣碎碎極不要緊之事,亦必細針密縷,周匝無遺。
  
  《紅樓》妙處,又莫如譏諷得詩人之厚,褒貶有史筆之嚴。賈政不學無文,惟躭博弈,然狀其為人,頗類迂拘之學究,嚴以教子,似承詩禮之名傢,且攜兒輩應酬,常赴詩壇文會,膺簡命出使,居然視學衡文,固未嘗詆其不文也。然而題聯額於新園,吟髭捻斷,擬破承為程式,衹字無成,雖不詆其不文,終不予以能文也。賈母悔黛玉親事,確背前盟,寶釵奪黛玉婚姻,實由篡取,就寫賈母改定寶釵,若與黛玉無涉,敘寶釵得配寶玉,儼如金玉天成,固未嘗明書其悔婚奪親也。然而偷梁換柱,公論難逃,藉雁藏鶯,陰謀自著,雖不明書悔婚奪親,不啻明書悔婚奪親也。寶釵矯詐盜名,襲人姦淫肆妬,然序兩人行事,竟如媲美賢媛,不獨翳俗眼於一時,直欲盜盛名於千古,固未嘗直揭其隱惡也。然而甘卑污以貢媚,一生之品行全隳,適優伶以貪歡,通體之姦淫畢露,雖不直揭其隱惡,不啻直揭其隱惡也。他如苟且之事,暖昧之行,諸如此類,筆不勝書,莫不含蓄其詞如詩人之厚,而又激揚其語如史筆之嚴,然則《紅樓》真枕經葄史之文哉!】
  
  (上海印書館一九三四年重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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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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