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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评传 》 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 》
教翻譯課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人們多年來把我歸入“紅學家”科目中,我衹好“呼牛呼馬”皆應之,心裏並不喜歡,有時 還很“反感”。實際我的“出身”是翻譯課教師。
這段歷史是從1949到1954年這段時間的事,分為兩階段:前段是在燕京大學西語係,做趙蘿 蕤 教授(Prof. Lucy Chao)的課堂及改捲的助教;後段是在華西、四川兩大學的外文係任翻譯 課(三、四年級專修課)的講師(放棄了升副教授的條件,回京當古典文學的編輯,那時還沒 産生“編審”的職稱等級)。加上從高中時自己練習中英互譯,因此,也積有一些經驗。
在翻譯界,似乎最常聽說的問題就是“直譯”與“意譯”的仁智之歧論,似乎迄無一個較為 合理而大傢認同的結果,仍然是各行其“是”(事)。
再一個似已“陳舊”了的話題,也難盡行忘掉,即“信、達、雅”三大準則。
我不揣謭陋,在此發一點兒拙論,以供研者思議參采。
翻譯是個大難題。它的任務是解决語文“矛盾”,而這種矛盾貌似語文“互換”,實則處處 涉及不同民族歷史文化的最深層的差異,精神活動的不同感受與表達。樂觀者以為有了翻譯 萬事大吉;悲觀者則十分“痛苦”——甚至懷有根本否定可譯的主張,有點兒“潑冷水”的 味道。
我總提醒同學說:莫忘鳩摩羅什的幾句名言,好好思索一下。
鳩氏(Kumārajīva)是位偉大的佛經譯傢,釋典中的基本一經《金剛經》,即他 所譯。他雖貢 獻巨大,可是他實在是一個極端悲觀論者,筆下不能不譯,心裏卻徹底消極:翻譯本是不可 能的事!
證據就是他說的:將梵文譯為秦言(即華語,因他是後秦時來東土的高僧),“如嚼飯哺人 ,不惟失味,且令人嘔噦!”
這話可謂太不“客氣”——也“厲害”極了!
他的深刻感受是:梵文之美,本無法傳譯,一經變為華文,就如將嚼過的飯吐出來再喂人, 不但盡失飯餚之美味,反而讓人反胃嘔吐——那“滋味”太難受了!
我雖不懂梵文,卻深信此理,服膺他的名言——把翻譯根本取消,人類將無法交流,所以還 是十分必要的手段,但我總以為日常生活、一般文字、簡單事實,可靠翻譯傳達交通瞭解。 至於文采、智慧、高層哲理、微詞妙緒……那靠翻譯是無能為力的,這是事實,並非什 麽樂 觀悲觀的看法問題。(這很像莊子所喻的庖丁、輪扁,其精微處非言辭所能傳達,道理相似 。)
然後再說說直譯、意譯的分歧之見。
若依拙愚見而言,世上本無所謂“直譯”的事情,不過是個設想名目罷了。
你若不信,我可舉例為證:
I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me. 衹能譯作“那與我不相幹”,而不能是“它沒有事可與我 做”——因為這“不像話”,沒人懂,可這正是所謂“直譯”。
我在燕大時,必修一門自然科學課,我就選了地質學 geology。教師是位美國老者,他每次 講完下課時,必說一句 That'll do for today! 我常學他的美國英語,逗 得同班兩三個俄 國學生大笑。此語若“直譯”,應該是“那將會做為了今天”,你可知這是什麽怪話?當然 要譯為“今兒就這麽着行了”。
最簡單地講,我們的“大”風“大”雨,在英國人衹能譯為 strong wind 與 heavy rain, 那個“大”是不能采用 big 或 great之類的。可見哪兒會有一個真的“直譯”存在?
說到根兒上,真夠個翻譯者,必須先做到精通 所譯雙方語文, “知己知彼” 纔行,不然靠查 詞典找“對應字”,生造一些不倫不類、不三不四的“文句”,便膽敢譯“世界名著”,結 果不但糟蹋了名著,也污染了純正美好的中華語文。
我教了三年翻譯課,頗受歡迎,憑的是什麽呢?一是有自己的體會——提升為“理論”;二 是廣覽他人實踐的得失利病;三是自己獨創的教授方法——也許可以稱之為“教學藝術”。
上文舉鳩摩羅什的名言,其實若再追根究柢,還得問一問:鳩氏高贊梵文,以為譯後之華言 盡失原味,那麽鳩氏的梵文造詣可以不疑了,但他的華文,水平又如何呢?能盡得其真“味 ”嗎?竊以 為怕不敢估量過高——從今天來說公道話,那他了不起,但他能與馬、班、韓、柳、歐、 ……相比無愧嗎?他所譯釋典,並無文采可言,也不過粗達大意而已。
所以,我勸學譯之人,務必先精雙方語文,不可以“換字技術”來對待這門文化工作。
其實,昔賢提出的“信、達、雅”三條準則,也還是精深體會(包括實踐)了雙方語文以後的 “結論”性主張,否則他又從何而談起什麽是信是達是雅呢?
提起信、達、雅,我看大可與“真、善、美”三條相為對應。
何以言之?
信,信實,不走樣,不扭麯,不變味,非他,即“真”是矣。難道不對嗎?
達,傳譯表出了原文原義,而不浮光掠影,不隔靴搔癢,不似是實非,還不就是“善” 於譯事的功力成就嗎?不然何以為“善”?
雅,不必“過敏”,以為這就是指之乎者也,經書典册;雅,就是文辭功夫,有修養造詣 ,不僅“可讀”,而且令人有審美享受,不粗陋,不庸俗,不鄙野,不市井味,不流氓味, 這就是雅,豈有他哉?
看來,人傢這三條,提得大有道理,用不着蓄疑問難。
“信”,老子的主張:“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那“美”指粉飾造作的假象。)
達,孔子的主張:“辭:達而已矣。”
這都是翻譯的核心要害。
此即我教課的“理論”、“指導思想”。
但我最受歡迎的,還是獨創授課方法。這個方法始於在燕大西語係做“助教”(不是正式編 製上的名稱,是當時趙教授瞭解我的能力,特邀我做她的“助手”,卻專門代課、改捲、講 授)。
我獨創的方法是什麽樣子?簡敘可資思索討論——
說“獨創”,並不虛誑;但也得自先例之濫觴給我啓發,不能說成“天下之美盡在於己”; 然又畢竟由我纔發展了它,正式使用了它,而且獲得很大成功。
這個方法是:
第一步,精選一篇(或幾段)原文,其中含有幾處具有代表性的難點需要解决。此即針對性、 目的性。
第二步,此原文最好是名著,且有兩傢以上的譯文,足供比較評議。一並連原文打印發給學 生。
第三步,預計睏難點,指出來,提醒在何處須特別用心。所發參考譯文之得失盡量細究,自 立主張,不許照抄,另譯自己的文字。
就衹這樣。
但收齊捲子,要仔細批註,而且要將良例與劣例分類搜輯,每類又分上中下等級——這方是 教材!
我帶着這種教材——“不成文法”、“非教條”、“從群衆中來、到群衆中去”的最紮實、 最鮮活的教材而走上講臺時,總是精神奕奕,談笑融融。散發批註後的譯捲之後,等同學們 爭看自己的“成敗”擡眼望我發話時,我就先作說明:此次預料的要點有幾,而出乎預料的 、同學們自己“發現”的要害點又有幾,後者尤有意義。然後就逐一舉示諸捲中的優勝劣敗 的不同實例;而且我的講授有兩大特別受到歡迎的做法:一是一定講清楚我為何評某例為最 優、次優、平常(過得去)、有毛病、弄錯了、失敗了……種種“等級”例句的具體理由 ,包 括語文以至所涉及到的歷史、百科常識諸般文化問題,並指出勝者的用心用功的緣由實詣。 二 是好例句都揭示姓名,以為表彰鼓勵,水平差的、敗者則不提是誰的捲子,避免損害“面子 ”與情緒。
這麽一來,同學們可樂極了,高興得紛紛來找我談話訴說心情。他們一致的熱烈反響是:
一、我們從來沒有聽過這麽好的課;
二、不但講授生動活躍,而且這種方法是太新鮮了——過去是老師把他的譯文寫在黑板上, 讓照抄,說那“最好”;也不講理由何以好,何以不好;
三、您評的等級和理由,我們都心悅誠服,許多是洞開茅塞,啓發性極大;
四、這種活法,與死教條正對立,我們衷心擁護。
總結幾句是什麽呢?
我的方法是科學的。我反對“填鴨”“灌輸”式及一切死法;我的目的是調動學生自己的積 極性,包括興趣、理解、獨立思考、用心鑽研,而不是教師拿出一個“定本”,自以為佳 (教師一己的智能,未必句句勝過學生)。
學生們全體個個都真的“動”起來了。譯捲一次比一次提高。
我的教學獨創法是成功的,在全校引起巨大影響,但也出了“麻煩”——另班學生不願聽課 ,要求到我班來,這也“得罪”了人。
詩曰:
嚼飯奇言最可驚,達真昭信會文情。
登堂授業當年事,死法先生享萬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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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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