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王蒙散文隨筆集:忘卻的魅力   》 第19節:驚天巨浪的一代      王蒙 Wang Meng

  從前當我少年時,
  鬢發未白氣力壯,
  朝思暮想去航海,
  越過重洋漂大海,
  但海風使我憂,
  波浪使我愁。
  啊……
  我多惱故鄉其水流濺濺。
  我不知道這是一首誰作麯、誰作詞、誰翻譯的歌。這歌詞顯然翻譯得古老而且生硬,但這首歌曾經使我多麽感動啊。
  解放初期我看過一部描寫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長篇小說《動蕩的十年》,小說結尾是改造了十年的主人公在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又驀然心動了……這證明,他需要改造的東西還多着呢。
  多有趣,這證明,這首歌確是有力量的呢。
  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勞作課的作業是疊一隻紙船,我疊了又疊,越想疊好就越疊不好。那船就像江南的小木船,兩邊各有一個篷子,為了遮雨。不知是不是魯迅先生描寫過的烏篷船。我終於沒有完成我的紙船,我急出了眼淚,眼巴巴看着同學們一個個以自製的船衹乘風破浪地出航,而我卻造不出一隻船來。
  仿佛後來有一位長輩送給過我一艘高級的玩具船。船身是金屬做的,漆着彩漆,用火柴把船的"發動機"點着,船就能夠航行啦。
  我端來一大瓦盆水,我的興奮的心情如哥倫布將要駛往新大陸或麥哲倫將要開航繞地球一周。"發動機"終於點着了,突突突的響聲持續了五秒鐘,船"航行"了五釐米,噗的一響,機器壞了,從此,它便成了一艘失去了動力、不能動、連打轉也不能的死船。哥倫布與麥哲倫的偉大的夢破滅了。
  後來船就不見了,銹了?壞了?扔了?丟了?我記不清。
  終於,我也記不清究竟這兒時的偉大航行的悲哀故事是實有其事,還是出自自己的虛構了。寫小說的人也是報應,老是虛構一個一個的故事去賺取(就不說是"騙取"了吧)讀者的眼淚與笑容,最後,說不定糊裏糊塗地自己虛構起自己的事來了。
  到建國以後,到我"出事情"以前,我的船是北海與什剎海的小遊艇。我和我所"領導"的共青團員們常常在那裏過團日,划船。我覺得我划船的技術很不錯,可以轉硬彎,可以兩手同時劃,兩手交錯劃,可以兩衹槳劃一個方向,也可以劃相反方向。
  去過南方的同志譏笑北海的遊船是"瓜皮小艇",我聽了很不服氣。瓜皮小艇又怎麽樣呢,我們想着全中國,想着世界革命。
  我的歌聲飛過海洋,
  愛人啊你別悲傷,
  國傢派我們到大海上,
  要掀起驚天風浪。
  這是一首蘇聯歌,共青團員們愛唱的。我們不再唱"海風使我憂,波浪使我愁"了,我們是將要掀起驚天巨浪的一代。
  後來瓜皮小艇翻了船,果然衹不過是瓜皮小艇。後來我來到了瀚海。沙漠之船的稱號也是有的,那是指駱駝。新中國的瀚海裏不僅有駱駝,也有牛車、馬車、火車、汽車。不僅火車是可以連夜移動的,在新疆,汽車也有時連夜開,開到午夜兩點半鐘,司機纍極了,便跳下汽車,躺在沙石戈壁上,攤開四肢,睡到天發亮,再開。當然,那是夏天。我乘過這樣的車,如船在瀚海上漂遊。
  直到八十年代,我纔和海上的、河上的,也包括陸上的(車)和天上的(飛機)船們結下了不解之緣。那時候,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條大船,已經行駛在新的廣阔得多也平穩坦蕩得多的航道上了。
  最難忘的是南海之旅,救生艇、運輸艇、炮艇、獵潛艇和魚雷快艇,我們和海軍同志一起站立在指揮臺上,高唱着劉邦的《大風歌》,劈開紫緞一樣閃閃發光的南海海面,在海鷗和飛魚的包圍之中,在迎風招展的八一軍旗的感召之下,環繞着南海與西沙諸島,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航行。暈船要什麽緊?嘔吐要什麽緊?大風大浪四十五度搖蕩要什麽緊?那纔是愛國男兒的滾燙的生命之船,熱血之船,乘風破浪的必勝之船。人站在這樣的船上,全中國裝在這樣的船上的人的心裏。
  晚一點了麽?在我將近五十歲的時候,我開始懂得了不像夢幻中的船那樣脆弱、不像公園裏的船那樣旖旎和小巧、不像沙漠裏的船那樣拙笨和緩慢的另外一種船,巨大、堅強、英勇,踏長風、奔大海,勇敢而又沉着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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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搬傢的經歷第14節:清明的心弦第15節:喜歡雨第16節:周揚的目光
第17節:張潔的頂撞第18節:交通工具船第19節:驚天巨浪的一代第20節:搖沫
第21節:鱗與爪第22節:俄羅斯八日第23節:宇宙飯店第24節: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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