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未能忘情于诗酒   》 第19节:晒书记 割胆记(3)      梁实秋 Liang Shiqiu

  二十二日那一天,天高气爽,我携带一个包袱,由我的太太陪着,准时于上午八点到达医院报到,好像是犯人自行投案一般。没有敢惊动朋友们,因为开刀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喜事,而且刀尚未开,谁也不敢说一定会演变成为丧事,既不在红白喜事之列,自然也不必声张。可是事后好多朋友都怪我事前没有通知。五个月前的旧地重游,好多的面孔都是熟识的。我的心情是很坦然的,来者不怕,怕者不来,既来之则安之。我担心的是我的太太,我怕她受不住这一份紧张。
  我对开刀是有过颇不寻常的经验的。二十年前我在四川北碚割盲肠,紧急开刀。临时把外科主任请来,他在发疟疾,满头大汗。那时候除了口服的Sulhnilamide之外还没有别的抗生素。手术室里蚊蝇乱舞,两位护士不住地挥动拍子防止蚊蝇在伤口下蛋。手术室里一灯如豆,而且手术正在进行时突然停电,幸亏在窗外伫立参观手术的一位朋友手里有一只二呎长的大型手电简,借来使用了一阵。在这情形之下完成了手术,七天拆线,紧跟着发高热,白血球激增,呈昏迷现象,于是医师会诊,外科说是感染了内科病症,内科说是外科手术上出了毛病,结果是二度开刀打开看看以释群疑。一看之下,谁也没说什么,不再缝口,塞进一卷纱布,天天洗脓,足足仰卧了一个多月,半年后人才复原。所以提起开刀,我知道是怎样的滋味。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事实。二十年来,医学进步甚为可观,而且此时此地的人才与设备,也迥异往昔。事实证明,对于开刀前前后后之种种顾虑,全是多余的。二十二日这一天,忙着作各项检验,忙得没有工夫去胡思乱想。晚上服一颗安眠药,倒头便睡。翌日黎明,又服下一粒Morphine Atroprin,不大工夫就觉得有一点飘飘然,忽忽然,软趴趴的,懒洋洋的,好像是近于“不思善,不思恶”那样的境界,心里不起一点杂念,但是并不是湛然寂静,是迷离恍惚的感觉。就在这心理状态下,于七点三十分被抬进手术室。想象中的手术前之紧张恐怖,根本来不及发生。
  剖腹,痛事也。手术室中剖腹,则不知痛为何物。这当然有赖于麻醉剂。局部麻醉,半身麻醉,全身麻醉,我都尝受过,虽然谈不上痛苦,但是也很不简单。我记得把醚(ether)扣在鼻子上,一滴一滴地往上加,弄得腮帮嘴角都湿漉漉的,嘴里“一、二、三……”应声数着,我一直数到三十几才就范,事后发现手腕扣紧皮带处都因挣扎反抗而呈淤血状态。我这一回接受麻醉,情形完全不同。躺在冰凉梆硬的手术台上,第一件事是把氧气管通到鼻子上,一阵清凉的新鲜空气喷射了出来,就好像是在飞机乘客座位旁边的通气设备一样。把氧气和麻醉剂同时使用是麻醉术一大进步,病人感觉至少有舒适之感。其次是打葡萄糖水,然后静脉注射一针,很快地就全身麻醉了,妙在不感觉麻醉药的刺激,很自然很轻松地不知不觉地丧失了知觉,比睡觉还更舒服。以后便是撬开牙关,把一根管子插入肺管,麻醉剂由这管子直接注入到肺里去,在麻醉师控制之下可以知道确实注入了多少麻醉剂,参看病人心脏的反应而予以适当的调整。这其间有一项危险,不牢固的牙齿可能脱落而咽了下去;我就有两颗动摇的牙齿,多亏麻醉师王大夫(学仕)为我悉心处理,使我的牙齿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手术是由张先林先生亲自实行的,由俞瑞璋、苑王玺两位大夫协助。张先生的学识经验,那还用说?去年我的一位朋友患肾结石,也是张先生动的手术,他告诉我张先生的手不仅是快,而且巧。肉窟窿里面没有多少空间让手指周旋,但是他的几个手指在里面运用自如,单手就可以打个结子。我在八时正式开刀,十时抬回了病房。在我,这就如同睡了一觉,大梦初醒,根本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猛然间听得耳边有人喊我,我醒了,只觉得腰腹之间麻木凝滞,好像是梆硬的一根大木橛子横插在身体里面,可是不痛。照例麻醉过后往往不由自主地吐真言。我第一句话据说是:“石头在哪里?石头在哪里?”由鼻孔里插进去抽取胃液的橡皮管子,像是一根通心粉,足足地抽了三十九小时才撤去,不是很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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