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史 歷史的壞脾氣   》 “官屠”刀鈍      張鳴 Zhang Ming

  清末官場上據傳有三屠,張之洞為“士屠”,袁世凱為“民屠”,岑春煊為“官屠”。張之洞得名大概是因為他主張廢科舉,斷了大批“士”的上升之路;袁世凱則是因為鎮壓義和團,殺了不少大師兄、二師兄之類的團民;而岑春煊的“官屠”之名,卻是從他立志整頓吏治這兒來的。
  岑春煊的發跡是因為1900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西太後老佛爺倉皇出逃,一路上缺兵少將,餐風露宿,擔驚受怕,在這緊要關頭,第一個趕來勤王的地方官,就是岑春煊。有岑帶來的千把兵馬,不管頂用與否,老佛爺總算心裏踏實了許多。從此以後,當時還是個按察使的岑春煊,深受老佛爺的寵信,一路官運亨通。在朝中與瞿鴻、肅王結為一黨,跟袁世凱和慶王、張百熙對抗。這個少數民族出身的新貴,得意之後,發誓要澄清吏治,自從當了兩廣總督,隨即颳起了一場肅貪風暴,上任不久,即大行參劾。行動之鹵莽,手法之草率,舉國震驚。岑的下屬更是膽戰心驚,人人自危。
  晚清走到20世紀,吏治之濫,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貪污腐敗已經成為官場普遍的問題,原先製約腐敗的監察係統也已經失靈,而且淪為政治鬥爭的工具。密折制度也無形作廢,滿朝文武,沒有人會為了貪污去上奏摺打小報告。嚴格地說,朝廷所有的官都是買來的,即使科第出身,要想混個好缺,也非花錢打點不可。想當官的人們,光花錢買官還不行,還要買缺,買了缺之後,想要早點做上官,還得買排隊優先的位置。得官的成本在提高,做官的成本也在提高。由於各級官吏都是買的,大傢都需要早點收回成本,盡快贏利,因此對下屬的孝敬都很在意。冰敬、炭敬,以及各種“敬”,花樣出新,颳來的地皮雖然肉痛,但都免不了要拿出部分來打點上司,一層一層供上去,直到中央。這個時節,官員更換的周期也在縮短,凡是好一點的缺,輪換的頻率都非常高,有時一年不到就得換人。所以大傢一上任,氣還喘不勻就要張羅撈銀子,否則離任的時候就有可能收不回成本。要知道,那時候許多人都是藉了高利貸買的官。
  在這種情況下,要想肅清貪污,整頓吏治,不從制度的根本着手,無論采用什麽手段,基本上都是無效的。不過,就現實而言,貪還是要反的,尤其在新政的改革時期,如果不反貪,改革很可能會變質,衹是在反的同時,制度建設要跟上。客觀地說,個別封疆大吏的肅貪行為,對於所屬地方的“官場投資人”來說,的確是一場災難,一場跟別的地方比較起來感到很是委屈的官災,無怪乎人們要稱岑春煊為“官屠”。儘管如此,岑的反貪還是具有正當性。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岑的反貪,也是反給朝中的慶王奕看的,因為這個奕貪財好貨,已經為人所共知,在地方的反貪,實際上是間接打擊朝中的對手。不過,畢竟刀是直接砍到兩廣的地方官頭上,真正痛的,還是這些人。
  以往,一上來就宣稱要整肅吏治的地方大吏其實很多,不過這種宣稱多是博取名聲的一種手段,頂多三板斧下去,後來也就不瞭瞭之了。更卑劣的也有,是將反貪作為貪的手段,一嚇唬,孝敬就送上來了。晚清某高官有秘訣,說是對下屬得連駡帶嚇唬,一駡則皮袍人參來,二駡則珠玉鑽石來。像岑春煊這樣來真的人當然也不是沒有過,不過,大傢可以利用各種關係,采用各種手段,最後使得最高層對他的印象變壞,讓他即使不鋃鐺入獄,也要官位不保。可是,西太後是個深受戲劇“毒害”的女強人,有仇必報,有恩也必報,對岑春煊的那份感恩之情,一時半會兒難以消除。反對岑的人,無論是捅出經濟問題,還是桃色新聞,估計對“聖眷”太隆的岑春煊,都無可奈何。
  “官屠”不走(當然死了更好),官難不已,怎麽辦呢?於是利害相關的人,大傢湊錢,在香港開出賞格,有能使岑屠離開兩廣者,賞港幣百萬(那時錢很值錢,百萬已經不是小數目)。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必有智者,很快就有人想出了辦法。當時,西太後最恨的人除了光緒,就是康有為和梁啓超。雖然朝廷實行的新政,基本上是抄康、梁的作業,但好記仇的西太後,卻一股腦地將戊戌以來所受的磨難和委屈,都算在康、梁頭上,硬是對他們不依不饒。得不到赦免的以康、梁為首的保皇黨人,則在海外一個勁地詆毀西太後,鼓吹把權力交給光緒,聲聲都觸到了西太後的痛處,反過來更令這暮年的老太婆難以容忍。
  於是,政治問題成為倒岑的突破口。雖然岑春煊跟保皇黨人素無瓜葛,但製造出他們之間的“聯繫”倒也不是沒有辦法。有人取來梁啓超和麥夢華(保皇黨另一個中堅人物)的照片,翻拍後與岑春煊的照片洗在一起,岑居中,梁、麥二人旁立,合成一張,然後將之流傳到社會上。那個時候,照相術傳入中國不久,人們對這種移花接木的把戲還不瞭解,於是海內哄傳,報刊紛紛刊載,成為一時的大新聞。自然,西太後老佛爺最終也知道了此事,而且親眼看到了那張合影。
  自西太後回到北京,朝廷實行新政以來,明明是在翻戊戌的舊賬,雖然老佛爺不承認,可是上流人士莫不心知肚明。在海外的保皇黨人,對於新政也不免有些牽挂,而朝野上下,私下跟康、梁來往的,也大有人在。從某種意義上說,保皇黨人也或多或少地參與了新政的設計和實施。五大臣出國考察立憲,最後的考察報告據說就是梁啓超做的。對於這些事,西太後雖然不可能都知道,但多少是知道一些的,衹是新政的改革,本來在歷史上就欠着賬,已經行將就木的她,實在是沒有精力也沒有可能全然肅清康、梁的影響,所以衹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換一個角度說,西太後與光緒皇帝是政敵,雖然光緒眼下有病在身,但西太後也沒有把握讓這個三十多歲的人死在自己這個七十多歲的人前面,別人的預期是什麽,不問可知。所以,人們為了“後那拉氏時代”的前程着想,跟保皇黨或者說跟光緒套套關係,也在情理之中。
  恰是由於有這種“情理”在,西太後看到岑春煊與梁啓超、麥夢華的“合影”之後,不由得不相信,不由得不發怒。西太後也許可以不認真追究別的人與康、梁不清不白,但决不允許自己信任的人與政敵有牽連。於是,岑春煊被一紙上諭開缺晉京。
  後來,雖然岑春煊最終還是洗清了自己,但在多疑的老佛爺眼裏,畢竟有了一點疑慮的陰影。隆隆的“聖眷”風光不再,岑春煊的反貪風暴就此風止雲散,巨貪奕和袁世凱一直得勢到了西太後歸西。畢竟在西太後眼裏,政治立場上的問題,要比貪點錢財嚴重得多,貪財的人,忠誠必然是可靠的。
  “官屠”的刀鈍了,最歡喜的當然是兩廣的地方官。大傢又歡天喜地,付了一百萬港幣,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了。全國的官員也都鬆了一口氣,安定團结的局面繼續維持。可是,不知不覺地,新政,靠着腐敗官員操作的新政,卻越來越不成樣子,到處民怨沸騰。改革的失利,使得清朝最後一點統治的合法性依據也丟掉了,沒有幾年,大竜旗就變了顔色。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五四”傳統與軍閥餘蔭北京兵變與袁世凱袁世凱的“選舉”買個總統當當
軍漢“韓青天”“臭棋簍子”段祺瑞“三不知將軍”和他的詩孫殿英和他的“麻將相術”
“馬桶將軍”的用人術藉佛法鬥架的武夫各大馬路巡閱使神仙治軍
昔日南天王別個世界裏的第一夫人總理縣長唐紹儀順人章士釗
簧聲戲影裏的西太後西太後、義和團和公使夫人“官屠”刀鈍康熙的才學
雍正的天真《三國演義》與隆科多的晦氣道光皇帝的考試規則關於三個“猛人”的神話
第   I   [II]   [I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