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水滸傳 Water Margin   》 第十八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施耐庵 Shi Naian

  卻說當下何觀察領了知府臺旨下廳來,隨即到機密房裏與衆人商議。衆多做公的道:“若說這個石碣村湖蕩,緊靠着梁山泊,都是茫茫蕩蕩,蘆葦水港若不得大隊官軍,舟船人馬誰敢去那裏捕捉賊人!”
  何濤聽罷,說道:“這一論也是。”再到廳上稟覆府尹,道:“原來這石碣村湖泊正傍着梁山水泊,周圍盡是深港水汊,蘆葦草蕩。間常時也兀自劫了人,莫說如今又添了那一夥強人在裏面。若不起得大隊人
  馬,如何敢去那裏捕獲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說時,再差一員了得事的捕盜巡檢,點與五百官兵人馬,和你一處去緝捕。”
  何觀察領了臺旨,再回機密房來,喚集這衆多做公的,整選了五百餘人,各各自去準備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盜巡檢領了濟州府帖文,與同何觀察兩個點起五百軍兵,同衆多做公的一齊奔石碣村來。
  且說晁蓋,公孫勝,自從把火燒了莊阮,帶同十數個莊客來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見三阮弟兄各執器械,卻來接應到傢。七個人都在阮小五莊上。那時阮小二已把老小搬入湖泊裏,七人商議要去投梁山泊一事。
  吳用道:“見今李傢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貴在那裏開酒店,招接四方好漢。但要入夥的,須是先投奔他。我們如今安排了船支,把一應的物件裝在船裏,將些人情送與他引進。”大傢正在那裏商議投奔梁山泊,衹見幾個打漁的來報道:“官軍人馬飛奔村裏來也!”
  晁蓋便起身叫道:“這廝們趕來,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對付他!叫那廝大半下水裏去死,小半都搠殺他!”公孫勝道:“休慌!且看貧道的本事!”晁蓋道:“劉唐兄弟,你和學究先生且把財賦老小裝載船裏逕撐去李傢道口左側相等;我們看些頭勢,隨後便到!”
  阮小二選兩支棹船,把娘和老小,傢中財賦,都裝下船裏。吳用,劉唐,各押着一支,叫七八個伴當搖了船,先到李傢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撐駕小船,如此迎敵。兩個各棹船去了。
  且說何濤並捕盜巡簡帶領官兵,漸近石碣村,但見河埠有船,盡數奪了;便使會水的官兵下船裏進發;岸上的,騎馬。船騎相迎,水陸並進。到阮小二傢,一齊吶喊,人兵並起,撲將入去。早是一所空房,裏面衹有些粗重傢火,何濤道:“且去拿幾傢附近漁戶。”問時,說道:“他的兩個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裏住,非船不能去。”
  何濤與巡檢商議道:“這湖泊裏港濟又多,路徑甚雜;抑且水蕩陂塘,不知深淺;若是四紛五落去捉時,又怕中了這賊人姦計∶我們把馬匹都教人看守在這村裏,一發都下船裏去。”當時捕盜巡檢並何觀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那時捉的船非止百十支,也有撐的,亦有搖的,一齊都望阮小五打漁莊上來。行不到五六裏水面,衹聽得蘆葦中間有人嘲歌。衆人且住了船聽時,那歌道: 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傢! 何觀察並衆人聽了,盡吃一驚。衹見遠遠地一個人獨棹一支小船兒,唱將來。有認得的指道:“這個便是阮小五!”何濤把手一招,衆人並力嚮前,各執器械,挺着迎將去。衹見阮小五大笑,駡道:“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賊官!直如此大膽!敢來引老爺做甚麽!卻不是來捋虎須!”
  何濤背後有會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滿弓,一齊放箭。阮小五見箭來,拿着樺揪,翻筋鬥鑽下水裏去,衆人趕來跟前,拿個空。又撐不到兩條港汊,衹聽得蘆葦蕩裏打呼哨。衆人把船擺開,見前面兩個人棹着一支船來。船頭上立着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緑簑衣,手裏捻着條筆管槍,口裏也唱着道∶
  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 何觀察並衆人聽了,又吃一驚。有認得的說道:“這個正是阮小七!”何濤喝道:“衆人並力嚮前,先拿住這個賊,休教走了!”阮小七聽得,笑道:“潑賊!”便把槍衹一點,那船便使轉來,望小港裏串着走。衆人捨命喊,趕將去。這阮小七和那搖船的飛也以搖着櫓,口裏打着呼哨,串着小港汊中衹顧走。衆官兵趕來趕去,看見那水港窄狹了。
  何濤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邊。”上岸看時,衹見茫茫蕩蕩,都是蘆葦,正不見一些旱路。
  何濤內心疑惑,卻商議不定,便問那當村住的人。說道:“小人們雖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這裏有許多去處。”何濤便教劃着兩支小船,船上各帶三個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兩個時辰有餘,不見回報。何濤道:“這廝們好不了事!”再差五個做公的,又劃兩支船去探路。這幾個做公的劃了兩支船,又去了一個多時辰,並不見些回報。何濤道:“這幾個都久慣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卻怎地也不曉事!如何不着一支船轉
  來回報?不想這些帶來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顛倒!”
  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濤思想:“在此不着邊際,怎生奈何?我須用自走一遭。”揀一支疾快小船,選了幾個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漿起五六把樺楫,何濤坐在船頭上,望這個蘆葦港裏蕩將去。那時已是日沒沉西。待得船開,約行了五六裏水面,看見側邊岸上一個人提着把鋤頭走將來。
  何濤問道:“兀那漢子,你是甚人?這裏是甚去處?”
  那人應道:“我是這村裏莊傢。這裏喚做‘斷頭溝’沒路了。”
  何濤道:“你曾見兩支船過來麽?”那人道:“不是來捉阮小五的?”何濤道:“你怎地知得是來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們衹在前面鳥林裏廝打。”何濤道:“離這裏還有多少路?”那人道:“衹在前面望得見便是。”何濤聽得,便叫攏船前去接應;便差兩個做公的拿了叉上岸來。衹見那漢提起鋤頭來,手到,把這兩個做公的,一鋤頭一個,翻筋鬥都打下水裏去。何濤見了吃一驚;急跳起身來時,卻待奔上岸,衹見那支船忽地搪將開去,水底下鑽起一個人來,把何濤兩腿衹一扯,撲通地倒撞下水裏去。
  這幾個船裏的卻待要走,被這提鋤頭的趕將上船來,一鋤頭一個,排頭打下去,腦漿也打出來。這何濤被水底下的這人倒拖上岸來,就解下他的搭膊來捆了。看水底下這人卻是阮小七;岸上提鋤頭的那漢便是阮小二。弟兄兩個看着何濤駡道:“老爺弟兄三個,從來衹愛殺人放火!量你這廝直得甚麽!你如何大膽,特地引着官兵來捉我們!”何濤道:“好漢!小人奉上命差遣,蓋不由已。小人怎敢大膽要來捉好漢!望好漢可憐見傢中有個八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望乞饒性命則個!”阮傢弟兄道:“且把他來捆做個“粽子”撇在船艙裏!”把那幾個屍首都攛去水裏去了。忽哨一聲,蘆葦叢中,鑽出四五個打魚的人來,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駕了一支船出來。
  且說這捕盜巡檢領着官兵,都在那船裏,說道:“何觀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許多時不見回來!”那時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滿天,衆人都在船上歇涼。忽然衹見起一陣怪風,從背後吹將來,吹得衆人掩面大驚,衹叫得苦:把那纜船索都颳斷了。正沒擺布處,衹聽得後面忽哨響;迎着風看時,衹見蘆花側畔射出一派火光來。衆人道:“今番卻休了!”那大船小船約有百十來支,正被這大風颳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卻早來到面前。原來都是一叢小船,兩支價幫住,上面滿滿堆着蘆葦柴草,颳颳雜雜燒着,乘着順風直衝將來。那百十來支官船屯塞做一塊,港汊又狹,又沒回避處;那頭等大船也有十數支,卻被他火船推來在鑽在船隊裏一燒。水底下原來又有人扶助着船燒將來,燒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來逃命奔走。不想四邊盡是蘆葦野港,又沒旱路。衹見岸上蘆葦又颳颳雜雜也燒將起來。那捕盜官兵兩頭沒處走。風又緊,火又猛,衆官兵衹得都奔爛泥裏立地。火光叢中,衹見一支小快船,船尾上一個搖着船,船頭上坐着一個先生,手裏明晃晃地拿着一口寶劍,口裏喝道:“休教走了一個!”衆兵都在爛泥裏慌做一堆。
  說猶未了,衹見蘆葦東岸兩個人引着四五個打魚的,都手裏明晃晃拿着刀槍走來;這邊蘆葦西岸又是兩個人,也引着四五個打魚的,手裏也明晃晃拿着飛魚鈎走來。東西兩岸四個好漢並這夥人一齊動手,排頭兒搠將來。無移時,把許多官兵都搠死在爛泥裏。東岸兩個是晁蓋,阮小五;西岸兩個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個先生便時祭風的公孫勝。五位好漢引着十數個打魚的莊傢把這夥官兵都搠死在蘆葦蕩裏。單單衹剩得一個何觀察,捆做粽子也似,丟在船艙裏。
  阮小二提將上岸來,指着駡道:“你這廝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我本待把你碎屍萬段,卻要你回去對那濟州府管事的賊說∶俺這石碣村阮氏三雄,東溪村天王晁蓋,都不是好撩撥的!我也不來你城裏藉糧,他也休要來我這村中討死!倘或正眼兒覷着,休道你是一個小小州尹,也莫說蔡太師差幹人來要拿我們——便是蔡京親自來時,我也搠他三二十個透明的窟籠!俺們放你回去,休得再來!傳與你的那個鳥官人,教他休要做夢!這裏沒大路,我着兄弟送你出路口去!”
  當時阮小七把一支小快船載了何濤,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這裏一直去,便有尋路處!別的衆人都殺了,難道衹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賊驢笑!且請下你兩個耳朵來做表證!”阮小七身邊拔起尖刀,把何觀察兩個耳朵割下來,鮮血淋漓;插了刀,解了縛,放上岸去。
  何濤得了性命,自尋路回濟州去了。
  且說晁蓋,公孫勝,和阮傢三弟兄並十數個打魚的一發都駕了五七支小船離了石碣村湖泊,逕投李傢道口來;到得那裏,相尋着吳用,劉唐船支,合做一處。吳用問起拒敵官兵一事,晁蓋備細說了。吳用衆人大喜,整頓船支齊了,一同來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裏。朱貴見了許多人來,說要入夥,慌忙迎接。吳用將來歷實說與朱貴聽了,大喜。逐一都相見了,請入廳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來管待衆人;隨即取出一張皮靶弓來,搭上一枝響箭,望着那對港蘆葦中射去。響箭到處,早見有小嘍羅搖出一支船來。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備細寫衆豪傑入夥姓名人數,先付與小嘍羅賫了,教去寨裏報知;一面又殺羊管待。衆好漢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貴喚一支大船,請衆多好漢下船,就同帶了晁蓋等來的船支,一齊望山寨裏來。行了多時,早來到一處水口,衹聽的岸上鼓響鑼鳴。晁蓋看時,衹見七八個小嘍羅劃出四支哨船來,見了朱貴,都聲了喏,自依舊先去了。再說一行人來到金沙灘上岸,便留老小船支並打魚的人在此等候。又見數十個小嘍羅下山來接引到關上。王倫領着一班頭領出關迎接晁蓋等,慌忙施禮,道:“小可王倫,久聞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臨草寨。”
  晁蓋道:“晁某是個不讀書史的人,甚是粗鹵;今日事在藏拙,甘心與頭領帳下做一小卒,不棄幸甚。”
  王倫道:“休如何說,且請到小寨,再有計議。”一行從人都跟着上山來。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王倫再三謙讓晁蓋一行人上階。晁蓋等七人在右邊一字兒立下;王倫與衆頭領在左邊一字兒立下。一個個都講禮罷,分賓主對席坐下。王倫喚階下衆小頭目聲諾已畢,一壁廂動起山寨中鼓樂。先叫小頭目去山下管待來的從人,關下另有客館安歇。單說山寨裏,宰了兩頭黃牛,十個羊,五個豬,大吹大擂筵席。衆頭領飲酒中間,晁蓋把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等衆位。王倫聽罷,駭然了半晌;心內躊躇,做聲不得;自己沉吟,虛作應答。筵宴至晚席散,衆頭領送晁蓋等衆人關下客館內安歇,自有來的人伏侍。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裏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如此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吳用衹是冷笑。晁蓋道:“先生何故衹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吳用道:“兄長性直。你道王倫肯收留我們?兄長不看他的心,衹觀他的顔色動靜規模。”晁蓋道:“觀他顔色怎地?”吳用道:“兄長不見他早間席上與兄長說話倒有交情;次後因兄長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巡檢,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傑,他便有些顔色變了,雖是口中答應,心裏好生不然——若是他有心收留我們,衹就早上便議定了坐位。杜遷,宋萬這兩個自是粗鹵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衹有林衝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教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間林衝看王倫答應兄長模樣,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氣;頻頻把眼瞅這王倫,心內自已躊躇。我看這人倒有顧盼之心,衹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並!”晁蓋道:“全仗先生妙策。”當夜七人安歇了。
  次日天明,衹見人報道:“林教頭相訪!”吳用便對晁蓋道:“這人來相探,中俺計了。”七個人慌忙起來迎接,邀請林衝入到客館裏面。吳用嚮前稱謝道:“夜來重蒙恩賜,拜擾不當。”林衝道:“小可有失恭敬。雖有奉承之心,奈緣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吳學究道:“我等雖是不纔,非為草木,豈不見頭領錯愛之心,顧盼之意?感恩不淺!”晁蓋再三謙讓林衝上坐。林衝那裏肯,推晁蓋上首坐了。林衝便在下首坐定。吳用等六人一帶坐下。晁蓋道:“久聞教頭大名,不想今日得會。”林衝道:“小人舊在東京時,與朋友交,禮節不曾有誤。雖然今日能彀得見尊顔,不得遂平生之願,特地逕來陪話。”晁蓋稱謝道:“深感厚意。”吳用便動問道:“小生舊日久聞頭領在東京時,十分豪傑,不知緣何高俅不睦,緻被陷害?後聞在滄州亦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是他的計策,嚮後不知誰薦頭領上山?”林衝道:“若說高俅這賊陷害一節,但提起,毛發植立!又不能報得此讎!來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舉薦到此。”吳用道:“柴大大人,莫非是江湖上稱為小旋風柴進的麽?”林衝道:“正是此人。”晁蓋道:“小可多聞人說柴大官人仗義疏財,接納四方豪傑,說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如何能彀會他一面也好!”吳用又對林衝道:“據這柴大官人,名聞寰海,聲播天下的人,教頭若非武藝超群,他如何肯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理合王倫讓這第一位與頭領坐。此天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的書信。”林衝道:“承先生高談。衹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衝,誠恐負纍他不便,自願上山。不想今日去住無門!非在位次低微,衹為王倫心術不定語言不定,難以相聚!”吳用道:“王頭領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林衝道:“今日山寨幸得衆多豪傑到此相扶相助,似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衹懷妒賢能之心,但恐衆豪傑勢力相壓。夜來因見兄長所說衆位殺死官兵一節,他便有些不然,就懷不肯相留的模樣;以此請衆豪傑來關下安歇。”吳用道:“既然王頭領有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發付,自投別處去便了。”林衝道:“衆豪傑休生見外之心。林衝自有分曉。小可衹恐衆豪傑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廝語言有理,不似昨日,萬事罷論;倘若這廝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衝身上!”晁蓋道:“頭領如此錯愛,俺弟兄皆感厚意。”吳用便道:“頭領為新弟兄面上倒與舊弟兄分顔。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時,小生等登時告退。”林衝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腌臢畜生,終作何用!衆豪傑且請寬心。”
  林衝起身別了衆人,說道:“少間相會。”衆人相送出來。林衝自上山去了。
  沒多時,衹見小嘍羅到來相請,說道:“今日山寨裏頭領相請衆好漢去山南水寨亭上筵會。”晁蓋道:“上覆頭領,少間便到。”小嘍羅去了。晁蓋問吳用道:“先生,此一會如何?”吳學究笑道:“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頭必然有火並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着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並。兄長身邊各藏了暗器,衹看小生把手捻須為號,兄長便可協力。”晁蓋等衆人暗喜。辰牌已後,三四次人來邀請。晁蓋和衆頭領各各帶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結束得端正,卻來赴席。衹見宋萬親自騎馬,又來相請。小嘍羅擡了七乘山轎。七個人都上轎子,一逕投南山水寨裏來,直到水亭子前下了轎。王倫,杜遷,林衝,朱貴,都出來相接,邀請到那水亭子上,分賓主坐定。王倫與四個頭領杜遷、宋萬、林衝、朱貴,坐在左邊主位上;晁蓋與六個好漢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坐在右邊客席;階下小嘍羅輪番把盞。
  酒至數巡,食供兩次,晁蓋和王倫盤話;但提起聚義一事,王倫便把閑話支吾開去。吳用把眼來看林衝時,衹見林衝側坐在椅上把眼瞅王倫身上。看看飲酒至午後,王倫回頭叫小嘍羅取來。三四個人去不多時,衹見一人捧個大盤子,裏放着五錠大銀。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蓋說道:“感蒙豪傑到此聚義,衹恨敝山小寨是一窪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竜?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
  晁蓋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逕地特來投托入夥;若是不能相容,我等衆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决不敢領。非敢自誇豐富,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回厚禮,衹此告別。”王倫道:“何故推卻?非是敝山不納衆位豪傑,奈緣衹為糧少房稀,恐日後誤了足下衆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說着,衹見林衝雙眉別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晁兄與衆豪傑到此山寨,你又發出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
  吳用便道說:“頭領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以禮發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將去。請頭領息怒,我等自去罷休。”
  林衝道:“這是笑裏藏刀言清行濁之人!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
  王倫喝道:“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卻不是反失上下!”
  林衝大駡道:“量你是個落地窮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
  吳用便道:“晁兄,衹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面皮。衹今辦了船支,便當告退。”
  晁蓋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
  王倫留道:“且請席終了去。”
  林衝把桌子衹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搦的火雜雜。吳用便把手將髭須一摸。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並!”吳用便假意扯林衝,道:“頭領,不可造次!”公孫勝便兩邊道:“休為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嚇得小嘍羅們目瞪口呆。
  林衝拿住王倫,駡道:“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裏!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給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衆豪傑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這梁山伯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纔,也做不得山寨之主!”
  杜遷,宋萬,朱貴,本待要嚮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幫着,那裏敢動。王倫那時也要尋路走,卻被晁蓋,劉唐,兩個攔住。王倫見頭勢不好,口裏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裏?”雖有幾個身邊知心腹的人,本待要來救,見了林衝這般兇猛頭勢,誰敢嚮前。林衝即時拿住王倫,又駡了一頓,去心窩裏衹一刀,察地搠倒在亭上。晁蓋見搠了王倫,各掣刀在手。
  林衝疾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裏,嚇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跪下,說道:“願隨哥哥執鞭墜蹬!”晁蓋等慌忙扶起三人來。吳用就血泊裏過一把交椅來,便納林衝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為例!今日扶林教頭為山寨之主。”
  林衝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衹為衆豪傑義氣為重上頭,火並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衝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衆位肯依我麽?”衆人道:“頭領所言,誰敢不依。願聞其言。”
  林衝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斷金亭上,招多少斷金之人;聚義廳前,開幾番聚義之會。
  正是∶替天行道人將至,仗義疏財漢便來。
  畢竟林衝對吳用說出甚言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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