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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張金哥自縊,守備子投河,此二人亦死於情,而業則歸於鳳姐。乃欲安享三千金,豈可得哉?
於慶壽日忽得封妃恩旨,(華)[熱]如錦上添花。於喜慶時,獨有寶玉悶悶,冷如炭裏藏冰。
情為業因,業為情果。可卿已死,鯨卿將故。情已消滅,業亦隨化。秦業安得獨存?此業之所以先秦鐘而死也。
北靜王香串,人皆視同至寶,黛玉獨嗔為臭物。其品高情深固不待言,亦可想見其過於自矜處。
鳳姐備酒接風,戲謔趣話,描盡美俊口吻。其自謙處正是自伐才能。善用反挑筆法。
薛蟠收香菱為妾,藉平兒說謊帶筆敘明。既不須另起頭緒,又帶出鳳姐放債、平兒知心情事,可謂八面玲瓏。
趙奶嬤閑話,雖是為他的兒子的事,而藉此老嫗口中細說省親原委,便不費氣力,且逗出甄傢豪富,則賴大說存銀五萬兩便有根蒂,並與第四回護官符內所說遙遙照應。
賈蓉聽見賈璉說“賈薔可能在行”,即悄拉鳳姐衣襟,鳳姐亦即全意幫襯。三人情況何如,讀者當自思之。
省親園規模宏大,寫來甚不費力,若窘纔俗筆,非兩三回不能盡。
第六回至十六回一大段中,應分六小段。六回是一段,敘劉老老進榮府之始。七回是一段,敘寶玉見秦鐘之初。八回是一段,敘金玉之緣。九、十兩回是一段,敘秦鐘與寶玉相厚,為衆人所妒。及秦氏病中加氣,病勢愈增。十一、十二兩回敘賈瑞以淫喪命,鳳姐毒設圈套公案。十二至十六回了結秦氏姊弟懼以色殞命及鳳姐之弄權造孽,中間帶敘黛玉回京,北靜王等事,為後文引綫。】
【張新之:此大段陰極矣,而一陽來復之機已伏三陽開泰之理。將演“元宵歸省”,先演“纔選元春”,所謂復其見天地之心乎?
上半回乃談天之口,而天究不可談,故悉用旁筆出之。又乃作者自言其書真際都在隱處,不容明談也。五“如何”是縮沃,兩“國舅”是伸法,狡獪乃爾。
下半回乃盡鬼之筆!所謂打殺無常,始死一秦氏,末夭一秦鍾!惰種斷根,方有下兩回天倫之樂。否則終歸死路,雖有元春來復之機,仍是回光返照,至於不可救藥。“寶玉來了”,亦無可如何矣。
首目明提空空道人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此其一;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此其二;曹雪芹增刪纂成題曰《金陵十二釵》,此其三。一隱姓字,二出姓字,皆籌畫鳳藻宮尚書,起造大觀園之人也。特於捲中用“全虧一個鬍老名公,號山子野”兩句點出三人,乃設為問答之調。若曰籌畫此書,起造此園,所輯者何老名公乎?則答之曰三子也。鬍何也,南音“山”、“三”不分“也”音同“野”,看“老名公”三字,作者自許為如何?
自第十三回至此同為一段,切指人壽無常,死生事大,情欲瀋溺,殺人尤速,總束以上十二回三大段作書命名之本意也。名為情種,實結禍胎。意外財鄉,眼前孽海。可卿無一可,封竜禁乃死犯天誅;熙鳳作西風,入饅頭直生歸泉路。詳細伸明鬼趣,迅速打殺無常。遏北諍而轉春官,挂念珠而觀鳳藻。】
【姚燮:賈雨村進京引見,卻與賈璉、黛玉,同伴回京。一筆帶過,毫不費力,且於後文有着落。
蕶苓香串,北靜王以聖上所賜,視為珍貴,黛玉卻不要,反說臭男人拿過的。但怡紅院中器皿,豈無互相投贈者?具曰予聖,誰知玉之雌雄?
賈璉回傢,鳳姐為之洗塵,是夫妻久違之情,固亦有焉。觀其一席狐媚之詞,洋洋得意,“剋伐”二字,畢露行間。可見女士舌鋒,與文士筆鋒,交相煥發。
此回一小夢也。元春封妃,似乍入夢境;秦鐘身故,似已到夢殘。一喜一悲,一熱一冷,兩兩相形,無異邯鄲一夢。足令讀者悟盛即是衰、泰極必否之象。謂之小夢,誰曰不宜?】
話說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約定與秦鐘讀夜書。偏那秦鐘秉賦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與智能兒偷期綣繾,未免失於調養,回來時便咳嗽傷風,懶進飲食,大有不勝之狀,遂不敢出門,衹在傢中養息。寶玉便掃了興頭,衹得付於無可奈何,且自靜候大愈時再約。
那鳳姐兒已是得了雲光的回信,【東觀閣側批:
鳳姐(姚燮側批:貪而有纔)濟之。】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傢,果然那守備忍氣吞聲的受了前聘之物。誰知那張傢父母如此愛勢貪財,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那守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負妻義。張李兩傢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裏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東觀閣(姚燮
)側批:此亦賈門之不幸也。】【姚燮眉批:
衹此淡淡八字斷定鳳姐一生罪孽。】也不消多記。
一日正是賈政的生辰,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鬧熱非常。忽有門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唬的賈赦賈政等一幹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了香案,啓中門跪接。早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乘馬而至,前後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守忠也並不曾負詔捧敕,至檐前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口內說:“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及吃茶,便乘馬去了。賈赦等不知是何兆頭。衹得急忙更衣入朝。
賈母等閤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報信。有兩個時辰工夫,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傢喘籲籲跑進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命,速請老太太帶領太太等進朝謝恩”等語。那時賈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那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在一處,聽如此信至,賈母便喚進賴大來細問端的。賴大稟道:“小的們衹在臨敬門外伺候,裏頭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敘詞有次第。】【姚燮側批:偏善於騰挪是行文妙處。】後來還是夏太監出來道喜,說咱們傢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東觀閣側批:
驚喜非常確有此光景。】【姚燮眉批:卻有此驚喜光景。】後來老爺出來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速請老太太領着太太們去謝恩。”賈母等聽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氣盈腮。於是都按品大妝起來。賈母帶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帶領賈蓉,賈薔奉侍賈母大轎前往。於是寧榮兩處上下裏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絶。
誰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進城,找至秦鐘傢下看視秦鐘,不意被秦業知覺,將智能逐出,將秦鐘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作,三五日光景嗚呼死了。秦鐘本自怯弱,又帶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見老父氣死,此時悔痛無及,更又添了許多癥候。因此寶玉心中悵然如有所失。雖聞得元春晉封之事,亦未解得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傢,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衆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衆人嘲他越發呆了。
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日就可到傢,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亦進京陛見,皆由王子騰纍上保本,此來後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從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林如海已葬入祖墳了,諸事停妥,賈璉方進京的。本該出月到傢,因聞得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一路俱各平安。寶玉衹問得黛玉“平安”二字,餘者也就不在意了。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面時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陣,後又緻喜慶之詞。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着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麽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寶玉衹得收回,暫且無話。
且說賈璉自回傢參見過衆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閑暇之工,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兒與衆丫鬟參拜畢,獻茶。賈璉遂問別後傢中的諸事,又謝鳳姐的操持勞碌。鳳姐道:“我那裏照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傢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裏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歷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的我連覺也睡不着了。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學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傢所有的這些管傢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的報怨。‘坐山觀虎鬥’,‘藉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幹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藝。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衆,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裏。更可笑那府裏忽然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討情,衹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衹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抱怨後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他的。”【東觀閣側批:
一片言詞,俱是舌尖有刀。】【姚燮眉批:收殺得妙。】
正說着,衹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了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方纔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傢並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叫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裏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鳳姐道:“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麽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麽,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東觀閣(姚燮
)側批:開口便妒。】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裏看着鍋裏’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也因姨媽看着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與他作了妾。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我倒心裏可惜了的。”一語未了,二門上小廝傳報:“老爺在大書房等二爺呢。”賈璉聽了,忙忙整衣出去。
這裏鳳姐乃問平兒:“方纔姨媽有什麽事,巴巴打發了香菱來?”平兒笑道:“那裏來的香菱,是我藉他暫撒個謊。奶奶說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承算也沒了。”說着,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的說道:“奶奶的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傢,他且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裏
碰見,【東觀閣(姚燮)側批:
鳳姐貪纔處處寫到(一逗)。】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麽利錢,奶奶自然不肯瞞二爺的,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裏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聽見奶奶有了這個梯己,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趕着接了過來,叫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聽見了問,我就撒謊說香菱來了。”鳳姐聽了笑道:“我說呢,姨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喇巴的反打發個房裏人來了?原來你這蹄子肏鬼。”
說話時賈璉已進來,鳳姐便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卻不敢任興,衹陪侍着賈璉。一時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讓吃酒,令其上炕去。趙嬤嬤執意不肯。平兒等早於炕沿下設下一杌,又有一小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賈璉嚮桌上揀兩盤餚饌與他放在杌上自吃。鳳姐又道:“媽媽很嚼不動那個,倒沒的矼了他的牙。”因嚮平兒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燉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媽吃,你怎麽不拿了去趕着叫他們熱來?”又道:“媽媽,你嘗一嘗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趙嬤嬤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怕什麽?衹不要過多了就是了。我這會子跑了來,倒也不為飲酒,倒有一件正經事,奶奶好歹記在心裏,疼顧我些罷。我們這爺,衹是嘴裏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幸虧我從小兒奶了你這麽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呲牙兒的。我還再四的求了你幾遍,你答應的倒好,到如今還是燥屎。這如今又從天上跑出這一件大喜事來,那裏用不着人?所以倒是來和奶奶來說是正經,靠着我們爺,衹怕我還餓死了呢。”
鳳姐笑道:“媽媽你放心,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兒子,你還有什麽不知他那脾氣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幹的外人身上貼。可是現放着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着是‘外人’,你卻看着‘內人’一樣呢。”【東觀閣(姚燮
)側批:舌上有刀。】說的滿屋裏人都笑了。趙嬤嬤也笑個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裏跑出青天來了。若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原故,我們爺是沒有,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人’的他纔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纔是剛硬呢!”趙嬤嬤笑道:“奶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吃一杯好酒。從此我們奶奶作了主,我就沒的愁了。”
賈璉此時沒好意思,衹是訕笑吃酒,說‘鬍說’二字,──“快盛飯來,吃碗子還要往珍大爺那邊去商議事呢。”鳳姐道:“可是別誤了正事。纔剛老爺叫你作什麽?”賈璉道:“就為省親。”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準了不成?”賈璉笑道:“雖不十分準,也有八分準了。”鳳姐笑道:“可見當今的隆恩。歷來聽書看戲,古時從未有的。”趙嬤嬤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塗了。我聽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麽省親不省親,我也不理論他去,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麽個原故?”賈璉道:“如今當今貼體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後,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裏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兒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傢,若衹管思念女兒,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亦大傷天和之事。故啓奏太上皇,皇太後,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於是太上皇,皇太後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製,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傢,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啓請內廷鸞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誰不踴躍感戴?現今周貴人的父親已在傢裏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祐傢,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不有八九分了?”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傢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賈璉道:“這何用說呢!不然,這會子忙的是什麽?”鳳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傢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趕上。”趙嬤嬤道:“唉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纔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衹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傢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傢的。”
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竜王來請江南王’,【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追述從前之鬧熱(熱鬧),作今日之徐親(
引證),正好反映下半部之冷落也。】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傢,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傢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常聽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說,豈有不信的。衹納罕他傢怎麽就這麽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是拿着皇帝傢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傢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正說的熱鬧,王夫人又打發人來瞧鳳姐吃了飯不曾。鳳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的吃了半碗飯,漱口要走,又有二門上小廝們回:“東府裏蓉,薔二位哥兒來了。”賈璉纔漱了口,平兒捧着盆盥手,見他二人來了,便問:“什麽話?快說。”鳳姐且止步稍候,聽他二人回些什麽。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從東邊一帶,藉着東府裏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準了,三裏半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叔叔纔回傢,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面議。”賈璉笑着忙說:“多謝大爺費心體諒,我就不過去了。正經是這個主意纔省事,蓋造也容易,若采置別處地方去,那更費事,且倒不成體統。你回去說這樣很好,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諫阻,萬不可另尋地方。明日一早我給大爺去請安去,再議細話。”賈蓉忙應幾個“是”。
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着來管傢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來見叔叔。”賈璉聽了,將賈薔打諒了打諒,笑道:“你能在這一行麽?這個事雖不算甚大,裏頭大有藏掖的。”賈薔笑道:“衹好學習着辦罷了。”
賈蓉在身旁燈影下悄拉鳳姐的衣襟,鳳姐會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孩子們已長的這麽大了,‘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大爺派他去,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兒,難道認真的叫他去講價錢會經紀去呢!依我說就很好。”賈璉道:“自然是這樣。並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算計算計。”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纔也議到這裏。賴爺爺說,不用從京裏帶下去,江南甄傢還收着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下剩二萬存着,等置辦花燭彩燈並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費。”賈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
鳳姐忙嚮賈薔道:“既這樣,我有兩個在行妥當人,你就帶他們去辦,這個便宜了你呢。”【東觀閣(姚燮
)側批:舌上有刀。】賈薔忙陪笑說:“正要和嬸嬸討兩個人呢,這可巧了。”因問名字。鳳姐便問趙嬤嬤。彼時趙嬤嬤已聽呆了話,平兒忙笑推他,他纔醒悟過來,忙說:“一個叫趙天梁,一個叫趙天棟。”鳳姐道:“可別忘了,我可幹我的去了。”說着便出去了。賈蓉忙送出來,又悄悄的嚮鳳姐道:“嬸子要什麽東西,吩咐我開個帳給薔兄弟帶了去,叫他按帳置辦了來。”鳳姐笑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你們鬼鬼祟祟的?”說着一徑去了。
這裏賈薔也悄問賈璉:“要什麽東西?順便織來孝敬。”賈璉笑道:“你別興頭。才學着辦事,倒先學會了這把戲。我短了什麽,少不得寫信來告訴你,且不要論到這裏。”說畢,打發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來,不止三四次,賈璉害乏,便傳與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等明日料理。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一宿無話。
次早賈璉起來,見過賈赦賈政,便往寧府中來,合同老管事的人等,並幾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一面察度辦理人丁。自此後,各行匠役齊集,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歇。先令匠人拆寧府會芳園墻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盡已拆去。當日寧榮二宅,雖有一小巷界斷不通,然這小巷亦係私地,並非官道,故可以連屬。會芳園本是從北拐角墻下引來一股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石樹木雖不敷用,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桿等物,皆可挪就前來。如此兩處又甚近,湊來一處,省得許多財力,縱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虧一個老明公號山子野者,一一籌畫起造。
賈政不慣於俗務,衹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布。凡堆山鑿池,起樓竪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閑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賈赦衹在傢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領命。賈蓉單管打造金銀器皿。賈薔已起身往姑蘇去了。賈珍,賴大等又點人丁,開册籍,監工等事,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鬧非常而已。暫且無話。
且說寶玉近因傢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是件暢事,無奈秦鐘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實懸心,不能樂業。這日一早起來纔梳洗完畢,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鐘,忽見茗煙在二門照壁前探頭縮腦,寶玉忙出來問他:“作什麽?”茗煙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寶玉聽說,嚇了一跳,忙問道:“我昨兒纔瞧了他來,還明明白白,怎麽就不中用了?”茗煙道:“我也不知道,纔剛是他傢的老頭子來特告訴我的。”寶玉聽了,忙轉身回明賈母。賈母吩咐:“好生派妥當人跟去,到那裏盡一盡同窗之情就回來,不許多耽擱了。”寶玉聽了,忙忙的更衣出來,車猶未備,急的滿廳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跟隨。來至秦鐘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唬的秦鐘的兩個遠房嬸母並幾個弟兄都藏之不迭。
此時秦鐘已發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簀多時矣。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李貴忙勸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癥,未免炕上挺扛的骨頭不受用,所以暫且挪下來鬆散些。哥兒如此,豈不反添了他的病?”寶玉聽了,方忍住近前,見秦鐘面如白蠟,合目呼吸於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兄!寶玉來了。”連叫兩三聲,秦鐘不睬。寶玉又道:“寶玉來了。”
那秦鐘早已魂魄離身,衹剩得一口悠悠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鐘魂魄那裏肯就去,又記念着傢中無人掌管傢務,又記挂着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挂着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鐘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
正鬧着,那秦鐘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衆鬼道:“又是什麽好朋友?”秦鐘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寶玉。”都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駡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衹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纔罷。”衆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傢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們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衆鬼聽說,衹得將秦魂放回,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嘆道:“怎麽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麽話留下兩句。”秦鐘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纔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嘆一聲,蕭然長逝了。
【陳其泰:元春選妃,開後局也。鯨卿夭逝,結前局也。題本無可發揮,故文亦不能出色。乃其帶敘各種情事,拉雜瑣屑,則亦頗見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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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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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 總評 | 紅樓夢論贊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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