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天国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从新加坡、夏威夷辗转回到初出道时任教的地方——威州麦迪逊市。该地因受大学百无禁忌的校风影响,显得极为开放,有利于投机商人明目张胆从事偏门勾当。其中一项是虚晃桑拿按摩的招牌,实做暗度陈仓的买卖。这些康乐场所都在报上登广告。有一家因为做得太开放,被官府关了。这家店的名字好别致,叫This is Heaven!
新闻过后,有好事者肃容曰:这是天谴。天堂乃上帝的居所,怎好拿来命名男女幽会之地?如果不好高骛远,叫This is Paradise吧,上帝说不定会网开一面。Paradise是乐园,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当然可以在那里开无遮大会。
Paradise的乐事,凡夫俗子可用凡夫俗子的心眼去想象,自我陶醉一番。地狱之苦,倒不必想象,今生今世已有足够的机会去亲身体验了——烫伤、灼伤已教人痛不欲生,还用说刀山油锅的滋味?
但天堂究竟是什么模样,因是凡夫俗子,永远想象不来。“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这种号召,假定我们都是罪人,要想上天堂就得悔改。Fair enough!但既是凡夫俗子,心里难免有此疑问:按着天主《十诫》本子做人,身后换来的是哪些奖赏?这问题至今无答案。医学档案中有不少“死而复生”的故事,记述当事人看到莲花、白光等,感觉一览清平的气象。他们可能已走到天国的边缘,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走进现场,因此不能回来给我们写一篇“天国纪实”。
既然如此,我们自求多福,自己给天堂下定义吧。爱德华·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译《鲁拜集》(“Rubaiyat”)有名句:A Book of Verses underneath the Bough, /A Jug of Wine, a loaf a Bread,-and Thou/Beside me singing in the Wilderness(树荫下诗书一本,酒一瓶,面包一条,还有小姐你啊,伴着我,在荒原上歌唱)。荒原忽然天国。在香港住惯的凡夫俗子,哪一天出门不闻手机声,邻居见面互相打招呼,想必会感动得鼻子一酸,叫道:Oh, Wilderness were Paradise enow!似笑非笑
仲夏夜读梁实秋,一乐也。《废话》一文说到他常有客过访,开门时,访客第一句话便是:“您没有出门?”如果主人早已远行,现在却给他开门,那访客真是活见鬼。因此这句是废话,等于你在酒楼饱餐鲍参翅肚后,咬着牙签、抹着油嘴跑出来,在门口碰到冒失鬼,问你:“吃过了未?”这又是另一句废话。
苦的是人生在世,总有非听废话不可、非说废话不可的时候。话要说得有礼貌,不能不夹杂些废话。所谓文明,免不了要建立在好些废话上。《红楼梦》第十七、十八回说到元春归宁,父亲在帘外跟女儿问安,含泪说:“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这么啰唆,只好以废话看待。王渔洋猜想蒲松龄“厌作人间语”,想来是有道理。不但厌作,其实也厌听像贾政所说的这种废话。
做读者的,看到废话,跳过去就是,可怜的是以翻译为生的朋友,他们没这种福气。如果你忠于原著,把“您没有出门?”译为“You haven?t gone out yet?”,或把“吃过了未?”搬字过纸地说成“Have you eaten?”,稿件呈上编辑部后,如果审稿的是“老外”,说不定会打个“耳朵”问:Isn?t it belaboring the obvious?废话被译成英文,不明中国文化深层结构的洋人看了,以为作者是白痴。对翻译专家而言,处理吹“无定向风”的句子一样是个灾难。“似笑非笑”,你怎么翻译?“he/she seems to be smiling, but not actually smiling”?中文可以说得通,因为“似笑非笑”的人多阴险,不是好东西。但译成英文,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如果编辑有幽默感,说不定会建议——“This gentleman or lady had better make up his/her mind”。说的也是,是否要笑也拿不定主意,怎么做人?
中译英专家还有“恐怖”的时候——话本小说美若天仙的女生,动不动就“启樱唇,露皓齿”,“Open her cherry lips”? Okay!但“露皓齿”怎么翻?“Flash her pearl?like teeth”?译文没错,怕的是洋读者不察,以为这女生是吸血鬼。幸好我们读的是中文,一看到废话就可以跳过。爱富族的银字儿
陈冠中的《我这一代香港人》(牛津大学出版社)收了《爱富族社交语言:英文关键词》一文,看过后,猜不到作者用意何在。拿香港的情形来说,称得上“爱富族”(affluent class)的,大概是面孔有资格出现在Hong Kong Tatler的Beautiful People。这类上流人物的社交语言,当然是英文。如boutique, business class, caviar, champagne和chef这种词儿,都是香港名门望族、富贵人家的口头禅。他们不像你我这么老土,把烧菜的师傅叫做cook。女士们去Ball,要艳压群芳,其选购衣服的地方是boutique。陈冠中选这些“爱富”惯用词做例子,很有眼光。我不解的是,这些key terms,十之八九都有现成中译,他何必多此一举?就拿flirt来说吧,陈冠中的解释是:“调情,用语言、眉目和身体语言勾引对方,却没说白或全接触,进可攻退可守。”
且看陆谷孙在《英汉大词典》中怎样说flirt:“调情、卖俏。”意思实在跟陈冠中的没有分别,不过因陈冠中多说了“进可攻退可守”,想象的空间也就大多了。阿Q调戏小尼姑,毛手毛脚,由此可知善flirt者不限于“爱富族”,平民百姓一样可以flirt。阿Q不是君子,既动口也动手,flirt得更彻底。
“关键词”表中有几个词,倒是怪趣。就说DINK吧。原来这是“同居或已婚男女各有收入没有小孩,double?income?no?kid”之谓也。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代周刊》,最爱拼凑文字,自创新词。可惜新闻书写都有时间性,新闻变旧闻时,再用在旧闻中出现过的字眼跟人家沟通,你自己就变成“明日黄花”了。这就是说,如果阁下下次到Ball场时,执着尊夫人或女朋友的手介绍给新朋友说:We are DINK! We are DINK DINK!人家只会以为你是丁某而已,绝不会想到你们“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