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金云翘传   》 第十八回 王夫人剑诛无义汉 徐明山金赠有恩人      青心才人 Qing Xincairen

  词曰:
  深仇切齿,大恩入骨,便死也难忘。若有相酬,倘能报雪,其快也非常。从前受尽千般臭,一旦忽遗香。始知天道,加于人事,原自有商量。
  右调《少年游》
  话说徐海发兵五千,来掠临淄,报王夫人之仇。差健将史昭,领细作先到临淄,探访马不进等居住行藏,埋伏左右,候兵到日,即便擒拿。无分老幼,若教走脱一人,定以军令施行。史昭得令而去。再差健将雷丰,执令箭一枝,立束家门首,无得惊其老幼。雷丰奉令而行。又差大将卞豹,领轻兵五千,信道兼进,直抵无锡,擒妒妇宦氏、计氏、柬守两门人等,薄婆、薄幸、招隐庵中觉缘,一干人犯,俱要生擒,不得走漏一个。限期一月,在临淄相会。卞豹领兵而去。然后徐海择定吉日,约会诸路,一齐出兵。
  此时闽、广、青、徐、吴、越,寇兵纵横,干戈载道,百姓涂炭,生民潦倒,苦不可言。到了出兵这日,徐海请王夫人誓师。夫人道:“妾乃女流,安敢干涉军政?”徐海道:“今日之兵为夫人发,是夫人报仇之具也。请夫人沥酒,卑人然后发兵。”王夫人乃把酒誓师,三军一齐跪倒。夫人祝云:皇天后土,同鉴此心;名山大川,同昭余念。王翠翘为父流落娼门,遭马不进、楚卿、秀妈之陷害。今仗徐公威灵,兴兵报仇,妾不敢过求,只如进等原立之誓而止。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圣人且然,吾何独否。敢以此心上告天地神明,然后发兵。凡尔三军,无惜勤劳,为余振奋。”言罢,奠酒。三军一齐应道:“大小三军,愿为夫人效力!”奋怒之声,山摇海沸。因分队伍启行。
  不消几日,已到临淄地方。一声炮响,大刀阔斧,杀将上去。地方虽有几百守兵,怎敌得这大队人马?那敢当先,唯弃甲曳兵,抱头引颈而已。一日一夜,直抵临淄。官府居民,逃亡殆尽。徐海就于空地扎了营寨。早有健将史昭解马不进等来请功。徐海分咐带在一边。又有健将雷丰带束家父子来见。徐海分咐道:“带在偏营,好生看待,不可难为他。”又报大将卞豹进营缴令,道:“大王在上,卞豹奉大王钧旨,擒拿宦、束等犯,俱已满门拿至。止有束守出外未归,不曾拿得,特来请罪。”徐海道:“束守已在这里,有劳将军,另行升赏。人犯且带一边。”卞豹打躬而退。徐海请夫人出营道:“无锡、临淄一干人犯,俱擒在此,听夫人如何发落。”夫人道:“余受束家父子之恩,姥姥、觉缘之义,欲先酬彼等之德,然后报诸人之怨,大王以为如何?”徐海道:“言之有理。”叫请束家父子、姥姥、觉缘进见。
  不一时,雷丰引束家父子,卞豹引觉缘、姥姥四人进营。跪下,俱口称爷爷饶命。徐海分咐更衣相见。二将引四人更衣。四人不知头脑,吓得胆散魂消。虽则穿了衣服,战竞竞进营俯伏,那敢抬头。徐海道:“四位起来,休得惊慌。你等与夫人有德,俱以免死。”夫人叫道:“束生,我便是王翠翘。你当时救我一死,我今全你父子性命。你妻宦氏,我已擒在这里,少不得要报当日那些恶况。”分咐军士取白银一千,绸缎百匹,“送那束生员回去。你要见你妻子,东廊下还可生见一面。”束生细听因由,方知是王翠翘报怨。因跪求道:“蠢妻实该万死。但束守既蒙夫人恩赦,蠢妻尚望推广,赦束守之恩,再开一线生路。”夫人笑道:“你要我饶他么;他当日奈何我,怎不一为挽回?这个似难准信。”束生道:“观音阁设策,夫人独忘之乎?”翠翘沉吟半晌,道:“赖有此耳,留个活的还你,少刻领人便是。又给你令箭一枝,保全家门。敢有军士擅入束家者,枭首示众。你去。”
  束生出来,便着父亲先回,自却到东廊下来见宦氏。只见宦氏母子、宦鹰宦犬等人,都在那里。宦氏远远望见丈夫,忙对计氏道:“娘,那来的不是束郎?”计氏一看,果是女婿,忙叫道:“束郎快来。”束生走近前,大家抱头而哭。宦氏道:“郎君怎也在这里?”束生道:“都是你带累我的。”因跌脚道:“小姐,小姐,你那花奴事发作了!”宦氏听了,一时想不到,因问道:“这话是怎么说?”束生道:“有甚说,王翠翘恨你母子刑害他。他如今嫁了徐大王,特发兵拿你来报仇。我以当日不知情,故得免死。你们自作自受,却将奈何?”宦氏听了此言,一似高山顶上塌了脚,又如万丈深潭覆了舟,连连顿足道:“罢了,罢了!断送了,完成了,我宦氏遇着对头了!今悔之迟矣。我当时曾道过,斩草不除根,临春又要发。娘,都是你道‘彼一妇女耳,儿何防之深也’。我道妇人得遇其权,胜似男子,今果然矣。但郎君与他有德无怨,今为堂上宾,宁忍视妾为堂下虏,可无半语相援否?妾当日虽获罪王娘,并不曾唐突夫君。夫君何不推爱王之余波及我乎?”因泣数行下。束生道:“同舟吴越犹相顾,况乎夫妻之间。已于彼处哀求再四,已蒙开一线生路,但磨灭恐未能少耳。此人恩怨最是分明,我讲到观音阁一端,他便许我领人。事到不堪处,小姐须善辨之!”语未终,中军有令带各犯进见,一齐推拥而入。
  却说王夫人见束家父子已去,走下位来,以手搀觉缘、姥姥,道:“觉缘师兄,可认得濯泉么?姥姥可认得花奴么?”二人看得呆了。夫人对觉缘道:“我就是那送你金钟银磬,被薄幸谋赚的王翠翘,你难道就不认得了?”又对姥姥说:“我就是花奴,被计氏打二十,发在你名下刺绣浇花的,难道相忘了?”觉缘仔细看看,然后道:“妹子你还在么?前薄幸回来,道你不服水土死了!我舍不得你,替你起灵座,设道场,看经念佛,礼忏持咒,不知道妹子却在这里做娘娘,恭喜恭喜。”两人见了礼。姥姥点头道:“老身吓痴了,原来就是束家的王娘娘。受了许多苦,也有今日。我时常挂念你,不知落在何处,原来恁般好!须看顾我看顾。”夫人道:“特请你来报恩。”徐海因作揖道:“夫人劳二位庇救,时刻不忘。今幸相逢,大称阔念。”叫左右取黄金二百、白银四千,一半送师父助道修行,以报庇格之德,一半送姥姥养老终身,以报全命之恩。姥姥叩谢受了。觉缘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救难全生,乃吾辈本等,何劳千岁如此厚礼?贫道乃方外之人,金帛亦无所用。承赐转壁,为军中支用。”徐海道:“些小微资,不足以报大德,聊为养道之用,上人深毋深却。”夫人道:“道兄宝庵已经兵火,回去也须修葺,微礼受下莫辞。”觉缘只得受了。夫人分咐设座,道:“暂屈二位一坐,看我王翠翘今日报仇雪耻。”觉缘、姥姥坐在夫人下首。
  一声鼓响,蓝旗手唱名,第一起犯人进。卞豹领宦氏、计氏、宦鹰、宦犬、薄幸、薄婆等跪下。去了枷锁。夫人道:“薄婆陷人入井,薄幸卖良为娼,薄幸依誓,用刀碎其身,喂马;薄婆枭了首级。”刀斧手应了一声,将薄婆割下头来;薄幸一条草席卷起,如束薪一样,用绳索捆紧。两人拿定,一人举刀,从脚上直割到头,割做百余段。鲜鲜活活的一个人,立时变做一块肉泥,看者惊得半死。
  报说割完,夫人分咐拌入草料中,分开喂马。叫着宦氏,宦氏唬得只是抖,应道:“夫人饶命。”夫人道:“宦小姐,你好计策也,你好忍耐也,你好恶取笑也!凡事留一线,久后好相见。今日相逢,你不能活了!”宦氏连连磕头道:“夫人,贱妾实该万死,但求夫人念供状写经,去而不究。妾非不知尊敬夫人,但势不两立,一念不能割爱分宠,遂造这段冤家。乞夫人原宥。”夫人低首多时道:“欲餐尔肉,剥尔皮,以消两年之恨!所以不死者,去则不追,尚有开笼放鸟之意。尔之活罪,自不能辞。”宦氏道:“罪自当领,只求从轻发落。”夫人道:“临淄劫我,果属何人,快些说来,少分你罪。”宦氏道:“行计虽是宦鹰、宦犬,发纵指示原是贱妾。军随将转,实妾之罪,他们不过依令而行。若将他来抵妾之罪,妾心何安!”夫人道:“你倒还是个任怨的女子。叫刀斧手,将宦鹰、宦犬枭了首级,以为宦门豪奴之戒!”刀斧手应了一声,将宦鹰、宦犬找下,须臾之间,血淋淋两颗人头献上。王夫人分咐将计氏拿下,重责三十。军卒一齐动手。宦氏抱着道:“愿以身替!”夫人道:“你的只算你的,他那三十是要还他的,哪里饶得!”姥姥看见,连忙跪下道:“老奴愿替主母。”夫人道:“这个人情大得紧,只得听了,只便宜了这老泼妇。姥姥你带去吧。”姥姥谢了夫人,扶计氏出营。计氏年登六十,身为一品夫人,何曾受风霜劳碌,〔衙〕门苦楚。自无锡劫来,受了无限苦楚熬煎,又加战杀寒心,军门杀人如麻,年高胆怯,也活活惊杀了。姥姥只得在营外守着尸等他们出来。
  王夫人见姥姥领了计氏去,分咐宫女将宦氏跣剥衣裳,吊打一百,发还束生员领去。宫女们应了一声,将宦氏一把头发找起,衣服脱得精光,刚刚止留一条□子。头发高吊屋梁,一个宫娥扯住一边手,前后两个宫女各执马鞭,一齐动手。一个从上打下,一个自下打上,打得如鳅落灰场,鳝逢汤鼎,叫苦连天,只是乱纽,浑身竟无完肤。报打一百完,夫人道:“拖出叫那束生员领去。”宦氏放得落来,已是半生不死。军士应了一声,望外就拖,叫束生员领人。束生连连称谢,接着宦氏。宦氏只有一点微气,束生叹道:“妻,只因你的神通大,惹得刀刀割自身。”忙叫手下春花、秋月:“好生扶着小姐,我去谢了夫人,然后抬他回去。”束生进营谢罪,夫人差人说道:“叫他去吧!”束生一边收了计氏尸,一边扶回宦氏到家,将息了半年方好不题。
  且说史昭解马不进、秀妈、楚卿进营。夫人道:“秀妈,你可认得我么?”秀妈道:“奶奶,小娼妇不认得。”夫人道:“抬起他头来,叫他看我是甚人!”军士吆喝一声,一把找起秀妈头发,认得是王翠翘,连连道:“妇人该万死,只求奶奶饶命!”夫人笑道:“你还想要生哩,你天灯之誓,如何消释!”分咐军士,将秀妈用柏油灌起,头向地,脚朝天,倒点天灯,以还当日之愿。马不进四肢用棚子棚开,挑破皮肤,尽抽其筋,令他支节肢肢分裂,以应彼誓。再用松香煎麻皮一锅,大火融化,旁用大缸注水,将楚卿净剥衣裳,一人滚松香泼其身上,一人即以冷水浇之,候冷定带进来。军人得令,押出去。未多时,只见众军将秀妈浇成一枝大蜡烛,底下露出头来,还是活的;马不进已上棚子,楚卿装得铁硬。夫人分咐点起蜡烛来,军卒立高点火。刚是秀妈脚板上,起初倒也死了,这一烧,倒活将转来,哀哀叫苦。夫人道:“你也知疼么?怎将别人皮肤任意摧残!”秀妈晕死不能答。夫人下令,抽马不进筋,尸解其体。再令军士扯去楚卿身上麻皮。众军遵令而行,将尖刀在马不进总筋脉处割开皮肤,用钩子钩着筋头,着力扯去,马不进即时疼死。连拔三四根总筋,一声响,马不进肢体扯得粉碎。夫人分咐洒在海中喂鱼,以报其漂泊之恶。楚卿被松香麻皮胶定,内里还是活的,外面却是展动不得。那些军士走近前,只拣有些麻皮头儿的所在,一把扯着就揭。楚卿皮肤已是滚松香泼烂的,不用气力,一扯连皮就是一块落来。那消半个时辰,将楚卿剥得赤利利一个血块模样。皮倒剥去了一层,人还是有气的,夫人叫取了石灰水一盆,浇在楚卿身上,登时发起大泡,倏时腐烂为脓血,肉落骨枯而死。
  夫人起谢徐海道:“妾无限深仇,仗大王天威,一朝洗尽,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厚德也。”徐海道:“见不平,便起戈矛,遇相知,赠以头颅,乃吾徒本色事。况吾与卿夫妇之间,离乱均之,患难均之,死生均之者乎。卿仇已雪,胸中之气想亦少平,眉间之峰谅来略减,几时得你父母重逢,卑人之愿亦谦矣。”夫人再四道谢。
  觉缘起身舜行,夫人道:“道兄此去,欲飞锡何方?”觉缘道:“余慕越水之胜,今将去游彼处。”夫人道:“道兄高致,妾不敢留,不识继此还有晤期否?”觉缘道:“晤期不远,只在五载之间。”夫人道:“然则道兄通慧矣。”觉缘道:“余实不知,因遇了一位三合道姑,得闻玄解真诠。他深明体咎,道天子圣明,王气隆盛,今虽暂动干戈,久之自归宁静。今岁定遇故人于干戈之内,五年间当得再遇。余初未深信,今见贤妹报仇雪耻,又在干戈扰攘之中,前兆既孚,后事自应。闻他在越水之滨,我正欲去问他讨些消息。”夫人道:“千祈代我问个结局。”觉缘道:“领命。”夫人分咐将掠来的行李给还觉缘师父,不得失落了。军士交还行李,一件件点明白。夫人分咐一个军士:“带领兵卒,送到平静地方,讨回书缴。外令箭一枝,令旗一杆,银牌一面,道兄带在身旁,倘遇乱兵,以此示照,可免掳掠之苦。”觉缘深谢而去。
  徐海下令,大犒三军,为夫人作洗冤会。三军人人有赏,个个有赐。吃了三日贺功酒,然后一声炮响,三军启行。但见: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声。
  剑诛无义金酬德,万恨千仇一旦伸。
  明山率兵回大荒,四方寇掠,兵威日盛。督府遣游击裘饶、参将卜济领兵一万,前来迎敌,与徐兵遇于途。徐明山对夫人道:“我兵到处,未曾有一人敢来迎战,今日侥幸,遇着这支官军。待我与他亲见一阵,以探甲兵如何,将士强弱。夫人督阵,待孤家斩将搴旗,以振我军英武。”三通鼓罢,两阵既开,明山出马,怎生打扮,但见:
  三山帽,金光荡漾;□猊铠,砌就龙鳞。大红袍,团花灿烂;金醮斧,烈烈征云。雉毛貂尾英雄样,剑眉铁脸似阎君。一部虬髯飘脑后,翻山搅海是徐公。
  大喝道:“官兵强者出战,弱者免来。”裘、卜二将见徐明山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摇斧跃马在阵前,一往一来,一冲一撞,宛如天神下界,一似恶煞临凡。卜济令裘饶见阵,道:“尔为游击将军,正宜拔距先登。”裘饶道:“你系正将,何独推我向前?”二人你推我阻,不敢迎战。徐明山见那样光景,大喝道:“这样官兵也叫你来迎敌!待我踹你营!”拍坐下马,摇手中斧,大吼一声,浑如空中放个霹雳;叫声众儿郎跟我踹营,一马当先,飞奔裘饶。裘饶不敢抵敌,令守备空混迎敌。空混没奈何,挺枪跃马来迎。徐明山喝声鸟官受死,飞马枪至。空混一个寒噤,倒撞马下。明山赶上,分顶一斧,劈为两段,挥兵大杀。官军裘饶、卜济抱头逃生,那敢迎敌。败军之景,其实可怜,但见:
  冲开队伍,砍倒旌旗。马闻金鼓心惊,军听喊声胆怯。刀枪乱刺,那知上下交锋;将士相迎,难辨东西南北。冲锋将如同猛虎,踹营军一似飞熊。初起时,两下抖擞精神;次后来,彼此顿分胜负。败了的,似伤弓之鸟,见曲木而高飞;得胜的,如饿虎登崖,闯群羊而弄猛。着刀的边肩削背,撞斧的断首开胸。遭剑的甲中肠出,中枪的袍上流红。人撞人,自相践踏;马撞马,遍地尸横。伤残军士哀哀叫,带箭儿郎戚戚悲。弃金鼓满地,抛粮草沙堤。追奔逐北,喋血尸横。将士毙于原野,牛马填于谷坑。昨者客从战场过,鸣鸣鬼哭又吞声。
  官军既败,徐海乘得胜之兵,长驱直进。不三日,连破五县,军威大振。忽报督府兵至,徐明山方下令收军。见王夫人道:“我向藐中国无人,亦不料撮空如此。早知如此,吾出兵不待今日矣。”夫人道:“大王天威,非人授也。妾思朝廷甲兵,亦非全弱。但太平已久,人不知兵。武弁习为奉承,文官习为夤缘。主帅不习兵戈,不娴战斗。一闻金鼓之声,一见杀伐之威,便手足无措,救死不瞻,谁敢角胜争奇乎?但庙堂之上,虽无豪杰,而草莽之中,实有英雄。天下苦兵已久,必勤招慕,岩穴间岂无奇才异能应募而起者!大王威名远播,闻者莫不丧胆。妾谓大王不患无威,但患大胜之后忽起骄心。将骄则兵懈,兵懈则胜负难必矣。愿大王临事而惧,好谋而成,量敌而进,虑胜而会,则霸王事业可卜矣。”徐海大喜道:“夫人言之有理!”使令大小三军,严明刁斗,肃整队伍,敢有搀越前后、交头接耳、大惊小怪、旗号不明、兵甲不利、夜巡不谨、探事不实者,俱以军法从事。令下,三军肃然,是好兵势也。但见:
  满空杀气,横浮铁马金戈;万朵征云,飘荡高旗大纛。千枝画戟,豹尾侵天;万口〔钢〕刀,龙头吞日。属属斧钺,密密标枪。精明刀斗,悠悠画角龙吟;灿烂银盔,凛凛冰霜雪练。锦衣绣袄,簇拥走马先行;玉带征夫,侍听中军元帅。冲锋将士,英雄勇猛;打将儿郎,鬼哭神钦。正是:莲花帐内将军吟,细柳营中天子惊;只因兵法通天地,龙虎深藏不敢行。
  忽报督府差人招降,徐海分咐绑进来。军校得令,绑一老人进来,跪在地下。徐海道:“你是何人,敢来虎穴捋须!讲得通,饶你这颗头颅;讲得不中讲,须知我剑会吃人肉。”那老人战兢兢道:“小老儿性华,狗名叫做华仁。督府老爷久知大王乃当今豪杰,不胜羡慕,意欲为朝廷招降,恨无人通好。要差官将来,又恐触大王之怒。因见小老儿居上在大王帲幪之下,久沐恩波,故差小老儿前来。”徐海道:“你且说督府有甚话讲。”华仁道:“督府说大王拥兵于此,虽雄振一时,然终非结局。莫若上顺天心,下恤民命,归顺朝廷,自当封侯裂土,显祖荣宗,妻承诰命,子佩王章,异日名标青史,岂不美哉?何苦不生而杀,以乱为安,为天下万世指目也?愿大王熟思之。”徐海大怒道:“这老贼怎敢来引诱孤家!某在化外,虽不能开疆展土,也不失道寡称孤。你却叫我投降,甘为走狗,摇尾乞怜,受那文官的鸟气!言语可恶,恼人心耳。”叫刀斧手:“替我去了这老饶舌的头!”刀斧手应了一声,抓住华老人头,便欲开刀。王夫人急止道:“刀下留人!”因从容对徐海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降不降在我,何于来使事。若杀了他,恐天下谓大王不能容物也。且华老人乃一小民,即有不堪,亦当免死。彼以招降至,有功无过,杀之不祥,又闭了后来贤路。妾闻成大事者,有容天下之量,藐宇宙之雄。今一老人至,不令生还,无乃自示隘怯乎?愿大王免其死,劳以酒食,令老人归去,扬布恩威,宣言德勇,使他们既怯吾之威勇,又服我之恩德。留一无用之老人,为我播无穷之色泽,所得不亦多乎!”徐海称谢道:“夫人之言是也。”乃命解了华仁的绑,道:“本当杀汝,使督府知威。夫人道你是无用之物,不足辱吾刀斧,故饶你命。且赏你酒食,快吃了回去。拜上督府,可说投降非细务,未可以口舌诱也。必欲某降,除非干戈战胜。余惟不甘牛后之羞,以至于此。督府若不能快某以鸡口之任,虽欲速降,岂可得哉!难得你拼死远来,白金百两,赏为压惊之具。”华老连连叩头,那里敢受。夫人道:“大王美意,华翁可受下。”华老人方叩头拜谢而去。
  归报督府,细述徐海之言,督府听了,忧形于色。华老人道:“老爷且宽心,尚有一机会可图。”督府道:“有甚机会?”老人道:“徐贼虽未可料,而徐贼所爱幸之王夫人,我看他语言之间颇归降之意。若通得一线,便可借以磔贼耳。”督府道:“既有此机会,不可坐失也。”因重赏华老人,遣出。
  遂集幕下众官,问道:“吾欲遣一官去说徐海来降,谁人敢去?”罗中军应声而出,跪下道:“中军官愿往。”督府大喜道:“你去极好,但要善觑方略。我闻徐海勇而多智,善战而得军心,横行十载,〔未〕曾遇一对手。从前几番招抚,不但不得成功,且俱遭其杀戮。我不以官将招降,而以华老人去者,以彼曾与徐海识面,冀其军中或有熟者,然后好乘间而入。今华老人言徐海夫人王氏,有束甲归降之意,而徐海又昵爱之。这一功只在此妇身上可成。我这里备黄金三千,白银五万,彩缎千端,玉带二条,宝珠一斗,犀杯四十对,锦袍二套,珠冠一顶,绒帐一床,你去诱以归降,则朝廷赐爵,夫荣妻贵,福禄终身。外选女使二人,送去服侍王氏,劝他来降。我闻他乃北京女子,为父陷身娼户,流落临淄,善新声,能胡琴,乡国父母之念甚重。便嘱使女以此动之,大约事成八九矣。”乃招能事妇女军中行计。
  有一罪人女宣义娘,又有一罪人妇喻恩娘,俱愿舍身入寇,代父代夫赎罪。督府间其父其夫得甚罪,一云:“父是人命干连。”一云:“夫绞罪当死。”督府乃仰牌取其夫与父至道:“尔二人罪犯,俱在不赦,尔妻、女以身代尔入贼营行计,其情志可矜,免尔之死。”二人叩头谢罪。当时劈了长板,督府给二妇衣囊与白银二百,教他带入贼营使用。二人私以一百与其父、夫。父、夫叩禀督府,愿随送行,督府许之。罗中军带二十名健步,并宣义、喻恩二女,竟往徐营而来。
  行了两月,健步报徐营扎寨在前。罗中军一马当先,早有巡逻军喝道:“何方官将,敢到此处驱驰?”罗中军道:“我乃督府麾下中军官,奉抚爷命求见大王。”巡逻军道:“少待。”便去通报徐明山。徐明山问有几多人?巡逻军道:“只有一官,随行不过二十人。有一车辆,不知是甚缘故。”徐笑道:“此必以利诱我降也。”令军士设油鼎以待。着蓝旗手,召中军进见。罗中军自外而入,见营中戈甲森森,刀枪密密,中置百滚油罐,旁列五百枭刀手。徐明山端坐在上,手抚长剑,疾视中军。罗中军自下而上,长揖道:“罗某拜见。”徐明山大怒道:“何物鸟官,如此无礼!叫军士替我烹了这厮!”罗中军唬得双膝连连跪倒,口称大王饶命。徐明山笑道:“你恁的胆量,怎敢来做说客!杀你徒污我剑。你直说来,我免你烹。”罗中军吓得呆了半晌,方开口说道:“奉督抚爷命,道久慕大王高义,着小官薄献不腆,以为大王寿。使女二人,送侍夫人。”王夫人从旁道:“如此是督府差来送礼的官儿,须把他个体面。”徐明山方笑一笑,搀起罗中军道:“孤与中军取笑,何着惊如此。”罗中军道:“大王天威,小官几乎唬死。”
  徐明山与中军见礼坐下,问道:“督府着中军到此,有何见谕?”罗中军道:“督府闻大王乃豪杰之士,不受赃官污吏之困辱,故弄兵潢池,其情实可原谅。今特差小官献黄金三千,白银五万,玉带二围,锦袍二套,彩缎千匹,宝珠一斗,犀杯四十对,珠冠一顶,绒帐一床,使女二人,望乞笑纳。徐明山道:“某与督府素昧生平,如何好受恁般厚礼。必有甚事,请中军直言。”中军道:“官有一言,大王不责,方敢启齿。督府爷多多拜上大王道,大王乃高明之杰,愿与交欢。为寇非长久之计,化外非久处之地。皇运方隆,英雄并出。以天下之大,士民之众,苟歼一方,何异举太山以压垒卵!但圣明体好生之德,敕命招安;督府推仁人之心,躬勤抚顺。愿大王束甲归降。改邪归正,为皇家之于城;揍乱除残,作大国之柱石。同享富贵,共励山河。愿大王少留意焉。”徐明山道:“多谢督府厚意,中军明教。此事非一朝一夕之故,关系甚大,一有不到,身命难保。中军请回,厚礼亦不敢受,另日再商议回话。”中军道:“纳降不决,小官不敢苦强。抚爷之礼,专为大王,望乞收下。”徐明山道:“怎好受他礼物?”王夫人道:“彼以礼来、受之无害,却之反有形迹。莫若受其来礼,亦以宝物答之。两军对垒,不妨交际,庸何伤乎?”徐明山然之。对中军道:“盛礼本欲不受,恐辜你抚爷雅意。”叫军士把送来的礼物收了。军士得令出营,须臾献上金珠玉帛,二女子宫妆艳服,磕了头。徐明山道:“到后宫服侍夫人去。”外以夜明珠两颗、珊瑚树四对,转答督府;黄金一百、白银一千,送罗中军。其余随来士卒,每人赏银十两,致意而别。
  却说二女见王夫人磕了头,并道抚爷招降意:“夫人若劝得大王投降,则夫荣妻贵,衣锦还乡,为朝廷之命妇,岂不光显?若在化外,胜负终未可必。夫人原是孝女,今若与国家出力,劝得大王归降,苏君国之宵旰,救生民之涂炭,功莫大焉,德莫厚焉。昔为孝女,今为忠臣,当题请天子,旌奖夫人,荣归故里,父〔女〕团圆。生则列鼎,死则血食。望夫人以君国为重,以生民为念。朝夕图维,以成乃功。”夫人点头不语。正是:
  世间多少不平事,尽在低头不语中。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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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无情有情陌路吊淡仙 有缘无缘劈空遇金重
第二回 王翠翘坐痴想梦题断肠诗 金千里盼东墙遥定同心约第三回 两意坚蓝桥有路 通宵乐白璧无瑕
第四回 孝念深而身可舍不忍宗沦 姻缘断而情难忘犹思妹续第五回 甘心受百忙里猛弃生死 舍不得一家人哭断肝肠
第六回 孝女舍身行孝犹费周旋 金夫消屈得金全不费力第七回 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终 忍耻赋狂且失身之始
第八回 王孝女甘心白刃 马秀妈计赚红颜第九回 惜多才认作贼子 坑薄命偕侠图财
第十回 破落户反面无情 老娼根烟花教训第十一回 哭皇天平康寄恨 醉风流金屋谋娇
第十二回 卫华阳智伏马娼 束生员喜联王美第十三回 别心苦何忍分离 醋意深全不说破
第十四回 宦鹰犬移花接木 王美人百折千磨第十五回 活地狱忍气吞声 假慈悲写经了愿
第十六回 观音阁冒险相视 文殊庵陶情题咏第十七回盂兰会突遇魔头遭堕落 烟花寨重施风月遇英雄
第十八回 王夫人剑诛无义汉 徐明山金赠有恩人第十九回 假招安明山殒命 真断肠翠翘消劫
第二十回 金千里苦哀哀招生魂 王翠翘喜孜孜完宿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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