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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過臺灣》悲情的解讀(2)
王溢嘉 Wang Yijia
文學在反映人生、反省人性,超越時空而反復出現的文學主題,往往是人類存在中亙古彌新的衝突、嚮往與恐懼等的投影。“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顯然是在反映人類存在中的某個悲痛真相。
根據美國國立社會研究中心(U.S.National Center for Social Studies)的調查,丈夫遺棄妻子兒女的比例約為妻子遺棄丈夫兒女的二十倍;數據不必舉太多,因為大部分的調查都顯示,男人比女人有較多的外遇、雜交、見異思遷、始亂終棄的傾嚮。文學當然不必回答為什麽世間多癡情女子與負心漢,但文學評論若要探討其中的人性意涵,似乎就要觸及這個問題。
此時,“文學中心主義”者最常援引的是他們的知識同盟“文化决定論”者的論調,認為這是男權社會下的不義産物,在社會權力結構中占優勢的一方有較多的性機會與性特權,所以較容易負心。這當然有幾分真實性,但卻忽略了生命本身的“驅力”問題。文化與權力是不會讓周成對蓬萊仙館的郭面仔“色授魂與”的;“生命驅力”乃是一個生物學的問題,而它纔是驅使周成走上負心之路的原動力。
醫學告訴我們,雄性激素(Androgen,即男性荷爾蒙)和性欲有密切關係,男人血液中奔流的雄性激素濃度遠高於女人,這是他們在性刺激下容易騷動的主因。
社會生物學則告訴我們,生物體以遺傳基因(DNA)為原始驅力,DNA盲目地想製造更多的DNA,兩性在這方面有不同的生殖策略:負責生育的雌性,她需要的是一個體貼、可靠的性伴侶,而非衆多的性對象,這樣才能使她的DNA散播(調查顯示,衹有一個男伴的女人,其子孫數要多於有很多男伴的女人);反之,雄性最大的生殖成功卻是到處“播種”,讓更多雌性生出更多含有自己DNA的後代。
對“文學中心主義”者而言,這種周邊論調聽來實在刺耳,但在將它打為男性沙文主義的方便神話之前,我們不妨到同性戀此一性的周邊領域去尋求啓示。同性戀是一種純粹的、沒有兩性妥協的性行為形態,它們反映的是男性及女性個別性行為形態的原貌。在這個周邊領域裏,我們看到的是,男性同性戀者的外遇、雜交、見異思遷、始亂終棄更是遠多於女性同性戀者。在性愛方面,男人不衹對女人“負心”,對男人是“更加負心”。
將男人的負心說成是來自“雄性激素的騷動”、“DNA的欲求”,絶非想替男人脫罪,而是想更逼近人作為一種生物的悲劇性根源。從十幾萬年前就深埋在人體內的古老DNA和它所製造的雄性激素,是不理會人世變遷的,它們仍不時盲目而執拗地驅策它的主人去履行叢林的法則,結果終至帶來生命的不安與悲痛。
文化與權力結構衹是文明人在白天的想法,衹是支配人類意識心靈的“溫柔暴君”;人唯有在生命暗夜的戰慄中,始能隱約體會到生物學纔是他的“殘酷命運”。此一“雄性激素的騷動”、“DNA的欲求”像一股古老而不安奔涌着的潮騷,投影於古往今來大多數的人類社會,也重現在早年渡海來臺的男女身上。
要渡過黑水溝的驚濤駭浪,在當年是一種生命的冒險,若非飽受生存煎熬或有強韌求生意志的人,是難以辦到的;但他們面對的不衹是黑水溝的波瀾,還有自己心海中的潮騷,這是生命中的雙重考驗。
對生命悲痛真相的過度陳述
人雖受製於生物學命運,但人也是能對此種命運提出批判、甚至謀求改造的生物。因此,“癡情女子負子漢”的故事不衹是在反映人類存在的悲痛真相而已,它們通常也對此一悲痛真相提出了反省、批判與改造的意圖。“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有很多變型,仔細比較這些變型間的異同,我們不難發現它們各有反省、批判的重點,同時也有着中心與周邊的立場衝突。
意大利歌劇作麯傢普契尼(G.Puccini)的《蝴蝶夫人》,就是個“癡情女子負心漢”的名劇,它描述的是傳說發生在日本明治時代長崎的一個故事:生性輕浮的美國海軍中尉平剋頓愛上了藝伎蝴蝶,兩人結為連理,一段甜蜜的生活後,蝴蝶夫人有了身孕,而平剋頓卻奉召必須返國,他嚮蝴蝶夫人說:“當知更鳥築巢的季節,我就會回來與你重聚。”但知更鳥築巢了兩三次,平剋頓依然音訊全無。蝴蝶夫人癡癡等待。最後,平剋頓終於隨着軍艦重返長崎,身邊卻多了個金發妻子。蝴蝶夫人如遭晴天霹靂,悲痛地以短劍刺入自己的胸膛,而將無辜的兒子留給平剋頓。
普契尼說:“《蝴蝶夫人》充滿了生命與真理。”在劇中,他以細膩的手法對蝴蝶夫人的癡情與平剋頓的負心作了入木三分的刻畫,而賺人熱淚。這是筆者所知最符合“生命悲痛真相”的癡情女子負心漢故事,但若站在東方民族的立場來看,這似乎也是一個“白人中心主義”的故事。當然,普契尼可能並非有意要以白人立場來描述這個故事——在《蝴蝶夫人》之前,他已寫過幾出以西方為背景的癡情女子負心漢歌劇,《蝴蝶夫人》首演失敗,有一個原因就是和過去的戲雷同。普契尼是以西方的悲劇概念來撰寫《蝴蝶夫人》的,我們若以這個概念來衡量前述的三個臺灣民間傳奇,它們顯然是比《蝴蝶夫人》差了一大截——故事裏的月裏、李招娘和寶鳳,在死後都不甘休,冤魂又重返人間,毀滅負心的男人;這似乎是一種過度陳述,它衝淡了原本具有的悲劇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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