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藝術   》 第十七章 兩次餞花盛會      周汝昌 Zhou Ruchang

  讀《紅樓》的人,往往衹知道有一次“葬花”,而不知實有兩次。又往往衹知道有一次“餞花”,也不知實有兩次。葬花第一次在第二十三回,是暮春;第二次在第二十七回,是孟夏。首次葬的是桃花,二次葬的是石榴、鳳仙等雜花。著名的《葬花吟》是二次的事,但人們(包括講者、畫者、演者……)常常弄混了,以為都是一回事。但這畢竟容易澄清。若講餞花也有兩次,就要費勁兒了。
  
  首次餞花,書有明文,檢閱自曉:那是四月二十六日正值芒種節,“尚古風俗”,女兒們要舉行餞花之禮,因為時序推遷到芒種,乃是百花凋盡,花神退位之期,故此盛會餞行。脂硯對此批雲:這個說法不管它典與不典,不過衹取其韻緻就行了。這其實又是雪芹設下的與“沁芳”相輔而行的另一巨大象徵意境:從此與三春長別,紀群芳最末一次的聚會——過此以後,花落水流,傢亡人散,“各自幹各自的”去了。
  
  那一日,真是滿園的花團錦簇,盛況非常,第二十七回不難檢讀,故不必多贅。倒是我所說的二次餞花,須得細講方明。此刻,我要先表出一點:餞花會的參與者是諸芳群豔,但餞花的“主人”卻是寶玉。我們如果回憶雪芹令祖曹寅自號“西堂掃花行者”,那麽我就要送給雪芹一個別號,曰“紅樓餞花使者”。這個號,加之於他,很覺切當。
  
  說到此處,請君重新打開第六十三回吧,那回目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雖說是夜宴為正題主眼,可是大觀園裏那日從白天就熱鬧起來了,那盛況恰與第二十七回依稀仿佛,園裏衆人的聚會,怕是最全的一次了。
  
  有人會緻疑:這是寫給寶玉過生日祝壽,這和餞花會是風馬牛之不相及,如何說得上是“一次”“二次”?
  
  你忘了,回目是“群芳”,夜宴行酒令,掣的又是花名簽,都為什麽?老梅、牡丹、芙蓉、海棠、紅杏、夭桃……都掣歸其人了,最末收局的又偏偏是“開到荼蘼花事了”,又為什麽?而且簽上又特筆註?“在席者各飲三杯送春{註:此二字有着重號}。”這又為什麽?對此一無所悟,那麽讀《紅樓》也就太沒意思了,“絮絮煩煩地太惹厭了”(一種外國人讀後的反應語)。
  
  這一場夜宴,名為介壽怡紅,卻正是為了一個“花事了”,百花凋盡,衆女兒舉杯相送,——也送自己。而這種餞花之會的主人公,則正是寶玉。
  
  君不聞秦可卿對熙鳳告別之言乎——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餞花葬花,群芳沁芳,象徵的,拱衛的一個大中心,就是:寶玉之誕生,不過是為了讓他充當一次“餞花使者”而已!
  
  不知你可想到過:那四月二十六日的首次餞花之會,暗筆所寫,也正是寶玉的生辰壽日。講《紅樓》藝術,不明此義,也就買櫝而還珠,得筌而忘魚了。
  
  原來,書中衆人的生辰日期,都曾明文點出過,如黛玉是二月十二(花朝所生,故為“花魂”代表);探春是三月初三上巳日,寶釵是正月廿一日,連賈母、元春、鳳姐……,都不例外,而唯獨不言寶玉實生何日。怪哉!
  
  但不管雪芹的筆法如何“狡繪”(脂批之語),我們也能“破譯”他設下的迷陣。他運用的又是明修與暗度的另一種交互配合之妙法:在第二十七回,衹言日期,不點生辰;在第六十三回,又衹言生辰,而不點日期。蓋雪芹相信:當時後世,自有慧心人識破奧秘,何愁不遇賞音知味。在雪芹的“脾性”上說,縱使千秋萬世並無一看懂,這也無妨;他絶不為了討人的好懂,而把一切都擺在浮面上。記住這一點,便獲得了他的藝術特點的驪竜頷下之珠。
  
  在首次盛會中,有一段特筆,單寫那天寶玉足下穿的一雙鞋,引起了他與探春兄妹二人避開大傢一旁談心的細節,這雙鞋出於探春的超級精工,是特送寶玉的,而其精美引出了兩個反響:一是老爺(賈政)見了不悅了,說這麽浪費人力物力,不足為訓;二是趙姨娘見了,又生妒心——因為探姑娘從來沒給她的同胞弟環兒做過這麽一雙令人驚嘆歆羨的好鞋!此皆何意耶?難道又是一大篇“令人生厭”的瑣瑣絮絮的閑文?蓋後人已不能知道生日送幼少年新鞋新襪,是那時候的家庭與近親的古老風俗。雪芹這一段話,除了兼有別的含義作用,就在於暗寫寶玉生日。
  
  如果僅有此一段“鞋話”,那還是單文孤正不足為憑。緊跟着,五月初一那天,清虛觀內,張道士就又發出了一篇“奇言”:
  
  “……衹記挂着哥兒,一嚮身上好?前兒四月二十六日,我這裏做遮天大王的聖誕,人也來的少,東西也很千淨,我說請哥兒來逛逛,怎麽說不在傢,”
  
  這話妙極了,單單在這個“四月二十六”,出來了一個什麽“名不見經傳”的“大王”的聖誕!那“遮天大王”是何神道?讓聰明人自已去參悟吧!奧妙就在於:等到第六十三回明寫寶玉生辰時,卻又出來了這麽一段——
  
  當下又值寶玉生日已到。……衹有張道士送了四樣禮,換的寄名符兒。
  
  你看奇也不奇?寶玉過生日,頭一個送禮的就是“做遮天大王的聖誕”的張道士!他該記不錯這個重要的日子。再看——
  
  ……王子騰那邊,仍是一套衣服,一雙鞋襪,……其餘傢中人,尤氏仍是一雙鞋襪。……
  
  怪呀!一再凸出這個“仍是”者,年年照例也;年年所照之例者,“一雙鞋襪”也!
  
  這下子你可恍然大悟了吧?我說前邊第二十七回寫的,不說生日,實為“聖誕”;後邊第六十二、三回寫的,明言生日,不說月日——讓你會心之人自去參互而觀,兩次“餞花”皆在寶玉生辰四月二十六,昭然若揭矣!
  
  雪芹為什麽這樣喜弄狡繪之筆?難道衹圖一個新奇和賣個“關子”?非也。那就又太淺薄太俗氣了。他不肯昌言明寫,是另有緣故。
  
  這緣故就是:四月二十六日本來就是他自己的生日。雪芹這些筆墨,是用以麯折表達自己的平生經歷,無限的悲歡離合,世態炎涼,正像他之歷世是來為這一群不幸女兒(嘉卉名花)來餞行一般,自他降生之這一天,便標志出了一個“三春去後”的可悲可痛的局面:“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王實甫的這一支名麯,使得他眼中流淚,心頭瀝血,禁不住要犧牲一切而决心傳寫他所親見親聞的、不忍使之泯沒的女中俊彥——秦可卿所說的“脂粉隊裏的英雄”!
  
  這就是說,雪芹的藝術特技特色,是由他本人的身世和選題的巨大特點而决定的,而産生的。
  
  但是我們同時也看得十分清楚:假使雪芹不是一位罕有前例的異纔巨匠,那他縱有特殊的人生閱歷與選題的特定宗旨,那也是寫不出《紅樓夢》這樣一部奇書的。
  
  我在前面和本文就“沁芳”與“餞花”這一巨大象徵主題粗陳了我自己讀《紅樓》的感受,似乎讓人覺得是從第十八回“試纔題額”纔開始的。實則又不可那麽拘看。例如已引過的早在第五回中,寶玉一到“幻境”,首先入耳的是一位女子的歌聲。她唱的是什麽詞?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衆兒女:何必覓閑愁!
  
  衆兒女,指的是全書中的所有不幸女子(在原書最末《情榜》上是共列出了一百零八位)。那“閑愁”也就是王實甫讓崔鶯鶯唱出的“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這籠罩全部的總綱,而夢隨雲散,花逐水流,又正是“沁芳”溪上,“香夢沉酣”(壽怡紅時,湘雲掣得的花名簽上的鎸題,亦即《醉眠芍藥裀》的變幻語式),此一大盛會,終歸盡散,因而那歌聲唱出的正是“紅樓”之“夢”的離合悲歡的巨大主題。在這一點上,雪芹也是“積墨”“三染”,也是重疊勾勒,而每一層次的綫條色彩,皆不雷同,無有呆板的重複,惹厭的絮聒;每出一法,各極其妙,使人感到目不暇給,美不勝收。若悟此理,你再去重溫一遍《葬花吟》與《桃花詩》,便覺以往的體會,太不完全了,對雪芹的藝術,看得太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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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自序解題第一章 《紅樓》文化有“三綱”
第二章 “奇書文體”與《紅樓》“三要”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第四章 脫胎·攝神·移生
第五章 一喉兩聲 一手二牘第六章 巨大的象徵第七章 伏脈千裏 擊尾首應
第八章 勾勒·描寫·積墨第九章 “奇書”之“秘法”第十章 “補遺”與“橫雲斷嶺”
第十一章 怡紅院的境界第十二章 “詩化”的要義第十三章 熱中寫冷 細處觀大
第十四章 鼕閨夜景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第十六章 衆生皆具於我
第十七章 兩次餞花盛會第十八章 鼓音笛韻(上)第十九章 鼓音笛韻(下)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詩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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