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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百話 》
19.岑參:七言歌行二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
北風捲地白草折,鬍天八月即飛雪。(韻一)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韻二)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韻三)
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韻四)
中軍置灑飲歸客,鬍琴琵琶與羌笛。(韻五)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韻六)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韻七)
岑參,南陽(今河南南陽)人,天寶三載(公元七四四年)進士及第。安祿山叛亂,攻占長安的時候,岑參年在四十左右。代宗時,官至嘉州刺史。為西川節度使杜鴻漸所器重,奏請以岑參為從事。杜鴻漸罷官後,岑參就終老於蜀中。天寶末年,封常清為安西節度使,岑參在其幕府中,因而熟悉西域情況,寫了許多描寫邊塞的歌行體詩,與高適齊名。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是岑參名作之一。他的同事武判官要離職回傢,節度使置酒送行,其時正在大雪天,岑參在酒席上作此詩送行。全詩以描寫邊地雪景開始,轉到送行的意思。論這首詩的作用,也是一首贈別詩。
此詩前十句都是《白雪歌》。西北塞外,八月就下雪了。好象一夜之間,吹來了春風,使千萬樹梨花都開放了。這是描寫雪之白。下面四句形容雪之寒:將軍的弓都拉不開,都護的鐵甲也穿不上身。唐代有北庭大都護,是西北邊防的統帥。“瀚海闌幹百丈冰”這一句卻有問題,已有人指出過。“瀚海”就是沙漠,沒有水,不會結成百丈堅冰。大約作者用錯了名詞,指的是蒲類海之類的大湖泊了。
下面八句就轉到送行的事。判官東歸,節度使為他送行。中軍是中軍之將,這裏用來代替主將,即指節度使封常清。宴會上有音樂歌舞,以“鬍琴琵琶與羌笛”一句來表達。宴會到傍晚,轅門口大雪紛飛,紅旗在風中也因凍結而不能翻展。輪臺是縣名,北庭大都護駐守的地方。在輪臺東門送行,這時天山下的大路已為積雪所封,行人轉過一個彎,就看不見了,衹留着雪上的馬蹄跡,供我懷念。
這首詩不能說有什麽突出的好處。武判官大約不是作者的親密朋友,送行的話並沒有深刻的情感。全詩衹不過詞句通俗流利,集中一個主題,從各方面刻畫塞外雪景。在開元、天寶年間,這是一種新題材、新形式的詩歌,一時風行,成為一個新的流派。
《白雪歌》相傳是黃帝時的琴麯。楚大夫宋玉對襄王云:“有客歌於郢中,歌《陽春》、《白雪》,國中和者數十人。”可知當時能唱此麯的人很少。唐高宗顯慶二年(公元六五七年),太常寺樂官取帝所作雪詩,依舊傳琴麯製譜,成《白雪歌》麯進呈。岑參此詩歌詠邊塞雪景,即以《白雪歌》為題,是藉用樂府歌麯名,不是自創題目。下文《送武判官歸》纔是詩題。
現在,我們再讀一首岑參的歌行:
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徵
君不見,走馬川,
雪海邊,
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鬥,
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
金山西見煙塵飛,
漢傢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
半夜軍行戈相拔,
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
五花連錢旋作冰,
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
料知短兵不敢接,
車師西門伫獻捷。
這一首也是許多選本都選取的名作,走馬川不見於地理書,大約在輪臺附近。在走馬川送封常清出師西徵,因此做一首描寫走馬川的詩,帶便寫進了送行之意。題目沒有說明送誰出師西徵,但岑參另外有一首《輪臺歌送封大夫出師西徵》,可知這一首也是送封常清的。瀋德潛在《唐詩別裁》中把這首詩也題為《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徵》,雖然大概不錯,但總是沒有根據的隨意添改。
川,本義是河流。沿着河流兩岸的平原,稱為“川原”,也簡稱為川。“行”是歌行的行,不是行走的行。《走馬川行》是這首詩的正題,是歌麯名;《奉送出師西徵》是副題,是詩題。
這首詩的第一句,各個版本均有不同。《唐詩紀事》作“君不見走馬滄海邊”,顯然漏掉一個川字。《唐音》、《全唐詩》、《唐詩別裁》都作“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顯然多了一個行字。這首詩是每三句一韻,如果依照上面兩種句法,則第一韻少了一句。現在我們把它寫作:
君不見走馬川,
雪海邊,
平沙莽莽黃入天。
句法韻法就與全詩統一了。“川”字也是韻,而且是起韻,下面“邊”、“天”二字是跟着“川”字協韻的。滄海的“滄”字肯定是錯的,現在定作雪海。岑參《輪臺歌》有一句“四邊伐鼓雪海涌”,可以為證。
《白雪歌》描寫的是雪,這首詩描寫的是風。“輪臺九月"三句描寫沙漠裏的大風,設想和造句,極為雄健。下面三句就轉到副題上去,“漢傢大將西出師”尤其是一個關健性詩句。金山不知現在是什麽山,註釋者都引用《嘉慶一統志》,說是“在陝西永昌衛城北”。這樣,反而在輪臺之東,而且是內地了。《輪臺歌》一開頭就說“羽書昨夜過渠黎,單於已在金山西。戍樓西望煙塵黑,漢兵屯在輪臺北”。這兩首詩寫的是同一件事,可知金山必在輪臺之西。煙塵是烽火的煙塵,是敵人入侵的警報。
“將軍金甲”三句寫軍容之盛,但仍然聯繫着風。不過“風頭如刀面如割”這一句卻大有語病。從語法的角度看,既然頭面對舉,那麽這一句的散文結構,就應該是“風頭如刀,風面如割”。但作者的意思似乎是。風頭如刀,吹在人面上猶如被割裂了一樣”。那麽,這句詩實在是不合語法了。(問題在這個“頭”字用得不好.)
“馬毛帶雪”三句,都寫寒冷,前二句寫奔馳的戰馬,汗氣從身上的積雪下蒸發出來,隨即凝結為冰。“五花”、“連錢”是馬毛的紋飾,此處用來作馬鬣的代用詞。第三句聯繫到自己,在幕府中起草文書,硯水也結冰了。
最後三句是頌揚封常清的,也是奉送出徵的禮貌語。敵人聽到你的大軍出動,一定恐慌萬分。估計他們决不敢和我軍短兵相接,肯定會投降的。那時我們當在車師西門迎接你凱旋歸來。車師是古代匈奴部旗名,也是他們居住的地名,在今新疆吐魯香奇臺一帶。從地形來看,應在輪臺東北。如果封常清從輪臺嚮西出師,則敵人不可能在其東北。因此,這裏所謂車師,或者是用一個歷史名詞,以代替輪臺,反正這一帶都是漢代匈奴的車師前後王庭所在地。
岑參在西域多年,寫了不少以邊塞為題材的詩歌,每一首裏都有些精警的句子,為後世所傳誦。但觀其全篇,往往還有美中不足之處。例如敘述凌亂,重複字多。此詩第五韻上二句寫馬,第三句忽然寫到“幕中草檄”,便毫不相幹。也許作者想到的是“據鞍草檄”的典故,故爾有此一句。如果是這樣,則“幕中”二字便用得不適當,不如就用“據鞍草檄”,就與馬聯繫上了。
第三韻中兩個“西”字也沒有重複的必要。《輪臺歌》第一段雲:
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
羽書昨夜過渠黎,單於已在金山西。
戍接西望煙塵黑,漢兵屯在輪臺北。
上將擁旄西出徵,平明吹笛大軍行。
這八句詩中,“西”字三見,“輪臺”三見,“頭”字二句中再見。“旄”字二見,都是語病,善於琢磨的作者,都能避免,而岑參卻不免粗疏。當然,我並不是說每一首詩中,絶對不許重複一個字。例如此詩第一、二句的“輪臺”是故意要重複的,但第六句的“輪臺北”就應當考慮了。
《白雪歌》的用韻方法很不整齊。第三韻與第七韻是四句一韻,其餘都是二句一韻。在一般情況下,一韻表示完成了一個思想概念。全詩用韻的方法,要求勻稱,此詩第七韻四句是一個不可斷絶的概念,所以應該是四句,況且又在篇未。如果上文都是二句一韻,此處忽然改為四句一韻,可以使讀者有從容結束之感。但第三韻的四句卻很不適當。分明是兩個概念,應當仍用二句一韻,以取上下文的統一。
《走馬川行》的韻法就整齊了。三句一韻,每句尾都協韻,每三句表達一個概念(衹有第五韻不合格),使人讀起來就覺得音節流利,意義明白。這種韻法,起源於秦始皇的《嶧山刻石》。那是三句一韻的四言詩,現在把這種韻法用於七言歌行,不知是不是岑參的創造。
韻與音節有關。五、七言歌行的韻法,最普通的是全篇一致,四句一韻,仄聲韻與平聲韻互用。這樣,詩的音節是和緩的。如果二句一韻,音節就較為急促。也有逐句協韻,一韻到底,絶不轉韻的,其音節就最為急促。為了調劑音節,可以改變韻法。在四句一韻中插入二句一韻,或在二句一韻中插入四句一韻。但是要求在變化中有規律,不能忽此忽彼,漫無次序。
韻法約束了思想概念。二句一韻,必須把一個概念約束在二句之中。如果不可能,則改用四句韻。象《走馬川行》那樣的三句一韻,畢竟很少使用。這種技巧,文學批評傢常常稱之為“剪裁”。做衣服要把衣料剪裁得合身,做詩也要把詩意剪裁得配韻。或者說,韻要配合思想概念。
以上所講韻法,衹是普通的、一般的規律,到了李白,由於他才氣大,敢於突破常規,他的歌行常有獨創的韻法。為了配合他自己的韻法,甚至還敢於改變句法,有時把散文句法也用到詩歌裏來了。這種例外情況,每一位大詩人都有某些獨創,不獨李白一人為然。
一九七八年四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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