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风情 秦腔 Shaanxi   》 《秦腔》第四部分8(2)      賈平凹 Gu Pingao

  夏雨第二天沒有等到夏風回來,晚上還沒有回來,急得嘴角起了火泡。君亭說:“最遲也該趕到明日十一點前吧,要不就見不上四叔一面了!”上善說:“是不是出了什麽事趕不回來?”夏雨說:“能有什麽事?他不回來許多事不好辦哩!”君亭說:“事到如今,他即使明日十一點前趕回來,商量事情也來不及了!咱們做個主,如果他趕不回來,孝子盆夏雨摔,至於擡棺的,上善你定好了人沒?”上善說:“該請的都請到了,該擋的也都擋了,席可能坐三十五席,三十五席的飯菜都準備停當。衹是這三十五席都是老人、婦女和娃娃們,
  精壯小夥子沒有幾個,這擡棺的,啓墓道的人手不夠啊!”君亭說:“東街連擡棺材的都沒有了?”上善說:“咱再算算。”就扳了指頭,說:“書正腿是好了,但一直還跛着,不行的。武林跟陳亮去州裏進貨了,東來去了金礦,水生去了金礦,百華和大有去省城撿破爛,武軍販藥材,英民都在外邊攬了活,德水在州城打工,從腳手架上掉下來,聽說還在危險期,德勝去看望了。剩下的衹有俊奇、三娃、三踅、樹成了。俊奇又是個沒力氣的,三踅靠不住,現在力氣好的衹有你們夏傢弟兄們,可總不能讓你們擡棺呀!”君亭說:“還真是的,不計算不覺得,一計算這村裏沒勞力了麽!把他的,咱當村幹部哩,就領了些老弱病殘麽!東街的人手不夠,那就請中街西街的。”慶金說:“搭我記事起,東街死了人還沒有請過西街人擡棺,西街死了人也沒請過中街人擡棺,現在倒叫人笑話了,死了人棺材擡不到墳上去了!”一直坐在一邊的夏天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拿眼睛看着君亭。君亭說:“二叔你看我幹啥?”夏天義說:“清風街啥時候缺過勞力,農村就靠的是勞力,現在沒勞力了,還算是農村?!”君亭說:“過去農村人誰能出去?現在村幹部你管得了誰?東街死了人擡不到墳裏,恐怕中街西街也是這樣,西山灣茶坊也是這樣。”夏天義說:“好麽!好麽!”竹青見夏天義和君亭說話帶了氣兒,忙過來說:“勞力多沒見清風街富過,勞力少也沒見餓死過人。”夏天義說:“咋不就餓死人呢?!你瞧着吧,當農民的不務弄土地,離餓死不遠啦!”君亭不理了夏天義,說:“咱商量咱的,看從中街和西街請幾個人?”上善又扳指頭,說了七個人,大傢同意了,就讓竹青連夜去請。君亭如釋重負,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好了!”仍沒理夏天義,坐到院中的石頭上吃紙煙去了。
  石頭邊臥着來運。來運自夏天智湯水不進的時候也就不吃不喝,夏天智一死,它就臥在靈堂的桌子下。來人吊孝,夏雨得跪在桌邊給人傢磕頭的,淑貞就嫌狗臥在那兒不好看,趕了去,它就臥在院裏的石頭邊,兩天沒動,不吃喝也不叫。癢癢樹下,立着白雪,白雪穿了一身白孝,眼紅腫得像對爛水蜜桃。淑貞說:“白雪白雪,你穿啥都好看!”白雪沒答言。淑貞又說:“這夏風咋還不見回來,該不會是不回來啦?”白雪說:“怕還在路上哩。”君亭說:“他做長子的能不回來?!”淑貞說:“養兒防老,兒子養得本事大了反倒防不了老。四叔這一倒頭,親兒子沒用上,倒是侄兒們頂了事了!”三嬸就在廚房門口喊:“淑貞,讓你把泔水桶提來你咋就忘了?!咋就忘了。”君亭拍了拍來運的背,一口煙嘖出來,來運嗆着了,兩天兩夜裏說了一個字:汪。
  又是整整一夜,夏傢的人都沒有合眼,各自忙着各自的活,直到雞叫過了三遍,做大廚的都回去睡覺,侄媳婦就坐在草鋪上打盹,幫忙的人不願回去睡的就在小方桌上玩麻將,準時七點,夏雨和慶金拿了鞭炮、燒紙和鍁去墳上啓寢口土,而白雪請的樂班卻已經到了門前。
  樂班來了十二個人,八男四女,都曾是在夏風和白雪結婚待客時來過清風街的。這些人當然我是認識的,我近去一一和他們打招呼。最後來的是王老師和邱老師,半年多不見,王老師又老了一截。我說:“您老也來啦?”她說:“來麽。”我說:“還唱《拾玉鐲》嗎?”她說:“唱麽。”我給男樂人散了紙煙,她說:“咋不給我散?”我趕忙敬上一根,但她沒吃,裝在了她的口袋裏。去年夏裏這些人來,他們是劇團的演員,衣着鮮亮,與凡人不搭話,現在是樂班的樂人了,男的不西裝革履,女的不塗脂抹粉,被招呼坐下了,先吃了飯,然後規規矩矩簇在院中搭起的黑布棚下調琴弦,清嗓音,低頭嘁嘁啾啾說話。到了早晨八點,天陰起來,黑雲像棉被一樣捂着,氣就不夠用,人人呼吸都張着嘴。參加喪事的人傢陸續趕來,邱老師就對上善說:“開始吧?”上善說:“辛苦!”邱老師驀地一聲長嘯:“哎呀來了!”旁邊的鑼鼓鈸鐃一起作響,倒把屋裏院裏的人嚇了一跳。瞎瞎在夏天智臥屋裏正從一條紙煙盒裏拆煙,忙揣了一包在懷裏,跑出來,便見邱老師踏着鑼鼓點兒套着步子到了靈堂前整冠、振衣、上香、奠酒,單腿跪了下拜,然後立於一旁,滿臉莊嚴,開始指揮樂人都行大禮。拉二鬍的先上靈堂,他喊:更衣!拉二鬍的做更衣狀;他喊脫帽,拉二鬍的做脫帽狀;他喊拂土,拉二鬍的做拂土狀;他喊上香,拉二鬍的上香;他喊奠酒,拉二鬍的奠酒;他喊叩拜,拉二鬍的單腿跪了三拜。拉二鬍的退下,持鈸的上靈堂,再是反復一套。持鈸的退下,打板鼓的上靈堂,又是反復一套。打板鼓的退下,唱小生的上,唱小生的退下,唱淨的上,唱淨的退下,吹嗩吶的上,吹嗩吶的剛剛在靈堂前做拂土狀,我看見中星進了院子。中星當了縣長,我還是第一次見他,他的頭髮仍然是那麽一綹,從左耳後通過了頭頂貼在右耳後,他拿着一捆黑紗布。慶金在臺階上站着,也發現了他,立即迎上去接了黑紗布,說:“你怎麽知道的,就趕回來了?”中星說:“我在州裏開會,順路回來的,怕是四叔陰魂招我哩!”慶金就把黑紗布挂在了靈堂邊的繩子上,繩子上挂滿了黑紗、白紗,落賬單的趙宏聲立即寫了一個字條粘在那黑紗上。中星說:“這會兒奠不成酒,我看看四叔一眼,嚮他老人傢告個別。”慶金領着去了靈床前,慶金說:“人已經瘦得一把皮了。”揭夏天智臉上的臉譜馬勺時,馬勺卻怎麽也揭不下來。中星說:“不揭了,這樣看着也好。”院子裏的人都在觀看樂人的奠拜,沒大註意中星,待中星從堂屋出來,幾個人就問候,中星搖搖手,示意不要影響了樂人,他也就立在一旁觀看。吹嗩吶的從靈堂退下,拉板鬍的又上去作了一番動作。男樂人奠拜完畢,四個女樂人集體上靈堂,套路是另外的套路,各端了木盤,木盤上是各色炸果,輓花步,花步錯綜復雜,王老師就氣喘籲籲,步伐明顯地跟不上。邱老師給敲板鼓的丟了個眼色,鼓點停了,炸果纔一樣一樣貢獻了靈桌上。樂人們纔立在一邊歇氣,中星就近去一一握手,王老師說:“呀,團長呀?!”唱淨的樂人說:“哪裏還是團長,應該叫縣長!”王老師說:“夏縣長!你來了多時了?”中星說:“多時了。”王老師說:“那你看到我們奠拜了?”中星說:“看到了。”王老師說:“你感覺咋樣?”中星說:“覺得滄桑。”王老師說:“你說得真文氣,是滄桑,夏縣長!事情過去了,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咱們劇團在你手裏不該合起來,當時分了兩個分隊,但畢竟還能演出,結果一合,你又一走,再分開就分開成七八個小隊,衹能出來當樂人了。”唱淨的樂人說:“這有啥,咱當了樂人,卻也擡上去了一個縣長麽!”中星笑着,笑得很難看,他用手理他的那綹頭髮,說:“秦腔要衰敗,我也沒辦法麽,同志!”邱老師當然也看見了中星,但他並未過來,這時高聲說:“各就各位!”王老師和唱淨的就回坐到桌子前。邱老師立於靈堂前,雙手拱起,口裏高聲朗誦很長很長的古文,瞎瞎聽不懂,卻知道是生人和死人的對話。瞎瞎就低聲對我說:“他們比夏雨的禮還大!”夏雨除了張羅事外,凡是來人吊孝都是跪下給來人磕頭的,見了什麽人都要作拜,孝子是低人一等,而樂人是被請來的客,我也沒想到他們能這般的禮節。我說:“是大。”瞎瞎說:“那他們見天都給別人做孝子賢孫?”這話聲高,我不願讓樂人們聽見,就扯了他一下胳膊,說:“看你的!”那邱老師聲真好,越誦越快,越誦越快,幾乎衹有節奏,沒了辭語,猛地頭一低,戛然而止。我忙端了一杯水要給他潤喉,他撥了一下我,緊身後退,退到堂屋門口,雙手嚯地往上一舉,院子裏就起了《哭腔塌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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