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谴责 歡喜冤傢   》 第十八回 王有道疑心棄妻子      西湖漁隱 Xi Huyuyin

  鶴夢易醒鸞膠香,李嘉佑溪頭仙子遇裴航。李林已成數代異時重,李項 白雲一聲春思長。許談尋春再至阻心鶴,錢起 酒傾玄露醉瑤筋。木巨等閑花裏送歸事,秦滔年牽惹春風斷客腸。韋莊昔有一裴航,過藍橋,遇一絶色女子,名喚雲英,欲聘為妻。其母曰:“必得玉杵臼乃許之。”其後,裴航尋得玉杵臼,為搗玄霜,遂娶雲英。又有劉晨、阮肇採藥,入天台遇二女子,院於溪中,遂留伉儷。及至歸傢,已數世矣。二人復往天台,路迷不得復入。彼三人所遇者,皆仙女也,可見色欲二字,仙人亦所不免,在人之迷與不迷耳。有詞一首雲:燕爾新婚,宿世之緣已定。妻子好合,仙凡之偶莫逃。彈破紙窗,不隔雙娥之宅。溪流麻飯,能留二士之綜。既伸繾綣之情,復訂流連之約。而彩雲易散,紫府難留。乍動鄉心,正花落烏啼之會。苦無仙分,忽雲晴雨雯之時。澗水無心,不阻來時之路。天台有淚,還留別去之衣,自此之鶴夢己醒,鸞膠難續。親朋故友,已無一人。城郭丘墟,倏成數代。異時仙子,尚思採藥重來;昔日劉郎,安有尋春再至。阻心子之焚香,怨風燈之若焰。早知如此,等閑花裏送歸。悔不當初,衹合山中偕老。
  又如郭汾陽之紅綫,董延平之仙姬,織女牛郎,皆是仙姬緣分。如此者書載極多,俱免不得這點色心。若人世幽期,密約月下燈前,鑽穴越墻,私奔暗想,恨不得一時間吞在肚內,那那有佳人,送上門的。反推三阻四,懷着一點陰德,恐欺上天,見色不迷,安得不為上天所佑乎。正是:彈破紙窗猶可補。損人陰德最難修。
  我朝如陽明先生。父親王華,少年時,在一富傢歇宿。其傢富有十萬,並無子嗣。姬妾甚多。他見王華青年美貌,將一妾私奔欲他度種。故意留飲,留宿,至夜靜,富翁令一美貌愛妾,去陪他歇宿,其妾郝容,恐不好啓齒。富翁寫幾個字兒與妾帶去,他若問時。將與他看,自然留汝宿也。妾領其命,欣然而直至房前,燈殘未滅。妾將指頭彈門,王華問道:“是誰?”妾曰:“主人有事相求,開門便知。”王華披衣而起,挑亮殘燈,開門一看,衹見一個青年婦人,往內而走;王華擡頭一看,好一個國色佳人。那婦人進房,坐在床上,那一雙小腳,真令人消魂。怎見得?有詩為證:灌罷蘭湯雲欲飄,橫擔膝上束鮫俏。
  起來王筍尖尖嫩,放下金蓮步步嬌。
  僦罷春風飛彩燕,步殘明月聽瓊蕭。
  幾回宿嚮鴛衾下,勾到王宮去早朝。
  就是那點點紅鞋,也有詩為證:幾日深閨綉得成,看來便覺可人情。
  一灣暖玉凌波小,兩瓣紅蓮落地輕。
  南陌踏青春有跡,東廂步月夜無聲。
  春花又濕蒼苔露,曬嚮西窗趁晚晴。
  王華見他坐在床沿上,自己便坐在燈前問道:“小娘子,主人有何事見教,令娘子夜深到來?”那妾道:“請君猜之。”王華想了一會道:“小娘子有話直說,小生實是難猜。”那妾道:“主人着我求你一件東西,”王華道:“什麽物件?”那妾嚮袖中取出那幾個字兒,走過來送與王華。他嚮燈下一看,寫的五個字是,“欲覓人間種”。王華會意道:“豈有此理。”即時取筆,寫於未後道:“難欺天上神。”道“小娘子,已有回字了。請回罷。”那妾起了此心,欲火難禁。況見他青年美質,又是主人着他如此,大了膽,走到身邊摟抱。王華恐亂了主意,往外廂一跑。其妾將燈四照,那裏見他,便睡在他床中。半夜,眼也不合,那裏等得他來!至五鼓,嘆一口氣,竟自回了主人。王華次早不別而行。後來再不在人傢歇宿,一意讀書。後來秋闈得意,至成化十六年。辛醜科,聖上修齋設醮,道士伏地朝天,許久不起來。至未牌方醒。聖上問道士為何許久方起,道士奏曰:“臣往天門經過,見迎新狀元,故此遲留。”聖上問:“狀元姓甚名誰?”道士奏曰:“姓名不知,衹見馬前二面紅旗,上寫一聯曰:欲覓人間種,難欺天上神。
  聖上置之不問。後殿試傳臚,王華第一。聖上試之,寫“欲覓人間種。”道:“此一對,卿可對之。”狀元對曰:“難欺天上神。”聖上大悅道:“此二句有何緣故?”王華把富翁妾事,一一奏聞。聖上嘉之。後子王守仁,登二甲進士,為寧王之事,封為新建伯,子孫世襲。其時一點陰騖,積成萬世榮華。
  後來一個吏員,喚作徐希,是直隸江陰人,就參在本縣兵房,忽一日,一個窮人喚名史溫,是江陰縣廿三都當差的。本都有一個史官童,為二丁抽一的事,在金山衛充軍。在籍已絶,行原籍急補。史溫與史官童同姓不親的。裏長要去詐些銀子使用,他是窮人,那裏有。裏長便卸過來動了呈子,批在兵房。是徐希承應。那史溫急了,來見徐希,要他周全。徐希見他相求,道:“既是同姓不親,與你何幹?自當據理動呈,自然幫襯。”史溫謝了歸傢,見了妻子道:“好個徐外郎,承他好意,再少也得二兩送他。還須一個東道方好。一時間那裏有這主銀子。”妻子道:“我還有幾件鼕衣,且將去解當,也有二三錢,衹好整酒。這送他二兩實是沒有。”史溫看了妻子道:“做你不着,除非如此如此,若還把我夫妻二人解到金山衛中,性命也是難逃。”妻子應承。到次早,到縣裏動了呈子。接徐希到傢坐下,妻子整治已完,擺將出來。二人對飲,徐希已醉辭歸。史溫道:“徐相公,我有薄意送你,在一朋友處藉的,約我如今去拿,一來一去,有十裏路程。你寬心一坐,好歹等我回來。”說罷把門反扣上,竟自去了。不移時,走出一個婦人來,年紀未上三十歲,且自生得標緻。上前道個萬福,驚得徐希慌忙答禮,那婦人笑吟吟走到身邊道:“相公莫怪,我丈夫不是藉銀子,因無處措辦,着奴傢陪宿一宵,盡一個禮,丈夫避去,今晚不回了。”徐希聽罷,心中不忍聞,立起身道:“豈有此理,沒有得與我罷了,怎生幹這樣的事。”竟去扯門,見是反扣的,盡力扯脫了扣,開門一竟去了。次早,史溫歸傢道:“徐相公去了未曾?”妻子道:“昨晚你轉身,我隨即出來,言語挑他,不肯幹着此事。竟自扯脫了門去了。”史溫頓足道:“怎好,今番定要起解了。”忙趕到兵房,他見徐希道:“兄的文書,今早已簽押了,已自絶去了,放心。”再不答話,竟往縣外去了。衹因他一點念頭,後來進京,在工部當差,着實能幹,恰值着九卿舉薦人材,大堂上薦了他,就授了兵部武庫司主事。任部數年,轉至郎中,實心任事,暗練邊防。宣德十九年朝議會推,推他為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簽都御史,巡撫甘肅等處地方,從來三考出身,那有這般顯耀。衹因不犯邪色,直做到二品。有一個對聯:徐希登二品,商格中三元。
  天下第一件陰騭,是不姦淫婦女的事大。
  如今且說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本學一個秀纔,姓王名有道,年紀二十五歲了。十五歲入學,二十歲上幫補,學業充足,人有期望的飽學,娶妻孟月華,小他兩歲,又是才貌全兼的一個婦人。他父親孟明時,一個大財主,獨養女兒,十分愛惜,如同掌上明珠。夫妻二人,十分相得。此時三月初的,清明節近,孟明時住在湖市新河壩邊,是日清明,着人進城接了女婿女兒,往玉泉上墳祭掃。湖船住在昭慶寺前,兩邊都到齊,下了船,撐至徐大河頭。上岸,竟至墳上。列下祭禮,男男女女,拜拜扶扶,忙了一會。衹見那日南來北往,祭掃的人絡繹不絶。有賦一篇。單為清明而作:匆匆時晚,更消風雨幾番。寂寂寒食,惟見梨花數樹。醉易忘老,醒難別春。閑愁不為吹除,佳節豈宜拋擲。爾乃單衣初試,新火乍分。野老壺筋,逐隊也能上塚;農人荷笠,乘時且復燒金。翁仲解言,見興亡之有數;銅駝有恨,識歲序之不居。紙灰隨蛛蝶而飛,麥菊為烏鳥所啄。長秋廣陌,喧傳就鞠之郎。緑樹紅摟,睏打鞦韆之女。村村插柳,在在聞鶯。非憑花下之歌,酬送杯中之物。兒童藉問,不知幾個護頭。糕勝相遺,自是三傢村裏。宿雨林香難捨,豪氣鳥語猶嬌。刺夫荒婿,何曾愉哭能開。拂面紅塵,盡是尋芳歸去。正是:棠梨花底哭聲聞,紙作錢灰伴蝶群。
  間卻藍溪先壟在,年年看吊過山墳。
  那孟傢一班人,吃了午飯,依先往徐大河頭下了船,撐到嶽墳湖口住了。男男女女一班兒,走到嶽王殿上,朝王施禮。前殿穿到後殿,東廊繞過西廊,出了環洞門,又至墳園裏。看了盡忠報國四大字,分屍檜樹兩邊開。又到墳前,看那生鐵鑄成的秦檜,長舌妻跪在地。又往飼堂內看鰲山走馬燈。出了伺外,塗徐的步下船來,重新出了跨紅橋,傍着蘇堤緩緩而行。說不盡遊人似蟻,車馬如雲,穿紅着緑,覓柳尋花,十分有趣。正是:嬌紅掩映,嫩緑交加。如西子之濃妝,似張郎之年少。兩邊笑臉,總是媚人。數尺柔枝,已堪藏鳥。步步憐香不去,時時帶月來看。院落深沉,閉平陽之舞杖。樓臺彩畫,宴少室之仙妹。而淨不染塵,恍疑出俗。暖風遲日,若稅子之精神。嬌鳥遊蜂,似留秒之歡笑。巧思引來吹笛,曼聲聞是踏歌。固知白晝易消,惟肯坐閑半日。青春最好,决勝千金來降。人意忽逢馬上,墜釵去戀香魂。更就花間秉燭,若待世吉無事。難應夏復為春,撲蝶多情。緑樹更聽黃鳥囀、看花不語;白頭非是翠娥憐。
  遊之不已,難捨難去。那夕陽西下,眉月東生,未免歸傢。須臾到了昭慶寺前。這月華母親張氏,要同女兒回傢去住,與女婿說了。王有道說:“去耍了幾日,便回來是了。”王有道進了錢塘門,獨自歸傢。孟傢一班,竟由鬆木場到了傢。
  這孟月華在父母傢,生生快活,住了十餘日,不覺三月十五了。天氣悶熱起來,他便想丈夫在傢熱悶,單衣在傢箱中,鑰匙又在我處,恐怕要穿,一時焦燥起來,未免怨暢着我。忙與母親言着此事,急欲回傢。留他不住,張氏說:“你既要回,侍我着人叫轎子,擡你回去。”那裏這般樣說,心下捨他不得,非他不去喚人,故意把傢人小使呼喚出去,一個也不在傢。指望留他再住一日,那月華等得好不煩耐,走進走出,心火不安。他傢門口,是個船塢,衹見空船回到北關門去的盡多。月華心裏想道:“我便船裏回去,到得門頭,天色已將晚矣。我到傢中,進城不過一箭之路。悄悄走到傢裏,有何難事。哪裏定要轎擡。”主意定了,自己走出門首,叫了一隻空船,計他五十文船錢,進內與母親說了。張氏要留,再三要去,此日父親又不在傢,又無人送,月華衹取鑰匙帶在身邊,衣箱留在娘處,明日拿來便了。張氏衹得送了女兒出門,衹見船中早有兩個女人坐在裏面,他要錢塘門去的,順路搭船。月華見是女人,衹得容他在內,別了母親開船來了。
  那新河塘兩岸景緻,且是好看,他與那兩個女人說些話兒,那船已過了聖堂隘,衹見天上烏雲四起,將有雨意。看看烏將起來,把船急急就撐,那雨已是撮得着的了。月華見天色沉重得緊,船已將到橋邊,月華想道:“船已到了,此時天色未晚,路上遇着親戚,體面何存。倘然路上着雨,一發不好意思,算來這雨已在頭上的了。此花園門首,盡好避雨。待他落過一陣,料然晴的。想來天黑些也無礙於事。”便交了船錢,別了婦女,竟上岸走至裏邊,花園門首坐下。
  那花園還未造定的,裏邊都是木置假山,恐被人竊取封鎖的。門外有一間亭子,以便行人居住,也未有門。他走在亭子之下一看,甚是潔淨,地下鋪的都是石板。便在階沿坐着。衹聽得一聲響,那雨來得好大,撲面吹來,月華把前窗子閉上,好生害怕。事有湊巧,衹見一個年少的書生,也因雨大,一徑跑將進來躲避。原把袖子遮着頭的,一進亭子放下手來,見了,兩下各吃一驚。急欲退出,那雨傾盆一般,進退兩難,衹得施了一禮道:“娘子亦是避雨的麽?”月華答曰:“便是。”那人姓柳名生春,乃仁和縣學秀纔,年已二十四歲了,雖然進學,然而學業淺薄,自料不能期望,是日因往湖市探親,見天有雨色,急趕來。見雨已大,不能走得上前,見人傢有一亭子,一直跑了進來。見有女人在此,心下不安,無可奈何,衹得在階沿上坐下。此時兩個人雙雙坐着,好似土地和夫人,等人祭祀的一般,也覺好笑。
  孟月華見天色黑下來了,那雨一陣陣越大得緊,至於風雷閃電,霹靂交加,十分怕人,懊惱之極。早知依了母親,明日回來也罷。如今傢下又沒人知,怎生是好?又恐雨再不住,閉了城門,如之奈何。又想到,“這個避雨的人,倘懷着不良之心,一下裏用起強來,喊叫也沒人知道,怎脫得身。”又想道:“他是柳下惠轉身,就可保全我了。”心中衹是生疑。又想着拾黃金於道途,逢佳人於幽室,焉有不起心的道理。此時心裏就像是打鼓的一般念念不住。道罷,或者前世與他有一宿之緣,也索完他罷了。衹是不可與他說出真實姓名便是。等那雨住越發大了,十二分着急,沒奈何穩着心兒坐着。那柳生春把自己道袍脫下,鋪在石板上坐着,便問:“娘子府上住在那裏?”月華見他問及,心下道:“此人舉意了。”故意說:“在城裏,遠得緊哩。”生春道:“城門再停一會將閉了,怎生是好?月華道:”便是。“那雨漸漸的小了,一時雲開見月。生春把窗子開了,雪亮起來,就聽得河口有人走過。口中道:“又是走得快,略遲一步,也被關在城裏了。”月華與生春俱聽得的,道:“怎麽好。”月華道:“再早晴一刻,也好進城,如今沒奈何,衹得捱到開門,方好進去。”柳生春心下怎不起意,他看過《太上感應篇》的,姦人妻女第一種惡,什麽要緊,為貪一時之樂,壞了平生心術,便按住了。往亭子外一看,地下雖濕,也好走得。他竟走至河口小解,又想這婦人必然也要解手,我且走到前邊橋上,略坐一坐,待他好着方便。月華見他走了出去,果然十分要解,東張西望,走出亭子,就到地上,噴將出來。有一首詞兒,單為就地小遺景像曰:緣楊深鎖誰傢院,佳人急走行方便。揭起綺羅裙,露出花心現。衝破緑苔痕,灌地珍珠濺。管不得墻兒外,馬兒上人窺見。
  解完了,立將起來,自覺鬆爽了許多。又進內靠着南窗愁怨,想道:“這人不見到來,想是去了。見衣服在地,想他必然要來,若得他至誠到底方好。”衹見那人踱將進來道:“娘子,好了,地下已花乾,到開城之時,競好走了。方纔橋邊豆腐店內起來磨豆,我叩門進去,與他十文錢,浼他傢燒了兩碗茶,我已偏用了。小娘子可用了這一杯。”月華謝之不已,生春放在階沿上。月華取來吃了,把碗仍放在地下。生春取了,拿去還他。月華自言自語:“好一個至誠人,又這般用情,好生感念。”,去了一會,叫道:“小娘子,城門開了,陪你進城去罷。”月華應了一聲,生春取了衣服,穿着好了,“請小娘子先行,小生在後奉陪。”竟像《拜月亭。曠野奇逢》光景。
  二人進了城門,月華道:“先生高居何地?”答曰:“登雲橋邊。娘子尊居在於何所?”答曰:“一畝田頭。”生春道:“既然,待小生奉陪到門首便了。”月華道:“恐不是路,不敢勞。”柳生道:“不妨,娘子夜間單身行走,忽然而去,也不放心。”二人過了倉橋,不覺已到門首。月華道:“這邊是也。”連忙叩門,似有人答應一般。生春道:“小娘子告別了。”月華道:“先生且住,待開了門,請到捨下奉茶。”生春道:“不勞了。”一竟走了去。
  衹見裏邊答應的,是王有道的妹子,年紀一十八歲,喚名淑英,尚未有親的。那時節傢人小使俱睡熟的,他自出來,聽看是何人叩門。衹見月華又叩兩下,淑英又問:“是誰?”月華說:“姑娘是我。”淑英問:“是嫂嫂麽?”月華道:“正是。”淑英起拴,開了道:“嫂嫂為何連夜至此?”月華進門,在燈下與姑娘施禮道:“一言難盡。”又問:“哥哥可在傢否?”答曰:“他在館中。”月華拴了門,拿了燈進內坐下道:“小使們為何不起來,倒勞動姑娘。”淑英說:“想都睡熟的,奴聽見叩門起來相問,若是別人,自然他要去開。見是嫂嫂,故此不叫他們了。嫂嫂果是為何這般時候,獨自你回來?必有緣故。”月華說:“有一個人同我來的。我一夜不睡,身子倦極,待我去睡一睡,明日起來,與你細說。”二人各自回房。
  月華展開床帳,一骨碌扒上床去,放倒就睡去了。他一靈兒,又夢在亭子中。見本坊土地與手下從人說:“柳生見色不迷;莫大陰騭:快申文書到城隍司去。”醒來卻是一夢。想曰:“分明說是柳生,不知那人姓柳也不姓柳,也不知是我這一椿事,還是別傢的事。”天明走了起來,姑娘進房,叫:“嫂嫂起身了,昨夜回來,畢竟為何?”月華道:“姑娘說來好笑,那日天氣熱鬧,我恐哥哥在傢要換衣服,一時便要回傢。小使叫轎許久不來,我心焦不過,隨喚船來,滿擬到城門邊上岸,走回傢罷。船到門頭,天色尚早,走進城來,恐遇親鄰不像體面,不如在亭子上少坐,待天色傍晚回傢,也不打緊。即時上岸,一進亭子,天雨如註。恰好一個少年撞將進來,見他欲待出去,雨似傾盆,衹得上前施禮。初然我還不慌,嚮後來天黑將起來,十分煩惱。又恐少年輕薄,急也急得死的。嚮後天晴時節,城門已閉,這番心裏跳將起來十分,又恐那人欲行歹事。誰知一個柳下惠,一毫不苟輕覷。他倒走了出去,直至四更,往做豆腐的人傢,又去將錢買茶請我。他把那茶杯至至誠誠,放在地下。後來開了城門,他又送我到門首方去。”淑英道:“這個人那裏人氏?”答道:“問他說住居登雲橋。”淑英又問:“姓名可知麽?”月華道:“說也可笑,方纔夢睡裏,又在亭子上。見一老者,自稱本坊土地,分付手下道:”柳生見色不迷,莫大陰騭,快申文書往城隍司去。‘“淑英道:”這樣。姓柳了,莫非是柳下惠的子孫。“二人正在相笑,衹見孟傢一個小使,拿了一隻皮箱,一個果品餚饌道:”娘親昨晚正要趕來,倒是娘說此時想已到傢了,明日早些去罷。故此五鼓就起來,到得親娘這裏,正要進來,見親娘和姑娘在此說話,我聽見說完了,方敢進來。“月華道:”方纔這些話,作可聽得全麽。“小使道:”親娘上岸,往亭子裏坐。遇見姓柳的,都記得的。娘道:“出月十五,娘四十歲,親娘曉得的,要接姑娘同去看看戲文。叫我與親娘先說兒聲。”淑英道:“原來如此,待我做一雙壽鞋送來。”月華道:“你往廚下吃了水飯回去,拜上爹娘,不須記挂。”小使應聲,廚下去了。月華治妝已畢,叫人分付些餚果,送與丈夫書館中。又作一書云:“母親壽日,可先撰了壽文,好去裱褙,恐臨期誤事。”王有道見書,方纔記得道:“也是不免之事。”晚間就回來宿歇。並不知避雨之事,過了兩日,又到書館坐下。月華一日見天下雨,觸目涼心,做詩一首,以記其事:前宵雲雨正掀天,拼趕陽臺了宿緣。
  深感重生柳下惠,此身幸比玉貞堅。
  寫罷,放在房裏,不曾收拾,卻被淑英看見,袖了回房不題。
  不期過了兩日,又是四月中旬到來。王有道回傢,打點賀壽禮物,料理齊備,一到十五,夫妻二人清早起來,着小使先將壽禮送去。轎子到了,二人別了淑英上轎。淑英笑道:“嫂嫂,這次不可夜裏回來,恐再不能撞着柳下惠了。”王有道聽見,心下生疑,這話頭十分古怪,欲待要說明白了起身,又恐路遠,晴想道:“也罷,回來問妹子便了。”一竟擡到孟傢。一進門,有這許多婆婆媽媽伺候,為他傢收禮,寫回帖子,上帳,忙到下午,方纔上席。散衹是半夜,在丈人傢歇了,次日清早,衹別了丈人,竟自回了傢。見了淑英道:“妹子,昨日何說嫂嫂這次不可夜裏回來,恐再不能撞着柳下惠了,這話怎麽說起?”淑英說:“原來哥哥還不知道,就是三月十五夜裏避雨回傢這一件事。”有道說:“妹子,嫂嫂不曾與我說來,你可仔細為我言之。”淑英道:“那日嫂嫂急欲回來,沒有轎子,雇船未的。到了門頭,天色尚早,恐撞見熟人;壞了體面。上岸在花園門外亭子上坐。不期天雨得緊,有一男人也到亭中避雨。嫂嫂急欲進城,雨又不住,城門又閉,不得已,權在亭中。原來那人是個好人,須臾天晴,他往別處去了,後來五更嫂嫂回來,上床去睡,又夢見往亭子上去,見土地說他見色不迷,申文往城隍司去,道他姓柳,住在登雲橋。”王有道不聽這一番話也罷,見說:怒從心上起,惡嚮膽邊生。
  駡道:“不賢淫婦,原來如此無恥,我怎生容得。焉有孤男寡女,共於幽室,況黑夜之中,不起姦淫的道理。”道:“罷了,罷了”,除非休了,免他一死。“淑英道:”哥哥,不要差了主意。嫂嫂實不曾有此事。不信之時,嫂嫂有詩一首,現寫着心事。“即時往房裏取了出來,遞與哥哥。有道看罷,道:”他在你面上說出心事,恐你疑心,故意做這等洗心詩兒,你看看,拼赴陽臺了宿緣,還是自己要他如此,醜露盡矣。不須為他遮蓋。我决要休他。“淑英下淚:”哥哥不可造次,你改日再問嫂嫂,說個明白,便知涇渭。“有道怒衝衝竟到館中去了。
  到次日,寫了一封書,着傢人拿了,送與盂老爹親手開拆。傢人一自拿到孟傢,送與孟鳴時親手拆開,也不說些別話,衹有四句詩,寫道:瓜田李下自坐嫌,拼嚮郵亭一夜眠。
  七出之條難漏網,另恁改嫁別無言。
  後寫:王有道休妻孟月華。某年四月十六日離照,又畫一個花押。鳴時一看,不知其意,女兒為何有離書。月華流淚不言,張氏道:“就是三月十五冒雨回去這一節事,不知為何女婿作此薄情之事。孟鳴時道:”原來為此,又無暇玷,何必如此。“道:”兒,你不須愁悶,想歷久事明,再冷落幾日,待我與他講個明白罷了。“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且說柳生春自從那日回傢,埋頭窗下,其年正當大比。宗師發牌科考,縣中取了,送在府間。倒也摸了一名。六月間,又得宗師錄取一名科舉,意出望外。從此準備進場之事。不移時,頭場將近,因喪了妻子,無人料理,止得一房傢人媳婦,又不在行,衹得自己備下進場之物,到初八日黃昏,正要進貢院唱名搜簡,不想傢人天吉一時沙子發起來,業已死了。生春兩難之間道:“且把他權放在床,待我出場來殯葬他罷。”媳婦衹得從命。恰好到得貢院中,先點杭州府。柳生春初進科場,傢中死了天吉,心下慌忙之際、一塊墨已失了。心慌撩亂,尋了一回,那裏追尋。衹得回到號房坐下。悶悶不已。忽見前墨已在面前,心下驚異。天明,題目有了,他初然又難下手。須臾,若有神助,信筆而寫,草草完了。到三鼓放出貢院,到傢扣門,衹見天吉在床上一骨碌扒將起來開門,驚得妻子喊叫。生春一見天吉,吃了一驚,道:“你活了麽?”天吉道:“小人原不曾死,是在先老相公來喚我進場。說相公今年三月十五夜,不犯女色,土地申文到城隍司,即時上表於玉帝之前。玉帝即喚杭州夜遊神問道果有其事。現今王有道妻子孟月華夫妻離異。玉帝聞奏,即查鄉榜中有海寧孫秀纔,前月姦一寡婦,理當革削,將相公補中上去。是第七十一名。相公的墨失在明遠樓下,是小人尋來與相公的。還有許多說話,那今科該中的,祖宗執紅旗進場,上書第幾名帖。出場的是黑旗,先插在舉子屋上。插白旗的都是副榜,徐者沒有旗的。”生春聽罷,不犯女色,滿心歡喜,恐文章不得意,又未知怎的。打發了監軍,次日往一畝田一訪,果然叫做王有道,妻子名孟月華。嗟嘆幾聲,且再處着走了回來。
  剛剛三場已畢,那柳生春捲子是張字十一房,落在易一房,是湖廣聘來的。推官名喚申高,他逐捲細心認取,恐有遺珠。三復看閱,柳生春捲子早落孫山之外矣。四百名捲子,取得三十六捲。將三十六捲,又加意細看。存下二十四捲,仔細窮研,取定十四捲。正待封送,衹見張字十一號一捲,是不取的,不知怎生渾在十四捲內。推官看見,吃了一驚道:“自不小心,怎生把落捲都渾在此間。”親手丟在地下道:“再仔細一看,不要還有差錯。”一捲一捲重新看過,數來又是十五捲。這張字十一號又在裏邊。想道:“我方纔親丟在地,怎生又在其間。冥冥之中,必有鬼神。展開再看,實是難以圈批。不得已;淡淡加些評語,送到京考房去,然後二三房未免也要批圈。送去時後放榜,張字十一號竟中了第七十一名。王有道也是易一房的門生,中第十一名。
  那報子往各傢報過,未免搜尋親戚人傢。孟鳴時傢裏報得好不鬧熱,不知孟月華看見,反在房中痛哭。怨悵那日不回傢去也罷,着甚來由,一個夫人送與別人做了。便提毫筆寫曰:新紅染袖啼痕溜,憶昔年時奉箕帚。
  如茶衣垢同苦卒,富貴貧窮期白首。
  朱顔衹為窮愁枯,破憂作笑為君娛。
  無端忽作莫須有,將我番然暗地休。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結那堪掃。
  自悔當年嫁薄情,今日番成難自保。
  水流落花雨紛紛,不敢怨君還祝君。
  今日洋洋初得意,未知還念舊釵裙。
  又曰;去燕有歸期,去婦長別離。
  妾有堂堂夫,夫心竟爾疑。
  撤棄歸娘傢,在傢欲何之。
  有聲空嗚咽,有淚空漣面:百病皆有藥,此病諒難醫。
  丈夫心反覆,曾不記當時。
  山盟並海誓,瞬息且推移。
  籲嗟一女子,方寸有天知。
  且說那些新中的舉人舊規,先要見房師。即時參謁,申推官的門子寫了七個舉人的名姓,在那邊尋來尋去,這般問。一時間問着了柳傢天吉。那門子領到三司廳裏,同年各各相認,內中杭州兩名,嘉興兩名,湖州一句,紹興一名,金華一名,齊齊七個舉人。門子引進至公堂。再到易一房,一齊進來參拜。申嵩留他坐下道:“好七位賢契,俱有抱負,都是皇傢柱石。內中那一位是柳賢契?”柳生春打躬道:“是門生,”申嵩把他仔細一看,道:“賢契,你有何陰騭之事,可為我言之。”柳生春心下已知王有道中了,要使他夫妻完聚,故意妝點孟月華許多好處:“念門生德薄纔庸,蒙老師山鬥之恩提摯孤寒,並沒一點陰騭。”申嵩道“不瞞賢契說,佳捲已失親於子矣。不知怎麽又在面前,如此者三次,著無莫大陰騭,焉有鬼神如此鄭重乎。”生春道,“門生自小奉尊《太上感應篇》,內中如淫漁色是第一件罪過。門生凜凜尊從。今春三月十五晚,避雨於武林門外亭子中間。不期進去、先有一婦在內。彼時門生欲出,則大雨傾盆,欲進,則婦人悲惋。那雨又大,加以風雷之猛,後來略住而城門已閉。婦人乘濕欲行,彼時門生想道:他是個女流,因門生有礙,故此趁濕而行,心實不安。其時門生去了。後不知其婦如何。”王有道忙嚮柳生春道:“年兄知他姓甚名誰?”柳生道:“男女之間不便啓齒,怎好問得。”王有道忙對申嵩道:“老師,避雨之婦,正是門生之妻。”衆人愕然道:“若果有此事,在柳年兄這也難行。”王有道說:“後來門生知道,疑為莫須有,四月間棄了。”申嵩聽見,“賢契差矣,方纔柳生之言,出於無心,話是實的。何辜屈陷貞姬,令人聞之酸鼻。”柳生道:“不知就是年嫂,多有得罪了。在弟原無意欲為之心,莫須有三字何能服天下。”那五位同年道:“年兄快整鸞鳳,速速請回。真有負荊之罪了。”柳生道:“年兄赴過鹿鳴,弟當同往迎取年嫂完聚。”申嵩道:“王生,你得意之時,不宜休棄貞潔糟糠。速宜請歸。”王有道說:“老師與年兄見教,領命是了。”衹聽得按院着承差催請各舉子,簪花赴宴。申嵩拱一拱手,各人齊上明倫堂挂紅吃酒。怎見得?有集詩一首為證:天香分下殿西頭,華元旦獨許君傢孰與儔。萬得躬月裏仙妹光皎皎,李郢人間清影夜悠悠。劉基九霄香泌金莖露,於武陵八月涼生玉字秋。黃潛
  約我廣寒探兔窟,汪水雲凌雲高步上瀛洲。杜常
  衹見這九十名新舉人,上馬拔靴,揚眉吐氣,一個個往大街迎到布政司赴鹿鳴宴。王有道與柳生春二人敬了兩主考並察院房師的酒,竟自先回了。同出武陵門外,往新河壩。二人並轡而行。竟到孟傢。鳴時吃了一驚,見是女婿,道聲:“恭喜了,衹是屈害小女。”柳生春道:“老先生,不須說,令愛之事,已與令婿講明了。同避雨的,就是學生,今特奉迎令愛。”孟鳴時見說,忙忙進內,與月華說知。月華見說,“既是那生在此,正好覲面講明,免玷清白。”竟走出來。柳生上前作揖,“年嫂不必提起。”王有道上前施禮道:“我一時狐疑,未免如此。已見心跡,特爾親迎。”月華便不開言。張氏勸女兒同去。於是盂鳴時夫妻兩口,並女兒三乘轎子同行。兩舉人依先迎進城來。到了王傢下馬進去時,親友擺下酒筵作賀。柳生告回,有道說:“年兄同飲三杯。意欲留此盡歡,恐年嫂等久。”柳生道:“小弟寒荊,棄世久矣。”有道驚問:“幾時續弦?”柳生道:“尚無媒妁。”有道說:“小弟有妹淑英,今年十八,年兄不棄,以奉箕帚如何?”孟鳴時見說道:“好得緊,小弟為媒。”月華聽見,說:“今日黃道,酒席親友俱在,待我與姑娘穿戴。”親友一齊歡喜。柳生春一點陰騭,報他一日雙喜。須臾賓相贊禮,夫妻二人真個郎纔女貌,正是:晚上洞房花燭夜,早間金榜挂名時。
  還虧久旱逢甘雨,方得他鄉遇故知。
  《太上感應篇》益德盛矣乎,柳生著不信心,則避雨之亭,已作行雲之臺。天使王有道棄不日,無辜柳生春求名,安能有報。破鏡重圓,斷弦喜續,若非陰騭,烏能有此大美哉。所謂陰騭關天,事非菲細。若行數善,容顔改變,則陰騭之紋,現於面也。有雲:“錢可通神。雖錢可通神,謀事而成事,全在天也。陰騭錢財,相為表裏。有錢財而無陰騭,作事似舟無水,行而不能通達。有陰騭而無錢財,謀為則若有神助,無往不利。餘演二十四傳,非導欲宣淫,實引邪歸正,普存陰騭,受福無量。凡人一切事例,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諸惡莫作,衆善奉行,乃天地間寧尊活佛也。其福豈淺鮮哉。
  總評:天下最易動人者,莫如色。然敗人德行,損己福命者,亦莫如色。奈世人見色迷心,日逐貪淫,而不知省。孰知禍淫福善,天神其鑒。故王華逢娟不惑,遂登雁塔之首,徐希見色疾避,屢擢烏臺之尊。柳生逢嬌不亂,卒補科名之錄。若彼姦淫無狀者,其敗亡慘毒之禍,又易可勝道哉。古雲:諸惡淫為首,百行孝為先。觀者宜自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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