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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风情 》 秦腔 Shaanxi 》
《秦腔》第四部分8(1)
賈平凹 Gu Pingao
但是,夏天智在第八天裏把氣咽了。
夏天智咽氣前,已經不能說話,他用手指着收音機,四嬸趕忙放起了秦腔,秦腔是什麽戲,我一時還沒聽得出來,又到了末尾,是:
花音二倒板裏唱的卻是一句:天亮氣清精神爽。我說:“唱得好,唱得好,四叔的病怕要回頭了!”白雪卻在喊:“爹!爹!”我回過頭去,夏天智手在胸前一抓一抓的,就不動了,臉從額部一點一點往下黑,像是有黑布往下拉,黑到下巴底了,突然笑了一下,把氣咽了。
中星他爹在世的時候曾經告訴我,人死了有的上天堂,有的下地獄,凡是能上天堂的死時都是笑的,那是突然看到了光明,突然地輕鬆,不由自主地一個微笑,靈魂就放飛了。夏天智受疼痛折磨的時間夠長了,他臨死能有一個笑,這讓我們的心都寬展了些。但是,我保證過我能治夏天智的病,現在人卻死了,我非常地尷尬,四嬸和白雪呼天搶地地哭起來,夏雨沒有哭,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慌了,說:“四叔是笑了一下。”夏雨說:“笑了一下。”我又說:“四叔上天堂了。”夏雨也說:“上天堂了。”我說:“我……”夏雨沒有再說什麽,眼淚刷刷刷地流了下來。
夏天智一死,哭聲從一個院子傳到另一個院子,從一條巷傳到另一條巷,再從東街傳到了中街和西街。夏傢的老老少少全都哭得癱在地上,除了哭竟然都不知道該幹些什麽。虧得上善又來主持,安排人設靈堂的設靈堂,清理棺材的清理棺材,再把夏傢晚輩叫在一起,說:“誰都要走到這一步,哭一鼻子就對了,你們都這麽哭着,誰料理事呀?”他就分配活計:慶滿領人在院子裏壘鍋竈;夏雨負責磨面碾米,買酒肉、煙茶、蔬菜、火紙、香表和蠟燭;慶堂率領衆妯娌在廚房忙活;白雪去預定樂班;慶金去請趙宏聲來寫銘錦;瞎瞎和雷慶去老親世故傢報喪。最後,新生帶了四色禮去西山灣,讓陰陽先生看下葬的時辰。清風街的人一溜帶串地都來了,屋裏已坐不下,都站着,圍了靈床把夏天智再看一眼,抹幾把淚,到院裏問慶金:需要我幹些啥?慶金端着一個木盤,木盤裏擺着紙煙,一邊散一邊說:“人手夠,人手夠,明日都過來吧。”來了的人散去,回傢準備蒸獻奠大饃,買燒紙和香表,趕明日再來吊孝。夏天義是在夏天智倒頭後最早來的,來了就再沒有回他傢,他一直沒哭,衹是靈堂設起後,親手把一張麻紙蓋在夏天智的臉上,說了一句:“兄弟,你咋把你哥一個留下啦?!”兩股眼淚纔流下來。他的眼淚不清亮,似乎是稠的,緩慢地翻越着橫着的皺紋,從下巴上又流進了脖領裏,然後就坐在夏天智的炕沿上,見人也不搭理,沉悶着像個呆子。夏雨和白雪重新更換了中堂上的字畫,再將一櫃子的秦腔臉譜馬勺全取了出來,挂滿了靈堂。白雪說:“上善哥,我爹生前說過,他死了要枕他的書哩,能不能用書換了他的枕頭?”上善說:“要得!你不提醒,我倒忘了!”將六本《秦腔臉譜集》替換了夏天智頭下的枕頭。原本夏天智的脖子硬着,用書換枕頭的時候,脖子卻軟軟的,換上書,脖子又邦硬。上善就說:“四叔四叔,還有啥沒辦到你的心上?”屋子裏沒有風,夏天智臉上的麻紙卻滑落下來,在場的人都驚了一下。院子裏有人說:“新生回來了!”上善說:“好了,好了,新生回來了,四叔操心他的時辰哩!”就又喊:“新生!新生!”新生就跑進來。上善說:“時辰咋定的?”新生說:“後天中午十一時入土。”上善說:“四叔,四叔,後天中午十一時入土,你放心吧,有我主持,啥事都辦妥的。”把麻紙又蓋在夏天智的臉上。奇怪的是麻紙蓋上去,又滑落了。屋裏一時鴉雀無聲,連上善的臉都煞白了。白雪突然哭起來,說:“我爹是嫌那麻紙的,他要蓋臉譜馬勺的!”把一個臉譜馬勺扣在了夏天智的臉上,那臉譜馬勺竟然大小尺寸剛剛把臉扣上。
靈床上發生的事夏雨沒在場,他和君亭在院子裏商量如何通知村小學和鄉政府,以及縣上有關部門。商量定了,夏雨說:“給不給我哥打電話?”君亭說:“你還沒通知夏風呀?”夏雨說:“還沒哩。”君亭說:“快去打電話,這事還用商量?!”夏雨這纔醒悟傢裏的事外人都不知道,便不再說,自個去萬寶酒樓給夏風挂了長途電話。可是,夏風偏偏人不在省城,說他在離省城二百裏外的地方採風哩,下午就返省城,明天限天黑前肯定能趕回來。
再說夏風接罷了電話,嚎啕大哭了一場,立即尋便車趕天黑回到了省城,又連夜聯繫了單位小車司機,說好第二天一早準時送他。天亮車來,夏風讓車開往城南興善寺購買了兩對特大香蠟,十六對小蠟,十把香,十刀燒紙。又去批發市場買了一箱紙煙,兩箱白酒。已是中午十一時,兩人進一傢小飯館要了兩碗刀削面,正吃着,服務員進來說:“是不是你們的車停在人行道上?”司機說:“咋着?”服務員說:“警察拖車哩!”夏風拿着筷子就往出跑,見拖車把小車拖到了馬路上,大喊:“為什麽拖車,為什麽拖車?”旁邊的警察說:“人行道上是停車的地方嗎?”夏風說:“我有急事,你罰款麽!”但小車已經被拖走了。夏風氣得大駡,立即用電話四處聯繫熟人,直到三個小時後,一位朋友纔將自己的私車開來,兩人又去交警大隊,將違章車上的喪事用品取下來,直折騰到了下午三點,纔離開了省城。夏風更想不到的是,天近傍晚,車行駛到全路程的少一半處,前不着村,後不挨店,突然出了故障,怎麽檢查都尋不出毛病,就是發動不着。夏風急得幾乎瘋了,站在路邊擋順車,但夜裏車輛極少,偶爾過來一輛大運貨車,卻怎麽招手吶喊也不肯停,兩人衹好在車裏呆了一夜,等待着第二天能再攔擋別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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