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師友文章
夏志清傳奇
夏志清總也不老。
說這話的口吻,自然是從白先勇的小說藉來的。說得有點誇張,因為人總會老的。志清先生今年已達八十高齡,步履雖不如從前穩健,思路卻敏銳如昔。但最能顯出夏志清教授“依然故我”的一面的,毫無疑問是他依然故我的nervous energy(不安分的精力)。
無論什麽場合,衹要有夏公在,這種energy就會彌漫四周,令人精神抖擻。他說的話總出人意表,因此絶無冷場。
這種energy是夏志清旺盛生命力的投射。人生苦短。要全情投入的不單是文學與藝術,還有他關心的人與事。他說話急如連珠炮,因為節拍一慢,就趕不上自己快如電光火石的思路。
應知說話急不可待,實是一種對人生全情參與、精力豐沛的表現。
有洋朋友因夏教授“快人快語”的作風而戲稱他為loose cannon,意為“口無遮攔”。
殷志鵬教授的《夏志清的人文世界》一書,除記錄先生的學術貢獻外,還收集了不少有關他的逸聞趣事。附錄有湯晏《右手與左手猜拳》一文,記唐德剛訪夏志清。茲抄一段:
這個故事剛說完,他(唐德剛)又說了一個關於夏志清結婚的笑話。當年夏志清與王洞女士在紐約最大、最豪華的旅館Plaza Hotel(現已更名)舉行婚禮。婚宴中夏志清對這傢氣派不凡的名旅館,贊口不絶,興奮之餘,他轉過身來對唐德剛說:“下次結婚再到這地來。”
夏公當天口無遮攔地開這個玩笑時,今天的夏夫人王洞女士不知在不在旁。我相信,即使在場,她也不會介意。她若不知夏公性情,又怎會嫁與這位鼎鼎大名的loose cannon?
殷志鵬以夏教授私淑弟子身份,把自己的文章和別人所寫的有關資料,收集成書為先生賀八十大壽。
依殷志鵬的說法,夏先生為學做人,有八點特別值得稱道。其中之一是:
獨來獨往,不喜逢迎。人到無求品自高……四十年來,他一直以真纔實學,在美國學界爭一席之地,從不在洋人面前低頭、折腰。這種“國士”風格,足可做我們美國華知(華人知識分子)的榜樣。
要知夏先生為學怎樣實事求是,不在“洋人”(或“同胞”)面前“低頭”,得仔細翻閱他三十多年來為美國學報所寫的書評。此事說來也真話長,我倒有一個現成的例子。
1964年春天,我就讀的印第安納大學召開了第二屆東西比較文學會議。張愛玲來了。夏志清來了。在康奈爾(Cornell)大學任教的英國漢學家斯科特(A.C.Scott)也來了。
斯科特的《20世紀中國文學與藝術》(Literature and the Arts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薄薄的一本書,剛出版了一年。
我當時是研究生,在酒會負責招待貴賓。夏先生初會斯科特教授時,我在旁。猶記夏公跟斯科特握過手後,劈頭第一句就問:How come so many mistakes in your new book?(新作錯誤百出,怎麽搞的?)
我不忍看斯科特的現場反應,藉故引退。
夏公說話如此“不留情面”,得罪行傢,在所難免。江湖上,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若非“武功”高人一等,早遭“仇傢”清算。
但事實證明,夏志清的英文學術著作,並沒有為這一二十年來興起的“新學”所取代。這個擺在我們眼前的事實是:《中國現代小說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自1961年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後,一再修訂再版。
《中國古典小說導論》(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也一樣,1968年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後,已先後由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和康奈爾大學出版社兩傢不同的出版社再版兩次(1980,1996)。
本文以“夏志清傳奇”為題。能被目為傳奇的人物,其言行、能力、性格總在某些方面異於凡人。觀夏公言行,常使我發生錯覺,直把他看做活脫脫一個從《世說新語》鑽出來的原型角色。
“下次結婚再到這地來”,這絶對是任誕狂狷人物纔說得出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