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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生活 》 欲說 》
第19節:第二章(1)
梁曉聲 Liang Xiaosheng
第二章
早在下午三點整,省委機關大樓的小會議室,也就是常委們每次開常委會的那一間小會議室裏,常委們都準時到齊了,衹等着劉思毅的出現。
人人面前一杯茶,滿室飄散着淡淡的茶香。儘管室外冰天雪地,而且受一股凜冽的西伯利亞寒流的影響,隔夜間氣溫驟降到了零下三十一二度,室內卻溫暖如春。窗臺上,一盆君子蘭和一盆水仙,花兒初開乍放。橘黃的潔白的花色,彼此襯托,賞心悅目。
常委們都知道,陰歷年最後一天的這一次常委會,其實沒什麽實際的內容,衹不過省委書記劉思毅想跟大傢閑聊上那麽一個來小時,相互增進點兒感情,也算是作為省委班子第一把手的人,給自己班子裏的所有人同時拜個年了。
小莫預先已在電話裏將劉思毅的這個意思表達給常委們聽了。還一一嚮常委們強調——劉書記一再說,既然沒什麽實際內容,哪位常委有事不能來那也沒關係。省委領導們也是人啊,一位位皆為分內的工作忙了一年,都三十兒了,誰還沒有點兒自傢的私事要辦啊!可以理解的……
常委們無一缺席。看來,他們也都高興有機會和從南方調到這一個北方省份做省委書記的劉思毅發生透明而又親密的接觸,以加強瞭解。沒有什麽實際的會議內容,又體現着第一把手很主動的良好願望,說常委們的心情多麽愉悅有點兒誇張,說很輕鬆卻是千真萬確的。他們能在仕途上榮升到今天這個高位,誰都不容易,一個個都是如履薄冰走過來的。僅憑時來運轉就有資格坐在這個會議室裏開省委常委會的人,在他們中間一個都沒。像所有的省市級領導班子一樣,常委中也有一位女性,而且是權力位置僅次於劉思毅的女性。她,便是擔任過省委組織部長的趙慧芝。現在趙慧芝已是常務副書記,分管的工作最多。但即使是她,也根本沒有什麽特殊的背景,衹不過在仕途的關鍵階段,多少占了點兒年齡和性別的優勢而已。她突出的工作能力表現在當上省委副書記以後。一種女性特有的親和力,讓她在老百姓中口碑極佳,在省委省政府兩大機關的一般幹部中也深受擁戴。總而言之,多年的幹部考核和民意調查的結果表明,她幾乎成了這個省兩套領導班子的形象代言人。於是由副書記而常務副書記順理成章,頗服衆望。
相對而言,仕途是一種很容易使人身心疲憊的人生選擇,古今中外都是這樣。與人生浮名相比,權力是實在的,因而也往往須人付出實在的代價。其代價便是——愉快。職位越高,真愉快越少;權力越大,真性情越少。權力是一種魔異的花,誰喜歡它,誰就必須小心謹慎地侍弄它。人得將自己的愉快當成養料天天提供給它。它開得越美豔,人自己的愉快越是所剩無幾。
那時,這些省委常委們,這些缺少真愉快的人們,都在耐心地等待劉思毅到來。愉快既少,輕鬆的時刻就仿佛具有值得品享的意味了。在這個會議室裏,氣氛一嚮是嚴肅的,甚至是凝重的。輕鬆的氣氛因而顯得稀罕,顯得寶貴。說他們心情輕鬆其實也是姑妄言之。他們的心情並非徹底地完全地輕鬆。現而今,連普通人之心情徹底地完全地輕鬆着的好時刻都越來越少了,何況他們這樣一些終日小心翼翼地在仕途上如履薄冰的人呢?據說,劉思毅這一位省委書記是一位手眼通天的人物,他的一句話,他對他們之中每一個人如何評價,很可能直接影響他們每一個人在仕途上的句號畫得圓或不圓。尤其幾位按年齡來說就要到達仕途終點的常委,誰不希望離開現在的職位以後,順利地轉到省人大或省政協去,再挂幾年不負什麽具體責任的閑職呢?果真如此,是謂功德圓滿,不枉宦海半生。否則,哪一位都同樣會感到鬱悶無比,大大地失落。在以後的幾年裏,自己究竟和新來的省委書記關係磨合得怎樣?會是一種配合默契的關係,還是一種令雙方都覺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這是他們每一個人的頭腦之中此時此刻都在沉思默想的問題。身在常委會議室這一具體的空間內,誰想要不想都不可能。他們偶爾彼此交談幾句,說說來自西伯利亞的這一股驟至的寒流,或發發牢騷,說說自己獨當一面的諸項工作怎樣的睏難重重,多麽的舉步維艱……都是些一問一答的短句式的話。凡涉及對方工作也就是職權範圍的事,答者絶不會一被問就喋喋不休說起來沒完,問者即使不得要領也不會一問再問,刨根問底,顯出很關心或很感興趣很想趁機知道得多一點兒的樣子。凡此種種表現,在他們之間是忌諱的,是不適當的,某時甚或是會引起戒備之心乃至反感的。
有人問:“小莫,你為我們沏的什麽茶呀?聞起來很高級嘛!”
小莫說:“是很高級,一千多元一盒呢!不久前有人從我們那邊來看劉書記,給他帶了一盒。”
於是有人“噢”了一聲。
那是很尋常的一聲“噢”,純粹無意識的一種發音現象。
但是不知為什麽,小莫卻似乎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他不由得循聲望去,卻發現坐在那個方向的幾位常委都在瞧看墻上的挂鐘。他一時判斷不出來究竟是誰“噢”了一聲,想了想,自言自語似地又說:“也許並不那麽貴,是我自己把價格估計得太高了。”
沒有誰對他的話作出什麽反應。
小莫心裏頗覺不安。他認為自己話多了,失言了。幹嗎非說多少錢一盒呢?
兩個星期前,省報上發出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公僕與茶葉》——批評省委常委們多少年以來,每次開常委會喝的都是公茶。結束語是一句印成黑體字的問話——“大公僕們,你們還買不起點茶葉嗎?”
常委們皆很惱火,說省報如果都這麽幹,那麽大傢還有法子再繼續當公僕麽?這不是成心出省級領導幹部們的醜嗎?於是有人堅决要求宣傳部長作檢討,還有人主張幹脆將省報主編撤了……
在“茶葉事件”之後的一次常委會上,常務副書記趙慧芝坦言——責任不能由宣傳部長來負。那篇文章發表前她看過,是她點頭同意省報纔敢發的。
她嚴肅地說:“一盒茶葉幾十元,我們常委三天兩頭開會,喝公茶習以為常。上行下效,省委機關廳處科室,幾乎沒人不喝公茶了。連司機班和食堂,也經常以開會為由到後勤管理處去領茶葉。這成何道理?這個問題我委婉地談過多次了,遺憾的是同志們從不予以重視。省報也有責任對省委領導從大節到小節進行監督和批評。現在我鄭重地將這一問題再次提出來,請我們的省委書記來作决定。因為我作為常務副書記,似乎還不夠有權威作出什麽决定……”
趙慧芝說時,劉思毅的一隻手舉在臉頰旁,用食指撓了撓腮幫子。
她的話說完以後,常委們都默默將臉轉嚮了劉思毅。最具有親和力的女性一嚴肅,男人們全體不好意思了。
剛剛討論過的是一個國營大商場股份製以後仍然效益惡化終於不得不宣佈倒閉的善後事宜,話題很沉重的。而且一時討論不出什麽良方,衹得留待下次再議。劉思毅的思緒一時難以轉移到茶葉問題上來。
在大傢的註視之下,他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低聲說:“諸位,休息十分鐘。高級煙民們,咱們可以出去吸支煙,啊?包括茶葉問題在內的幾件事,今天上午,咱們接下來都初步議一遍,大傢看怎麽樣?”
見大傢頻頻點頭,他首先站了起來,一邊從兜裏往外掏煙盒一邊邁步嚮會議室的門那兒走。
在會議室門內,劉思毅和趙慧芝走了個對面。
劉思毅禮讓着說:“你先。”
趙慧芝笑道:“你官大,你先。”
劉思毅也笑道:“哎,還是女士優先嘛!”——他挺紳士地從門前退開了一步。
“那我不客氣了。”
趙慧芝又一笑,邁着輕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趙慧芝回辦公室去打了一次電話,回來時,走廊裏衹有劉思毅一個人了。
趙慧芝看了一眼手錶,以慶幸般的口吻說:“纔過去七分鐘,我可不想給你這第一把手留下不好的印象。”
劉思毅問:“你會給我留下什麽不好的印象呢?”
趙慧芝說:“你每次開常委會都提前坐在會議室,我們當副手的如果還遲到的話,那能給你留下好印象嗎?”
劉思毅說:“我怎麽會那麽雞毛蒜皮呢!都是整天開會的人,誰還沒遲到過幾次呢?”——他示意趙慧芝跟他從會議室的門旁走開幾步,又對她說:“哎,慧芝同志,你談的那個茶葉問題,我完全贊同。關於我們常委們應該帶頭的意義,我覺得你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今天上午議的內容多,茶葉問題就放在最後來議吧。到時候,我第一個表態支持你就是了。我估計,別人也不會有什麽不同看法的。”
趙慧芝再次微笑了。她說:“行啊,怎麽不行?你剛纔說我似乎把你看成了一個雞毛蒜皮的人,你這麽鄭重其事的,不是也等於把我看成了一個雞毛蒜皮的人嗎?”
劉思毅剛欲辯解,趙慧芝迅速地看一眼手錶,扯他一下快言快語地說:“得啦得啦,別解釋了。你有什麽可解釋的呀?到點了,你這個主持會議的人讓大傢等着可不好!……”
“是啊是啊……”
劉思毅嚮會議室大步走時,趙慧芝在他後肩上輕輕擂了一拳。在他們那麽高職務的官員之間,其舉動是很少見的。
這兩位“公僕”早在十年前就認識了。他們是同一屆中央黨校高級班的學員。劉思毅是南方某省的省委宣傳部長,趙慧芝是這一個北方省份的組織部副部長。當年他是她的班長。
兩個星期前那一次常委會開到十二點半纔結束。最後作總結性發言的,自是非劉思毅莫屬。劉思毅望着大傢,對諸項內容都談了談自己的看法。他覺得似乎還遺漏了什麽內容沒有談到,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於是將目光停留在趙慧芝臉上。那是一種習慣,不為其他常委所知。十年前在中央黨校他是高級學員班班長,動輒需要作總結性發言。那一屆高級學員中有六位女性,而男學員們對趙慧芝的看法最為良好。劉思毅也是。他不但是學員中入黨最早、職務最高的人,還是年齡最大的人。其實大也大不到哪兒去,但他這一位班長卻極願以老大哥自居。每次班裏開討論會,劉思毅總是讓趙慧芝坐在自己身旁。是要求,也是請求。趙慧芝記性之好,在學員中是公認的。劉思毅作總結性發言時,一旦覺得有所遺漏,或者一時叫不出哪一位學員的名字,衹消扭頭看一眼趙慧芝,她就會及時地悄悄提示他一句。後來學員們就調侃他,說他這一位班長是不稱職的“司儀”,說趙慧芝是絶對稱職的“司儀助理”。劉思毅對大傢的調侃備覺愉快,甚至備感欣慰。他這人明白某些官場之人有時候不明白乃至一輩子都不曾明白的道理。那樣的一些道理連智商正常的販夫走卒都普遍明白,而某些官場之人卻幹脆拒絶明白。比如劉思毅早就懂得——誰如果連一句別人對自己的調侃都聽不到了,意味着這一個人已經完全沒有什麽魅力或親和力可言了,人氣太差了,呈現危機了。而所謂人氣之對於這一個人,已僅僅是一種自己一廂情願地臆想出來的,僅僅圍着自己繚繞的,被從現實生活的大氣象上剪斷下來的一縷什麽氣罷了。到了這般田地,如果這個人還多少有一點點聰明勁兒,那麽他仍有救。惟一的方法是,盡量尋找機會自己調侃自己。如果他的自我調侃並不引起反感,漸漸成為容易被別人愉快接受的現象,那麽他在人氣方面就得救了。反之,還是個沒救。劉思毅這個人早就明白這種道理,證明他這個人的智商是很正常的,起碼是不低於販夫走卒的。與某些一輩子都不曾明白過這種簡單的道理的官員相比,簡直可以認為他的智商是很高的了。當年那一屆學員班中的另五位女學員,曾集體到他的宿舍裏與他辯論過。她們批判他自認為高明的道理是歪理;而他反駁道,不包括歪理成分在內的真理是不完全的真理。世上一切真理都是由正理和歪理相輔相成的,歪理是真理的必然組成部分。不能解析歪理之智慧的人,也不能智慧地領悟真理。她們又批判他的所謂道理沒有普遍性,而他反駁道,等有普遍性的時候,不就是正理了麽?她們五個人都辯不過他一個人,她們中的一個就急了,脫口質問出一句話——“那你這位省委宣傳部部長,敢把你這一種關於真理的思想寫成文章發表在你自己主管的省委機關報上嗎?”劉思毅眯起眼註視了那位女學員片刻,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說:“現在我們連為黨宣傳正理都還宣傳得不夠好,怎麽可以在黨的機關報上率先販賣歪理呢?可是如果我們還不從現在起善於深入地研究歪理,解析歪理,我們又究竟到哪一天才能把正理宣傳好呢?又究竟到哪一天才能提高我們正確認識和領悟真理的水平呢?”五位女學員聽得張口結舌,個個眨眼,似乎有所明白,又似乎越發地糊塗了。他卻接着慢條斯理地說:“什麽叫真理?我們中國人把真理一詞濫用了啊?!真理一詞原本是宗教詞典中的一個詞,非是政治詞典中的一個詞,更非是人文詞典中的一個詞嘛。真理一詞,在宗教教義中的意思那就是——別問為什麽,衹管相信就是。不但要相信,還要虔誠地相信。而政治的要義卻是,凡事要不厭其煩地反復地解釋清楚為什麽一定這樣而不那樣。因為政治不可能最終成為一種宗教,不可能根本不許人問為什麽;越不許問,人越要在頭腦中想。而人文二字的要義卻是,既要解釋清楚為什麽,還要致力於研究不肯相信的人們何以不肯相信並提倡尊重他們不肯相信的權力。從這一點上來說,政治和人文是反真理的,是主張合理的。包而括之,是謂之合。竊以為,我們這樣一些從政的人,以後要少談一點真理,多思考思考什麽叫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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