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文字還能感人的時代 The era of the text but also touching   》 第19節:忽然天國      劉紹銘 Liu Shaoming

  忽然天國
  上世紀70年代初,我從新加坡、夏威夷輾轉回到初出道時任教的地方——威州麥迪遜市。該地因受大學百無禁忌的校風影響,顯得極為開放,有利於投機商人明目張膽從事偏門勾當。其中一項是虛晃桑拿按摩的招牌,實做暗度陳倉的買賣。這些康樂場所都在報上登廣告。有一傢因為做得太開放,被官府關了。這傢店的名字好別緻,叫This is Heaven!
  新聞過後,有好事者肅容曰:這是天譴。天堂乃上帝的居所,怎好拿來命名男女幽會之地?如果不好高騖遠,叫This is Paradise吧,上帝說不定會網開一面。Paradise是樂園,吃喝玩樂,應有盡有,當然可以在那裏開無遮大會。
  Paradise的樂事,凡夫俗子可用凡夫俗子的心眼去想象,自我陶醉一番。地獄之苦,倒不必想象,今生今世已有足夠的機會去親身體驗了——燙傷、灼傷已教人痛不欲生,還用說刀山油鍋的滋味?
  但天堂究竟是什麽模樣,因是凡夫俗子,永遠想象不來。“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這種號召,假定我們都是罪人,要想上天堂就得悔改。Fair enough!但既是凡夫俗子,心裏難免有此疑問:按着天主《十誡》本子做人,身後換來的是哪些奬賞?這問題至今無答案。醫學檔案中有不少“死而復生”的故事,記述當事人看到蓮花、白光等,感覺一覽清平的氣象。他們可能已走到天國的邊緣,遺憾的是始終沒有走進現場,因此不能回來給我們寫一篇“天國紀實”。
  既然如此,我們自求多福,自己給天堂下定義吧。愛德華·菲茨傑拉德(Edward FitzGerald)譯《魯拜集》(“Rubaiyat”)有名句:A Book of Verses underneath the Bough, /A Jug of Wine, a loaf a Bread,-and Thou/Beside me singing in the Wilderness(樹蔭下詩書一本,酒一瓶,面包一條,還有小姐你啊,伴着我,在荒原上歌唱)。荒原忽然天國。在香港住慣的凡夫俗子,哪一天出門不聞手機聲,鄰居見面互相打招呼,想必會感動得鼻子一酸,叫道:Oh, Wilderness were Paradise enow!似笑非笑
  仲夏夜讀梁實秋,一樂也。《廢話》一文說到他常有客過訪,開門時,訪客第一句話便是:“您沒有出門?”如果主人早已遠行,現在卻給他開門,那訪客真是活見鬼。因此這句是廢話,等於你在酒樓飽餐鮑參翅肚後,咬着牙簽、抹着油嘴跑出來,在門口碰到冒失鬼,問你:“吃過了未?”這又是另一句廢話。
  苦的是人生在世,總有非聽廢話不可、非說廢話不可的時候。話要說得有禮貌,不能不夾雜些廢話。所謂文明,免不了要建立在好些廢話上。《紅樓夢》第十七、十八回說到元春歸寧,父親在簾外跟女兒問安,含淚說:“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徵鳳鸞之瑞。”這麽囉唆,衹好以廢話看待。王漁洋猜想蒲鬆齡“厭作人間語”,想來是有道理。不但厭作,其實也厭聽像賈政所說的這種廢話。
  做讀者的,看到廢話,跳過去就是,可憐的是以翻譯為生的朋友,他們沒這種福氣。如果你忠於原著,把“您沒有出門?”譯為“You haven?t gone out yet?”,或把“吃過了未?”搬字過紙地說成“Have you eaten?”,稿件呈上編輯部後,如果審稿的是“老外”,說不定會打個“耳朵”問:Isn?t it belaboring the obvious?廢話被譯成英文,不明中國文化深層結構的洋人看了,以為作者是白癡。對翻譯專傢而言,處理吹“無定嚮風”的句子一樣是個災難。“似笑非笑”,你怎麽翻譯?“he/she seems to be smiling, but not actually smiling”?中文可以說得通,因為“似笑非笑”的人多陰險,不是好東西。但譯成英文,給人的感覺就不一樣。如果編輯有幽默感,說不定會建議——“This gentleman or lady had better make up his/her mind”。說的也是,是否要笑也拿不定主意,怎麽做人?
  中譯英專傢還有“恐怖”的時候——話本小說美若天仙的女生,動不動就“啓櫻唇,露皓齒”,“Open her cherry lips”? Okay!但“露皓齒”怎麽翻?“Flash her pearl?like teeth”?譯文沒錯,怕的是洋讀者不察,以為這女生是吸血鬼。幸好我們讀的是中文,一看到廢話就可以跳過。愛富族的銀字兒
  陳冠中的《我這一代香港人》(牛津大學出版社)收了《愛富族社交語言:英文關鍵詞》一文,看過後,猜不到作者用意何在。拿香港的情形來說,稱得上“愛富族”(affluent class)的,大概是面孔有資格出現在Hong Kong Tatler的Beautiful People。這類上流人物的社交語言,當然是英文。如boutique, business class, caviar, champagne和chef這種詞兒,都是香港名門望族、富貴人傢的口頭禪。他們不像你我這麽老土,把燒菜的師傅叫做cook。女士們去Ball,要豔壓群芳,其選購衣服的地方是boutique。陳冠中選這些“愛富”慣用詞做例子,很有眼光。我不解的是,這些key terms,十之八九都有現成中譯,他何必多此一舉?就拿flirt來說吧,陳冠中的解釋是:“調情,用語言、眉目和身體語言勾引對方,卻沒說白或全接觸,進可攻退可守。”
  且看陸𠔌孫在《英漢大詞典》中怎樣說flirt:“調情、賣俏。”意思實在跟陳冠中的沒有分別,不過因陳冠中多說了“進可攻退可守”,想象的空間也就大多了。阿Q調戲小尼姑,毛手毛腳,由此可知善flirt者不限於“愛富族”,平民百姓一樣可以flirt。阿Q不是君子,既動口也動手,flirt得更徹底。
  “關鍵詞”表中有幾個詞,倒是怪趣。就說DINK吧。原來這是“同居或已婚男女各有收入沒有小孩,double?income?no?kid”之謂也。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時代周刊》,最愛拼湊文字,自創新詞。可惜新聞書寫都有時間性,新聞變舊聞時,再用在舊聞中出現過的字眼跟人傢溝通,你自己就變成“明日黃花”了。這就是說,如果閣下下次到Ball場時,執着尊夫人或女朋友的手介紹給新朋友說:We are DINK! We are DINK DINK!人傢衹會以為你是丁某而已,絶不會想到你們“無後”。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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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江蘇教育出版社
第1節:目錄第2節:文學細胞第3節:詩的功用第4節:成語與文字
第5節:有關文化的聯想第6節:“支那人的機會”第7節:認同與執著第8節:同事·朋友
第9節:金漆屁股第10節:入禪的境界第11節:輕薄文學(1)第12節:輕薄文學(2)
第13節:階級與民族第14節:通人言獸語的年紀第15節:謝師宴第16節:Mea Culpa
第17節:英倫名士錄第18節:去中國的方法第19節:忽然天國第20節:大散文識小
第21節:可讀 bility第22節:我的第一步(1)第23節:我的第一步(2)第24節:童年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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