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宋詞鑒賞辭典   》 劉剋莊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劉剋莊(1187-1269)初名灼,字潛夫,號後村,莆田(今屬福建)人。嘉定二年(1209)以郊恩補將仕郎,次年調靖安主簿。先後為江淮製置使李珏、廣西經略安撫使鬍槻闢置幕府。寶慶元年(1225)知建陽縣。以言官箋剋莊《落梅詩》,激怒史彌遠,捲入江湖詩案,經鄭清之力辯得釋。端平初,真德秀帥閩,闢為帥司參議官。次年,遷樞密院編修官兼權侍右郎官。嘉熙間,歷知袁州、廣東提舉,升轉運使兼提舉市舶使。淳祐六年(1246),入對,首論右相史嵩之姦,賜同進士出身,除秘書少監兼國史院編修官兼實錄院檢討官。遷御史兼崇政殿說書,暫兼中書捨人。因拒為史嵩之除觀文殿大學士致仕草製,被劾罷。十一年春,入朝為起居捨人兼侍講,僅半年又被罷。景定元年(1260),再入朝,歷除秘書監,起居郎兼權中書捨人,權工部尚書兼侍讀,出知建寧府。五年,以煥章閣學士致仕。鹹淳五年卒,年八十三。謚文定。林希逸為撰行狀,洪天錫為撰墓志銘。剋莊一生四立朝,敷奏剴切,有直聲。詩學晚唐,為江湖派大傢,有《後村先生大全集》二百捲,內長短句五捲,別出單行者有汲古閣本《後村別調》一捲,《彊村叢書》本《後村長短句》五捲。楊慎《詞品》捲五:“《後村別調》一捲,大抵直緻近俗,效稼軒而不及也。”陳廷焯《雲韶集評》:“潛夫感激豪宕,其詞與安國相伯仲,去稼軒雖遠,正不必讓劉(過)、蔣(捷)。世人多好推劉、蔣,直以為稼軒後勁,何也?”劉熙載《藝概》捲四:“劉後村詞,旨正有語有緻。其《虞美人。席上聞歌有感》雲:”粗識國風關睢亂,羞學流鶯百囀。總不涉閨情春怨。‘又云:“我有平生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意殆寓其詞品耶。”馮煦《蒿庵論詞》:“後村詞與放翁、稼軒,猶鼎三足。其生於南渡,拳拳君國,似放翁。志在有為,不欲以詞人自域,似稼軒。”
  ●風入鬆
  劉剋莊
  歸鞍尚欲小徘徊。
  逆境難排。
  人言酒是消憂物,奈病餘孤負金罍。
  蕭瑟扌壽衣時候,凄涼鼓缶情懷。
  遠林搖落晚風哀,野店猶開。
  多情惟是燈前影,伴此翁同去同來。
  逆旅主人相問,今回老似前回。
  劉剋莊詞作鑒賞
  劉剋莊擅寫豪放詞,筆力直追蘇辛。但他的詞也有的寫得深情綿緲,麯折動人,比如這首《風入鬆》。
  這是一首悼亡詞。悼念亡妻林氏夫人。夫人名叫節,朝請大夫、直秘閣林瑑之女。為人堅貞儉慧,夫妻間情篤意深。他們共同生活十九年,朝夕相伴。夫人歿於戊子,即宋理宗紹定元年(1228)之七月六日。此詞大概作於次年自建陽縣令任上罷職歸莆田,道經福清之際。較之同調“橐泉夢斷夜初長”一首,似更為深摯,更為空靈,更能搖蕩人心。
  一般的唐宋詞,通常是上片寫景,下片抒情。此詞則不然,它一開頭即寫詞人騎馬歸來、甜言徬徨歧路的痛苦。曰“歸鞍”,曰“徘徊”,曰“逆境難排”,初非出於悼亡,其中暗含政治上失意的悲憤。如單純出於悼亡,詞人會恨不得快馬加鞭,趕回故裏,到夫人墳上一灑傷心之淚。“逆境難排”一句正說明他因削職歸來,仕途上陷於逆境,使他睏擾,使他徬徨,這一無形的繩索縛住他的身心,使他難以掙脫。清人論詞有“從有寄托入,無寄托出”之說,乃是從詞史上總結出來的一條寶貴經驗。這裏詞人把對亡妻的悼念之情與政治上的失落感糅合在一起,自然渾成,不着痕跡,可謂深得“寄托”說的真諦。
  “人言”二句,用事而能渾化。曹操《短歌行》雲:“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酒是消愁之物,然而有病之身不宜酒,縱憂愁深重,也難藉酒消愁。有病,一可悲也;病而有憂,二可悲也;有憂而不能飲酒,三可悲也。語麯而婉,情深且摯。“孤負金罍”,金罍,酒器也。着以“孤負”二字,便顯得感慨沉鬱,而又婉麯深摯,這也是接近婉約風格的一個特點。
  如果說以上純係抒情,那麽至歇拍二句,則將情與景融而為一,逐漸點出悼亡的主題,並為下片作鋪墊。“蕭瑟扌壽衣時候”,是運典寫景,兼點時令。古樂府有《扌壽衣篇》,皆托諸從軍者之妻口吻。杜甫《扌壽衣》詩云:“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亦寫思婦情懷。如今到了秋天,扌壽衣無人,砧聲不聞。唯有蕭瑟秋風,吹拂着道中的瘦馬。詞人怎能不凄然傷懷?
  抓住富有特徵的細節,勾起對昔日生活的回憶,抒發深沉的掉念。如果僅用抽象的語言,就不會如此真切感人。“凄涼鼓缶情懷”,是蟬聯前句,用典抒情。《莊子·至樂》雲:“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鼓缶情懷,也就是哀悼妻子的情懷。
  秋風蕭瑟,詞人罷官歸去,那位“遠近必俱”的夫人卻不能跟隨他回來,他怎能抑製內心的悲痛呢?從歸鞍徘徊寫到此處,詞旨漸趨顯豁。這種手法有如剝繭抽絲,將讀者漸漸引入詞的意境。
  過片緊承上片繼續寫景。近人王國維雲:“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此時的詞人滿懷喪妻之痛,因此在他看來,周圍的景物也似蒙上悲哀的陰影。如果說上片是寫他在道中踽踽行進的情景,那麽下片則寫詞人投宿前後的況味。
  “野店猶開”四字,似乎帶有某種的欣,使詞情稍稍揚起,將前詞所表現的悲哀稍稍衝淡了一些。但是這種揚正是為了抑。一揚一抑之中,感情愈轉愈深。這從後面的描寫可以看出:“多情惟是燈前影,伴此翁同去同來。”二句通過孤館寒燈,表達了對亡妻的思念。從語言上看,也似帶有幾分欣喜,然而骨子裏卻是更深沉的悲哀。詞人身處孤館,唯有一盞寒燈作為伴侶,一種孤寂之感,悼念之情,凄然流於言外。不直接寫人亡,而以客觀景物作為烘托,這也是一種婉麯的手法。
  結尾二句直率樸實,如出逆旅主人之口,纔真正稱得上“真質可喜”。“今回老似前回”,重在一個“老”字。前回投宿,詞人已經老了;今回投宿,比前回更老。何以更老?當然是因為妻子故去,過份的悲哀促使他衰老。這一形貌上的變化,都是通過逆旅主人的眼光反映出來的。一句質樸的語言,含有深摯的情感,可謂似直而紆,似質而婉,同整個詞的風格仍是十分協調的。
  這首詞帶有較濃的婉約情味,但與婉約派詞人相比,卻又不夠纏綿凄婉。看來這樣的風格是與詞人的創作思想分不開的。
  ●滿江紅
  夜雨涼甚,忽動從戎之興
  劉剋莊
  金甲琱戈,記當日轅門初立。
  磨盾鼻,一揮千紙,竜蛇猶濕。
  鐵馬曉嘶營壁冷,樓船夜渡風濤急。
  有誰憐、猿臂故將軍,天無級?
  平戎策,從軍什;零落盡,慵收拾。
  把《茶經》《香傳》,時時溫習。
  生怕客談榆塞事,且教兒誦《花間集》。
  嘆臣之壯也不如人,今何及!
  劉剋莊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南宋後期愛國詞人劉剋莊的代表作之一,在寫作上,頗具特色。上片寫過去,正面着筆,風格豪邁雄健;下片寫今日,純用反筆,風格掩抑沉鬱。運用強製的對比手法,極富感染力。
  “金甲琱戈,記當日轅門初立。”兩句是倒裝句,按正常語序,應為“記當日金甲琱戈,初立轅門”。作者為的是突出“金甲琱戈”的雄姿。因此,詞一開頭就鮮明突兀地展現出自己初參軍幕時的興奮神情,以及種種激動人心的場面。轅門初開,鐵甲琱戈,詞人此時多麽精神抖摟,氣宇軒昂!“磨盾鼻,一揮千紙,竜蛇猶濕”,在盾牌鼻紐上磨墨,則進一步顯示出當時軍情的緊急和他的才氣縱橫,起草軍事文書運筆如飛,揮灑之間,千紙立就,而如竜蛇走勢的字跡還沒有幹呢!
  “鐵馬曉嘶營壁冷,樓船夜渡風濤急。”天剛黎明,寒氣侵人,披着鐵甲的戰馬已嘶鳴起來,奔赴戰場;黑夜裏,狂風呼嘯,怒濤奔騰,高大戰船正在搶渡。這二句生動地描繪出金兵南犯和宋軍抗禦的驚心動魄場景。“有誰憐,獨臂故將軍,無功績?”金兵退後,非但沒有功賞反遭誹謗,被迫去職。“獨臂故將軍”,用漢將李廣事。《史記。李將軍列傳》載漢代李廣猿臂善射,即臂長如猿,可以運轉自如。他參加過七十多次抗擊匈奴的戰鬥,被匈奴人稱為“漢之飛將軍”,然而始終不得論功封侯。作者以李廣自況,悲憤地質問:有誰對這種不平之事表示同情呢?激憤之氣,溢於言表。
  下片用一係列反筆傾訴了報國無門、英雄坐老的鬱悶情懷。“平戎策”指剋敵的策略、計劃。“從軍什”指描寫從軍生涯的詩歌作品。現在既然人已被棄,留着這些東西又有何用?衹好任它散失殆盡,而懶得收拾了。國難方殷,自己卻無事可做,衹得將《茶經》、《天香傳》之類的讀物,拿來“時時溫習”,消磨歲月。詞人為什麽“生怕客談榆塞事”呢?因為當時南宋邊防形勢越來越嚴重,而統治者仍然醉生夢死,愛國之士請纓無路,談論及此,徒然空悲切。榆塞,指邊防要地。《花間集》是後蜀人趙崇祚編選的一部詞集,是剪紅刻翠一類的作品。作為愛國詞人,他“粗識國風《關睢》亂,羞學流鶯百囀。總不涉閨情春怨”(《虞美人。席上聞歌有感》),現在卻拿《花間集》詞來教下一代。這表明面對理想與現實之間尖銳的矛盾衝突,詞人也似乎悲觀到了極點。最後兩句:“嘆臣之壯也不如人,今何及!”藉古人之言以說己心,更是滿腹牢騷,一腔激憤。
  這首詞的上下兩片對比極為鮮明。上片從“金甲琱戈”到“樓船夜渡風濤急”,回憶昔日軍營生活,壯懷激烈,酣暢淋漓。從“有誰憐猿臂故將軍”開始,突然一個大轉折,寫壯士凄涼,苦悶,抑鬱。下片純是牢騷語,以嬉笑寫憤激,故作曠達,而不平之氣,充溢字裏行間。詞人寫自己拋開“武略”,課讀《茶經》,與客不談邊事,教兒但誦《花間》,吟風賞月,似乎甘願將生命的熱力消磨殆盡,其實,從詞序即可看出,風風雨雨,皆可觸動心事,可見其內心痛苦之情。由此可知,下片所用口吻雖閑淡委婉,其實是更深刻地揭示了那一時代英雄報國無門的一腔悲憤。
  這首詞意境開闊,風格雄渾,結構嚴密而變化莫測,脈絡分明,錯綜交織,慷慨而不消沉,悲壯而不衰頽,充滿積極的愛國之情,成為傳世名詞。
  ●清平樂
  劉剋莊
  頃在維揚,陳師文參議傢舞姬絶妙,賦此宮腰束素,衹怕能輕舉。
  好築避風臺護取,莫遣驚鴻飛去。
  一團香玉溫柔,笑顰俱有風流。
  貪與蕭郎眉語,不知舞錯《伊州》。
  劉剋莊詞作鑒賞
  作為辛派詞人的代表之一,劉剋莊的詞一嚮以豪放見長。但詞人也並非不會婉約,而是不欲而已。偶為婉約之詞,情意款款,自然又是一首佳作。比如這首《清平樂》,置於婉約詞中,幾不可辨識,以為又是哪一位多情妙手的快意所為。
  南宋時期上流社會有蓄傢姬的風氣。這首詞所描寫的就是一個以歌舞佐酒的傢姬。一開始一束素絹比舞姬的纖腰,抓住了作為舞姬最重要的因素。由此開始,上半闋四句,句句使用誇張。劉勰《文心雕竜·誇飾》說誇張“可以發藴而飛滯,披瞽而駭聾”。誇張手法在突出事物的特點方面,刻畫得更有力。此外,這四句中有三處典故:“宮腰束素”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腰如束素”,原句是描寫一個據宋玉自己說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子的。“好築避風臺護取”用趙飛燕的故事,據說趙飛燕體質輕盈,漢成帝恐其飄翥,為製七寶避風臺。“驚鴻飛去”用曹植《洛神賦》裏寫洛神的句子“翩若驚鴻”。這三個成句全是寫最美的女子的,用這些典故來寫舞姬,自然上半闋的真正含義,就不衹是寫其的體態輕盈了。
  “一團香玉溫柔,笑顰俱有風流”兩句在繼續作形態方面描繪的同時,開始着力烘托舞姬的精神風韻,上下兩片之間在這裏得到了自然地過渡。同時,這兩句對舞女風韻正面、概括的描寫,也給結尾兩句作了最好的鋪墊。“貪與蕭郎眉語,不知舞錯《伊州》”(蕭郎,泛指為女子所愛戀的男子。《伊州》,舞麯名)兩句,《詞旨》推為“警句”,好在哪裏?首先,“蕭郎”在詞中即指作者自己,亦或他人,彼此眉目傳情,銷魂蕩魄之際,舞姬竟然舞錯了《伊州》麯,其情其景,煥然生動,如在目前。其次,詞的前面部分都是對舞姬的客觀描寫,到此作者纔把自己融入其中。因為作者主觀情感的融註,也就更加曼妙迷人了。
  劉剋莊詞多寫人民疾苦和對祖國命運的關註,多有慷慨大江東去的氣概,很少剪紅刻翠之辭。因此,不少評論傢以為剋莊詞缺少含蓄微婉的力量。這闋詞寫粉黛,敘歌舞,讀來雖不乏明快之感,但情緒纏綿,措詞輕豔,結尾處尤有無窮餘意,當可代表劉剋莊詞風的另一個側面。
  ●虞美人·送陳真州子華
  劉剋莊
  北望神州路,試平章、這場公事,怎生分付?
  記得太行山百萬,曾入宗爺駕馭。
  今把作握蛇騎虎。
  君去京東豪傑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
  談笑裏,定齊魯。
  兩淮蕭瑟惟狐兔。
  問當年、祖生去後,有人來否?
  多少新亭揮淚客,誰夢中原塊土?
  算事業須由人做。
  應笑書生心膽怯,嚮車中、閉置如新婦。
  空目送,塞鴻去。
  劉剋莊詞作鑒賞
  這首送陳子華的詞,寫法特別。“北望神州路,試平章、這場公事,怎生分付?”突如其來地提出一個因北望中原而産生的問題,起勢突兀,引人註目。
  “記得太行山百萬,曾入宗爺駕馭。今把作握蛇騎虎。”接着纔指出問題的具體內容:即是該怎樣對待淪陷區的義軍。問題從南、北宋之際說起,當時的愛國將領宗澤為抗擊金軍,招撫了義軍首領王善、楊進等人,他敢於招撫被人視為“寇盜”的義軍,有能力“駕馭”他們,依靠他們壯大抗金的力量,所以宗澤聲威大震,軍民都敬重他,喊他為宗爺爺。宗澤在政治上、軍事上采取正確的立場和措施,在抗敵方面收到了巨大的效果。
  作者寫這首詞時,宗澤逝世已久,但在北方金人統治地區,仍有義軍活動。其中紅襖軍力量最大,首領楊安兒被殺後,餘衆歸附南宋,可惜朝廷不信任他們,把抗金民衆武裝看成是手上拿的蛇和跨下騎的虎,甩掉又不是,用又不敢用。作者送行的友人陳子華,他曾主張積極招撫中原地區的義軍。他出知真州(治今江蘇儀徵),在宋理宗寶慶三年(1227)四月,當時李全還未叛降蒙古。宋朝如果能夠正確團结、運用義軍的力量,抗金是大有可為的。所以作者送陳子華赴江北前綫的真州時,要他認真地考慮這個關係國傢安危存亡的重大問題。這裏前二句歌頌宗澤正確對待義軍,聲威極大;後一句用《魏書。彭城王勰傳》的典故,批判昏聵無能的投降派。兩種不同的形象,形成鮮明、強烈的對照,筆力遒壯。“君去京東豪傑喜,想投戈拜真吾父。談笑裏,定齊魯。”希望陳子華到真州要效法宗澤,使京東路(指今山東一帶)的豪傑,歡欣鼓舞,做到談笑之間,能夠收復、安定齊魯北方失地。既是勉友,更抒發自己延納俊傑、收復河山的熱切願望,寫得酣暢樂觀,富於豪情壯志。
  下片情感波瀾起伏,一會兒奇峰突兀,一會兒陡轉直下,沉鬱凝重。“兩淮蕭瑟惟狐兔。問當年、祖生去後,有人來否?”面對當時現實:國土淪喪,人煙稀少,狐兔出入;父老長久盼望,然而看不到祖逖那樣的志士。筆調跌宕,感情變為悲憤。“多少新亭揮淚客,誰夢中原塊土?”說當時不但喪心麻木、公然賣國的投降派不想念中原,連以名流自命的士大夫們也沒有意志去收復失地。筆調和前三句相同,用南宋統治區域的現實去補充前三句,進一步濃化前三句的感情。“算事業須由人做。”指出事在人為,不須頽喪,又轉為充滿信心的樂觀,和上片的思想感情相呼應。單句回斡,陡然而來,戛然而止,這是詞中表現豪邁之氣的頂點。“應笑書生心膽怯,嚮車中、閉置如新婦。”用《梁書。曹景宗傳》的典故,嘲笑書生氣短,言外之意,也是希望陳子華要振作豪氣勇於作為,似自嘲而實是勉勵陳子華。“空目送,塞鴻去。”
  以寫送別作結。全詞正面寫送別,衹有這兩句話;又不直接寫送人,卻言寫目送塞鴻並去,仍與北國河山聯繫在一起。既點題,又圍繞全詞的中心內容,有餘味,有力量。
  歷史上的反動統治者,都是敵視人民的力量,勇於對內,怯於對外。在這首詞中,作者要陳子華正確對待義軍,招撫義軍,思想是進步的。他的詞,發展了辛棄疾詞的散文化、議論化的傾嚮,雄放暢達,繼承辛派的愛國主義詞風,又有自己的風格。這首詞氣勢磅礴,一氣貫之,是名詞的顯著特色。立意高遠,大處落墨,又麯折跌宕,不同於那些一味講究直率的人。
  ●沁園春·夢孚若
  劉剋莊
  何處相逢?
  登寶釵樓,訪銅雀臺。
  喚廚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竜媒。
  天下英雄,使君與操,餘子誰堪共酒杯?
  車千乘,載燕南趙北,劍客奇才。
  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
  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
  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
  披衣起,但凄涼感舊,慷慨生哀。
  劉剋莊詞作鑒賞
  這首詞采用虛實結合的手法,以夢境寫思念的友人,將那種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淋漓盡致的表達了出來。
  方孚若名信孺,是作者的同鄉,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在韓侂胃伐金失敗以後,曾奉命使金,談判媾和條件,駁回金人的苛刻要求,“自春至秋,使金三往反,以口舌折強敵”(《宋史》本傳)。金帥以囚或殺相威脅,他始終不屈,置生死於度外。此詞應係悼念之作。
  詞的上片寫的是夢境。這是一場意氣飛揚的美夢。
  作者夢見與方孚若相逢之後,一同遊賞“寶釵樓”和“銅雀臺”,吃的是用東海的大魚切成薄片的“鯨膾”,乘的是産自西北地區的駿馬“竜媒”。他們則象劉備、曹操一樣,是英雄豪傑,在網羅天下四方的“劍客奇才”,數量之多須用上千輛車子裝載。作者筆下展現的圖景,正是封建社會中的志士仁人所追求的理想生活,身居要職,事業上大展宏圖,可謂志得意滿。
  這是作者有意虛構的情境。將寶釵樓,銅雀臺、長鯨天馬等入詞,但並非實物;作者和方孚若在政治上的作為,自然無法同劉備、曹操相提並論。但是,作者的這類描寫還是有一定生活依據的。據《宋史》及作者所撰墓志銘記載,方孚若為人豪爽,視金帛如糞土,尤好交遊名士,所至從者如雲。閉戶纍年,傢無擔石,而食客充戶。這段描寫在虛構之中還可看出一點真實的影子。作者結合實際生活,融會歷史題材,虛實結合,而以虛為主,表現出豪邁爽朗的氣魄。
  詞的下片寫夢醒之後的現實景象。晨雞無情地喚醒美夢,使作者不得不面對現實。夢境值得留戀,但實際生活的境遇卻如此殘酷無情:“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這是作者與方孚若共有的無奈嘆息,但决不是絶望悲鳴。作者還懷有強烈的願望,幻想能象李廣那樣在國傢多事之秋建功立業。在劉剋莊所處的時代,南宋王朝已處於日薄西山、奄奄一息的境地。他一生經歷了孝宗、光宗、寧宗、理宗、度宗五朝,仕途歷盡波折,他曾四次被罷官,因此,懷才不遇之感,黍離哀痛之情,在他的詩詞在中常有流露。這首詞下片抒發的正是作者這種真情實感。摯友已乘鶴西歸,恢復國傢統一的大業更難以實現,感舊生哀,一腔凄涼悲憤的感情發泄無遺,傷時憂國的思想就是這樣被充分地表現出來。下片描寫以實為主,跟上片恰成強烈的對比。
  作者在表現思想矛盾、表達一貫的愛國感情時,用的不是平鋪直敘的手法,巧妙地引用歷史典故,做到虛實相彰,使主題思想表達得更加充分、深刻。詞中寫道:“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基本上引用《漢書。李將軍列傳》的原文,在《漢書》中,漢文帝對李廣說的話是:“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字句相差不多,衹是把《漢書》原文稍加點改,用在詞中,顯得自然妥貼,同時賦予這個典故新的含意。時局是如此危急,國傢處在多事之秋,正該起用李廣這樣的名將;而現實情況卻恰恰相反,賢才能臣根本就是報國無門,這怎能不叫人“凄涼感舊,慷慨生哀”呢?馮煦在《六十一傢詞選例言》中說:“後村詞與放翁、稼軒猶鼎三足,其生丁南渡,拳拳君國,似放翁;志在有為,不欲以詞人自域,似稼軒。”這首詞這充分體現了作者“拳拳君國”和“志在有為”的氣慨,同時也抒發了作者壯志難酬的悲慨。
  ●一剪梅·袁州解印
  劉剋莊
  陌上行人怪府公,還是詩窮,還是文窮?
  下車上馬太匆匆,來是春風,去是秋風。
  階銜免得帶兵農,嬉到昏鐘,睡到齋鐘。
  不消提嶽與知宮,喚作山翁,喚作溪翁。
  劉剋莊詞作鑒賞
  劉剋莊是一個心懷天下、渴望為國立功的人。但在當時那個腐朽的時代裏,他的仕途卻充滿了麯折。嘉熙元年(1237)春,詞人出使袁州,數月後即因火災被劾罷官。劉剋莊大為不服,寫下這這首詞以示申說。
  詞篇一開始即通過陌上行人對詞人“下車上馬太匆匆”的驚怪,使我們看出這次被解職是毫無道理的。“下車”“上馬”其間相距不過數月,故云“太匆匆”。
  “詩窮”、“文窮”是詩使人窮、文使人窮的意思。行人們這樣發問正說明城中父老對他革職的不解與不平,這從側面肯定了作者在袁州並無失職,失火不是他的過錯。既然人們對他這次解官衹當是因為詩窮,因為文窮之故,換言之即非為政有失,則作者被排擠的真相不是昭然若揭了嗎?作者藉行人之口,巧妙地為自己的罷官作了申訴。“春風”、“秋風”兩句點出時間,表明清白,暗指仕途沉浮無常。
  下半闋從作者方面立言,是對“行人”關切的回答。那意思是說:不要有什麽奇怪,我自已倒落得個清閑。宋時,一般情況下知州兼任本州兵馬鈐轄和勸農使。知州的實職被奪,也就沒有帶兵、農的虛銜了,這是一種幽默的說法。“階銜免得帶兵農,嬉到昏鐘,睡到齋鐘。不消提嶽與知宮,喚作出翁、喚作溪翁”這幾句說既然當權者不給事幹,那就衹好從早玩到黑,從天黑睡到吃飯,作一個名副其實的“山翁”、“溪翁”。不能躋身仕途就作浪跡山林的打算,這在封建時代是帶有普遍性的現象。儘管如此,我們仍然不要忘了作者其實是用反語發泄牢騷。劉剋莊絶不是一個甘心作山翁、溪翁的人。
  作者在詞中寓憤懣不平之氣於諧謔閑適之中,一問一答,輕鬆而不流於淺露,亦客亦主,活潑而不失之含蓄,可以說在豪放粗獷的詞風中較為獨特。
  ●憶秦娥
  劉剋莊
  梅謝了,塞垣凍解鴻歸早。
  鴻歸早,憑伊問訊,大梁遺老。
  浙河西面邊聲悄,淮河北去炊煙少。
  炊煙少。
  宣和宮殿,冷煙衰草。
  劉剋莊詞作鑒賞
  北宋滅亡,中原淪喪,人民生活在異族的鐵蹄之下。這對生活在南北宋之交和南宋時代的文人士大夫心靈造成了巨大震撼,並成為他們在詩詞中反復吟詠的主題。劉剋莊這首詞就是這樣,他通過鴻雁北歸,問候北方人民,遙想中原的殘破景象,表達出渴望統一的強烈願望。“梅謝了,塞垣凍解鴻歸早。”江南梅花凋謝了,萬物逐漸復蘇。北方邊塞地區也應該冰融凍解。南來過鼕的鴻雁正及早地歸去。劉剋莊此詞,別開生面,委托北去的鴻雁,帶口訊嚮長期處於金人統治下的宋遺民進行慰問。“鴻歸早,憑伊問訊,大梁遺老。”大梁,是指北宋首都汴京。遺老,年老的遺民。詞人托鴻雁嚮他們問候,是表示對他們處境的關心,是對他們抗爭的聲援,同時也表達了南方愛國志士對北方骨肉同胞的思念之情。然而,何時才能完成統一大業呢?這卻是無言可說了。
  詞的下片,作者的想象翅膀隨着鴻雁的北去而飛翔,展現出祖國大好山河如今殘破冷落、人民流散、田園宮室荒蕪的景象。“浙河西面邊聲悄,淮河北去炊煙少。”浙河西面,指浙江西路,包括鎮江一帶即當時接近宋、金分界(淮河)的前綫之地。地處邊防,卻悄寂無聲,反映南宋當局的苟且偷安,防務廢弛,當然更談不上恢復的準備。淮河以北,是金人占領的地區。炊煙少,指在戰爭破壞和被金人奴役掠奪之下,人煙稀少,一片荒涼。這裏真實地揭示了廣大民衆的苦難生活。最後兩句,感情濃烈而深沉:“宣和宮殿,冷煙衰草。”宣和,北宋徽宗年號。北宋的汴京,到徽宗時期,城市的繁榮,宮廷的奢華到了極點。北宋末年統治者“竭府庫之積聚,萃天下之伎藝”,大興宮殿,廣植花木,窮奢極欲,激起人民的反抗,導致金人的入犯無力抵禦,結局是身為俘虜,生靈塗炭,而逃到南方的趙宋統治集團,則又在西子湖畔營造起安樂窩,在那裏醉生夢死,將祖宗故國拋在腦後。劉剋莊藉鴻雁的眼光展示了北宋宮殿的凄涼景色,抒發出故宮黍離、國傢衰亡的悲憤,也是對南宋當局的強烈指責。這一句表達的感情不禁讓人想起李後主《虞美人》中的名句“雕欄玉砌應猶在,衹是朱顔改”,衹是後主抒發的是物是人非的感慨,而劉剋莊在這一句中抒發的衹怕是物也非、人也非的更為深沉的慨嘆。
  這兩句不用動詞和虛字而把時間、地點、景象和人物感情自然地組合起來,構成一幅雄渾蒼涼的廣阔圖畫,鮮明形象,而含意卻十分深遠,耐人玩味,與李白《憶秦娥》的“西風殘照,漢傢陵闕”,可謂同麯同工。
  ●摸魚兒·海棠
  劉剋莊
  甚春來、冷煙凄雨,朝朝遲了芳信。
  驀然作暖晴三日,又覺萬姝嬌睏。
  霜點鬢。
  潘令老,年年不帶看花分。
  才情減盡。
  悵玉局飛仙,石湖絶筆,孤負這風韻。
  傾城色,懊惱佳人薄命。
  墻頭岑寂誰問?
  東風日暮無聊賴,吹得胭脂成粉。
  君細認。
  花共酒,古來二事天尤吝。
  年光去迅。
  漫緑葉成陰,青苔滿地,做得異時恨。
  劉剋莊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藉寫海棠花而暗指自身經歷的詞,藉物言志是此詞的好處。
  老天爺仿佛是有意和愛花的詞人作對,入春以來,低溫陰雨,連綿不斷,已經過了花期的海棠還遲遲未開。好不容易天放晴了,蓓蕾初吐,偏又暴暖三日,嬌嫩的花兒搭拉下腦袋,仿佛一位位慵懶欲睡的小美人。詞人兩鬢已有星星白發,猶如霜華點綴。他疑惑該不是由於日漸衰老,因而不再有賞花的緣份了吧?人當老去,才思銳減,情懷也不復如昔年之健,恨無五色彩筆以歌詠海棠的風采格緻,愧對名花呵!
  更使詞人懊惱的是,海棠花也和那些薄命麗姝一樣,空有傾國傾城的容貌,卻遇不着愛賞、衛護她們的人。她們寂寞地從院墻背後探出頭來,秀靨半露,可是又見誰來關懷她們呢?衹有那東風在夕陽西下之時,百無聊賴之際,吹去了她們臉上的胭脂,使她們的臉色一天天變得憔悴泛白。詞人感概萬端:名葩易萎,佳釀難熟,古往今來,這兩樣物事,是天公最為吝嗇,斷不肯輕付與人的!光陰腳步匆匆,眼看着夏天就要來臨。到那時,樹上固然是緑葉繁茂,卻再見不着海棠花的倩影;就連地下也將鋪滿蒼苔,繽紛的落英也將無跡可尋。綿綿此恨,還不知怎樣消遣哩!
  綜觀全詞,真正扣合海棠特徵的筆墨實際上僅有“胭脂成粉”一句:海棠含苞待放之時為深紅色,等到花瓣舒展開來,便漸漸褪淡而至於粉紅了。然而這正是此詞的長處。正因為詞人詠物而不粘滯於斯物,所以才能夠騰出筆來,淋漓盡致地抒發自己那一腔熾熱的愛花、惜花之情。具體地說,起首“甚春來、冷煙凄雨”一問,就有對於那“做冷欺花”的造物主無限嗔怪之意。次句“朝朝遲了芳信”,下“朝朝”二字,更活畫花期既誤,詞人天天翹首掐指相盼計日之焦慮。以上二句,是詞人愛花惜花於海棠未花之前也。
  繼雲“驀然作暖晴三日,又覺萬姝嬌睏”,對於初開之花的疼惜,一如對於扶床弱步之小囡。繼雲“傾成色,懊惱佳人薄命,墻頭岑寂誰問”,對於盛開之花的愛憐,儼然像是在為待字未嫁的相鄰嬌娃而嘆息。
  “東風日暮無聊賴,吹得胭脂成粉”,對於行將凋零之花的傷感,則不啻是嚮韶華轉逝的空閨少婦一掬同情之淚了:分三階段寫來、都是愛花惜花於海棠已花之時也。最後以“漫緑葉成陰,青苔滿地,做得異時恨”作結,懸想未來,情深一往,是仍將愛花惜花於海棠無花之後也。全篇循序漸進,脈絡井井,寫盡了作者對海棠花的鐘愛深惜。
  作為南宋後期的愛國志士,劉剋莊一嚮耿介剛直。這一點頗不為當政者所容,屢被罷官。仕途冷暖,於風雨如晦之時,感受更深。因此詞人眼中的海棠也就不純然是海棠而融入了作者的精魂,“似花還似非花”,作者與海棠在情感深處得到了溝通。既屬詠花,故作者自比潘令,便有“一客不煩二主”之妙。“玉局”謂蘇軾,“石湖”則是範成大的自號。這兩位本朝的文豪都酷愛海棠並為她題寫過膾炙人口的詩篇,如蘇氏之“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衹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海棠》)范氏之“低花妨帽小攜筇,深淺胭脂一萬重。不用高燒銀燭照,暖雲烘日正春濃”(《聞石湖海棠盛開亟攜傢過之三絶》其三)等等。詠海棠而寫出蘇、範二公,較前泛用潘嶽事,更為貼切。
  一闋之中,雖三見古人,但各派各的用場,“潘令”是自況,“玉局”、“石湖”是反襯,用事命筆,錯落有緻,自然淵雅。這亦是本篇的成功之處。“飛仙”、“絶筆”雲雲,是詞人悵恨二公仙逝,不能再傳海棠之神韻。但是詞人對海棠的拳拳眷戀之情,絶不亞於東坡、石湖,因此儘管自己才情不及二公,仍然不肯擱筆,而願竭盡全力為海棠傳神韻。
  ●長相思·惜梅
  劉剋莊
  寒相催。暖相催。
  催了開時催謝時。
  丁寧花放遲。
  角聲吹。笛聲吹。
  吹了南枝吹北枝。
  明朝成雪飛。
  劉剋莊詞作鑒賞
  本詞題為“惜梅”;上片着重在一個“惜”字上。
  起首兩句寫梅的開放和謝落。“寒相催”,“暖相催”是指氣候轉暖,促使梅花萎謝。以下兩句嘆息寒催梅開,暖催梅落,早開便會早落,因此就叮囑花兒,還是遲一點開吧。其惜花之心,由此可見。及到花飛春去,就感傷不已,真是惜花兼又傷春。對此作者有不同的看法,認為,花兒開得遲些,甚而至於不開,那就沒有謝落之事,當然也不會生惜花之心。此即所謂“無得亦無失”,也是妙參佛理的“了達”之語,由此可見作者的人生態度是“殊有悟境”。
  下片從惜梅引申到傷時。先寫聞麯有感,但聞角聲傳出《大梅花》、《小梅花》的麯調,笛聲傳出《梅花落》的麯子。因為漢代軍中之樂橫吹麯中有《梅花落》是笛中麯名。角也是軍中吹器,唐大角麯就有《大梅花》、《小梅花》等麯。“鳴角”又有“收兵”之義,因此,邊境告急,城危如卵,誰又能承擔起恢復中原的重任呢?詞意至此,已從惜花轉到憂時。
  “吹了南枝吹北枝”,此句承上兩句而來;南方氣候溫和,寒流罕至,嶺梅往往南枝花落,北枝花開,所以說角聲、笛聲吹落了南枝梅花,又吹落了北枝。這裏暗與上文照應,隱指危機存在於偏安江南之小朝延。
  末句詞意一轉,仍歸結到惜梅上。梅花開時清香陣陣,沁人心脾。梅花落時,片片花瓣,漫天飛舞,宛若飄飄白雪,使人觀之不勝嘆惋,欲留不能。一個“惜”字,深入骨髓。
  ●昭君怨·牡丹
  劉剋莊
  曾看洛陽舊譜,衹許姚黃獨步。
  若比廣陵花,太虧他。
  舊日王侯園圃,今日荊榛狐兔。
  君莫說中州,怕花愁。
  劉剋莊詞作鑒賞
  詞人寫牡丹,多贊其雍容華貴,國色天香,充滿富貴氣象。總之大都着重於一個喜字,而作者獨闢蹊徑,寫牡丹的不幸命運,發之所未發,從而寄托詞人憂國傷時之情。
  北宋末年,徽欽二帝被虜北行,諸後妃相隨,淪落金邦。南宋愛國詩人念及此辱,無不憤慨感傷,生活在南宋末年的劉剋莊,痛感朝廷腐敗,國勢衰頽,報國無門,故托牡丹以發憤,抒其黍離之哀。
  首二句寫牡丹的身世。所謂“洛陽舊譜”,是指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其中雲:“姚黃者,千葉黃花,出於民姚氏傢。”又云:“魏傢花者,千葉肉紅花,出於魏相仁溥傢。”姚黃魏紫在當時是牡丹中的名貴品種。這裏單舉姚黃,是以姚黃代名貴牡丹花種。“獨步”二字,準確、簡潔地說出這些牡丹的美麗和名貴。
  詞人遙想當年中州繁華,人們競賞牡丹,姚黃魏紫獨占魁首,盛況何等空前?這不僅是深情地贊美,而且也飽含着詞人對北方故土的思戀之情。
  三、四句轉寫目前。“廣陵花”,指芍藥和瓊花。“楊州芍藥,名著天下。”(《遯齋閑覽》)瓊花潔白而香,有“無雙”之譽。(見苕溪漁隱叢話後集)捲三十(“太虧他”的意思是:芍藥、瓊花和牡丹都是天下名花,前二者雖經戰火摧殘,但仍近朝廷,常為詞人詠歌。而牡丹命運獨苦,淪落於敵人的鐵蹄下,猶如昭君,成為朝廷孱弱的的犧牲品。這是對牡丹的同情,也是對朝廷當政者的怨憤。
  “舊日王侯園圃,今日荊榛狐兔”句,描繪了國破傢亡後中州的慘象,同時,也形象地表明了牡丹的處境。盛世繁華時姚黃魏紫,傾國傾城;山河破碎中的一片焦土,牡丹也就衹剩下與荒煙衰草,荊榛狐兔相伴的命運了。詞人的憂國之心,離黍之哀,也通過這些形象的描寫,得到充分的表現。文字極為精煉,含義極為豐富。
  “君莫說中州,怕花愁。”藴含着詞人極為復雜而深沉的感情。怕人說中州的慘境,並非怯懦,而是更翻進一層,說明愛中州之深,言明光復中州之心的迫切,也說明未能渡江驅敵的慚恨心情。在堂堂男子漢空懷壯志、報國無門的南宋末年,作者那種不平靜的心潮是不言而喻的。結句說“怕花愁”,實則是自己愁不堪忍。而詞人采用麯折寫法,不僅能表現出惜花的深厚情意,而且也能引讀者進入境界,仿佛與牡丹相對,見其愁態,而不能無動於衷。
  ●滿江紅·和王實之韻送鄭伯昌
  劉剋莊
  怪雨盲風,留不住江邊行色。
  煩問訊、冥鴻高士,釣鰲詞客。
  千百年傳吾輩語,二三子係斯文脈。
  聽王郎一麯玉簫聲,凄金石。
  晞發處,怡山碧;垂釣處,滄溟白。
  笑而今拙宦,他年遺直。
  衹願常留相見面,未宜輕屈平生膝。
  有狂談欲吐且休休,驚鄰壁。
  劉剋莊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送別詞,但寫法脫俗。它既洋溢着個人情誼,又寄托了宏大的抱負,在擅寫離情別緒的宋詞中別具一格。
  王實之、鄭伯昌,和作者是福建同鄉,都有救國志嚮,因堅持正直操守而罷職閑居家乡。這時鄭伯昌被徵召做京城附近地方官。此詞乃作者送行時和王實之韻所作的詞。
  詞的開端氣魄宏大,縱然江水橫闊,風狂雨驟,卻還是留不住行人。“怪雨盲風”四字,起句突兀,雄渾悲壯。友人之間依依惜別的情感,已鮮明地烘托出來了。
  鄭伯昌一嚮剛直不阿,此行當然不是追名逐利,結交顯宦俗吏,因此托他帶口訊問候那些不受網羅的高士和才氣豪放的詩壇奇傑。作者以高飛的鴻雁來形容纔士的高絶塵俗,十分貼切生動。“釣鰲詞客”用《列子。湯問》典,喻指志士仁人的豪放胸襟和驚天動地的壯舉。作者與鄭伯昌、王實之等人,當然都屬於這樣的高士豪客了。藉這樣的典故,作者及其友人的高遠的行止,就含蓄道出了,這樣避免了淺露。他們的放言高論,雖然不合於世,甚至抵觸忌諱,但他們深信可以流傳千載而不朽。詞中用孔子睏於匡時說的“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的話,有力地印證上述看法。接着,作者筆鋒宕開,又回到了江邊送別的特定場景:“聽王郎一麯玉簫聲,凄金石”,極寫王實之吹起玉簫樂聲激越。離別畢竟是痛苦的。簫聲送客,意氣慷慨,迥然不同於“兒女沾巾”的俗套,寫來別具一格,正與作者博大的胸襟相激蕩。
  下片峰回路轉,在讀者面前再現出一幅高人逸士的逍遙圖。洗淨頭髮,於家乡的青山之陽,垂釣於白茫茫的海邊。在作者筆下,這一切似乎將人的心靈都給淘淨了。幾句描寫作者與友人閑居時期灑脫放浪的情趣,更襯托出他們高潔的志嚮和行止。晞發,語出屈原《九歌。少司命》:“日希女發合陽之阿。”唐朝宋之問《酬李丹徒見贈之作》有“以予慚拙宦,期子遇良媒”這句,宋之問慚為“拙宦”,是自謙,而且看重功名;劉剋莊將“慚”改為“笑”,一個“笑”字,仕途功名,灰飛煙滅。詞人兀傲清高,對青史留名有着十足的信心,因而也就不屑於一時的升遷得失了。一個“笑”字,真是畫竜點睛的妙筆!
  然而鄭伯昌現在又要出山起用了,臨別珍重贈言,心情的矛盾和起伏達到了高潮。“衹願常留相見面,未宜輕屈平生膝”,兩句情懇意切,筆調凝重,讀來令人感動。“狂談欲吐”句,表達了彼此“壯圖雄心”,不吐不快的意願。但是,這衹能被人視作驚世怪談,動則得咎。還是不再談論吧!英雄好漢,竟然衹能如此欲言還罷,作者的鬱勃心情,對黑暗政治的批判,都噴薄而出。詞章中現實與理想尖銳衝突的結尾與頂着怪雨盲風出發的開頭,前後照映,正是“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辛棄疾《鷓鴣天。送人》)。
  一麯激昂慷慨的壯歌,奔騰激涌,至此戛然而止,神韻悠悠,讓人回味不盡。
  ●虞美人·九日
  劉剋莊
  湛湛長空黑,更那堪、斜風細雨,亂愁如織。
  老眼平生空四海,賴有高樓百尺。
  看浩蕩、千崖秋色。
  白發書生神州淚,盡凄涼、不嚮牛山滴。
  追往事,去無跡。
  少年自負凌雲筆。
  到而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
  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
  把破帽年年拈出。
  若對黃花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
  鴻北去,日西匿。
  劉剋莊詞作鑒賞
  辛棄疾經常采用《虞美人》這個詞牌,適於抒寫豪放的感情,劉剋莊也愛采用,在他的今存全部詞作中占了百分之十六、七。此詞題作“九日”,是重陽節登高抒懷之作。但詞人又不落俗套,把一首重陽詞寫得頗有特色:“白發書生神州淚”,作者慨嘆自己的老大和中原的淪陷,內容充實,感情深厚:“常恨世人新意少”一句則恰恰從這種恨世人少新意的本身顯示出了一點難得的心意。應該說,這首詞是劉剋莊的有代表性的一篇佳作。
  上片首句很有分量。“湛湛長空”是登上高樓放眼眺望所見,展現出開闊的空間,而用“黑”字描繪黃昏,顯然是用誇張的筆法表述心情的沉重。然後以“更那堪”為樞紐,轉出“斜風細雨”,筆調忽轉細膩。“亂愁如織”,比喻貼切,充滿了低沉的情調,而接下來的幾句又以磅礴的氣勢掃蕩了這種低沉。“老眼平生空四海,賴有高樓百尺。看浩蕩千崖秋色。”“浩蕩”二字,既描繪出千崖秋色,也抒發了開闊胸襟,一語雙關。接下來,由“浩蕩”較為“凄涼”的同時,立即用齊景公牛山滴淚的典故,反襯自己由於感慨神州陸沉而滴下的憂國之淚,其性質與程度是難以比況的,因此“凄涼”又立即轉成了悲壯。文章貴有波瀾,如此跌宕頓挫,才能把作者胸中的感慨抒發透徹。
  下片承“白發書生”進行發揮,從今昔對比中發出了深沉的嘆息:“少年自負凌雲筆。到而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主要是抒寫自己少年時的豪情才氣,並進一步突出如今的滿懷傢國之恨。下邊更引出了“常恨世人新意少”的名句。何以見得世人少有新意?“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這裏用的是“孟嘉落帽”的典故。用典故貴有新意,大傢手筆,往往能夠化腐朽為神奇,劉剋莊嘲笑世人缺少新意,這本身,也未嘗不是一點新意。下邊寫出飲酒,語頗顛狂,好象詞句本身也浸透着幾分醉態:“若對黃花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作者以“白發書生”自稱,已經感到“滿懷蕭瑟了。”賞花飲酒,聊以自慰。但是,蕭瑟岑寂之感是破除不了的,仔細體味起來,詞句之中仍然隱含着悲涼的情調。“鴻並去,日西匿”的結尾,寫天際廣漠之景物,與首句相呼應。
  劉剋莊的詞眼界力求開闊,胸襟力求高曠,以達到雄健豪壯的格調,他的這一追求,在這首《賀新郎》裏已經得到了體現。即用豪放筆,又恰當地穿插細筆把“大聲”和“小聲”結合起來,從而達到“欲托朱紶寫悲壯”的目的。
  ●虞美人·席上聞歌有感
  劉剋莊
  妾出於微賤。
  少年時、朱弦彈絶,玉笙吹遍。
  粗識《國風。關雎》亂羞學流鶯百囀。
  總不涉、閨情春怨。
  誰嚮西鄰公子說,要珠鞍、迎入梨花院。
  身未動,意先懶。
  主傢十二樓連苑。
  那人人、靚妝按麯,綉簾初捲。
  道是華堂簫管唱,笑殺街坊拍袞。
  回首望、侯門天遠。
  我有平生《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
  聊一奏,更三嘆。
  劉剋莊詞作鑒賞
  劉剋莊在姦佞當道、黨爭激烈的時代,一生四次遭受迫害,被罷去官職。但他始終堅持愛國愛發民的理想,堅持正義,與姦佞作鬥爭。這首詞以歌女自況,通篇采用“哀而不慍微而婉”的比興手法,藉歌女之口抒發懷才不遇的感嘆。詞中以正聲比喻正義,以歌女的潔身自好,比喻自己堅守節操,不肯同流合污的精神。
  詞中歌女的形象不是一般以色自矜或淪落風塵的歌伎。她出身微賤,卻不慕浮華,不同流俗。不僅彈遍各種弦管,甚至能領略《國風》雅正之聲。“粗識”二句是說:自己大致能領略傳統的正聲雅樂,决不學輕滑流轉的淫麗之音,有自謙之意,卻是很適合身份的。
  “誰嚮西鄰公子說”至“回首望侯門天遠”,自敘被邀至西鄰公子傢演唱而遭斥逐的經過。這一段從三方面突出了人物性格:首先,以西鄰公子的盛情邀請和自身的冷漠態度作對比,一邊是“要珠鞍、迎入梨花院”,一邊卻“身未動,意先懶”,不因榮利而動心,表現自身的高潔。
  其次,作者采用鋪張的筆法描繪了貴族傢豪華的排場,這便更突出歌女節操之高。“主傢十二樓連苑”形容樓苑相連的豪華氣派,“綉簾”“華常”都點明環境佈局的華貴。
  再次,先擇靚妝歌女作陪襯,進一步突出她的不同流俗的個性。“那人人”以下四句是說:透過高捲的綉簾,可以看到,公子傢豢養的寵妓,正濃妝盛服地在華堂上彈奏演唱。本以為她們唱的該是高雅之音,誰知卻是為俗不可耐的街頭俗麯。至於她唱了沒有,唱得怎樣,詞中沒有具體描述,但從“回首望侯門天遠”一句,可以推想她由於《國風。關雎》之亂一類的正聲不受公子賞識,終於被遣出華堂。由此而形象地表現出詞人對朝廷既眷戀又怨恨的復雜心理。
  自“我有平生《離鸞操》”至結尾,概括全詞並進一步表白主人公的平生操守。《離鸞操》,樂麯名。代表高雅的樂麯,繼承着《國風》“哀而不慍,微而婉”的美刺比興傳統,與街坊俗麯恰成對照。“聊一奏,更三嘆”尤能表現出主人公麯高和寡,而又自信高潔的心理狀態,作為全詞的結束詞,餘音繞梁,久而不絶。
  ●虞美人
  劉剋莊
  實之三和有憂邊之語,走筆答之國脈微如縷。
  問長纓何時入手,縛將戎主?
  未必人間無好漢,誰與寬些尺度?
  試看取當年韓五。
  豈有𠔌城公付授,也不幹曾遇驪山母。
  談笑起,兩河路。
  少時棋柝曾聯句。
  嘆而今登樓攬鏡,事機頻誤。
  聞說北風吹面急,邊上衝梯屢舞。
  君莫道投鞭虛語,自古一賢能製難,有金湯便可無張許?
  快投筆,莫題柱。
  劉剋莊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作者和朋友王實之六首唱和詞中的第四首。同作者其它豪放詞作一樣,字裏行間洋溢着濟世救國的激情和宏偉志嚮。
  “國脈微如縷”,一個“縷”字,讓人想起飄忽不定、一觸即斷的遊絲,想起“千鈞一發”的危急。一個極形象的比喻,說明國傢的命脈,實在已經衰微不堪。於是發一聲問:不知何時才能請得長纓,將敵方首領擒縛!當時,蒙古貴族屢屢攻宋,南宋王朝危在旦夕,但統治者卻不思進取,嫉賢妒能。頭三句的劈空而下,將形勢的緊迫,統治者的麻木不仁,請纓報國之志士的熱忱,盡情表達出來,紙上錚錚有聲。
  接着,作者抒發任人唯賢的議論。以“未必”二字起句,道出了作者的自信,人間自有降竜伏虎的好漢,衹是無人不拘一格任用人材。如不信,試看南宋初年的抗金名將韓世忠吧。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五,年輕時有“潑韓五”的渾號,出身行伍,既沒有名師傳授,也未遇神仙指點,但是卻能在談笑之間大戰兩河,成為抗金名將。有了這些名將賢相,“國脈微如縷”的慘狀也就有扭轉的可能了。
  以下又連用西漢張良遇𠔌城公(即黃石公)傳授《太公兵法》和唐將李筌得驪山老母講解《陰符經》而俱立大功的兩個典故,來說明即使沒有承授與憑藉,照樣也可以保傢衛國建立功勳。作者頻頻使用“問”、“未必”、“試看取”、“豈……也……”等詞,既增加了感染力,而且一氣呵成,邏輯嚴密,虎虎有生氣。這種宏論高議,以詩的語言和情感發出,更具一種動人的力量。劉詞議論化、散文化和好用典故的特點,於此可見一斑。
  下片,作者進而聯繫到自己的遭遇。“棋柝聯句”,表達作者報國從軍的夙願。但這一宏願都成了過去的夢了。登樓遠望,攬鏡自照,傷感一事無成,痛心國勢日非,怎能不愁腸百轉、感慨萬千!一聲長嘆,將那長期以來懷才不遇、屢屢喪失殺敵報國之機的心情,盡數迸發了出來。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下邊兩句,將當時邊境上疾風撲面、黑雲壓城的情景生動地描繪了出來。北風,暗指北來的蒙古兵,它既點出了入犯的方向,也渲染了入犯者帶來的殺伐之氣。敵方進攻用的衝梯,屢次狂舞於邊城,蒙古軍隊攻勢的兇猛和情勢的危急,由此可見。金湯,指堅固的防禦工事,張許指張巡、許遠,安史之亂時,他們堅守睢陽,堅貞不屈。大敵當前,假如沒有像張巡、許遠這樣的良將,即使有堅固的城池,也不能久守。“漢拜郅都,匈奴避境;趙命李牧,林鬍遠竄。則朔方之它危,邊域之勝負,地方千裏,製在一賢。”(《舊唐書·突厥傳》載盧俌上唐中宗疏中語。)這裏再次提到了任人唯賢的重要性。
  作者以反問句式寫出上面兩句,有理有據,足以服人。接着,作者大聲疾呼:好漢們,不需再計較個人得失,不需發無聊之呻吟,趕快投筆從戎,共赴國難吧!這是對愛國志士的期望,也是和王實之共勉。這兩句,句短氣促,噴涌而出,極富鼓舞力量。
  本詞慷慨陳詞,議論風發,筆力雄壯,又極盡抑揚頓挫之致;運用了大量典故,自然貼切,藴義豐富。這是宋末詞壇上議論化、散文化與形象性、情韻美相結合的代表作。
  ●一剪梅
  餘赴廣東,實之夜餞於風亭
  劉剋莊
  束緼宵行十裏強,挑得詩囊,拋了衣囊。
  天寒路滑馬蹄僵,元是王郎,來送劉郎。
  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墻,推倒鬍床。
  旁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劉剋莊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別具一格的告別詞,它描寫了兩位飽受壓抑而又不甘屈服的狂士的離別。憂憤深沉、豪情激越,表現了辛派詞人的特色。
  詞的上片寫連夜起程,王邁為其送行。起句“束緼宵行十裏強”,開門見山地描寫連夜而行的情狀。一枝火把引路,來到十裏長亭,點出餞別之意。“束緼”,是亂麻捆起來,做成照明的火把,“宵行”,由《詩經。召南。小星》:“肅肅宵徵,夙夜在公”轉化而來,暗示遠行勞苦之意。
  “挑得詩囊,拋了衣囊。”表現了書生本色,詩囊裏都是他的心血結晶,那肯輕易拋掉呢!詩囊裏裝着他的詩篇,也裝着他的一腔豪情滿腹抑鬱。
  “天寒路滑馬蹄僵”,一個“僵”字,寫盡了艱苦之狀。雖在說馬,但行人顛簸於馬背,冒着寒風,艱難趕路的情景,已躍然紙上。下句的“王郎”即王實之。劉剋莊稱贊他:“天壤王郎。數人物方今第一。”(《滿江紅·送王實之》)反映出對他的敬重、賞識。
  在劉剋莊奔赴廣東之際,他夜半相送情誼之真摯,已然可知。劉剋莊自稱“劉禹錫”,是以銳意改革而屢受打擊的劉禹錫自比。劉禹錫曾因諷刺朝中新貴被貶。劉剋莊則因《落梅》詩中有“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之句,被人指為“訕謗當國”而被罷官。
  在此之前,他已被三次削職。他在《病後訪梅九絶》中有一首詩說:“夢得因桃數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幸然不識桃並柳,卻被梅花纍十年!”其憤慨悵然之情,及其清品傲骨,表現得非常清楚,與唐代的詩豪劉禹錫相比,亦覺無愧。此時到廣東做路一級的官,他“不以入嶺為難”,然內心如劉禹錫式的不平之氣,是不會遽然消失的。
  過片“酒酣耳熱說文章”,從結構上說,是上片情節的結局。又是可作為下片的開端,順勢翻出新的情節,安排頗顯匠心。“酒酣耳熱”表現了酒逢知己的歡樂,同時又是詞人熱情奮發,興會正濃的時刻。
  詞人避開朋友間碰杯換盞的次要情節,而徑直寫出“說文章”的一幕,可謂善於剪裁。“說文章”極含蓄地暗示他們對時事的評論、理想的抒發,以及對憂憤的傾泄。
  王實之秉性剛直,豪氣幹雲人稱子昂、太白。劉剋莊也是言談雄豪,剛直無畏。“驚倒鄰墻,推倒鬍床”兩句,正是他們這種英豪氣質的形象表現。前句寫客觀反響,後句寫人物舉動。兩個狂士捋袖豁拳,乘着酒興指點江山,語驚四座,全無顧忌,鄰座驚傻觀者竪發,全與我無關。這種形象的誇飾淋漓盡致地張揚了二人的豪氣。
  “旁觀拍手笑疏狂”,作者設想,若有旁觀者在此,必定拍手笑我二人疏狂。“疏狂”,意為不受拘束,縱情任性。“拍手笑”是一種不被他人理解的表現,對狂者來說不足懼,倒起着反襯作用。劉剋莊與王實之在志士受壓、報國無門的時代,將心頭的積鬱,化為激烈的言詞、不平常的行動,自然會被稱為“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態度明確堅定,可謂狂上加狂,雄放恣肆,豪情動人。有此一句,通篇振起。
  這首詞把一次友人的餞別,被詞人裝點地很像一出動人的獨幕劇。在形象描寫中,着重寫人物的動態,從中表現感情的發展變化,始而愁苦,繼而激憤,最後是慷慨奔放,以“風霆驚座”、衝决鄰墻之勢,將劇情推嚮高潮,避免了議論。在劉剋莊的詞中,是很有特色的一篇。
  ●玉樓春·戲呈林節推鄉兄
  劉剋莊
  年年躍馬長安市,客捨似傢有似寄。
  青錢換酒日無何,紅燭呼盧宵不寐。
  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
  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
  劉剋莊詞作鑒賞
  此詞是劉剋莊為規勸林姓友人而寫的一篇佳作。飲酒狎妓,原是文人津津樂道的快事。但時值國運衰頽,時勢艱危,詞人早已沒有了心思。因此對林姓友人的縱酒狎妓生活深感惋惜和遺憾。因而寫詞予以規勸,頗具辛派詞人特色。
  詞的上片極力描寫林的浪漫和豪邁。“年年躍馬長安市,客捨似傢傢似寄”言其久客輕傢。“長安”藉指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年年馳馬於繁華的都市街頭,視客捨(藉指酒樓妓館)如傢門而傢門反象寄居之所,可見其性情之落拓。“青錢換酒日無何,紅燭呼盧宵不寐”則具言其縱情遊樂。二句蓋從杜甫《偪側行贈畢四曜》“速宜相就飲一鬥,恰有三百青銅錢”及晏幾道《浣溪沙》“戶外緑楊春係馬,床前紅燭夜呼盧”等語化出。“無何”即無事,“呼盧”指賭博。日夜不休地縱酒浪博,又可見其生活之空虛。
  作者在其它詞作中也提到過這位林姓朋友的狎妓縱欲生活,可以互參。如此描寫,表面上是對林的豪邁性格的贊賞,實際上則是對林的放蕩行為的惋惜。
  下片就點對林的規箴。“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二句對舉成文,含蓄地批評他迷戀青樓、疏遠傢室的錯誤。妻子情真意切,忠實可靠,妓女水性楊花,朝秦暮楚,一點也不值得信賴。結末“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二句熔裁辛棄疾《虞美人。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及《水調歌頭。送施密聖與帥江西》“同賤子親再拜:西北有神州”等句意,熱情而嚴肅地呼喚林某從偎紅倚翠中解脫出來,立志為收復中原建立一番功業。“水西橋”是當時妓女聚居的一個地方,“莫滴水西橋畔淚”即不要同那些妓女們混在一起,灑拋那種無聊的傷離恨別之淚。這樣的規箴,辭諧而意甚莊,“旨正而語有緻”(《藝概》評後村詞語)。末二語尤見壯心,“足以使懦夫有立志”(《白雨齋詞話》評此詞語)。
  總之,這首詞的情感格調是非常高的。詞中充滿着一種高揚的愛國主義激情,對聲色犬馬的糜爛生活極其不屑,讓人讀後擊節佩賞。其藝術風格上的特色是:氣勁辭婉,中剛外柔。作者對他這位朋友的荒於狎妓是非常惋惜的,從篇末二句一揚一抑的情感落差來看,甚至頗有點慍怒。但用來表達此種惋惜和慍怒的言語卻十分委婉,心中激昂慷慨,筆下溫厚和平,摧剛為柔達爐火純青的地步。此詞章法亦甚精巧,上片寫人,下片致意,既各有所重,又相得益彰。
  ●卜算子
  劉剋莊
  片片蝶衣輕,點點猩紅小。
  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種千般巧。
  朝見樹頭繁,暮見枝頭少。
  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風吹了。
  劉剋莊詞作鑒賞
  辛派詞人素以豪放聞名。劉剋莊詞,尤以豪放見長,不寫兒女情長,曉風殘月。但劉剋莊也寫婉約詞,而且糅豪放於婉約之中,更見其獨具一格的豪放。這首《卜算子》即是如此,用比興手法,委婉含蓄地表達了詞人才不見用的凄楚情懷。
  上片先寫花的可愛。起首一韻為花描態繪色:片片花瓣兒宛如蝴蝶輕盈的翅膀;點點花朵兒猩紅如染,那麽鮮豔嬌美。上句寫花之態,從花瓣兒着墨,因花瓣兒薄,故云“輕”;下句寫花之色從整個花朵兒落筆,海棠花朵兒個小,所以在寫花之色的同時再著一“小”字,並補足上文“輕”字。兩句同一寫花,而角度各異,為下句“百種千般巧”伏筆。而“片片”又見花瓣兒之多,“點點”又見花朵兒之密,為下片換頭句“朝見樹頭繁”埋下伏筆。歇拍一韻旨在寫花的可愛,可詞人偏不直說,而是以揣度的口吻插入一句議論,用“道是天公不惜花”襯起,然後再說出花的“百種千般巧”。這樣寫,不僅沉着有力,使行文不板;而且,由於引進了“天公”即自然界的主宰“天老爺”豐富了全詞的含藴,突出了作者創作本詞的寓意,很耐人尋味。歇拍句的“百種千般巧”,當然包括上文所說的姿緻輕盈、體態嬌小、色彩鮮豔,但細味“巧”字,又分明包含着花的氣韻美和內在美。衹有形貌和氣韻、外在的表現和內在的含藴配合相宜、諧和一致,方可謂之“巧”,謂之美。
  下片寫花被“雨洗風吹了”的惋惜之情。上片極寫花的可愛,這是為下片寫花被雨打風吹去作鋪墊。所以過片一韻便說:“朝見樹頭繁,暮見枝頭少。”這裏,“繁”、“少”對寫,“朝”、“暮”對提,不僅見花事變化之遽,亦且見詞人對花事的關心。從中我們可以想見“愛花成癖”的詞人秉燭逐枝察看的憂懼情態,這一韻不似上片起首一韻,似對非對,卻極有韻緻,一段惜花情思宛然若揭。
  最後一韻乃全詞的核心所在,但詞人也不直說,而先用“道是天公果惜花”句襯起,然後再說出花事被“雨洗風吹了”的可悲現實。這話也很發人深思,同樣具有一種哲理性味道,因為同上片歇拍一韻所說,本來就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而且,上片的“道是”句是揚,這裏的“道是”句是抑,欲抑先揚,抑揚之間,流露出詞人對天老爺任憑風雨摧殘花事的不滿。
  這首小詞寫惜花而又不止於惜花,具有言外之旨。劉剋莊一生有才情,有志嚮,有抱負,卻屢遭貶官,備受壓抑。他早在入仕之初,就因所作《落梅》詩中有“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的詩句,被言官謗訕,遭到免官押歸的處罰。由此纍廢達十年之久。以後在他的仕宦生涯中又屢用屢廢,歷盡坎坷和挫折,使他那旨在報國的“平戎策,從軍什”(《滿江紅·夜雨涼甚忽動從戎之興》)終於零落為塵。所以,他在自己的詞作中不衹一次地發出過“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沁園春·夢孚若》)之類的強烈喟嘆。這首小詞一變他粗獷奔放的詞風,以婉約之筆隱晦而麯折地表達了自己遭受壓抑的愁苦情懷,流露出對當權者壓製、迫害和摧殘人材的不滿。
  這首小詞全以尋常語入詞,自然有緻含蓄深婉。巧妙的語詞重複,反詞作常規,也形成一種回環往復的韻味,耐人尋味。
  ●清平樂·五月十五夜玩月
  劉剋莊
  纖雲掃跡,萬頃玻璃色。
  醉跨玉竜遊八極,歷歷天青海碧。
  水晶宮殿飄香,群仙方按《霓裳》。
  消得幾多風露,變教人世清涼。
  劉剋莊詞作鑒賞
  這首詞題為玩月,描述詞人月夜漫遊太空、神往月宮的幻想之旅,同時,不忘人間百姓疾苦。幻境與現實巧妙結合,讀來令人既感奇特,又無比親切。
  首二句描寫十五月圓之夜的天光月色:皓月當空,月輪的萬頃光波,掃射整個宇宙,世界一片澄明透徹。
  這境界多麽美麗而又神奇!三、四句想象醉後跨上玉竜遨遊太空的幻景。氣概豪邁,感情奔放。而劉剋莊這句出新之處在於一是“醉跨”二字生動形象,將酒後狂放不羈的神態活畫了出來;二是“玉竜”色彩鮮明。玉色潔白潤澤,用來修飾“竜”字,與本詞前二句所描繪的光明世界配合起來,不僅色調諧和,而且給全詞增添了神話色彩。“八極”指宇宙間最邈遠的地方。“歷歷天青海碧”寫遨遊八極所見景象。這時作者精神上已超越塵世,來到廣漠無垠的天極,茫茫寰宇,湛湛青天,沉沉碧海,歷歷在目。
  過片由太空進入月宮:“水晶宮殿飄香,群仙方按《霓裳》。”仙手飄飄,仙女們按節而舞,不禁讓人心馳神蕩。
  最後二句由天上想到人間,對比之中似寓感慨。
  酷暑難熬,當仙女們在涼爽的水晶宮殿裏輕歌曼舞的時候,人世間卻正經歷炙熱酷暑之苦,所以作者設問說:還需化費多少風露,才能驅散炎暑,換得人間的清涼呢?聯繫南宋後期統治者偏安江左,沉湎聲色,置人民於水深火熱而不顧的社會現實,表現出詞人憂國憂民的情懷。劉剋莊素有拯世濟民之志,其寄希望於人間的,當不衹是自然界季節的代序,而應該是一個理想的清平世界的出現。
  這首詞雖是“玩月”,但全篇無一月字,讀來卻覺滿捲月華,天上人間,心搖神蕩,足可見詞人運思的匠心。
  ●清平樂·五月十五夜玩月
  劉剋莊
  風高浪快,萬裏騎蟾背。
  曾識姮娥真體態,素面原無粉黛。
  身遊銀闕珠宮,府看積氣濛濛。
  醉裏偶搖桂樹,人間喚作涼風。
  劉剋莊詞作鑒賞
  豪放常常與浪漫相伴,惟浪漫至極豪放才能動人心魄。劉剋莊這首的《清平樂》極盡想象之能事,遨遊月宮,心騖八極,頗有太白之風。
  “風高浪快,萬裏騎蟾背”二句,是寫萬裏飛行,前往月宮。“風高浪快”,形容飛行之速。“蟾背”點出月宮。
  “曾識姮娥真體態”,一個“曾”了,神來之筆。意思是說,我原是從天上來的,與姮娥本來相識。這與蘇軾《水調歌頭》“我欲乘風歸去”的“歸”字異麯同工。
  “素面原無粉黛”,是寫月光皎潔,用美人的素面比月,形象生動。
  下片寫身到月宮。“俯看積氣濛濛”句,用《列子。天瑞篇》故事:杞國有人擔心天會掉下來,有人告訴他說:“天,積氣耳。”從“俯看積氣濛濛”句,表示他離開人間已很遙遠。
  “醉裏偶搖桂樹,人間喚作涼風”二句,是全首詞的主題所在。這裏所描寫的衹是醉中偶然搖動月中的桂樹,便對人間産生意外的好影響。沒有浪漫主義的生花妙筆是寫不出這等仙語的。
  北宋王令有一首《暑旱苦熱》詩,末二句說:“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遊其間。”較之劉剋莊這首《清平樂》,一豪放,一現實,涇渭分明。
  全首詞雖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但是作者的思想感情卻不是超塵出世的。他寫身到月宮遠離人間的時候,還是忘不了人間的炎熱,希望為他們起一陣涼風。聯繫作者憂國憂民關心民生疾苦的作品,可以說這首詞也是寄托這種思想的,並不衹是描寫遨遊月宮的幻想而已。
  ●滿江紅·題範尉梅𠔌
  劉剋莊
  赤日黃埃,夢不到清溪翠麓。
  空健羨、君傢別墅,幾株幽獨。
  骨冷肌清偏要月,天寒日暮尤宜竹。
  想主人杖履繞千回,山南北。
  寧委澗,嫌金屋;寧映水,羞銀燭。
  嘆出群風韻,背時裝束。
  競愛東鄰姬傅粉,誰憐空𠔌人如玉?
  笑林逋何遜溫為詩,無人讀。
  劉剋莊詞作鑒賞
  “衆芳搖落獨鮮妍,占盡風情嚮小國”。舊時文人常用梅象徵一種高雅的精神境界,曾寫下數不清的佳作。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沓浮動月黃昏”就被譽為能“麯盡梅之體態”。何遜作《早梅詩》也多為世人稱道。
  劉剋莊任建陽令時,知道有一位姓范的建安人十分愛梅,不但在自己別墅周圍種上梅樹稱之為梅𠔌,並且還自號為梅𠔌。有感於此,劉剋莊便為其寫了這首梅𠔌詞藉以抒發自己的情懷。
  結構上,這首詞上半闋完全通過襯托寫梅。“骨冷”以下四句寫月、寒、暮、竹、主人,係用梅𠔌的環境烘托梅的姿質;而在此之前的開頭四句,卻先用作者的“赤日黃埃”的環境來反襯梅𠔌的清幽,到“想主人”兩句再用範尉對梅𠔌的鐘情來襯托梅的可愛。總之,上片充分運用了襯托法寫梅,為下片的抒情作了充分的鋪墊。
  還需要說明的是,作者使用了前人的兩個成句。“幾株幽獨”化用姜夔《疏影》:“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劉剋莊雖衹用了“幾株幽獨”四字,但可以啓發人們聯想到薑詞的精彩描寫。“想主人杖履繞千回”,擷自辛棄疾《水調歌頭》:“先生杖屨無事,一日繞千回。”也是暗用辛棄疾對帶湖的感情來襯托範尉同梅𠔌的關係。這兩個典故的使用,既恰當又自然,十分成功。
  在上半闋的襯托下,下半闋開始了對梅花的直接描寫。“金屋”,“銀燭”,“東鄰姬傅粉”,均巧化典故。金屋、銀燭是人間最豪華而又不免靡爛的享受,委澗、映水則是清寒而高潔的志趣。“出群風韻”寫精神,實際上包含着“寧委澗”、“寧映水”的孤高:“背時裝束”寫外形,也象徵着不合時宜的品質。這兩句突出了梅花是高潔與不合俗流的完美同一。
  以上六句在取捨中形成對比,盛贊了梅的神韻標格,也暗示出人的精神境界。最後四句描寫世俗趨嚮,“競愛”“誰憐”“笑”“漫”等詞語渲染了世人的庸俗心理,對比之下,以梅𠔌自號的範尉及深情賦梅的作者的人格,也就表現得分外清雅。
  “詠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這首詞,處處可見梅的奇神秀骨,但想從中找出對梅的形、色、味等特徵的具體描敘,卻完全是徒勞的。從這裏,我們似乎可以品味出繪“神”與繪“形”的關係來。
  ●沁園春·答九華葉賢良
  劉剋莊
  一捲《陰符》二石硬弓,百斤寶刀。
  更術花驄噴,鳴鞭電抹;烏絲闌展,醉墨竜跳。
  牛角書生,虯鬚豪客,談笑皆堪折簡招。
  依稀記,曾請纓係粵,草檄徵遼。
  當年目視雲霄,誰信道、凄涼今折腰。
  悵燕然未勒,南歸草草;長安不見,北望迢迢。
  老去胸中,有些磊塊,歌罷猶須著酒澆。
  休休也,但帽鬢改,鏡裏顔凋。
  劉剋莊詞作鑒賞
  詞人在此詞中,以慷慨悲歌,氣若貫虹的筆調,將少年的意氣與老年的悲慨,強烈地表達了出來。
  九華,山名,葉賢良居處,與作者為同鄉。安徽青陽亦有九華山,似非此詞所指。葉賢良,名字、事跡均不詳。賢良,製科名,全稱為“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葉氏當中此科,故如是稱之。此處為以此詞作答,係自抒懷抱,是豪放詞中的佳作。
  起首三句,描寫自己年少時精通韜略,且武藝高強。《陰符》,兵書名,相傳為太公所著。戰國時蘇秦說秦惠王而不用,退而誦太公《陰符》,期年揣摩成,遂以合從說六國,終破秦國。二石,相當於現在二百四十斤,這是極言弓之硬,從而極寫少年武藝之高強。值得註意的是,這一組的三個偶句,第一個字連用“一”、“二”、“百”三個數詞,因此讀起來如泉噴涌,咄咄逼人。接着以去聲“更”字領格,統領四個偶句,對仗工整,節奏明快,激壯之情隨之奔涌而出。從內容來看,主人公身騎玉花馬總(又名菊花青,是一種良馬),馬嘴裏不住噴着粗氣;手揮馬鞭,鞭梢上發出響聲。這就將作者少年時英勇豪邁的形象勾畫了出來。
  “竜跳”二字,極言其書法蒼勁有力,有如蛟竜跳躍。那種氣勢同他在《滿江紅》(金甲琱弓)中所寫的“磨盾鼻,一揮千紙,竜蛇猶濕”如出一轍。《舊唐書。李密傳》謂李密少時,曾將《漢書》一帙挂於牛角,一手提牛靷,一手翻閱書籍。“虯髯豪客”是唐人小說《虯髯客傳》中的人物,性格豪爽而有才略。這裏藉喻所與交遊者若非飽讀詩書之士,便為行俠仗義之人。“談笑皆堪折簡招”,把他們的從遊關係,寫得那麽隨便、熱烈而又親切。在九個四言偶句之後,突然出現這一平仄協調的七言句,顯得音律和諧,語調從容,從而反映出主人公不僅僅是一介武夫,而是一個帶有儒將風度的英雄。歇拍三句略一轉折,歌頌他懷有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在南宋備受北方民族壓迫之際,這樣雄壯的口號,真有一股振聾發聵、警動人心的力量。從語言上看,又恢復了四言格局,莊重之中饒有豪邁氣概。
  整個上片,從尚文習武、談笑交遊、建功立業等方面,塑造了作者理想中的人物,實際上正是詞人的自我形象。這樣的形象,我們在稼軒詞和劍南詞中也可見到,氣魄之豪邁,感情之激昂,或相仿佛;然就其側面之多、形象之豐而言,此詞容或過之。詞的過片,先以一語掃過,隨即描寫現在。就上片而言是緊承“依稀記”的脈絡:就下片而言,則有“掃處還生”之妙。“當年目視雲霄”一句,表現了傲岸不羈的性格。“誰信道、凄涼今折腰”,慷慨悲愴,如聞嘆息。“折腰”,反用陶淵明作彭澤令不肯為五鬥米折腰事,暗指今日之不得志。上句回憶當年,下句慨嘆今日,給人以強烈的對比感。後一句的前面冠以“誰信道”三字,更加強了憤懣不平的感情色彩。如果說前面格調基本上是高亢激昂的話,那麽詞情至此,便以蒼涼深沉的筆調抒寫壯志未酬、英雄暮年的悲慨。在這種強烈對比之下,感情的濃烈,已是至極。
  “悵燕然未勒”四句,用了兩個典故:一是《後漢書。竇憲傳》所載竇憲登燕然山(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境內杭愛山),刻石記功而還;二是李白《金陵鳳凰臺詩》所記“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表達了詞人功名未就、報國無門的悵恨。“老去”,也援用一典。《世說新語。任誕篇》雲:“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壘塊,一作磊塊,謂胸中鬱結不平之氣。按詞人為建陽令時,嘗作詩詠落梅雲:“東君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夢得因桃卻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幸然不識桃並柳,也被梅花纍十年。”在他的一首《滿江紅》:之“生怕客談榆塞事,且教兒誦《花間集》。”可見其胸中積有多少壘塊,多少憤懣情結。這一切無處發泄,衹能對酒狂歌,以酒澆愁。
  結尾三句全從上面的“老”字生發,用的卻是形象化的語言。“休休也”,語出司空圖《耐辱居士歌》:“休休休,莫莫莫。”辛棄疾失意後退居鉛山之鵝湖,曾賦《鷓鴣天》雲:“書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風流。”劉剋莊在《沁園春。三和》中也寫道:“休休也,免王良友笑,屑往來忙。”這兩首《泌園春》寫的是同樣情緒,而這裏卻格外感人,因為“帽邊鬢改,鏡裏顔凋”兩句,圖貌寫情,昭然如見。這是一個華發蒼顔的形象,一個滿腔憂憤的形象,一個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形象。
  綜合來看,詞之上片,慷慨而多氣;詞之下片,深邃而含悲。其中穿插多個典故,將其強烈的思想感情表達出來,撞擊着讀者的心扉。
  ●木蘭花慢·慢漁父詞
  劉剋莊
  海濱簑笠叟,駝背麯,鶴形臞.定不是凡人,古來賢哲,多隱於漁。
  任公子,竜伯氏,思量來島大上鈎魚;又說巨吞餌,牽翻員嶠方壺。
  磻溪老子雪眉須,肘後有丹書。
  被西伯載歸,營丘茅土,牧野檀車。
  世間久無是事,問苔磯癡坐待誰歟?
  衹怕先生渴睡,釣竿指着珊瑚。
  劉剋莊詞作鑒賞
  “漁父”之詠,篇數很多,古往今來,不可勝數。其中最著名、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當推唐人張志和的《漁父》(西塞山前白鷺飛)與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絶)。“青箬笠,緑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其聲情舒緩平和,如行雲流水,表現了作者的如野鶴閑雲,與世無爭。“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其聲情孤傲冷峻,表現了作者的憤世疾俗。然而“出世”也罷,“入世”也罷,他們筆下的“漁父”都是自我形象的外在表現,這一點是共同的。
  劉剋莊此詞也詠“漁父”,但卻不是給自已畫像。他衹是藉題發揮,以漫畫式的筆法,小品文式的筆調,對社會現實進行政治諷刺。與張詞、柳詩相比別有一番風趣。無以名之,姑稱其為滑稽傢之辭罷。
  起句“海濱簑笠叟”五字,點出地點和人物。
  “駝背麯,鶴形臞”二句承上,以三字短聯具體刻畫出“漁父”形象:其背既麯如駝,其軀又瘦似鶴。活脫脫地表現出一幹癟老兒,頗有調侃的意味。接着,詞人又鄭重其辭地宣佈道:“定不是凡人,——古來賢哲,多隱於漁!”“任公子,竜伯氏,思量來島大上鈎魚;又說巨吞餌,牽翻員嶠方壺。”任公子是什麽人呢?先秦寓言中之釣於海者也。據說他特製一竿大釣長繩,以五十頭牛為餌,踞坐會稽山頂,投竿東海水中,釣得大魚,切片曬幹,令那浙江以東、蒼梧(山名,即九疑山,在今湖南寧遠縣境)以北廣大地區的居民吃了個夠。
  竜伯氏又是什麽人呢?他也是古代神話中之釣於海者也。相傳渤海之東不知其幾億萬裏處有五座神山,曰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浮於海面,隨潮水動蕩不已。天帝恐其漂往西極,使島上群仙流離失所,就命令十五頭巨輪番負載之。不料竜伯國有巨人一鈎連釣六而去,以致岱輿、員嶠二山竟沉入海底。常言道:“沒有金剛鑽,敢攬瓷器活?”這老兒若非任公子、竜伯氏一流人物,又豈敢到海邊來看上了如海島大的魚要它上鈎?——以此知其“定不是凡人”也。這段詞寫得似莊似謔,能令人肅然起敬,能令公莞爾一笑,精采之至。
  上闋已揭出“古之賢哲,多隱於漁”的命題,而歷史上第一個以漁隱名世的賢哲,非西周那位“直鈎釣國”的姜太公莫屬,故拈出他來作為典型。“磻溪老子雪眉須,肘後有丹書。”磻溪,在今陝西寶雞市東南,源出南山茲𠔌,北流入渭水,相傳是姜太公當年垂釣之處。肘後,是隨身的意思。古人隨身攜帶書籍,每懸於肘後,故云。丹書,即古史傳說中之“天書”,字色赤紅,故名。這二句說太公垂釣磻溪之時,年雖老邁,須眉皆白,卻熟諳上古帝王之道,有王佐之術。“被西伯載歸,營丘茅土,牧野檀車。”西伯,即周文王。文王出獵,偶遇太公垂釣於渭北,交談之下,大為敬服,遂“載與俱歸”,立為國師。文王死後,太公輔佐武王,誓師牧野(在今河南淇縣西南),討伐紂王,滅商建周,以開國之功封於營丘(在今山東淄博市北)。三句高度概括了太公一生之出處大節:遭遇文王、伐紂、受封。按太公負不世之才,立非常之勳,位極人臣,名垂青史,其事跡代表着舊時代知識分子個人價值最完滿的實現;這種實現固有賴於個人的主觀努力,但也離不開文王對他的賞識與重用。“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即此之謂也。因而,作為一個歷史人物的典型形象,在姜太公的身上,積澱了千百年來絶大多數士子們主客觀雙嚮之夢想與追求。由此,我們不難感受到,詞中所幻想出的這個海濱釣叟無非是歷代寒士們的化身,他們渴望有朝一日被封建帝王慧眼識英雄,以至飛蕩騰達,為王者師,為王者友。但無情的歷史事實證明,這樣的機會鳳毛麟角,因此,作者一聲斷喝:醒來吧、小心“釣竿拂着珊瑚。”似這等好事,世上已很久不曾有過了,請問您還呆坐在長滿苔蘚之石磯上等候誰哩?衹怕等到瞌睡蟲上來,連手中漁竿也拿不穩了,看掃着海裏的珊瑚礁罷!寫着寫着,上闋幽默之風又重現了。
  本篇的命意,由於作者以“漁父詞”題篇,詞中又從頭到尾都是在嘲弄一位妄想做姜太公第二的海濱釣叟,粗讀之下,很容易使人得出其諷刺對象即為此漁翁所代表的懷才不遇人物的結論。這不能不說是一中錯覺。其實,“世間久無是事”即點明,它的矛頭,分明是衝着當代乃至前世不知多少代以來一切高高在上、不思求賢的封建統治者們來的。以積極的浪漫主義的形式表現一定批判性的現實主義的內容,滑稽傢之辭不同於尋常打油之辭,於此詞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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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王禹稱寇準錢惟演
陳堯佐潘閬林逋楊億
陳亞夏竦范仲淹柳永
張先晏殊張昪石延年
李冠宋祁梅堯臣葉清臣
歐陽修王琪解昉韓琦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VIII   [IX]   [10]   [XI]   [X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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