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红楼梦》中的人物评价一定要从曹雪芹对其全部描写中来作出判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曹雪芹在接受畸笏叟的意见删改时,决不是简单地在数量上删去了三分之一的篇幅,而且按照"赦之"的要求,将有关秦可卿的几乎所有内容都进行了重大修改。于是秦可卿就从原来以"擅风情"为特征,与贾珍一同负有道德责任,带有浓重"淫妇"色彩的否定性人物,改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十分善良贤淑被迫屈从的肯定性形象,成为一个令人十分同情的少妇,这是一个具有本质意义的变化。曹雪芹对她的基本态度显然是同情的,是把她作为一个有补天之材却无补天之命的少妇来惋惜的,因此将她置于太虚幻境"薄命司"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之中,属于"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一。其次,她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中的那个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少女虽非一人,但是在艺术上具有同一性。这个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表明曹雪芹认为秦可卿在某种程度上兼有黛玉和宝钗之美,是一个值得宝玉喜欢的女人。曹雪芹从对秦可卿这个人物的好感,对她的遭遇感到真切的同情,还通过作品中贾府上下各色人等对可卿的真诚怀念、痛惜之情和高度赞扬显示出来。至于说,对秦可卿的批评,也不奇怪。曹雪芹笔下的重要人物,从贾宝玉、林黛玉开始,几乎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何况秦可卿是一个从否定性人物改为肯定性的艺术形象,留下一些原有的否定性痕迹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甚至猜想,为了使艺术形象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增加阅读趣味,曹雪芹故意留下一些原来情节的痕迹,或者故意留下一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东西,其中一个就是,在判词和《红楼梦曲》中依旧将她放在最后。正如脂批者所指出的那样,是作者"又弄狡猾"之处,需要我们"不从正面看,方是会看"。就像我们在另外一些人物身上见到的那样,由于曹雪芹的"狡猾",造成了我们的某种"误读"。而读者一旦从全文着眼,仔细阅读,就会得出最接近于真实的结论来,所能够得到的审美享受,自然也就大大增加了。
值得一提的是,畸笏叟本来是从封建道德标准出发让曹雪芹"赦之"的,一个"赦"字,透露了畸笏叟本意不过是让曹雪芹不要把她写成淫妇而已,未必有更高的要求,更不是什么出于政治性考虑。如果一定要说是"非艺术因素的考虑",那么也只局限于封建道德范畴而不涉及与皇权有关的政治斗争。但是核心情节与人物形象基调及主题意义往往关系十分密切,改变了秦可卿在"淫"的问题上的情节内核,就必定影响到人物形象的道德评判及其所体现的思想意义。因此曹雪芹修改后的秦可卿,成为一个美好的令人同情的少妇,有补天之材却无补天之命,成为封建大家族的第一个牺牲品,从而使秦可卿艺术形象大大加强了对于封建道德的批判力量,这显然是畸笏叟始料不及的。
脂批者对《红楼梦》创作做出了重大贡献,他们,尤其是脂砚斋和畸笏叟,实际上都是出色的评论家。如果没有畸笏叟的意见,原来的秦可卿很可能没有现在这么多可琢磨的东西。
从审美的角度着眼,曹雪芹的这种修改,大大增强了秦可卿形象的模糊美、朦胧美,无论是情节还是细节都添加了许多不确定因素,比如前面提到的,焦大醉骂"扒灰"时,贾珍和秦可卿的关系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中的那个女孩子为什么叫"兼美字可卿"?秦可卿在与贾珍的关系上究竟有没有责任?她突然病,突然死,究竟是什么原因?等等,足有十几个问题。这就为读者探究事实真相,饶有兴趣地去寻找、拼接、推测、联想、考证那些蛛丝马迹,甚至发挥艺术想象力,都提供了广阔的空间。秦可卿出场的时间不长,所用文字不多,生命短暂,但是给读者留下的印象之深,令人回味的东西之多,值得进一步去琢磨的魅力之强,都是整个作品中极为罕见的。这种模糊美与不确定因素的广泛存在,是《红楼梦》禁得起反复琢磨令人回味无穷的重要原因。
红学中还有多少"学"
由于对秦可卿艺术形象解读的角度不同,引起了关于红学甚至涉及文艺学、历史学、逻辑学中的某些问题的混乱,因此有必要结合秦可卿形象作一些澄清。
有读者问:红学中究竟包含多少个分支,里面还有多少个"学"?
在这里首先要分清三个概念:对某个方面研究形成的"学问"、"学"和"分支"不是一回事,三者很不一样。许多名家、名作的研究都形成了一种学问,下面都可以有好几个分支,但是这门学问也许还不能称为"某学",底下的分支就更加轮不上了。总之,"学"的范围要比"分支"大得多,地位更比"分支"高得多,不是对任何一种学问的研究都可以称得上"学"。
据我的理解,一门学问要构成"某某学",至少要具备四个条件:第一,是否有一个足够品位与宏大的研究对象;第二,是否已经形成一支相当规模的研究队伍;第三,是否已经形成自己独特而言之成理的理论体系与大量研究成果;第四,最主要的是,是否已经被除了本领域以外的学术界所公认,为广大学人所接受,至少是大多数人默认,不反感。
从现代学科分类来说,"中国语言文学"是十一二个一级学科之一,"中国古代文学"大概是二级学科了。据说没有"三级学科"这一说,如果有,那么"中国古代小说"大概只好屈居或者荣登了。按照这种排法(这是我杜撰的,请原谅),研究《红楼梦》的红学顶多算"四级"学科(如果将来有四级的话)。因为严格地说,研究《红楼梦》只是明清小说研究的一部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本来只是一句戏言的"红学",竟然约定俗成地被人们广泛地接受;《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研究它居然形成了一个"学",据说和敦煌吐鲁番学、甲骨学并称为三大"显学",可见成为"学"之不易到何等程度!我认为所有热爱《红楼梦》的人都应该感到已经万分荣幸了。因为许多其他大文豪、名作家、泰斗级大师级学者、经典著作,也都有不少人研究,队伍之庞大有些也许还超过《红楼梦》,其中不乏学术造诣高深、非常令人尊敬的专家;也建立了自己的理论体系,有大批优秀成果,甚至比研究《红楼梦》的多得多;而且这个那个学会的成员有时也称自己这方面的研究为"某学"或"某某学"。但是在整个学术界很难听到响应的声音。尊敬归尊敬,但是外界通常只说他(们)是研究什么的,是搞什么的,而不说是搞什么"学"的。比如,宋代大文豪苏轼,诗、词、散文都有非常卓越的成就,堪称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全能冠军;他政治上也颇有建树,经历十分曲折;对儒道佛三家都有很高造诣;还有其他好几个方面的杰出贡献。他父亲苏洵、弟弟苏辙都是大散文家,合称"三苏",所以苏轼的家世也很值得研究。研究苏轼的学者很多,有人重点研究他的诗词,有人重点研究他的散文,但我从未听说有人自称研究"苏学"或"苏轼学",或者说主要研究"苏学中的散文学"。也许有人说过,我孤陋寡闻,在报刊上从未见过。只听说过"某某人是研究苏轼的",或者说"某人重点研究苏轼的散文"。所以要成为什么"学",是极其不易的。光是自己说固然不行,光是研究这个领域的圈儿里的学者说也不行,还要学术界广泛接受才行。当然这里没有什么审批手续,没有谁准谁不准的问题,那是一种习惯,是约定俗成。光是他们自己称呼这"学"那"学",别人仍然说"研究谁谁",到后来他们自己也会觉得没意思,交流起来不方便,不大提了。如果谁对我说他是研究"苏学"的,那么我的第一反应是以为他是研究前苏联的,可能就会问他:"你是研究普希金还是托尔斯泰?"所以一部《红楼梦》居然弄成了一门"红学",这里有多种因素起了作用,当然首先是《红楼梦》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所以研究《红楼梦》的学者和票友们都很知足,好好地把这一个"学"弄好就行了,就够不容易的了,别再折腾出什么别的"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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