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卻說舒九成一問之下,厲白竟毫不為難,從從容容答道:“是的。鄙人以為這種事,並沒有什麽不能告訴人的地方。因為他是我的老師,師父原是一樣大,加之他又是我敬愛的,所以我為表示我的誠意起見,就直截了當,拜他老人傢為義父,其實和求差事這個問題,原是截然兩事。這些沒有世界眼光的報紙,要破壞女子參政,蹂躪女權,所以說些刻薄話,存心破壞我們的名譽,哪能把他們的話作標準呢!”舒九成道:“女士這番高論,我極佩服。不過敝部卻非中外會議臨時機關可比,非經政府許可,不能任用女職員的。”厲白道:“這一層我也明白。但是鄙人不一定要到部辦事,衹要總長發出一封聘函,聘請我做顧問一類名譽職,那就行了。”舒九成道:“這樁事,兄弟不能負責答復,回頭一定把這些話轉龐總長。”厲白對舒九成瞅了一眼,取出手絹來,捂着嘴笑道:“那末,這樁事,我就完全拜托舒秘書了。總長倘若還有什麽顧慮的時候,還要請舒公替我吹噓纔好。”舒九成道:“倘有能幫忙的地方,兄弟沒有不幫忙的,這個可以請女士放心。”厲白道:“那我感謝不淺。舒公公事很忙,我不便在這裏打攪,改日再會罷。”說畢,深深的一鞠躬,這纔走了。舒九成把這一番話告訴龐愛山,他當然置之一笑。
  舒九成走回秘書室,茶房回說,有位楊杏園先生打電話來,請舒秘書有話說。舒九成道:“你可以回個電話,請楊先生不要走,說我馬上就來。”茶房答應着去了。這時,已經六點鐘了,應該散值,舒九成坐了馬車,便往皖中會館來。一進左邊小院,那老幹橫空的槐樹,映着雪白的地,有許多枝枝椏椏的影子,不覺已是夜色朦朧了。他掀開正屋的棉布簾子進去,衹覺一陣香味,撲鼻而來。一看時,燈點的通亮,洋爐子裏的火,也燒得熊熊的。茶几上、桌上,高高低低放了幾盆梅花,書桌上兩個古瓷盤子,盛了一盤木瓜,一盤佛手,這幾樣東西,被暖氣一烘,就香濃滿屋。再一看裏面屋子裏,桌上墨盒打開,壓住一張紙,筆卻架在墨盒上。桌上茶壺邊,斟了半杯濃茶,已經冰冷了,卻看不見人。再回頭往床上一看時,楊杏園正和衣橫睡在床上,扯了半邊棉被,蓋着上半身。舒九成也不去驚動他,走到桌子邊,移開墨盒,拿起那張白紙一看,歪歪斜斜,行書帶草,卻是幾首詩。上面寫的是:
  短屏移卻小堂虛,焚了沉檀掃蠹魚。
  茶竈藥爐生活裏,詩,:瘦損病相如。
  醉後題詩半未成,隔簾霜月冷清清,
  促爐無計消長夜,閑聽銅壺煮茗聲。
  窗前積雪堆黃葉,屋角清霜映月華。
  舒九成不覺失聲道:“起得好。”楊杏園正睡得模模糊糊的,聽見有人說話,一掀被條爬了起來,見是舒九成,笑道:“啊呀,客人進來了,我一點還不知道,對不住!對不住!”舒九成笑道:“你還有工夫作詩?”楊杏園道:“哪裏是作詩,也是不得已。”舒九成道:“作詩,有不得已的,這卻奇了。”楊杏園道:“你有所不知,因為我在報館裏,已經改編副張,好的稿子總是不夠,所以自己作點稿子湊數。”舒九成道:“我不知道已改編副張,我要知道,早就來找你了。”楊杏園道:“為這個事,我正要答復你,你昨天寫信請我幫忙的話,我是敬謝不敏。”舒九成道:“你現在改編副張,晚上沒有事了,正好弄個報館的兼差,為什麽不幹?”楊杏園道:“夜裏的生活,我實在幹怕了。所以我弄了編副張這個好缺,纔逃出難關,哪裏又有鑽進去的道理。”舒九成道:“你就是不幹,看在朋友的份上,也得幫我的忙。”楊杏園道:“你那一張報,除你之外,還有三個助手,不說用通信社的稿於,就是各人自編自寫也勉強夠了,還要找人做什麽”?舒九成道:“你哪裏知道,那三個助手,說起來是大學生,其實都是銀樣蠟槍頭。拿一段通信社的稿子給他,他拿在手裏,橫看直看,看了半天,躊躇一會,拿起筆來要編,又重新放下。他不但一個字沒有寫,反要從中生出許多問題來,問你這段新聞怎麽講,應該怎麽編。等你說得清清楚楚,十幾分鐘,已經犧牲過去,哪有許多工夫!這幾天稿子,都是我一個人編,衹請那三位先生坐在一邊抄寫題目罷了。”楊杏園道:“你們這鏡報館的社址,就設在九號俱樂部旁邊,當然是俱樂部的機關報了。”舒九成道:“那沒有什麽關係,不過藉他們的房子罷了。”楊杏園道:“你這就是遁詞了,他們為什麽要藉房子給你們呢?”舒九成道:“我既請你去幫忙,當然不能瞞你,因為這鏡報的社長,也是九號俱樂部的議員,所以用他個人的關係,和九號俱樂部藉的房子。”楊杏園笑道:“你貴報的社長,是不是在廣東鬧甄佩紳案子的文兆微?”舒九成道:“是他。但是據他所說,他和甄佩紳是沒有什麽關係,經香港官廳判决了,婚約一層,是不成問題的。”楊杏園道:“罷了,罷了。甄佩紳打報館的英名,我是久已聞名的了。她要和文兆微鬧起來,將我們牽連在內,那不是倒黴嗎?”舒九成道:“笑話,這是决沒有的事。你許知道,那年甄佩紳打報館,全是恃着袁世凱那點關係。現在並沒有第二個老袁,她是不敢到議員老爺面前去持虎須的。”楊杏園道:“你還是另請高明,我實在不願幹這顛倒陰陽的生活。”
  楊杏園雖然這樣說,無奈舒九成再三地說他沒法,衹好答應暫幫幾天忙,舒九成纔安心去了。到了第二天,將晚飯吃過,便往鏡報館來。到了報館,給門房一張名片,他就引進編輯部。衹見舒九成和一群人圍着大餐桌子在那裏談話,他看見楊杏園來了,便給一個連鬢鬍子滿臉酒泡的人,介紹過去。說道:“這是楊杏園先生。”又對楊杏園道:“這就是文兆微先生。”楊杏園一看,衹見他頭上戴一頂獺皮帽子,是特製的。那帽子上面,兩邊兩塊獺皮,一頭闊而圓,一頭長而窄,像把切菜刀一樣。身上穿一件芝麻呢大衣,袖口衹有四寸大,裏面的皮袍子,像塞枕冰瓤似的,塞在裏面。那件大衣,雖然技在身上,卻是綁得鐵緊,鈕扣子實在也扣不起來了。楊杏園想道:“從前我聽說甄佩紳那樣愛他,以為文兆微必然是個時髦政客,儀表非俗,原來不過如此。”這時,舒九成又和楊杏園介紹三位同志,一位是王小山,一位是駱亦化,一位是文福途,是文兆微先生的令侄。這三位裏面,以王小山先生最負盛名,他做得一手好新詩,詩學專刊上,常有他的大作。他在詩學上,有一個大發明,就是用那極復雜的文法,和極悠揚的調子,作出獨句詩來。這種詩,每首衹有一句,不是用過一番敲練工夫的人,那是作不出來的啊。楊杏園和他們見了面之後,從這天起,就在鏡報館開始工作。
  有一天,楊杏園因事進城,到報館裏早一點,衹見編輯室裏靜悄悄的,堆了一桌子稿子,全沒有開封,王小山一隻手裏拿着一本書,一隻手插在大衣袋裏,在電燈下襬來擺去,搖着頭口裏不住地念道:“孔雀東南飛呀,五裏一徘徊呀,十三能織素啦,十四學裁衣羅。”楊杏園道:“王先生,好濃詩興啊!”王小山笑道:“無聊得很,念着好玩。密斯脫楊,你對於詩學上,也有一些研究嗎?”楊杏園笑道:“略懂平仄而已,算不得會。”王小山道:“密斯脫楊,你這句話,大有語病。作詩講究平厭,那是死的文學,是國渣派所幹的事情。作詩和懂得平民不懂平仄,那是絲毫無有關係的。作詩衹要有自然的情景,調子和諧與否,那已經落了下乘了,何況還講究平仄,要死板板的七個字五個字一句哩。”楊杏園聽了這話,正要申辯,衹聽見墻上的電話機,叮令令的響了起來,王小山趕忙走了過去接電話。他說道:“喂!鏡報,哈哈!密斯陳罷?我是小山啦。”楊杏園在一邊聽見,知道他們是說情話,不便在這裏偷聽,便走出編輯部來。想道:“這九號俱樂部,報上登得鬧轟轟的,這和那裏,衹隔~個院子,我還沒有看見過它的內容,趁着沒有事,我且走過去看看。”想畢,便從院子裏的小門,踱了過去。
  繞過走廊,先是三間屋打通了的一個客廳,屋子中間,有四張大餐桌子,拼成一張長案,上面蒙了雪白的毯於,桌子的四圍,沿邊擺了幾十套茶碟、茶杯,這大概是他們議員老爺會議的所在了。走過這客廳,又走過兩進正房的外面,屋子裏面,電燈也沒有扭亮,黑洞洞的不見一個人。他想道:“怎麽着?這裏面,就是這樣冷冰冰的嗎?”正狐疑間,忽然一陣笑談之聲,從後面出來。他順着聲音轉過去,又是一個院子,上面一列大屋,裏面人聲喧嘩,電光燦亮,知道是來到了議員聚會的地方了。心裏想,我又沒有什麽熟人,進去作什麽呢?正要縮腳轉去,來了裏面的一個茶房。他道:“楊先生,總不見你過來,何不進去坐坐。”楊杏園道:“等我瞧瞧熟人多不多,別忙進去。”說着便走到玻璃窗外,隔着一層同紗朝裏望去。衹見右邊另外是一間房,這邊和中間,卻是通的。中間一套桌椅,有四個人在那裏叉麻雀牌。有一個胖子背後,站着一個時髦裝束的妓女。那妓女一隻手搭在胖子肩膀上,一隻手扶着桌子旁邊的茶几,把她的頭直伸到胖子耳旁邊,去看桌上的牌。胖子扭轉頭來,兩個人的嘴,正碰一個正着,頓時滿桌的人伸着腰哈哈大笑。那妓女不肯依他,便捏着拳頭,在胖子胳膊上亂打,隨身便歪到他懷裏去,身子亂扭。胖子放下牌,就是一樓,哈哈哈笑個不了。楊杏園再看左邊,衹見四方擺下許多躺椅,有幾個人睡在椅子上,吸着紙煙,指手畫腳,在那裏說話,說什麽卻聽不出來。還有兩個人,一個人和一個妓女,擠着坐在椅子上,交頭接耳在那裏說話。有一個人,睡在椅子上,望着他們吟吟的微笑。他右腿架在左腿上,搖個不定,把一隻手,放在右腿上,拍一下,三個指頭換着點三點,一張嘴上下直動,大概在那裏唱二黃慢板。正看得出神的時候,忽覺得一陣香味撲鼻而來。四圍一嗅,正是那右邊房裏出來的,便挨着窗子走到右邊來,仍舊隔着網紗,朝窗裏望去。衹見正面一張銅床,雪白的褥子上,放了一套鴉片煙傢夥,有兩個人睡在那裏燒煙。橫頭放了一張橫木炕,正點着煙燈,一個人側着身子對燈橫睡在上面,一隻手三個指頭夾了一根煙簽子,放在大腿上,一隻手捏着半個拳頭,伸出一個無名指,直伸到燈邊下去。他的眼睛已閉着了,正是一口煙沒有燒完,就在這個姿勢中間睡着的。看那上面時,那二位你一口,我一口,卻燒得正有味。忽有一個人從外面跑了進來,口裏喊道:“望伯,望伯,起來,起來,王芝庭來了。”那睡着的人,被他喊得渾身一縮,着了一驚,睜開眼睛道:“哎喲!我歪歪就迷糊過去了。芝庭是幾時來的,我要找他說話去,我讓你躺一躺。”說着他站了起來,這一個人便伸過頭去,對他耳朵邊說了許多話,他卻不住的點頭。末了,他便大聲說道:“那是自然。交情歸交情,公事歸公事。’脫着伸出兩個指頭道:“總不能把九號自己的和普通的,都歸着一處算。”說畢,那個人便到外面房間裏來了。
  楊杏園怕他走了出來,碰着不像樣,便往後一退,回轉身仍舊回報館來。走到編輯部裏,衹見王小山剛剛挂上電話機。過了一會,電話鈴又響,楊杏園接過來一聽,是吳碧波打來的,正是要找他說話。吳碧波問道:“剛纔我打了半個鐘頭的電話,電話局老是說有人說着話,你們那裏是誰有這些個廢話?”楊杏園笑道:“以後這個時候,我請你不要打電話來。因為這九點鐘附近,有位同事的,要在電話裏到婦女學校去上一點鐘功課,有占用六十分的特權,是不許旁人打攪的。”他嘴對着話機說話,眼睛可望着王小山,王小山也就微微的一笑。吳碧波笑道:“我告訴你一個消息,現在我在遊藝園,我看那個新來的新劇巳角,卻是我們的熟人,你猜是誰?”楊杏園道:“無頭無腦,我怎樣猜法?”吳碧波道:“那個廣告上所登的薛春絮,正是我們中學堂的同學黃夢軒,你說奇也不奇?”楊杏園道:“我仿佛也聽見他唱成一個名角了,不知道他卻改了名姓,還到北京來了。但是,你何以知道是他?”吳碧波道:“我看戲的時候,看他這個險子,就像好熟,後來越看越熟,仔細一想,卻是夢軒。我便做了個冒失鬼,跑到後臺去看看,誰知他見了我,就先叫我。這時他化了裝,活是個女學生,不然,我還不敢打他的招呼呢。他知道我們都在北京,正想和我們談談,你編完了稿子,何不來看看老友。”楊杏園道:“果然是他,我倒要來看看。你在那兒多等一等,我十二點鐘以前準到。”說完,就把電話挂上。誰知等到十二點鐘以後,自己的稿子方纔編完,便趕忙坐上車子,出順治門徑往遊藝園來。
  這時,那馬路上,靜蕩蕩的,從北一直望到南頭的極端,並沒有什麽障礙視綫的東西。街左邊的電燈,從面前排得老遠去,越遠排列越密,一串亮星似的,懸在半空裏。電光影子裏,不過幾輛人力車,帶着一隻半黃半白的燈,格吱格吱,在馬路上拉了過去。深夜的北風,在街心吹了下來,颳在臉上,就像用不快的剪子,一陣一陣來割一樣。楊杏園坐在車上,心裏想着笑道:“這樣的寒夜,老遠的來看朋友,這也無異雪夜訪戴了。”不一會兒的工夫,車子到了遊藝園。或早散完了,門口衹剩了兩盞街燈,黑洞洞的,大門也掩上了,留着半邊出入。楊杏園心想,這時候還去嗎?正在猶豫之間,衹見走出一個人來,側着身子,走出那柵欄門,和楊杏園對面碰個正着。他就在那黃昏的燈光下一對楊杏園仔細一看,笑着說道:“好哇!你叫我老等,什麽時候了,你這時纔來?”這人正是吳碧波。楊杏園道:“偏偏稿子編完了的時候,又臨時來了兩個消息,所以來遲了。現在我們一同進去罷。”吳碧波道:“等一會兒,他這裏就要關門,豈不把我們關在裏頭。”楊杏園道:“黃夢軒他難道不出來嗎?”吳碧波道:“你不知道,這班文明新劇傢,和拆白黨三個字,好像有連帶的關係,走到哪裏,人傢就註意到哪裏,總有點不放心,很容易招是生非。這回他們這一組的人,倒也漂亮,為避嫌起見,幹脆住在遊藝園裏面,自己情願處於受看管的地位,好減少外邊的疑心。”楊杏園道:“那末,我就明天白天來罷。”吳碧波道:“不用。我已經和他約好了,明天早上就在這天南樓吃早點心,誰到誰先等。”楊杏園道:“這很好。你就不必回北城去了,可以在我那裏住,明天我們一塊兒來,你看好不好?”吳碧波道:“很好。這樣的寒夜,坐了長途的人力車,第一這兩衹腳就要凍成冰塊,何況明天又要冒着早寒出來呢。”說着,走上馬路,又雇了一輛車,二人便嚮皖中會館來。
  到了次日早上,他們洗過了臉,已經十點鐘了,不敢耽擱,就上天南樓來。到了天南樓,黃夢軒卻還沒來。他二人便泡了一壺竜井,吃着瓜子先等。約摸有三十分鐘工夫,夥計喊道:“有人找吳先生楊先生。”吳碧波答應道:“在這裏。”一聲未了,黃夢軒便走進來了。楊杏園一看,衹見他戴了淺灰呢圓蓋式便帽,上面有一條白地藍格綢條,身穿青呢西式大衣,領上又圍一條白地蔥緑花紋縐紗圍巾。一別六七年,他臉上有紅有白,還是小孩兒一樣。兩腮下面,還有幾點淺淺的胭脂痕跡。他一見楊杏園,早就搶了過來握手。坐下來,彼此少不得敘敘幾年的闊別。楊杏園笑道:“我不料報上登着一寸見方薛春絮三個字,原來就是你,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你為演戲,雖然受了家庭和許多朋友的反對,卻也值得呢。”黃夢軒笑道:“都是老同學,我不妨說句老實話。這個演旦的事,實在幹不得。在長江還好一點,到了北京玩像姑的這種地方來了,我覺對於人格二字,簡直沒有討論的價值。”楊杏園道:“這或者是你主觀的錯誤。我以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至如此。”黃夢軒道:“老實告訴你,我是看穿了。這裏面樣樣都有,人傢專駡他是拆白黨,那真是稱贊他呢。”吳碧波笑道:“你這話憤激得很,必有為而發。照你這樣說,難道這個裏面,也有和像姑同等的人物嗎?”黃夢軒正端着一杯茶要喝,聽了這話,將茶杯放下,嘆了一口氣道:“別的不說,就是我這一班裏面的吳鈿人,大概你們是知道的。這位先生,雖然不演戲,他依舊還是女裝,三更半夜,坐着一輛車子,到處亂跑。”吳碧波道:“這真是新鮮事。”黃夢軒道:“這算什麽,還有呢。”楊杏園皺一皺眉毛道:“罷了!許多年不會面的朋友,會了面把正經話丟了,儘管談這些話作什麽?我們說別的罷。”說着偏偏頭想了一想,笑道:“沒有會面,好像有許多話要說,見了面,不知道從哪裏說起,索性一句話都沒有了。”吳碧波道:“我倒找着一個問題了。夢軒,你訂了婚沒有?”黃夢軒道:“這個話就是個極睏難的問題了。我們吃這行飯,大傢閨秀,固然是不肯給你的,就是規規矩矩小戶人傢的閨女,她也不願意。所以來做媒的,除了忘八兔子賊的同行,就是不三不四的流氓。我要是好好的成頭傢,怎樣能答應?再要說到自己找一個吧,我們的社交,是不許公開的,無論和男和女交朋友,都有嫌疑,哪裏找去?”吳碧波嘻嘻地笑道:“人傢總說新劇傢是拆白黨,好像拆白黨就是新劇傢的代名詞,這樣看來,卻是冤枉。”黃夢軒道:“冤枉也不冤枉,新劇傢軋姘頭的事,是有的。不過這都是鬼鬼祟祟來的,哪有好的婦人肯幹這樣事?在這裏面去找老婆,那不是找産婦鬼收生嗎?我是看得多,想得破,决意不來的。要馬虎一點,一百二十個老婆也有了。”楊杏園道:“姨太太大小姐玩戲子的事情,在上海租界上,雖然不算一回事,可是北京的人,遇着這樣的事,都是恨得咬牙切齒的。我勸你仔細一點,不要上人的釣鈎,鬧穿了,可不是玩的。”黃夢軒道:“這樁事,我是把持得住的。”說着,在大衣裏面口袋裏拿出一封信來,拿着給楊杏園看道:“你瞧,我還沒有來一個禮拜,就有人把買賣送上門來。當真這拆白的罪,都在新劇傢嗎?”楊杏園接過來一看,那信封上寫着“面交薛春絮先生收內詳”,共是十個字。筆力十分細弱,一望而知是位讀書不多的女子手筆。在信封裏一抽,裏面有一張小八行,上面寫道;
  春絮先生惠鑒:在漢口的時候,我長看你的戲,就很愛你。現在你又到北京來了,真是有緣,我現在特以請小德兒送這信給你,請你會一面,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一定不推遲的,回信請交來人可也。
  姚淑貞敬上
  楊杏園看了笑道:“倒有意思。雖然有幾個別字,愛好之情,溢於紙上。這小德兒又是誰?”黃夢軒道:“我也不知道是誰。這封信是我那用人交給我的。據他說,是前臺一個女茶房交給他的。大概這就是小德兒了。”吳碧波這時早把信接過去看了一遍,笑道:“好一個既淑且貞的女子,卻會寫出這一封信來。”便問黃夢軒道:“她上面說,在漢口就常看你的戲,當然是你一個老知己。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來歷,長的可好看?”這時夥計將他們先要的湯包端了上來。黃夢軒用筷子夾了包子,低着頭一個一個慢慢地吃。吳碧波把筷子敲着醬油碟子當當的響,對黃夢軒道:“你說呀。”黃夢軒吃着包子,衹是微笑。吳碧波道:“你笑什麽?”黃夢軒道:“我笑你這人,真是外行。你想臺上唱戲的,就是我這個薛春絮;在臺下看薛春絮的,也不知有多少。他們天天看戲,自然認得我,我怎能知道臺底下誰是張三李四呢?這封‘信,也不過許多女看客裏頭一個人來的信,叫我怎知道她是什麽來歷,好看不好看呢?”楊杏園道:“說是這樣說,她既然寄一封信給你,决不能一點淵源沒有。”黃夢軒道:“這種事多的很,哪裏有什麽淵源!寄封空信那不算回事,還有人把很貴的東西送上門來的呢。”楊杏園道:“那末,你對這封信,怎樣答夏。”黃夢軒道:“哪裏能答復,答復就糾纏不清了。衹要不理她就得了。據我看來,這人大概是半開通式的大小姐。她勾引新劇傢,也像捧角傢捧坤伶一樣,哪裏說得上什麽情義哩!”三個人談了一會,又各人吃了一碗湯面。黃夢軒道:“今天白天,是一本新排的戲,我還得去問問戲情,不能再坐了。你們也到後臺玩玩,好不好?”楊杏園道:“我們也有事,改日再到後臺來瞧你罷。”說着還了茶賬,各自散去。
  黃夢軒一人回遊藝園。走到後臺自己屋子裏,衹見桌上放了一個白紙洋式信封,寫着薛春絮先生啓,旁邊寫着一個龐字。拆開來一看,原來是張請帖,上面寫明訂於月之二十星期日花酌候光,龐壽康謹訂,席設聚祿院笑紅房間。薛春絮正拿着看,他的用人老劉走了過來,說道:“這是龐經理送來的,請這裏幾位拿大包銀的吃花酒。黃先生去不去?”黃夢軒道:“這真奇怪了,他們不是怕我們胡闹嗎?怎樣請我們逛窯子起來。”老劉道:“這不過是應酬名角兒的意思。在作經理的人,也是應該有的。”黃夢軒道:“這個我怎樣不知道。但是哪裏不好請客,何必一定請到窯子裏去。你想,這八大鬍同裏面,最是招人耳目的地方,將來人傢要看見新劇傢成群結隊上窯子裏去,加點作料,造出新聞來,豈不是一樁駭人聽聞的事嗎?”老劉道:“反正是經理請我們,又不是我們自己去的,怕什麽?要不然,咱們問問別人,看他們的意思怎麽樣?”黃夢軒道:“也好。”不大一會兒工夫,唱醜的江呆翁,唱生的鬍蝶意來了,恰好他們都在被請之列。黃夢軒便問他二人去不去?鬍蝶意道:“經理老闆既然來請我們,不去不是不給人傢面子嗎?”黃夢軒道:“我就怕這事傳到花報館主筆先生的耳朵裏去了,又是一個敲竹杠的好材料。那時候,跳到黃河裏去也洗不清。”江呆翁道:“哪有那麽巧,我們剛剛吃一餐花酒,就被報館知道了。就是他登出來了,我們也可據實證明,說是龐經理請的,不是我們的罪。”黃夢軒見他們都願意去,心想樂得玩玩,也就不持異議。
  到了次日,他們把夜戲唱完,當真就大批的到聚祿院來、龐壽康本人之外,還約了一個廣東先生作陪,其餘的就是新劇傢了。因為時間不早,笑紅房間裏,早把酒席擺好,大傢來了,馬上就坐起席來。龐壽康也倒會招待,照着包銀請他們坐席。花旦吳鈿人,吃銀三百圓,坐一席;悲旦薛春絮,包銀二百圓,坐二席;老生吳野埃,包銀一百八,坐三席;其餘包銀衹差一二十圓,便含糊坐了。他自己邊下,擺下一隻方凳,笑紅便坐下了。黃夢軒一看,衹見笑紅梳了燙發的辮子,辮子上拴了一個大紅綢結子,身上穿件寶藍素緞旗袍,圓圓的臉兒,一雙水汪汪的杏眼,越發顯得風流。笑紅從前也在漢口做過生意的,心裏早就有個薛春絮。今晚同在一桌吃酒,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她見黃夢軒對她望着,坐在龐壽康身後,對黃夢軒瞧了一眼,眼角一動,露出一點笑容。黃夢軒看見她這個樣子,正中了他的心病,臉上一紅,便低了頭,衹看面前的銀酒杯子,搭訕着輕輕的問隔座的吳野埃道:“紅姑娘真是紅姑娘,連酒杯子都是銀的。”吳野埃正要告訴他,花酒都是如此。不想黃夢軒這話,好幾個人都聽見了,說他是外行,大傢哈哈大笑,黃夢軒越發難為情。還好,在這個時候,簾子一掀,一個姑娘披了水銀色鬥篷進來。笑紅看見,先叫一聲老五,吳野埃拿手一拐黃夢軒,輕輕地道:“這就是報上說的總務廳長彭海,花幾萬塊錢討去三天的賽仙。”黃夢軒看時,大傢止住了笑聲,也都把眼光射在她身上。賽仙脫了鬥篷,有娘姨接了過去,卻走到笑紅身後,在她耳朵邊喁喁的說話,眼睛卻望着吳鈿人、黃夢軒、鬍蝶意三個人,滴溜溜的衹轉,又輕輕拍了笑紅肩膀一下,抿着嘴笑了一笑。這鬍蝶意臉皮是挺厚的,便問笑紅道:“你們笑我什麽?”賽仙對笑紅夾夾眼睛,叫她不要說。笑紅道:“我們說我們的話,笑什麽你管得着嗎?”龐壽康對賽他道:“我倒知道你的用意。和小白臉打無綫電,是也不是?”賽仙將他肩膀一拍道:“不要瞎說。”也就在那位廣東先生旁邊坐下。這幾位新劇傢都怕生是非,不敢叫局,就是笑紅賽仙各唱了兩段麯子,就算了。一來夜深了,二來花酒也沒有什麽好吃,大傢坐了一會兒,便散了席。黃夢軒覺得口裏有點渴,便在水果碟子裏拿了一個蜜柑,要剝着吃。笑紅手裏正剝好了一個蜜柑,自己衹吃了一瓣。她見黃夢軒要剝蜜柑,便把手裏剝好了的交給他。黃夢軒衹得接過來,紅着臉笑着輕輕地說道:“謝謝你。”笑紅瞅了他一眼,操着蘇白,把嘴一撇道:“娘娘腔。”這些人抽煙的抽煙,洗臉的洗臉,倒也不會留意他兩人的交涉。
  也是怪事,黃夢軒不過吃了笑紅幾瓣蜜柑,心裏好像總有一樁什麽事一樣。回到傢去睡覺,睡在枕頭上,不覺又把剛纔吃花酒的情形,閉着眼睛溫上一遍。想到笑紅遞蜜柑給他吃的時候,“暗裏頭曾將手把我的胳膊,輕輕地持了一下。後來替我穿大衣,又把腳暗暗地敲了我腿一下,這實在是有意思。”想着,衹見笑紅走了過來,笑道:“你想什麽?嚮我房間裏去坐坐罷。”黃夢軒聽了她的話,巴不得如此,便走進笑紅房子裏去。笑紅跟着走了進來,握着他的手,拉他在綉屏背後小鐵床上坐下。一隻手摸着黃夢軒的臉道:“你在臺上扮起女的來,怎麽那樣像?連現在我都疑惑你不是男子。”黃夢軒被她摸得臉上發癢,忍不住笑起來。他正在得意的時候,忽然有個人叫道:“春絮!春絮!怎麽了?說夢話嗎?”黃夢軒睜眼睛一看,原來是一場夢。天已大亮,鬍蝶意在床頭喊他呢。黃夢軒慢騰騰的坐了起來,在枕頭底下,找出他的手錶一看,已經十二點鐘了,離開幕的時間,衹有兩個鐘頭,應該起來吃點東西,好去化裝。便披着衣服起來,一面叫老劉打洗臉水,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買了一把牙刷,放在大衣袋裏,便伸手到衣架上大衣袋子裏去摸,衹覺裏面軟綿綿的,有一樣東西。這卻非原有之物,不知從何而來。此物為何,下回交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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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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