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史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 第十章 問鼎中原(B.C.607—B.C.590)      瀟水 Xiao Shui

  (一)
  公元前七世紀下葉,重耳死後,子孫晉靈公、晉成公、晉景公年間,晉國霸業中衰。那麽,這個中衰時期,春秋的霸主又是誰呢。讓我們把目光投嚮南方江漢流域。
  公元前613年(晉靈公九年),江漢流域的楚莊王芈侶,以聲色冶遊的方式登上了爸爸傳給他的寶座。作為楚穆王(商臣)的兒子,楚成王的孫子,楚莊王不但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反倒裝了三年孫子。權臣“鬥越椒”,鬥越椒包攬了楚國的內政外務。
  楚成王時年九歲,雖然號稱大王,仍然不過是一些元老貴族手裏的牌。他的貴族叔叔“令尹子元”,把持着朝政,九歲的小孩楚成王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按理說,楚國一直強化王權,推行縣製,抑製分封,並用“覆軍殺將”這樣的苛法控製擔任朝臣的各卿大夫傢族,不應該出現權臣“鬥越椒”壓蓋楚莊王的後果埃是的,楚國相對北方諸侯來講,君權算是強的。但一個國君不可能管理好諾大的楚國,楚王必須藉助自己的副手,也就是令尹來管理國傢。令尹相當於後來皇權社會的宰相。宰相是很容易分掉皇帝的大權,後來的皇權社會摸索了很久,皇帝們纔搞出了製約宰相的一係列辦法,譬如不許同一傢族世襲宰相,用建官牽製宰相。但是,楚國的十一位歷任令尹中,有八個,都是來自同一個傢族的,這個傢族名叫“若敖傢族”。這就使得若敖傢族成為堪於楚王族分庭抗禮的望族。
  從最早的猛將屈瑕,到後來的令尹子文,以及令尹子玉,現任令尹“鬥越椒”,都是若敖傢族的。可以說楚國的江山,有一半是若敖氏打下來的。若敖傢族為楚國的締造和擴張,立過恢弘的功勳。歷代楚王也很寵愛他們,把大塊的新占區賜給他們。於是若敖傢族不但封邑廣大,還自有軍隊(子玉就曾拉着自己的傢族部隊上了城濮之戰戰場)。發展到了楚莊王繼位初期,若敖傢族已經兵強馬壯,不服管教。
  相比之下,楚王族卻在衰弱。有一次若敖傢族和另外兩個傢族拉起槍桿子互相打,可憐的小楚莊王衹夠資格做旁觀者,甚至一度被若敖氏綁架,像小雞那樣被劫持出城,等到若敖傢族戰勝另兩傢族之後,纔得以歸位。可憐的小楚莊王雖然名為大王,實為傀儡,弄不好就會被若敖傢族的人把他廢掉。
  於是,楚莊王上臺後的主要職責,就剩負責喝酒和聽音樂了。他不聽國政,日夜作樂,花了三年的時間,坐在鐘鼓齊鳴、竽瑟狂作的宮殿上,摟着進口的外國美女,欣賞各種樂器紛然雜奏,一片轟鳴,非常過癮。他暈乎乎地痛飲着美酒說:“寡人過得好爽啊!有誰敢進諫者,死無赦1
  可是大臣們忍不住還是想勸勸他。伍舉——即伍子胥的爺爺,跑到殿上說:“我看見有衹鳥,停於高阜,三年不鳴。這鳥怎麽這麽奇怪啊,占着樹枝兒不拉屎1
  楚莊王左抱鄭姬,右抱越女,從鐘鼓間探出腦袋,回答說:“這個鳥的情況我知道。此鳥三年不飛,一飛衝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1伍舉磕了個頭:“大王英明1,高高興興下去了。
  然而楚莊王照喝無誤。
  這就是成語“一鳴驚人”的出處,還被不識字的小燕子還珠格格念做“一鳥駡人”。
  精神分析鼻祖弗洛伊德大師認為,男人們做事的動機除了性衝動,就是“渴望偉大”了。伍舉的話正從偉大入手,激勵楚莊王。楚莊王也渴望偉大,但他另有苦衷。他上臺日淺,年紀又輕,力量又孤,面對國內實力派的若敖傢族根本不敢作聲。若敖傢族武力如日中天,跺一跺腳,楚國就要亂顫。可憐的小楚衹能躲在酒杯中,像小雞躲在蛋殼裏,靠酒精和美女麻醉自己,像那個歌唱得那樣“總是弱不禁風一幅孬種的樣子”。但是,喝酒歸喝酒,聽音樂歸聽音樂,小楚兩眼雪亮,心知肚明,偷偷尋找心腹人。
  他打獵的時候,看到有人刺了虎豹,就說:“吾以是知其勇也”,看到有人把獵物均分,就說:“吾知其仁也。”三年的末期,又有人瞪着血紅的眼珠子冒死進諫,逼楚莊王振作起來。這位王纔猶猶豫豫地答應試一試了。
  然而這個倒黴的傢夥剛要發奮圖強,楚國卻發生了大饑荒。戎族乘機攻擊其西南境,貫穿楚國縱深,一直紮到湖北北部的房縣。另一部戎族則攻打楚東南邊境,進逼陽丘,侵入湖北枝江。同時,麋國人與百濮人也搶占枝江一帶,緊逼一百公裏以外的郢都。庸國人又在湖北西北的竹山揭竿而起。楚國四境皆警,蠻族合聚鬧騰,形勢非常嚴峻。楚國北方靠近“巴爾幹”的申、息兩縣,北門都不敢打開,生怕中原諸侯乘機破楚。
  這些製造混亂的戎族、百濮什麽的,在楚國人眼裏,是更落後的“群蠻”,由於楚國的強大而被壓製在西南一隅(後稱西南夷)。楚莊王很好地利用了這些個西南夷興風作浪的時機,他以抵禦外敵為名接觸兵權,像現在的小布什那樣,壓製住國內的矛盾和各傢族勢力的不同聲音,獲得戰時的獨裁。一般來講,有外敵入侵的時候,國人和各方面勢力,都會更遷就國君,傾嚮賦予國君更大的權限。
  楚莊王說服了逃跑派,首先攻擊庸國人,與庸兵接戰七次,次次都假意敗走。庸人驕傲,孤軍冒進。楚莊王分兩隊夾擊,在秦國人和巴人的配合下滅掉庸國。其他各地的戎族和百濮幫閑叛亂份子,見勢不好,一哄而散。
  通過這次用兵,楚莊王抓到了一些軍權,可以同囂張的若敖傢族分庭抗禮了。回到國都的楚莊王從戎車上跳下,明顯地比以前曬黑了。這個曾經躲在蛋殼裏的小雞,他伸了一個懶腰,對着天空喊道:“哈哈——我要打鳴啦兮1
  於是楚莊王進行快刀斬亂麻的一番改革,對陰雲密佈的楚國天空進行大清洗,誅殺一百多人,任用一百多人,遍布朝野上下的豪族悍將都換成了乖乖虎——把他討厭的人,都換成了他喜歡的人。
  楚莊王喜歡了,若敖氏卻不喜歡了。若敖氏傢族的掌門人——令尹“鬥越椒”見勢不妙,也猛烈反擊,刺殺了楚莊王任命的重臣“蒍賈”(是孫叔敖的爹)。但是,這並沒有嚇倒楚莊王,他繼續毫不留情地翦除若敖傢族勢力。
  鬥越椒自覺境遇可危。先人的偉大與莊王的猜疑,終於使他邁出了挺而走險的一步,公開叛亂,帶領彪悍的若敖氏武裝,進攻與之不共戴天的年輕楚莊王。
  鑒於若敖氏的傢族部隊都是精銳,久經沙場,聲勢浩大,楚莊王被迫采取妥協的辦法,說把我王族裏面幾個有面子的人,送到你們若敖傢族當人質,咱們兩下罷手,好嗎?
  但鬥越椒冷笑着拒絶了。鬥越椒即使不是個驕狂已極的人,也不會到這時候再和談了,和談就不怕秋後算帳嗎?還是打吧。讓機關槍和大炮去辯論吧。楚莊王遂與叛亂的令尹“鬥越椒”軍展開激戰。
  楚莊王的戰車上,載着戰鼓,他立於鼓旁,親自舉棰,擂動戰鼓。鬥越椒從正前方,嚮着楚莊王連射兩枚重箭,疾勁有力。第一隻箭穿過楚莊王的兩匹轅馬的馬耳正中間,疾行劃過跪坐的駕駛員頭頂,透破鼓架,鐺地一聲鑿在戰鼓後邊的銅鉦上,激濺起的火花,都抱在擊鼓的楚莊王的胸前。第二枝箭隨後跟到,經過馬頭車轅,直奔楚莊王面門,緊貼着他的腦頂,穿破頭頂傘蓋的中心骨架,使傘蓋“咯喳”一聲像一個大人頭,歪栽下來,蓋住楚莊王。保鏢們大為驚恐,兩邊士卒變色,楚莊王左右戰車開始後退,總體陣形波動,眼看就要演成潰敗。
  楚莊王爬出蓋子,擦着脖子上的冷汗,檢查自己的腦袋還在之後,急中生智,大喊:“先君楚文王攻滅息國的時候,曾經得到三支利箭,鬥越椒偷走兩支,現在全射完啦,大傢不要害怕。重新給我上兮——”
  王軍聽見楚莊王還活着,而且敵人的核武器已經用完了,陣腳方纔略微穩定。楚莊王猛擂戰鼓,王軍奮勇進擊,終於殺潰叛軍。
  這都是史書上的真實記載,鬥越椒發出的那兩枚超級重箭,鐺地一聲把銅鉦敲起多高,那銅鉦的回響,透過史書,仍然縈繞在二千四百年後我們的耳邊。
  鬥越椒戰敗,他的一傢老小及旁門親戚全被滅了族。也就是說,整個若敖氏傢族被滅了。這一積纍了幾百年的龐大傢族,絶戶了。若敖氏的先人們在天上流浪,沒了後人從地面上祭祀之,就都成了餓鬼。“若敖之鬼”這個詞就是打這來的。專指沒有後代的老光棍的意思。可以這樣造句:中國再照這樣破壞環境下去,子孫們早晚得死光光,我們都得成為若敖之鬼。
  關於這段平叛戰鬥,明朝的話本小說裏另有一番描繪,除了“催馬來戰,敵將通名”的那一套並不符合春秋車戰的評書打法以外,話本藝人還讓楚莊王手下的小將養由基,和鬥越椒,進行了單挑,隔河比試箭法。
  單挑,即一員大將單對一員大將,是《三國演義》裏那種“陣上鏖戰貔貅將,陣下搖旗鴉雀兵”的打法,而不是在中軍指揮全常古代戰爭即使真有單挑,也屈指可數,關羽萬敵叢中取顔良首級,算是有史可稽的單挑,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按話本藝人的安排,養由基和鬥越椒約定,隔河互相對射三箭,“躲的不是好漢”。
  鬥越椒第一箭射過去,養由基用弓輕輕一撥,那支箭掉在河裏。接着第二支箭又來,養由基身子一蹲,箭從頭頂擦過去。鬥越椒嚷:“不許蹲,不許蹲1養由基說:“好!這回我就不蹲。”說完第三枝箭就來,養由基不慌不忙,用評書裏常見的那種套路,張嘴一口咬住來箭,取出來搭在弦上,嘣地一聲射回去,正中鬥越椒的腦門子。
  春秋第一神射手養由基由此一箭定乾坤,換取了“養一箭”的外號。
  養由基的箭法據說感天動地,連動物界都知道。傳說楚國曾有一個白色的神猿,楚國善射的人沒有一個能射中它。楚莊王就請養由基去射,沒等射呢,老猿先就哭了——它都知道小養射技如神。果然一箭出去,白猿應聲墜落。
  另據《呂氏春秋》說,養由基也曾射過石頭,箭羽沒入石中,簡直難以置信。李廣射石頭的故事,估計是司馬遷或者當時李廣的fans們根據《呂氏春秋》此事而抄襲捏造的。
  (二)
  公元前606年,楚莊王看見國內初定,就驅師北嚮1200裏,遠征陸渾戎人(距洛陽不到一百公裏,在嵩山少林寺那一帶,現有陸渾水庫)。楚莊王把陸渾戎人壓成齏粉以後,大兵直接威脅洛陽。
  年輕人的好奇心使楚莊王很想摸摸老周天子那摸不得的屁股,何況自己的勝利之師離洛陽已是那麽近了,簡直扒上墻頭就可以看見老周在屋子裏哆嗦。於是,楚莊王把隊伍開拔過洛河,到洛陽近郊,檢閱三軍,展示自己的肱二頭跡
  周定王慌了——這時的周天子沒錢沒兵沒權,地位已經降得跟聯合國秘書長差不多了,他派大夫王孫滿出去看看。王孫滿就是21年前崤戰時候,從門縫裏觀秦兵,判斷秦兵“無禮而脫,必敗”的那個聰明孩子。現已長大成人。伶牙俐齒的王孫滿來到楚莊王軍裏。
  楚莊王問:“我知道大禹從前鑄了九鼎,三代相傳,是你們洛陽城裏的鎮國之寶。我們楚國也有鼎兮,但不知你們的鼎兮有多大,有多重?”
  好哇,這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詢問鼎之輕重大小,說白了就是窺伺國器,野心不可告人,大逆不道。但是楚莊王心想,齊桓公早死了,宋襄公早死了,晉文公早死了,秦穆公也死了,四大霸主都死了,多麽好的時機,天下還有誰堪與我爭鋒。楚莊王此時取天下如同拾起一隻草芥,鼎有什麽不可以問的?
  但王孫滿回答說:“我們大周朝所看中的,是德行,而不是鼎。從前,大禹的夏朝很有德,於是諸侯進貢青銅,鑄成九鼎,象徵九州,上面有鬼神風物,保佑子民不受魑魅魍魎的迫害。夏朝末年,夏桀昏庸,失去了德,於是鼎遷到商人手裏,保佑了商朝六百年宗祀。商紂暴虐,鼎遷於我大周。周成王占卜得知,上天保佑我們要傳三十代周王,七百年基業。現在周德雖衰,但天命未改。鼎之輕重,你們是不可以問的。”一席綿中帶刺的話,把楚莊王說得自討沒趣。
  實際上,這尊貴無比的九鼎,國寶中的國寶,四個世紀後,在被稱為“羞愧之王”的周赧王手裏,被陸續變賣。他是為了維持窮睏的政府,不得不嚮商人藉債(成語“債臺高築”就是說這位王呢——他被逼急了,就逃到臺子上躲債)。據說他悄悄把九鼎熔化,改鑄做成銅錢還商人的債。等大周朝被秦王滅掉時,九鼎已賣了個淨光。
  這就是楚莊王“飲馬黃河、問鼎洛水”的故事。作為長江流域的人,能飲馬黃河,也是很了不起的。大約相當於成吉思汗打到萊茵河邊上去飲馬吧。
  楚莊王問完鼎之後,帶着自己的悍兵強將,押着陸渾俘虜以及成串的耳朵,在中原碧樹青青的美好原野上,回奔自己統治的疆土廣大的楚國。
  一路上,楚莊王還在想着問鼎受挫的事。他心裏悻悻地說:“哼,你們的九鼎有什麽了不起,我們大楚國的長戟,折下戟的小枝,合熔起來,也夠鑄成你那九鼎兮。”
  附註:楚莊王提到的長戟,是春秋最流行也最具殺傷力的青銅兵器。它是矛和戈的雜交産物。春秋時候的矛,長度接近3米,到戰國時代更達到4米。矛頭的樣子,大傢都知道,類似體育課上的標槍。如果在矛頭的基部,再橫鑄出一枝去,那就是戟了,呈“卜”字形,具有勾啄與直刺兩種功能,其實是合併了矛和戈的兩種功能(戈的樣子是象一把鐮刀,可以啄你的腦袋,矛是紮你的肚子。哈哈,對不起,不紮)。楚莊王說要鑄鼎,就是利用這些戟的橫枝(小枝)。
  總之,戟是戈矛聯裝的兵器,既可以衝刺,又可以勾殺,是當時最厲害的傢夥。戰車兵的戟長,步兵的戟短。戟一直是車戰的主要武器。騎兵興起後,青銅戟又成為步騎兵的利器。河北省藁城出土物中,有一件戈和矛聯裝在一個木柄上的長兵器,是最古老的戟,那其實是簡單地把戈和矛捆綁在一起的玩意兒。西周以後纔出現了整體鑄造的戟,有些戟甚至還在長柄上橫着聯裝了兩件或三件戈頭,等於是一個矛尖,橫着自上往下有三個橫枝,橫枝可以啄,可以鈎,比如去鈎人柔軟的脖子。
  戰國末年,隨着冶鐵技術的不斷發展,鐵戟誕生了。由於鐵的質地比青銅堅韌,鑄成的戟刺尖銳細長,也更好看,逐漸取代了青銅戟。西漢時,戟已成為軍隊主要裝備。曹操帳下第一勇將典韋,就是使用一雙短戟,重八十斤,叫做手戟,可用於投擲。呂布也是用戟,轅門射戟的故事,就是呂布把他的方天畫戟插在營門,跟袁術的部將打賭,一箭射去,正中戟的小枝(即旁側的橫枝)。於是解了袁術的圍兵。
  隨着盔甲質量的提高和劈砍類武器的流行,戟最後慢慢不時興了。戟後來的命運,是做成木頭的,樣子也花哨,舉着,當宮廷和軍隊的儀仗了,歐洲也是這樣。
  但是,如今美國人的警棍仍是戟形的,而且用途多樣。曾經有過一位警察巡邏時候,用警棍伸到餅店的櫥窗裏面,拿警棍上橫生的小枝,挑出一個多納圈(Donut)來吃——那個戟枝正好可以穿進多納圈的中心洞子。不料這事被餅店的攝相機錄下來了,這警察為偷一個餅而丟了飯碗。
  最近看新浪新聞,河北定州發生村民遭二百暴徒襲擊的事,四人致死。暴徒還“自製了一種長短不等的鋼管,一端磨尖,管側焊有鐮刀”雲雲——這,不就是戟嗎,今人跟古人一也。哈哈。
  (三)
  商代和周代的人比現在慘,那時候一天衹吃兩頓飯。大約在早上7點到9點中間吃一頓豐盛的早餐,叫大食。下午3點至5點吃簡單的午餐,叫小食。此後,太陽下山就睡覺了,跟現在的農村一樣(當然,現在的農村也不這樣了,晚上還要搓麻呢)。總之當時沒有晚餐。這主要是因為當時燈不多,沒法晚上吃飯。硬去晚上摸黑吃飯,很難受,是瞎吃。
  出考古上看,到了春秋末年,油燈的燈具纔開始多起來。春秋末年,鐵器的使用,提高了生産效率,人們晚上也有活幹了——技術進步反倒使人更加忙碌了。因為晚上要工作,所以點燈就頻繁了,而且幹活需要體力,也就要吃晚飯了。每天吃到三餐了。
  但是楚莊王是在春秋中期,晚餐還不普遍,喝酒也是白天喝,夜裏不喝,這主要是由於商紂王喝酒而亡國,所以大聖人周公發佈禁酒令,喝酒不許乘夜。
  楚莊王滅掉了若敖氏,又問鼎了中原,非常高興,於是大擺慶功酒,慶祝自己開始打鳴。那時的酒主要是黍子釀造的,因為沒有蒸餾技術,所以酒精度數也不高,還容易變酸,一次必須使勁喝(否則剩下的就都浪費了),直到喝得酩酊大醉。
  楚莊王因此要求大傢使勁喝,敞開了喝,往醉裏喝。君臣們一直喝到點燈時分,天都黑了。
  當時的燈,雖然沒有電,但外形滿漂亮的。燈油都是植物油,味道很香,純天然,無污染,“蘭膏明燭”一詞說明燈油中還有香料呢,清香如蘭,十分養鼻。在燈火搖曳時刻,衆人聞着燈油香以及酒香,個個喝得肚子爆炸,酩酊大醉。(古人也有古人的快樂埃)
  楚莊王大樂,為了表示對臣屬們的感激,他專門請出禮儀小姐——自己的小妾許姬,親手為大夫們把盞。
  “哇塞,更好了!Welcome1
  衹見這個許姬,五官秀美,身材苗條,肌如凝脂,腰似春柳,是楚後宮裏第一美人。晚宴的燭光,把本來就令人消魂的許姬照得更加嫵媚。斟酒的她來回穿梭於燭光暗影之中,恍若仙女下凡。紅酥手,黃藤酒,許姬的纖纖細手,許姬的淡淡體香,幾乎令人不能把持。
  突然颳起一陣大風——秋天傍晚的風啊,難道也這麽多情*—把宴會上的燭火全部吹滅了。哇,可得着機會了,一個飽受撩撥的醉漢在暗地裏一把扯住許姬的纖纖細手。許姬卻是個練傢子,熟練女子防身術,一招“燕子八翻翅”,反手揪掉那人帽子上的纓絡,然後輕移“凌波微步”,來到楚莊王面前報告:“報告!有人非禮臣妾1
  宮人正在重新點燈,楚莊王說:“不要點,同志們,黑着燈喝酒舒坦,都不要點燈。並且,請各位把帽子上的纓絡摘下來,咱們都絶了纓痛飲。”——這就是後來搬上戲臺的《絶纓宴》。大夥於是黑着燈喝酒,跟現在酒吧裏一樣,偷快地喝酒,其樂無比!
  事後,許姬出於女權主義立場,責問莊王為什麽不揪出那個流氓示衆,以便嚴肅君臣之禮,端正男女之別。
  楚莊王笑着說:“按規定,喝酒不能過量,也不能沒日沒夜。但我讓群臣可勁濫飲,出了事,不是他們的責任,是我的責任。我怎麽能懲罰他們呢?怎麽能傷國士之心兮?”楚莊王真是讓人佩服啊,宜其霸也。莊子說:“君子不為苛察。”大約就是說楚莊王吧。用人不要求全責備、不要計較人才的小節微瑕。後來的西晉時期,建安七子中有一個人,因為該磕頭的時候沒磕頭,仰臉偷看了一下曹丕的媳婦,結果被免職。唉,世道人心的變化真是有雲泥之分埃
  而那個調戲許姬的將官,膽大包天,名叫“唐狡”——是我知道的第一個姓唐的人(姓唐的註意啦)。唐狡在後來的攻鄭戰役中,出效死力,所嚮披靡,扭轉了楚軍被動的戰局,報效了楚莊王當初“絶纓會”饒他不死的恩遇。
  比起“大耳賊”劉備摔阿鬥的收買人心,楚莊王“絶纓”的這一招來的怎麽樣呢?我覺得莊王襟魄更出於自然。當然,刻薄的人會說,莊王再大方點,幹脆把許姬給唐狡得了。
  (四)
  就在楚國人摘掉冠纓喝酒的那一年,同年的鄭國也在吃飯。
  鄭國的國君剛剛繼位,名字叫鄭靈公。是凡叫靈公的人,都是不得好死的。這個鄭靈公收到楚國人送來的一隻大鱉,請他吃,為了祝賀他當政。大鱉在那時候哪裏都有出産,但楚國的雲夢鱉,鱉體肥大,肉味鮮美,不含激素,是送禮的好品。
  有鱉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鄭靈公决定跟臣子們一起開開葷,用吃一頓的方式,慶祝一下新時代的來臨。
  大鱉,於是乎被請進了廚房裏。該怎麽庖製它呢?據說,原始人,直接把肉放在火上烤。但這很容易烤焦,所以就用泥巴塗抹包裹,然後再烤,香味全留在裏邊,一點都不浪費——就像現代的“叫花雞、紙包雞”那樣(二雞的吃法很有古風)。
  後來不用泥了,進化成往肉上澆油脂,以免烤糊了,又香又不糊。
  但是,對於鱉這種野生動物,烤不是辦法,最好是煮,營養和滋味一點都不流外人田。煮需要在鼎裏進行。鼎的樣子,我們都知道,就像鼎這個字本身寫得那樣。最早的鼎,帶有支腳,下邊可以容納柴禾,等於自己既是鍋又是竈。春秋以後,獨立的竈臺發達了,鼎的支腳就不必要了,或者支腳很短,可以把鼎直接坐在竈臺上(至於竈臺的樣子,兩千多年來沒什麽大變化,幾乎就是現在農傢還在沿用的那種)。
  鼎可以煮粥、煮肉、煮菜羹、煮鱉,真是個好東西。當然鼎也可以做得更大個,搬出去給老祖宗在天之靈煮肉吃——那就成了國傢神器了,鼎身雕飾上精美的竜紋、夔紋、鳥紋、象紋、饕餮紋,就是祭祀的寶鼎,也就是楚莊王在洛陽問的那個東西。
  鼎在廚房裏還有一個同僚,那就是架在另一臺竈上的甑。甑裏蒸着的是小米飯,和鼎不同的是,它底下有小孔,肚裏有屜布。甑架設在盛水的容器上,水的蒸氣可以透過小孔將米炊成飯。
  公元前605年,鄭國的御用廚房裏,咕咚咕咚地,大鱉放在鼎裏,愉快地煮着。旁邊,是它的同僚,蒸在甑裏的小米飯。這個大鱉確實不同凡鱉,它一邊被煮着,一邊把一種特殊的信號,散發到了鄭都城裏。許是接收到了這種信號,鄭國公子宋的食指,突然動了幾下,他根據以往經驗判斷,肯定要有好吃的啦。
  金庸大俠在《射雕英雄傳》裏說,老叫花洪七公看見黃蓉炒出的人間美味,就要“食指大動”。“食指大動”一詞的出典就在這裏。
  果然,公子宋的食指預兆準確,鄭靈公邀請大傢吃飯了。在盛大宴會上,臣子們登堂,圍圈坐好。堂下拐角的廚房裏,則坐着好幾衹鼎,鼎們愉快地吹着哨,裏邊煮着好些好吃的東西,依次有牛,有羊,當然,還有那衹沸騰大鱉,都煮爛成了所謂的羹了。《儀禮》上說,“大羹須熱”,意思就是說,肉羹應趁熱吃。鄭靈公的夥夫們七手八腳,把肉連同煮肉的鼎,用一根穿過鼎耳的杠子,從竈臺上挪下來,扛上堂,預備給貴人們吃。
  扛至堂上的鼎不衹一個。擺了好幾個鼎吃飯,這就是列鼎而食了。據說,“天子九鼎、諸侯七、卿大夫五、士三”——天子請客用九鼎,裏邊裝的食物以牛為首,其餘依次是羊、豕、魚、臘、腸胃、膚、鮮魚、鮮臘;諸侯國君用七鼎,衹有牛、羊、豕、魚、臘、腸胃、膚;卿大夫和士,自辦宴席的時候,當然就得胃口再小點。
  作為臣子,列鼎而食的時候,你不能直接伸嘴到鼎裏去吃,這倒不是因為它不合禮儀,而是因為那樣會燙壞舌頭。鄭靈公的僕人,會拿大銅勺子,一份份地把鼎裏的肉羹分給大傢,放在每個人面前。你高高興興地等着就行了。
  列鼎而食同時還要奏樂。在鐘鼓樂中,國君和大臣們圍着堂上的一圈案子坐好,和諧的音樂和着編鐘敲擊,伴隨着下巴有節奏的咀嚼,人生的幸福全部實現了。
  每人的案子上邊,還放着盛菜的籩豆,飲酒用的尊、爵,以及醬、醋、????、蜜等蘸肉用的調料盤碟。你別光顧吃肉,還要用用這些調料、蔬菜什麽的。那些蔬菜多是生的,營養沒破壞。
  那個時候的人有個性,吃飯直接拿手抓,跟現在的阿拉伯人差不多。吃菜和肉纔用筷子,以及雙齒或三齒的叉子,還有可切、可刺、可舀的匕——但吃米飯則直接用手抓。這是因為當時的主食小米飯顆粒鬆散,不團结,很難用筷子夾齲我國周代青銅鼎上的“饗”字(念“響”),樣子就是兩個人相跪對食,一個人伸手抓取盤中食物,這是當時抓食吃法的真實寫照。
  公子宋,可能是抓飯抓得有經驗了,食指産生了靈異功能,將有好東西吃時,就會自己彈動。
  最後一道好菜,大鱉,終於冒着熱氣,也裝在鼎裏擡上來了。食指大動的公子宋,哈哈直搓手,跟同僚們誇炫說:“怎麽樣,我說的沒錯吧,我手指一動,就要吃好東西啦。”
  但是,鄭靈公故意使壞(這個國君也真沒領導樣,太頑皮)。他故意讓僕人給大夥分鱉羹的時候,一人分一勺,偏偏分到了公子宋面前,鱉羹就分完了!
  鄭靈公哈哈大笑:“你說你手指頭靈,我看還是沒我靈!哈哈1(是啊,你靈,要麽你怎麽叫“鄭靈公”吶!)
  當衆出醜的公子宋騰一下子就站起來,滿臉通紅。他跳到裝鱉湯的大鼎旁邊,拿手指在鱉湯裏一抄,舉起來嘬了一口(“染指”一詞出處),然後氣囔囔地跑出去了。邊跑還邊嚷道:“我這不是吃了嗎?誰說我吃不到!1
  感謝公子宋,一天之內為我們創造了“食指大動”和“染指”兩個有趣的成語。都是用他的食指創造的。
  公子宋跑回傢以後,怕鄭靈王找他算帳。他染指鱉羹,不辭而別,都是無禮的舉動,類似先軫當着國君的面往席子上吐唾沫,屬於大逆不道,非常不給國君面子。公子宋越想越害怕,完了!鄭靈公肯定會找我的麻煩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先下手為強。他遂串聯了國傢執政官子傢,把鄭靈公給找機會刺殺了。唉,吃飯吃出人命來了。
  前兩天看網上消息,“中央社”報道,一個美國人研究了中國飲食,最後發現中國菜陰陽調和、水火既濟,有蒸、炒、煮、炸等做法,最講究五味調和。因此,這個老外認為,中餐對“本拉登”這種極端份子會有調和作用,對付恐怖份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建議他們多吃中國菜。哈哈。可是我們自己人還在吃着最調和的大羹而弒君呢。
  瀟水曰:公子宋為了吃鱉打架而弒君案,也影射出了,春秋時代的君權有多麽的不強化,卿大夫殺國君,好比宰雞。這固然是分封製導致卿大夫有土地財産而勢大欺君,也是由於孔子先生還沒給我們創出忠君思想的毒藥來麻痹臣僚。等有了儒傢思想橫行,大臣們都成了奴才,皇帝的權威纔建立起來。別說皇帝為了吃鱉這麽個小事捉弄大臣兩下,就是再大的污辱他也不會鬧的、不會反的,他衹是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罷了。然而在春秋時代,人們思想自由健康,質樸激烈,可殺而不可辱(為我們今天所敬仰),所以公子宋為了人格尊嚴而不惜鋌而走險,亦可嘆哉。春秋人個性張揚,珍惜個人尊嚴。“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這樣可恥的儒傢壞話,在清純美好的春秋時代,還沒有發明起來。
  另外,分鱉羹這件事情,也一方面說明了春秋時期實行的是分餐製。就象吃西餐一樣,一人一份,比較衛生。否則的話,不至於分到公子宋那裏就沒有鱉羹了。到了中國後代,纔改成大夥圍一個碟子吃飯的“伙食”,互相夾菜,鬧哄哄擠在一起。這種圍着圓桌合餐的難受制度,是宋朝以後纔有的事,是為了束縛個性,用合聚的大傢族來訓練人的忍耐美德的。善於忍耐了,也就服從大傢族,服從大傢族的尊長,服從君父,最終服從皇帝,從而根本想不起來造反犯上了。
  (五)
  又過了幾年,時光流轉入到公元前七世紀的末尾。舊一世紀的歷史煙雲,傢國興衰,都將翻作了永不重複的從前。
  這公元前七世紀的末尾是以妖嬈女郎夏姬的風流韻事作為絶響終麯的。
  春秋四大美女,依次是文薑、息媯、夏姬、西施。文薑天性活潑,搞死了魯桓公;息媯(桃花夫人)無限漂亮,搞亡了息國;夏姬妖嬈風流,搞死陳靈公,亡了陳國;西施不用說了,搞死了夫差,亡了吳國。所有這四大美女的共同特點是性感漂亮,而且每人都有兩個以上老公,每人都把一個國傢弄亡了,把一個以上國君搞死了。跟她們誰也甭想塌實過日子。
  現在要隆重推出春秋第三號美女——夏姬。她原産地鄭國,是鄭穆公之女,終生被風流韻事和緋聞纏繞,她具有息媯(桃花夫人)的美貌,更兼文薑的活潑,驪姬的狐媚,並且得到過異人的臨床教學,學會了一套“吸精導氣”“采陽補陰”的辦法(確實是臨“床”教的),所以人到三十多歲,依舊美豔嬌嫩宛若少女,皮膚細膩可親,容顔惹人憐惜——“面似海棠春月,目若朗星秋波,朱唇半吐櫻桃,眉似初舒楊柳”——明朝的古典色情小說就是這麽描寫她的。
  明朝古典色情小說,和同一時期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黃色手抄本,都是人類精神遺産的奇葩(念趴)。
  其中的明朝豔情小說《株林野史》,就是替夏姬“揚善”的一部黃書,裏邊很多這樣的好句子——“夏姬衹叫爽快,不覺直弄到四更以後,方纔收雲歇雨。”可以和《金瓶梅》媲美。欲知詳情,搜索網上明代豔情小說《株林野史》即可(少兒須在傢長指導下閱讀)。在明朝,夏姬和潘金蓮一樣出名(也許這不算是恭維)。
  如今,夏姬的名氣被淡忘了,我覺得很憤憤不平,很想做些宣傳,恢復她的名譽,或者準確地說,恢復她的“不名譽”。
  大體說講,夏姬本是鄭穆公的親女兒,是鄭國人,即上文吃鱉的鄭靈公先生的妹妹。作為國君的公女,她嫁到巴爾幹東南,嫁給了陳國夏邑的主宰大夫,當時她纔是破瓜年紀。(註:破瓜年紀是指16歲。“瓜”字剖開為兩個“八”,二八一十六歲。)
  夏邑是這個大夫的封邑,他領導着夏邑,乃市長一個級別的人物。夏姬也就跟着他姓夏。這也是夏姓的起源。年輕的夏姬和老夏結婚以後,朝朝相狎,夜夜歡淫,終於丈夫縱欲而死。具體細節這裏就不寫了,總之“被翻紅浪,帳擺流蘇”,折騰很厲害,把老公折騰死了——這是《株林野史》上的說法。當然夏大夫未必是這麽死的,這是小說傢言。但夏大夫死了,卻是真的。
  夏大夫死了以後,從此,夏姬閑着也是閑着,就跟陳國大夫孔寧私通,讓丫鬟引着,在床上迎接孔寧,倆人繼續“被翻紅浪,帳擺流蘇”。擺完以後,孔寧還要了一件她的性感內衣,揣在懷裏。
  孔寧後一日飲酒,嚮同僚“儀行父”炫耀夏姬的好處,身材窈窕,異樣風流,蛾眉鶯眼,交接起來,枉眉含嗔,非常歡暢,起合妙處難與君說。儀行父也是個酒色隊裏打鑼鼓的,聽得渾身骨酥,反問道:“但我聽說她已經三十多了,恐三月桃花,未免改色矣。”(註:北京三月桃花剛紅,但中原河南地區,熱得早,三月已敗矣。當時的節氣,都是按照中原河南的標準走的。)
  孔寧立刻闢謠:“夏姬熟諳房中之術,容顔鮮嫩,如十七八歲好女子一般。”儀行父聞言,沒有任何猶豫了,迫不及待也跑去找夏姬,沒費多大勁,也高高興興拿到了辦事紀念品——一條夏姬綉花內褲。
  倆人有美不敢自專,就一起上報領導,嚮國君陳靈公推薦“尤物”夏姬。陳靈公(也是個“靈”字的)也是個不正經的人,大喜,找了個藉口去夏姬傢民訪。夏姬盛裝迎候,嬌滴滴地像新鶯巧語,畢竟曾是鄭國國君之女,動止高雅,嬌美可羨。
  陳靈公視其容貌體態,真天仙一般,後官姬妾罕有其匹。陳靈公命夏姬除去大禮服,引着他到園中暢遊。夏姬於是改換一身淡妝,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別是一種雅緻。晚上,夏姬正在明燈獨坐,如有所待。忽然陳靈公鑽了進來,夏姬剛要嬌啼,被一把抱住,擁入床幔給夏姬脫去香汗衫,解去羅裙帶,衹覺夏姬肌膚柔膩,觸體欲融……後面衹好刪去若幹字了。
  最後,“民訪”工作完畢,陳靈公咧着嘴甜甜睡去了。醒來,夏姬也抽出自己的貼身汗衫,穿在陳靈公身上,說:“主公見到這個汗衫,就如同見妾本人了。”
  隨後,按史書記載,孔寧、儀行父、陳靈公這哥仨,每人一件,穿着夏姬贈的內衣,在朝堂上跳舞,亂蹦。大夫洩冶規諫:“要蹦回傢蹦去1被陳靈公殺死。
  從此,夏姬跟三人一同上床,“大戰群英”,非常快活。三位政府要員的腦子裏,再沒有一點兒治理國傢的意思了。
  夏姬作為一個著名的顛倒衆生的人間尤物,通過放浪的性關係一再顛覆東周的禮儀制度和中原的政府大員。夏姬的兒子氣不過了,於公元前598年,把陳靈公同志幹脆殺了(夏姬也是有兒子的,是她和從前的夏先生生的)。
  具體殺人的過程是這樣的,三個“群英”在夏姬傢裏飲酒,酒酣耳熱之後,陳靈公仗着官兒大,指着旁邊夏姬的兒子對儀行父說:“我看夏姬的兒子有點兒像你,莫不是你生的?”
  儀行父說:“他長得也像您埃”
  陳靈公剛要再說,孔寧從旁邊插嘴道:“主公,這事沒定論了,他的老子最多,是哪一個所生,已經搞不清了。”
  “哈哈——1三人拍掌大笑。
  夏姬的兒子聞言,心中羞惡,嘿嘿一笑,帶着幾個傢丁,吆喝一聲,衝到堂上就喊捉拿淫賊。
  陳靈公掀翻了案子往馬廄那邊跑,被埋伏在那裏的一支強弩發箭射死。
  這就是記載於《左傳》的發生於中原東南部地區陳國的桃色新聞弒君案。時間在公元前598年。
  在明朝人的這部豔情小說的末尾,又畫蛇添足地寫了儀行父和孔寧的結局:他倆被帶到了地獄的閻羅殿去——先秦時期還沒有佛教和地獄,但明朝人還是硬把先秦人拖到了地獄裏——儀行父和孔寧被明朝人拖到地獄裏以後,被閻王爺各打了四十大板,又拿鋼叉,插到油鍋裏,立刻烹死,直烹得腿兒直挺挺的,方纔了事。算是驗證了“因果報應”的大法。明朝人的精神生活,因此也獲得了和諧和圓滿。(真是健康的很啊!)——實際上,這倆人是逃亡去了楚國的,並沒有惡有惡報。
  夏姬的兒子敢殺國君,是因為當時還沒有儒傢的忠君思想來約束人。但是,國君是不能隨便亂殺的,即便在春秋時代君權柔弱,也不能隨便弒君。消息傳到楚國以後,楚莊王大喜。這麽長時間以來,有稱霸之心的楚莊王,一直在尋找一個敵人以建立和維持他楚國國際警察的身份,現在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了。楚莊王立刻約齊幾傢諸侯,聯合興兵北上干涉陳國內政——這樣打陳國既能竪立自己的國際警察形象,又能在這幾傢諸侯中建立自己的帶頭人霸主地位。
  楚莊王的諸侯聯軍,順利攻破陳城,進去之後,抓住夏姬的兒子,不由分說,就地正法,以正其弒君之罪。這位夏姬的兒子,殺死老媽的情夫陳靈公,屬於老百姓殺當官的,有理說不出去,最後被正法,也夠可憐的。
  楚莊王正法了夏姬的兒子,匡扶了陳國君的尊嚴,本來應該就此撤兵打道回府——就像美國推翻了伊拉剋獨裁政府,就應該立刻撤軍一樣。但是,楚莊王一時貪心發作,命令大兵呆在陳國不走,並且把陳國滅了,變成了楚國的一個縣——陳縣!
  這就不乖了。這就好像美國藉口阿富汗出現恐怖分子“拉登”,前去派兵徵剿,滅了拉登以後,順手把阿富汗變成美國的一個州一樣,說不出理去。楚國的大臣們,都前來祝賀,說滅陳是一大喜,唯獨申侯反對這麽做。申侯還講了一個“蹊田奪牛”的成語來加強自己的論點,他說:“如果一個人的牛,不慎從牛棚出去亂跑——這是很有可能的,牛有時候是很牛的。牛跑出去以後,去田野裏蹦迪斯科,踩壞了別人傢的幾顆莊稼。作為懲罰,對方田主把牛給沒收了。這個懲罰,是否有點過分,是不是顯出了田主的貪婪。大王您以討伐陳國的弒君犯為倡議,徵兵諸侯。諸侯雲從,協助您出兵,是因為您以義伐之。伐完之後,您自己卻占領了陳國,讓諸侯都知道您實是貪圖它的土地而來的,那您以後還怎麽號令天下諸侯?您還想讓諸侯奉您作霸主,還有戲嗎?”
  楚莊王聽了,立刻醒悟,下令給陳國復國。他找到陳靈公的太子,扶為國君即位。隨後楚軍撤出,圓滿完成了這次維和任務,為楚國提高了國際聲譽。申侯不愧有遠見卓識者也!
  孔子後來贊嘆此事說:“賢哉,楚莊王!輕千乘之國而重一言。”——看輕千乘之國陳國的土地利益而看重一言的真理。其實,楚莊王是看淡短期利益而看重長期利益。
  不但陳國的土地他不沾邊,楚莊王也沒有貪戀夏姬的美色,而是由組織上牽綫,把夏姬改嫁給了楚大夫“襄老”,後者沒一年就被她剋死了,犧牲在“邲之戰”的戰場上。
  夏姬就像曠野的玫瑰,用驕傲的花蕊,想擺脫四季的支配。而楚國人則正在拼命為了她而吃醋。楚大夫“巫臣”又被夏姬的美色弄得crazy了,而令尹“子反”也來爭風吃醋。巫臣腦子聰明,說:“您貴為令尹,搞這樣的女人工作,影響多不好埃”子反覺得有道理,於是把夏姬從自己宮裏放出來。巫臣立刻拐了夏姬,帶着夏姬,連自己的老婆孩子傢産都不要了,一起逃到了晉國。
  令尹子反氣得要命,把巫臣一傢老老小小,抄傢,滅族。
  夏姬以殘花敗柳之姿,還能使巫先生捨傢追隨,真牛。
  不管怎麽樣,夏姬可以稱得上亂世佳人了。他使我想到了同時期希臘的抒情王後薩福(約公元前612年出生,正是楚莊王三年不鳴的時候,長大後與夏姬同時代)。她是個歌頌愛情、自然的偉大女詩人,女同性戀者,有很多被當代大學生深愛的詩歌傳世。“女同性戀”的英文詞lesibian即來自薩福所生活並和她的美麗女伴群交的“勒斯波斯”小島。
  陳靈公、孔寧、儀行父三人活着的時候,經常開車,晚上到夏姬傢去,一風流就是一宿,次日早上纔走。老百姓們看不慣,就拍着手,編了個歌兒諷刺他們:“鬍為乎株林?從夏南!匪適株林,從夏南。駕我乘馬,說於株野。乘我乘駒,朝食於株1
  歌詞大意就是:
  株林在哪裏呀,
  株林在哪裏,
  株林是夏大夫的封地。
  那裏有鮮花呀,
  那裏有緑草,
  那裏還有三個穿着夏姬內衣的老賴皮。
  這首歌後來被收進《東周流行歌麯三百首》裏,也就是《詩經》一書裏,具體詩名叫做《株林》。從此“株林”就成了成人俱樂部或者色情聊天室的代名詞——難怪這本明朝黃色小說也叫做《株林野史》,呵呵。可惜現在瀋陽人不懂,他們大東區有個小區就叫株林小區,我還路上看見過,不知道怎麽想的。
  按照《株林》一詩的記載,“乘我乘駒,朝食於株”,說明孔寧、儀行父、陳靈公這三人的早飯,都經常在夏姬傢裏吃——可見是胡闹騰了一宿。呵呵。《株林野史》裏的“群英大戰”,非虛言也。
  (六)
  公元前七世紀最後一年,楚莊王平滅掉了許多舒姓諸侯(今安徽舒城、廬江、巢縣一帶),把疆界從湖北省一直嚮東推進到了安徽腹心地區,並與更東邊的江蘇浙江吳、越兩國取盟,使後兩者當上了自己的附庸,每年上繳保護費。楚在長江中下遊地區實力鞏固,隨後全力嚮北徵戰。
  時光進入公元前六實際,在新世紀曙光照耀下,公元前597年的春天,楚莊王再次嚮中原地區的中心國傢鄭國進攻。
  這都不需要什麽戰爭藉口了,打鄭是每年的固定功課。十幾年來,晉楚兩國為了鄭國頻繁出兵。誰控製了鄭國(位於中原最中間)就等於基本控製了中原,所以它們各自打鄭都在十次以上,平均一年0.8次。這一次楚國打鄭打得非常之狠,合圍之後攻了十七晝夜。鄭國人仗着背後有晉國,指望晉人來救,拒絶投降。
  楚莊王終於攻破一處城角,但聽城內哭聲震天,楚莊王心裏忽然不忍,出於人道主義考慮,不願太傷及平民,遂下令撤退。鄭國人誤以為是晉援軍已到(不然楚人為什麽撤退啊),立刻堵住缺口,男男女女蜂擁到城上繼續作戰,城內每一條街巷都預留了一輛戰車準備巷戰到底。楚軍大怒,再次強攻三個月,鄭國陷落。曠日持久的圍城戰,這算是首例吧,當然,隨後還有更長的,長達九個月。
  楚國的這次行動,引起了晉國的動議。對於晉國人來說,鄭國是晉人南渡黃河進入中原後的第一個落腳點,沒有鄭國,晉人就無法在中原立足。每次這個灘頭堡失陷給楚國之後,晉人都要再來打一仗,把鄭國抓回來。(就像美日反復爭奪中途島,以求獨霸太平洋海權一樣。)
  於是,當年,公元前597年的夏天,晉景公派出他的援鄭軍隊,在一片蟬聲喧囂中趕到鄭國以北的黃河北岸。但是,慢騰騰的晉軍發現,鄭國已經繳槍不殺了。楚軍已經攻破鄭都,迫使鄭襄公光着膀子,左執茅旌,右執鸞刀,出宮迎接楚莊王,口喊楚莊王作老大。楚莊王寬赦了他,並且沒有兵占鄭都,而是說服了大臣想報復劫掠鄭都的提議,後退三十裏在鄭都外駐紮。最終,確認鄭國已臣服了自己之後,楚軍自動班師回國。
  晉國救兵趕來時,楚人已走在返回湖北老傢的半路上了。
  晉軍要不要追上去打上一架呢?
  楚在蔡國設有戰略前進基地,便於支持中原持久作戰。所以,即便在圍鄭四個月有了人員消耗之後,楚軍仍然得到補充,保持着強勁戰鬥力。而且,跟從前的城濮之戰遍地都是雜牌軍不同,這次楚軍出動的全是嫡係楚國人,內含左廣、右廣的王族警衛軍,都是精銳。楚軍主力悉出,非常雄悍。而晉國遠征軍四萬人,兵車六百輛,戰鬥力不足以當之。晉軍現在最聰明的辦法是進行回避,打道回府。晉元帥荀林父因此也說:“鄭已降楚,我們救援失時,戰楚無名,徒勞擾民,還是回傢去吧。”
  荀林父的主張遭到他的副手——“中軍佐將”先𠔌的激烈反對。先𠔌是先軫的孫子,仗着是大傢族的,傲氣得很,叫囂道:“怕敵人的非大丈夫也。”然後擅自率兵渡過黃河前進。
  荀林父猶豫不决,怕先𠔌出事,被迫下令全軍渡河跟進,一起渡到黃河南岸,由此走上被動交戰的道路。
  楚兵看見晉軍過河,立即把南下回國的戰車車轅全部調嚮北方,做出决戰態勢。晉楚雙方遂在河南滎陽地區的“邲地”(當時屬鄭地,黃河南岸)進行對峙。
  這時候,晉軍仍有機會撤退回國,但架不住一再出現的意外,終於使大戰無可避免。
  當時最希望兩國狠狠打上一仗的就是鄭國。鄭襄公心想:如果晉楚兩國徹底决個高下,我從此唯強是從,死心塌地跟定,豈不總比總師朝秦暮楚好?從前是楚國來打一趟,結個盟,回去了,晉國不高興了,又來打一趟,又結個盟,反復十一個個輪回,鄭國自己都覺得麻煩了。(看來世界上從來沒有絶對的主權平等,弱小的國傢為了生存,實在太費腦筋了。)
  於是鄭國的使者來到晉軍司令部,慫恿晉軍出戰。他拼命埋汰楚軍,說楚軍如何笨蛋,而且已經在圍鄭戰役中打得老疲了,你們應該開營出去,揍他們一頓。災星先𠔌一聽:“你瞧瞧,你瞧瞧,我說對了吧。連鄭國人都說楚軍是笨蛋。”
  晉“下軍佐將”欒書不同意,欒書說:“楚軍並不如鄭使者所講那樣‘驕’、‘老’、‘不備’,特別楚國左右兩廣銳利非常。我們還是撤退吧。”欒書還說出“篳路藍縷、以啓山林”的成語,誇奬楚國人當年創業精神的偉大。
  旁人都各抒己見,有贊成打的,也有不贊成的。
  元帥荀林父猶豫不决,根本統一不了大夥的意識。這個荀林父最早是晉文公重耳的駕駛員,論資排輩升上來的,因為是給領導開小車的,不一般,被提拔的機會很大,後來積纍年頭多了,就當了元帥。作為駕駛員出身的他,管馬還可以,管人就不行了。荀林父的“父”字,應該讀三聲,是老先生的意思。
  正在進退不决之時,楚莊王的使者進一步前來迷惑晉軍。使者用謙卑的語氣和愧疚的態度說:“我們楚國人自知力量有限,衹是想‘訓定’鄭國而已,並沒有把戰爭升級的意思啊,請大國息怒吧。咱們講和吧。”(楚莊王是想决戰,但是故意放出講和的煙霧彈,以鬆懈晉軍的準備和鬥志。)
  晉“上軍將”士會有腦子,也迷惑對方,鞠躬給楚使者說軟話。先𠔌這個災星又不滿意了,上去就把楚國人呵斥了一頓。晉軍將帥內部的分歧,直接暴露在楚使者面前。
  (先𠔌後來因此役中的蠻潑表現,在回國之後,被滅族。老先傢從“先軫”傳到“先且居”又到“先𠔌”,榮耀了四十年,到這裏就完了。看來,富貴不過三代,再好的特權傢族也會腐壞敗落,這是個自然規律,因為特權使得他們驕奢而無能。另外,先𠔌小名兒“彘子”——豬仔兒的意思,不知是怎麽想出來的。)
  下邊列出了在黃河南岸邲地對峙的晉楚兩軍出動的將帥序列:
  晉軍楚軍
  中軍元帥荀林父楚莊王熊侶
  中軍佐先𠔌警衛隊“左廣”禦者彭名
  司馬韓厥車右屈蕩
  中軍大夫趙括趙嬰齊警衛隊“右廣”禦者許偃
  車右養由基
  上軍將士會令尹孫叔敖
  上軍佐將郤剋幕僚大夫伍舉
  上軍大夫鞏朔大夫潘黨
  韓穿樂伯
  下軍將趙朔中軍主帥瀋尹
  下軍佐將欒書左軍主帥公子嬰齊
  下軍大夫荀首右軍主帥公子側
  趙同
  鑒於晉軍內部猶疑不决,楚莊王就又派出將軍“樂伯”,以“許伯”為禦手,“攝叔”為車右,單車嚮晉軍壁壘進行挑戰,逼迫晉軍出戰。
  挑戰,即舊小說所說的“討敵駡陣”,但實際上並不需駡街。
  楚將樂伯與許老大、攝老三,三位大俠驅單車上路。晉、楚兩營駐紮得很遠,中間有一段野路。半路上,仨人商量如何挑戰。
  駕駛員許老大說:說:“我聽說,挑戰,對於禦手的來講,就是要偃旗息鼓,驅車疾馳,從從容容迫近敵人營壘。”
  樂伯執弓,是車左(站立在戰車上左位,通常使用弓箭),他說:“我聽說挑戰,車左需要從左位猛射敵營,同時代替禦手執轡(念配),讓禦手下車,從從容容地把兩匹中間服馬並列排齊,把兩匹邊上的驂馬也排齊,再調整一下馬脖子上的頸帶的鬆勁,以顯示我們的傲骨和對敵人的無限輕衊。”
  攝老三是車右(使用矛戟類長兵器,站在車上右側),他說:“我聽說,挑戰,站我這個位置的,需要跳下車,劈入敵軍營壘,抓住一個俘虜,從從容容割掉他的耳朵,抓他回來。”
  於是這駕挑戰的單車,直驅晉營,車上的三個戰鬥員,都履行了他們所說出的挑戰的法則。《左傳》上就是這麽側面描寫的,非常高明。給人感覺三個人都是大俠,要什麽打什麽。如果挑戰的定義是衝入四萬敵軍,取荀林父人頭,他們也會毫釐不爽地給你實現的。呵呵。
  然後,三位大俠,駕車,押着那個缺了耳朵的俘虜,不緊不慢往楚營回去。不料,晉軍也不是吃素的,三人挑戰的單車正在往回溜達,晉將鮑癸帶領一個小隊蜂擁追擊。左傳上說“晉軍逐之,左右角之”——晉軍的車隊在追擊中擺出角形隊列,左右呈突出牛角狀,猛追樂伯單車,境況非常嚴峻。角形是典型的追擊隊列,從左右兩側包抄樂伯單車,進而圍殲之——樂伯,爾往哪裏跑?
  樂伯左射馬,右射人,使晉軍的兩角不能再進。追兵的中路眼看就要追上,樂伯手裏射得衹剩一枝箭了。剛好,路上冒出一隻麋鹿(這一點都不奇怪,當時植被茂密,禽獸出沒。如今美國的高速公路上,還經常有鹿給車撞死呢。北京到了公元2080年環境治理好了以後,也許也有野鹿)。樂伯一箭發出,麋鹿應弦而倒。
  攝老三(車右)放下大戟,從右邊跳下車,扛了死鹿,奔到迎面而來的追軍那裏,對追軍主將鮑癸說:
  “不好意思。因為打仗,軍糧都不怎麽好吃,送你們一條鹿嘗嚐鮮吧。”
  晉將鮑癸一看,這箭正射在鹿背的龜起處。射中這裏,鹿的四肢運動神經被阻斷,但鹿卻不死,保持新鮮——這是古代田獵的上好箭法。鮑癸看罷頗為贊嘆,就對手下人說:“咱這麽多人追他們一個車,也夠欺負人的。他車上左邊那個人善射,右邊這個人說話有禮,中間那個駕駛員帶着墨鏡也很酷,都是君子埃我們放了他們吧。”
  於是樂伯三人順利完成任務,帶着射光了的箭袋(其實戰車上可以貯放很多箭衹,但挑戰不允許多帶),回營嚮楚莊王交差。
  春秋人的有勇和知禮,獨到的作戰方法,真是世界無二埃
  既然楚國挑戰的單車都已經欺負到咱們傢門口了,晉軍大夫魏錡(念乙)和趙旃(念沾)也要求前去挑戰,給楚國人一個回敬。
  這個魏錡和趙旃,最近都在鬧情緒。魏錡是從前八袋長老魏仇的兒子,魏仇因為燒死“僖負羈”一傢,被重耳廢掉官職,他兒子魏錡想重新申請個公族大夫當當,一直沒批,所以恨晉國領導人,希望晉軍戰敗。趙旃則是想進入三軍六卿序列,領導也沒批,所以也在鬧情緒,也想把晉軍搞垮。
  這倆人明明看出來晉軍不利於决戰,但是為了搗蛋,這倆偏請求去挑戰。荀林父還在猶豫,傾嚮於不打,於是不許他倆挑戰。
  這倆小子就說,那我們去請盟。
  荀林父說,請盟可以。於是放他倆出了晉營。(荀林父是個傻瓜。)
  這倆小子順着小道走了老遠,來到楚營。倆人根本不是想請什麽盟,而是在楚營的軍門外面設下臨時指揮所,鋪好席子。當時已經夜色深沉,他倆坐在席子上,指揮自己的部卒,鑽進楚營裏去,殺人放火,徹夜騷擾,製造混亂,以激怒楚人。待至天色黎明,楚莊王親自坐着“左廣”,出營門,驅逐趙旃。
  一般的國君坐一輛戰車,楚莊王卻坐兩輛(可能因為他屁股大),分別叫做左廣和右廣。左廣右廣是王族警衛隊,每廣三十輛戰車。兩廣輪流駕駛,一個上午開,一個下午開。左廣元首車上的保鏢是屈蕩;右廣元首車的保鏢,正是神射手養由基。
  楚莊王親率左廣三十乘追擊趙旃。趙旃棄車逃跑,奔入鬆林。楚莊王車上的保鏢屈蕩帶着人下車搜擊。趙把自己的甲裳挂在樹梢上,吸引對方火力,然後輕身逃脫。屈蕩衹搜到了一副牛皮甲胄。(後代評書裏常沿用這種逃跑伎倆,從《左傳》這裏學的吧。)
  這時候,晉總司令荀林父不放心倆活寶一夜未歸,派出自己的侄子荀瑩乘坐一隊軘車前往接應。
  荀林父也是混蛋,這種軘車不是作戰兵車,而是防御用的戰車,體積大,帶起塵埃無數,飛揚甚高,楚軍從老遠就看見了,以為晉兵主力傾巢出動,立刻嚮楚大本營報告。
  這時候,楚莊王並不畏懼,還在飭令“左廣”繼續前進,30乘警衛隊車馳馬奔,嚮前迎擊。楚大本營裏聞訊之後,擔心楚莊王兵力太少,有被晉軍包圍的危險,忙飭令三軍精銳全部出壁壘。出壁壘以後,楚三軍列好陣,單等晉軍的煙塵滾來,好相迎戰。
  楚令尹孫叔敖氣壞了,大喊:“給我前進!嚮前攻擊!寧可我薄人,不可人薄我1——薄,就是迫近的意思。他要求主動出擊,不要像懦夫那樣鵠立着。他說先發製人可以奪敵人之氣魄。
  由於孫叔敖官兒大,楚三軍衹好聽他的。於是,楚三軍朝着晉軍煙塵滾動的方向迅疾前進,迫近一看,不過是一小股晉軘車罷了。楚三軍樂了,和楚莊王的左廣一起,咬住了晉人那些不中用的軘車(防禦型大車),狠打,唏裏嘩啦,車全碎了。晉荀瑩自己也被俘了。
  隨後,楚三全部作戰人員,馬不停蹄,繼續攻擊前進。工尹齊率領楚右軍,唐侯率領楚左軍,楚莊王左廣居中軍,潘黨機動戰車四十乘,在戰場外圍遊擊,隨時補闕吃緊部隊。楚三軍編成一部殺人機器,車馳卒奔,蜂擁直衝晉營。
  晉軍元帥荀林父在大營裏還呆着等消息呢,對楚兵全無戒備,這時候突然遭到敵人的全員進攻,手足無措,竟發出“全軍撤退、先渡河者有賞”的逃跑命令。晉軍在一片驚慌混亂之中,連忙北撤,搶渡黃河——欲往北邊山西老傢逃。
  山崩一樣潰敗的晉國兵士狼狽奔竄,跳進黃河,爭着攀住急流中的船舷,剎那間三十幾艘渡船竟被攀沉。荀林父下令:“攀船抓槳的,砍斷手指。”霎時,血淋淋的手指像無數小鯽魚一樣掉到船裏,船上的兵士們一掬一掬地把它們捧着拋進黃河(駭人聽聞)。
  這就是發生在公元前597年的,晉景公三年,楚莊王十七年的“邲之戰”——地點在鄭國邲地,黃河南岸,今河南省滎陽地區,上距“城濮之役”36年,是晉楚第二次大交兵,楚莊王盡雪爺爺楚成王之恥,一戰而霸,成為春秋時代最後一位大恐竜。
  (七)
  “邲之戰”這場悲哀的戰鬥沒有太多可說的,因為晉軍的主要任務是逃跑。但是,晉軍在戰鬥中,或者說在逃跑中,還發生了許多有趣的故事。
  第一個故事是關於荀首的。
  下軍大夫荀首本來已經逃上渡船了,聽說自己兒子荀瑩(就是那個帶領防禦型軘車的)被楚莊王俘虜了,心疼得不行,立即鬧着要下船去救兒子。這位荀大爹的人緣還不錯,一些好不容易搶上渡船的下軍士兵,也聞訊下船,跟隨荀大爹反身攻入楚軍,土氣反而比初期旺盛。
  楚軍正忙着搶拾晉軍遺棄的車輛、甲帳等好東西,混亂當中不防荀大爹的兵車突然襲來,個個張惶失措。
  荀大爹開始嚮楚軍射擊,每次從箭囊裏摸到一隻好箭,都留着不用,交給副官把着,特別搞笑,而是先拿普通的箭射。副官急了:“大爹,你也太貪了,看來人老就是貪。(看見好箭就捨不得用。)咱們晉國的董澤,有無數蒲柳,可以打造無數好箭,省什麽勁兒的埃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兒子還要不要了1
  荀大爹呵呵一樂,說:“我必須省出好箭,留着好箭去射死敵將,交換我的兒子埃”——壞箭也許能射傷敵將,但未必能射死。射傷他就跑了。必須射死之,用其屍體交換自己的兒子。話音剛落,就見楚將“連尹襄老”趕到(夏姬的現任老公,去年結的婚)。副官指着說:“這···這···這官大!上身都是高級綬帶1荀大爹趕緊接過副官遞上來的好箭,一箭把這個新郎官給射死了,下車搶了他的屍體,隨後又在副官協助下,活捉了楚公子𠔌臣。
  荀大爹掰手指頭算了算賬,夠份量了,一個死的一個活的,合着夠換回我的兒子了,打馬急馳而去,奔回黃河。
  這是我見過的最有趣的戰鬥場面。衹是苦了那個新郎官“連尹襄老”,他剛死了前任媳婦,續弦了夏姬,不到一年,自己先光榮了。他的屍體多年以後以骨頭架子的形式回到楚國,交換回了荀大爹的兒子。他的老婆則很快歸了別人,被楚大夫巫臣拐着去了晉國。(所以從時間上看,他的body和他的媳婦,曾經有一段時間是共同呆在晉國的)。
  荀大爹回戈反攻楚軍,獲得小勝,規模雖然有限,給楚軍的損害也不大,卻起到了掩護晉軍緊急渡河逃跑的作用。
  實際上,楚莊王以仁義為懷,命令大軍不許竭力追殺,停止對渡河的晉軍繼續壓迫。使得晉軍有一夜的時間,四萬人慢慢渡河而去,實現“敦刻爾剋”小撤退。
  逃跑中發生的第二個故事,是關於搗蛋鬼趙旃的。就是那個嘴上說去請盟,卻跑去楚營挑戰,又把衣甲挂在樹梢上,鑽樹林逃跑的晉將。
  這傢夥從樹林裏繞出來以後,好嘛,自己的戰友們正在撒丫子往黃河邊上逃跑呢。趙旃特高興,覺得自己給晉軍的搗蛋成功了,活該,誰讓你們都不批我當卿的!
  沒等高興完,後面楚軍“汪汪汪”地攆着屁股追上來了。趙旃喊:“媽呀——等等等等,我也跑——1光着腳丫子也跑。
  正好前面有晉軍的一輛戰車。趙旃認得車主,趕緊喊:“逢大夫,逢大夫,是你嗎?逢大夫,逢大爺!救命啊*—”
  逢大夫的戰車正載着自己和倆兒子逃跑,事先他囑咐倆兒子,不許往回頭看,否則你一回頭看,有人求救,那就不好辦了。
  倆孩子不懂事,偏回頭看,一看就看見了趙旃在後面跑着喊救命呢。
  倆孩子說:“爹,他在後面喊呢,喊逢大夫呢,您是逢大夫吧1
  逢大爹氣得要命,PIAPIA給倆孩子一人一嘴巴:“叫你倆不許回頭——偏回頭,這回有人求救了,怎麽辦1
  孩子說:“怎麽辦?”
  “沒得辦!你倆就死在這兒吧。”
  逢大爹讓倆孩子下車——車不能載人太多,載多了就跑不快,一旦楚兵追上全玩兒完。倆孩子哭着下去以後,逢大爹告訴說:“你倆看準那棵樹了嗎?回頭我就上那兒去給你倆收屍。”說完招呼趙旃上車,後者呼哧呼哧從後邊爬上車來,開車逃跑。
  戰鬥結束後,逢大爹回到戰場收屍。倆孩子都死在那棵樹下了。倆孩子都挺聽話,臨死爬到樹下等着爹來收骨頭。這樣爹能好找些。唉,春秋人的性格情操,我們真是敬佩贊嘆啊,現在再也找不出這樣的人了。
  《世說新語》裏邊也有類似的故事可以跟這個參照着看,司徒王朗(就是被諸葛亮駡死的那個),跟華歆坐船出行,後邊有個逃命的人請求搭船。王朗趕緊讓上船,華歆不同意,但扭不過,還是答應了。果然,後面有仇傢追殺,紛紛往船上射箭。王朗又趕緊說,快把這人攆下去吧,要不連累了咱們。華歆說,剛纔我不同意就是怕這個,現在上來了,你怎麽能再攆下去。最後,這條船還是逃掉了追殺。世人已此定華歆與王朗的高下。
  然而春秋逢大夫的故事卻沒有太多人傳為一段美談或苦談,所以錄在這裏,供來者感慨。
  晉軍逃跑中的最後一個故事,是一幫晉國戰車兵,車子墜入土坑裏了,怎麽推也推不出去。楚國的追兵上來了,瞅着晉國人推車,越瞅越着急,心說你們晉國人真笨啊,把倆車軲轆中間那個當車閘用的橫木卸下去,車不就好推了嘛。(該車閘受坑壁擠壓,抱死了車輪。)
  楚國人就教晉國人怎麽摘掉車閘。
  好不容易車子從坑裏出來了,馬卻纍得不行,蹣跚着走不動。楚國人幫人幫到底,教晉國人如何把車上大旗拔下來,捲起來放平在車廂上,這樣可以減小風的阻力。
  晉國人終於可以逃跑了,臨別還回頭嚮楚國兵喊呢:“吾不如大國之數奔也1
  這可惡的晉國人說話太可氣了,意思是,“我們不像你們偉大的上邦楚國經常潰敗逃命,所以纔這麽知道摘閘捲旗的逃跑竅門!逃跑是你們的長項啊1
  這個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左傳》作者杜撰的,作戰雙方怎麽能夠互相幫着推車呢?楚國人難道也有宋襄公那種“不傷二毛”的仁義精神嗎?我不知道。也許是晉國的車子堵住了楚兵前進的道路,所以幫忙推開,方便後續追擊吧。不過楚人確實憨直,當時是北方人狡猾,南方人魯頓。北方晉國人最精明善詐。八百年後,五胡亂華,北方人口大量南遷,纔把南方人也教精明了。而北方呢,此後多被鬍人金蒙異族盤踞,反倒性情上形成了現在北方人的爽直。
  總體上看,春秋的軍事戰鬥,就是這樣很有古風的,乃至是迂拙的,點到而止,並不殘酷,要不怎麽叫“觀兵”呢。兵觀起來,都是正規的陣地戰,不搞詐謀。雙方擺好戰車,鳴鼓一衝,誰勝了算誰。發生上述的幫忙推車故事,不是不可能。在後來的晉楚鄢陵之戰,晉將見到楚共王,還在戰鬥中下車,嚮楚共王脫帽施禮呢!因為他是臣子見到君王。這就是當時的“為戰以禮”。春秋時代的打仗,不算甚殘酷。
  瀟水曰:“邲之戰”晉國失敗的原因,在於領軍的各卿大夫各有主張,自行其是。元帥荀林父根本管不了大傢。最後他衹能使喚自己的親戚荀瑩。荀瑩被俘後,他爹荀大爹立刻帶領一部分下軍回去救,這雖說是勇敢,但也屬於目無元帥正讓三軍渡河的指令。在戰鬥爆發前,上軍將“士會”在山前設了七道埋伏,中軍大夫趙嬰齊準備渡船,這雖然都方便了隨後的戰鬥,但都是私下佈置的,未經元帥的統一布署,屬於各自為戰。至於先𠔌私自率部卒先渡河,趙旃私自把請盟改成挑戰,那更都是兒戲一般,悍然違抗帥令。可見,晉軍中,各部將任意自為,元帥成了個空擺設。這樣的“無頭”軍隊豈能成功。
  這也反映了晉景公的君權失落。他所任命的元帥管不了下屬的卿大夫軍隊,等於說他國君也是沒權勢的。
  根本原因,還是在於分封製的弊端。在分封製下,各卿大夫傢族自有封邑、軍隊,所以往往不聽號令,帶着自傢軍隊亂跑,別人也沒法管他。比如先𠔌帶着自己的部屬私自先行過河,膽大包天,元帥亦管不了他。這跟國民黨部隊一樣,國民黨的軍隊都是官長的私傢屬有物,於是部隊派係林立,互不合作。打仗靠的是整體一部軍事機器的密切配合,如此焉能不敗。
  而楚莊王的勝利,得益於他從前滅掉了鬥越椒及其若敖氏傢族,加強了王權專製,從而加強了對國傢和軍隊的統一指揮和戰鬥力。“邲之戰”楚勝晉敗,再次體現了強化君權的楚國,相對於分封製下君權不穩的、卿大夫各行其政、軍隊也被分散到不同大傢族手中、各傢族自行其是的北方諸侯如晉國,在對抗時的優勢。這幾乎已經成了一個規律了,未來的秦國,或者大漢武帝,無不是如此。專製和強權,固然扼殺了下面的民主和自由,但有時候是會帶來戰爭優勢的。
  (八)
  晉軍殘部七月間回到絳都,荀林父沒有回避責任,嚮晉景公請死。景公同意說:“你可以死1
  土會進諫,提到了“城濮之戰”後楚成王殺死敗將子玉,自毀長城,引得這邊的晉文公重耳大喜的事情。意思是殺掉荀林父,也是長敵人志氣。又說荀林父平時能夠“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失敗如日月之食焉,何損於明”。於是荀林父繼續擔任原職。
  就在這時,赤狄乘着晉國新敗,連年侵襲晉地。邲戰中的災星先𠔌,還勾結赤狄攻晉(這不找死嗎,晉景公把他殺了個二罪歸一,滅族)。公元前594年,赤狄發生內亂。晉趁機展開大反擊,晉荀林父帶兵,大敗赤狄於山西潞城,滅了赤狄的潞國,算是為自己輓回了些面子。荀林父退休以後,士會擔任三軍元帥,又滅掉赤狄多部,直至赤狄完全滅亡。同時,晉國還和秦人交戰,這中間還有個“結草銜環”的故事,具體不說了,查查詞典就會知道。
  再把目光回到中原。邲之戰,楚國大獲全勝,楚莊王那“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尖利鳳啼,從此清脆地傳徹在中原大地上。鄭、許兩國的主子高興了,終於知道可以鐵定當誰的跟屁蟲了,紛紛跑到楚國表示歸附。中原諸侯遂多數被號召在楚國的鳳旗之下,對着楚國人搖尾巴。
  但是也有特例,中原巴爾幹東部地區的宋國,就相當頑固,從宋襄公時代起,一直跟楚國叫勁,死活不肯就範。當時人謂“鄭昭宋聾”,就是宋國非常頑固,是個聾子,而鄭國則會見風使舵。當然這是站在楚國人的立場上說的。
  既然宋國這麽聾,楚莊王决定,也許打它一頓能提高它耳朵的分辨度。
  楚國遂派出大夫申舟訪問齊國,並下令不要事先嚮宋國藉路。
  申舟經過宋國時,因為事先沒有獲得簽證,屬於非法入境,被宋國執政官華元捕殺,從而給了楚國一個戰爭藉口:為申舟同志報仇。——這個藉口,固然是給國際上的諸侯們看的,也是給楚國國人們看的。
  該消息剛傳到楚國時,楚莊王正悠閑地把手揣在衣袖裏,一聞此訊,臉上大怒:“哼!要打仗啦——1
  他振袖而起,光着襪子就蹦出去了,捧鞋的侍從追到庭院中纔給他穿上鞋,捧劍的侍從追到宮門纔給他佩上劍,駕車的駕駛員追到街市上纔讓他乘上車(成語“劍及履及”出處,表示行動堅决迅速,可以這樣造句:看見日本鬼子來了,士兵們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大有劍及履及之勢)。
  楚莊王帶好劍,穿好鞋,乘車直入軍中,調兵遣將,揮師伐宋。公元前595年秋天,楚莊王包圍宋國都城,長達九個月之久。宋城危機,糧食吃光了,人民大批餓死,作父母的都含着眼淚互相交換對方的兒子,切一切,煮到鍋裏蘸着醬油吃,而吃剩下的骨頭剛好曬幹了當劈柴,下一頓時燒火用。這就是“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了。“易子而食”,吃對方的兒子,比吃自己的兒子,好下口一些。口味也經常換。
  (宋國都城商丘,這個地方真是命苦。1300年後,唐代張巡死守睢陽,死人無數,也是這個地方。)
  城外的人想攻進去,城裏的人想攻出來。關於圍城和守城,學問很多。攻城的人,不便於往上射箭——射箭也射不毀一座城啊,最節省成本的辦法是搭雲梯上去。但是城上的人會用“撞車”的撞錘,像和尚撞鐘似的,把搭過來的雲梯撞趴下。
  楚莊王做了一輛巢車,是一種用來了望敵情的高架車輛。它下邊有八個輪子,中間竪起一根高桿,高桿頂上是一座板屋,四周開有了望孔,外形極像鳥巢。高桿可以像船上的桅桿一樣,放倒和竪起,當隊伍轉移和行軍時,就放倒,使用時候就竪起來,再用轆轤把板屋提升到20米高的桿頂,以窺城中,也可以據之嚮城裏射擊。
  到了第二天春季,宋國人實在受不瞭瞭,趕緊嚮從前的“老大”晉國告急。晉國人要救早就去救了。它在邲戰新敗給楚國之餘,不敢輕舉妄動,怕出徵又再挨揍。但是也不能沒有一點表示啊,人傢畢竟還喊你作老大呢。晉景公衹好派了一介大夫,出點口惠,去安慰安慰宋國人。晉景公就派出了一介大夫,出點口惠,去安慰安慰宋國人。這個倒黴的大夫叫“解揚”,還沒等到宋國,半路上先被楚軍俘虜了去,被攆到巢車上,嚮宋城裏的宋軍喊話勸降。
  這位解揚大夫顫顫危危往巢車上爬,爬到桿子頂,鑽進板屋。從板屋嚮下了望(這是古代最早的“蹦極”),解揚看見,地面上的人像一粒粒瓜子,而宋城裏,一點兒人氣兒都沒有啦,衹有大群大堆的蒼蠅和老鴰圍着成堆的死屍盤旋。
  楚人遞給解揚一個草稿,讓他照稿子念。解揚臨時變卦,往城裏大喊:“宋國兄弟們——你們辛苦啦,晉主席一直關心着你們吶——,晉主席就要打過來啦*—你們堅持住啊*—”
  解揚突然的大叫,像神諭傳到城裏,把老鴰和蒼蠅都嚇了一跳。宋國人倍受鼓舞,立刻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晃晃悠悠上城戰鬥。
  楚國人氣得要命,拉下解揚就要槍斃。楚莊王說:“算啦,饒了他吧,這個人對他的主子忠心耿耿,不辱使命,我就佩服這樣的人。”
  (楚莊王表揚解揚,等於趁機給自己的大臣作了一次忠君思想的教育——強化君權啊!)
  到了夏季五月,楚莊王眼看要圍城一年了。不知什麽原因,他突然心灰意冷,爭霸的事情很精彩,爭霸的事情也無奈。他打算撤圍回國算了。
  楚大夫申舟的兒子卻不高興了,攔住馬頭吵吵道:“難道我爹過境被殺,就這麽白死了嗎?白當了戰爭藉口的犧牲品了嗎?
  楚莊王無奈,衹好留下又繼續圍城。他命令軍士們在城外種地,表示這輩子就住在這兒了,結婚生孩子,紮根兒了。
  城裏的宋國人更害怕了。
  宋執政官華元决定鋌而走險,他半夜縋城而下,一直摸進楚司馬子反的寢帳(由此可看出子反戒備的鬆懈)。華元蹲在床頭——那時候床很低,纔到腳面。華元用匕首抵住子反的咽喉,說:“起來了起來了1
  子反啊地起來,趕緊又趴下了:“有刺客!啊呀——”
  華元說:“閉嘴!——Shutup!——不然要你的命1
  “What?——”子反閉着嘴說。
  華元說:“實話告訴你,我們宋國已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了。我們可以投降,但是你們必須先行撤退三十裏,使我們外表上看起來像是體體面面地跟你們結盟,而不是投降。”(宋國人——商朝的遺民,永遠就是講面子的。)
  子反沒什麽出息,他其實可以不同意,華元也未必竟會殺他。但司馬子反答應了華元的要求。倆人在床邊帷幕下跪下來盟誓(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倆小偷呢)。倆人還發誓說:“我子反承諾退兵,你華元承諾投降。我無爾詐,爾無我虞。”——你不騙我,我也不騙你,咱倆誰也別騙誰!(成語“爾虞我詐”的出處。)
  華元如釋重負地喘出一口長氣,又反身潛出營寨。
  子反天亮趕緊找楚莊王匯報:“報告,昨天半夜宋國元帥華元跑來告訴我——”
  “怎麽啦?”
  “他們已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啦。”
  “好啊!那你怎麽說,兮?”
  “我說,我們也就剩七天的糧食啦。”
  “藹—!你有病啊?”
  “大王息怒。我想,區區宋國,還有不欺人的臣子。我們堂堂大國,難道還要騙他?我已經答應跟他們講和了。”
  楚莊王說,“華元,君子兮1
  於是楚莊王解圍撤退,宋國投降,宣佈加入楚聯邦。為了加強楚、宋結盟關係的牢固性,華元入楚做人質,六年後因表現好而釋放回國。
  伴隨着骨頭最硬的宋國都嚮楚投降了,中原諸侯就幾乎全部聽命於楚國了——“天下大事盡在楚矣”。楚莊王徹底取代了晉國在中原的霸主地位,成為繼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秦穆公之後,青銅時代恐竜戰爭中的第五大霸主!
  同一時期,希臘城邦國傢中的“蠻族”——堅韌英猛的斯巴達人——可以與楚人相提並論的,也是通過三十年的戰爭,以武力組成了南部城邦“伯羅奔尼撒同盟”,在擊敗了以雅典為首的北部城邦“提洛同盟”之後,成為希臘衆城邦的霸主,成為希臘說一不二的強宗。
  又過了八年,稱霸八年之後,到了公元前591年,非常可惜的是,當政二十三年的楚莊王去世了!壯年而殤,不足50歲,葬在郢都郊外。今天,楚莊王和他夫人樊妃的墓在江陵城西北,仍然可以看到。春秋最後一位霸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五大恐竜完成了他們全部的歷史角色。
  整個春秋前半期的風雲煙火,至此也全部在我們面前漂浮過去了。
  (註:在宋國人被圍的時候,他從前的“老大”——晉國人,不能相救,衹好創造了一個“鞭長莫及”的成語來解釋自己的無動於衷。晉國大夫伯宗說:“雖鞭之長,不及馬腹。”意思是勢力再大,也有達不到的地方。宋國離得太遠了,我們的遠征軍幫不上忙,還是算了吧。這就是“鞭長莫及”一詞的出處。
  晉景公為了面子,逞能還是想去救宋國,但這是不自量力的。伯宗安慰他耐心些,伯宗說:“上天和自然界有這麽個規律,川澤這麽秀美的地方,也會含納着污染物;山林裏邊也隱藏着非典病毒;美玉寶石裏邊隱匿着瑕疵。作為國君,忍辱負重,是符合天道規則的。您就這樣再忍幾年吧。”——川澤納污,山藪藏疾,瑾瑜匿瑕,國君含垢,天之道也。這也是“藏污納詬”一詞的出處。但這個詞尚不是貶義的,它是含有道傢思想的,意思是像美玉、川澤忍受污垢、瑕疵那樣,學會在不順利時忍辱負重。
  所以纔會有那麽一句話:“吳越乃報仇雪恨之鄉,非藏污納詬之所”,藏污納詬是隱忍裝孫子的意思,故而和報仇雪恨對講。是到了今天,它纔變成了包庇窩藏壞分子的意思。這其實並不是他的本義,這是後人對這個詞的誤解。後人望文而生義,竟將錯就錯地把這個詞的意思改了。它道傢的含義竟也沒了。
  伯宗這個人很了不起,一席話發明了兩個成語。由於他太聰明了,他的晉國同僚們後來衹好害死了他。他的後人跑到楚國去,他的孫子的兒子就是伯嚭。(夫差駕下的那個!)
  (九)
  我們曾經一直把晉國的流浪漢重耳比作丐幫幫主,如果這麽比是合適的話,那齊桓公就是桃花島的東邪,秦穆公是獨霸西垂的西毒,楚成王是南帝(他畢竟自稱王嘛),而中原善於搞笑的老頑童就非宋襄公莫屬了。這同時代的五大高手,統治着我們可愛的祖國。有好些現代人在回顧歷史的時候,嚮往生活在美麗的春秋時期,但需要搞清楚,具體想生活在哪位高手的地盤呢?估計楚國的雲夢和性開放的齊國會人氣最旺。接下來中原地區也集中了天下三分之一的人口。為了平衡一下人口密度,我會願意去晉國,其實那裏並非滿眼土疙瘩和貓臉似的窯洞(窯洞是近幾百年來樹木砍光以後纔復興的穴居生活)。
  晉國類似如今的美國,是個移民國傢,狄人戎人“巴爾幹”人楚國南蠻人,都在晉國混生活。那裏沒有盤根錯節的公族勢力,外來打工者很容易在官府找到個飯碗(晉獻公當年殺光了群公子,給異姓能人騰出了地方)。而如果你去齊國,衹能當個抱關擊柝揀垃圾炸油條的或者建築隊的小工。去楚國也不太好,王權集中,有點類似未來的皇帝專製,沒有個人的自由空間。
  去秦國的人估計也不多,因為那裏是西部,當時的“西部”還沒有“大開發”,據說春秋時代的秦國落後的連貨幣都沒有,動不動就搞人殉。
  下面是追星族。如果你是一個追星族,在春秋五霸裏,不知你會追誰?這裏鄭重嚮您推薦楚莊王。
  楚莊王同志,一生戎馬倥傯,南徵北戰,並國二十六,開地三千裏,稱霸中原,威播四方,霸業鼎盛,是個事業有成者。
  從個人魅力來講,楚莊王不像齊桓公那麽沒正經,不像宋襄公那麽固執,不像秦穆公那麽憨訥,也不像晉文公重耳那麽愛記仇——難道不是嗎,重耳把他出亡時期欺負過他的國君全部狠狠揍了一遍。楚莊王也不好色。齊桓公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連自己都承認了;重耳也一樣,娶了無數老婆,到一個地方娶一個,越老娶得越多,連侄子的媳婦懷嬴也要了。
  而楚莊王沒有什麽色情故事,他抓到“四大美女”中最妖嬈的夏姬,也沒有自己留下,而是賜給了臣子。他的許姬被人調戲,他也沒有計較。而齊桓公的小蔡姬改嫁,齊桓公就衝冠一怒,發兵去打老蔡,眼睛紅得像得了瘋牛玻
  總體感覺,楚莊王同志是仁厚可愛的。圍鄭國,看見鄭國人哭他就緩攻,攻破鄭國之後,他並不入鄭騷擾,而是開出城外三十裏駐紮;圍宋國,也不殺胡亂喊話的晉使者解揚。陳國被他滅掉以後,他聽人勸,又把陳國復國。叛而伐之,服而捨之,不愧是春秋五大霸主之第五。在後來的“邲之戰”,晉軍狼狽逃竄,楚莊王認為“止戈為武”(“武”字寫法),不動幹戈纔是有武力,於是下令鳴鉦收兵,勒馬停車,放晉軍一夜渡河回傢。最後,又拒絶了“把晉軍屍骨收築為參觀景點”的建議,深感自己“使二國暴骨,暴矣”。
  如果你是女的,你一定更喜歡楚莊王,因為他長得比較帥,虎背熊腰,少年即位,當政23年,比齊桓、晉文、宋襄、秦穆都年輕英武。楚莊王還基本上和秦穆公一樣,都是憨厚人,是模範丈夫,還非常懂得音樂欣賞,這位音樂發燒友曾經花了三年時間聽各種音樂,並且收藏古琴。楚莊王擁有一架“繞梁琴”,琴聲裊裊,繞於梁間,循環不已,楚莊王彈弄起它來,七日不聽朝。他這個“繞梁”、與齊桓公的“號鐘”、司馬相如的“緑綺”和蔡邕的“焦尾”,被譽為上古世界名揚四海的四大名琴。
  楚莊王也講求生活情趣,他喜歡養寵物——就是個頭有點大,是一匹大馬(哈哈)。不過楚王宮很大,就是養鯨魚也裝得下。
  楚莊王那匹雄壯駿逸的大馬,穿着五色錦衣,住在富麗堂皇的房子裏,睡在設有帳幕的床上,吃的是切好的蜜棗,用五十個人伺候它,最後,它得了肥胖癥,胖死了。愛護動物的楚莊王非常傷心,决定用大夫禮儀安葬這匹胖馬。宮廷演員“優孟”聽到這件事,走進宮殿中,號啕大哭:“聽說大王的愛馬過世,我好痛苦啊,哇~~~。我聽說,大王要用大夫禮儀安葬您的愛馬,我認為,憑我們這樣的大國,衹用大夫禮儀安葬它,太草率了!請大王用君王禮安葬它,這樣一來,天下諸侯都知道大王是一個賤人而貴馬的人啊1(看輕人而看重馬)。
  楚莊王恍然大悟,立刻鞠躬,請求改正。楚莊王最大的好處是聽勸。好領導重要的是聽勸。
  下邊要說說楚莊王夫人,夫人樊姬女士是個緑色環保主義者,她怕丈夫耽於射獵,會荒廢政事,也會出危險,就改吃素食,不要莊王出去弄獸肉給她吃。楚莊王很感動,立她為夫人。
  這位上了《列女傳》的夫人還有一個事跡:當時,楚莊王老跟令尹子瀋在朝堂上談論國事,一談就到大半夜。樊夫人問他們都談什麽了。楚莊王想了想:“呀,似乎也沒談出個什麽來。”(類似子瀋這樣擅長談話能開會的領導,現在還多的是咧。)
  樊姬女士說:“我主持後宮,積極發掘國外美女,到鄭衛之地(美女紮堆兒區)挑選才人,引到後宮,我還從來不吃醋。而令尹為政這麽多年,從沒推薦過一個賢能的人,大王你說他是稱職嗎?”
  楚莊王把媳婦的話學給令尹,令尹嚇得直冒汗,趕緊推薦了海邊陪着老媽過苦日子的孫叔敖。孫叔敖的爹蒍賈曾是國傢科委主任(“工正”),被當時的權臣鬥越椒幹掉了。他和媽媽衹好流落民間。有一次,小孫叔敖去村頭完,看見一條兩頭蛇——按當時迷信說法,看見兩頭蛇的人必死。孫叔敖看了蛇,知道自己馬上要死了,還追着把蛇砍死,以免別人看到也死。孫叔敖大有公益心,受到媽媽的稱贊,也在普遍缺乏公益意識的中國人歷史上獲得了令名。
  孫叔敖得到推薦後,擔任楚國令尹,舉賢賞勞,發展生産,整頓吏治,以法治國。終於搞得“道不拾遺,門不閉關,而盜賊自食”(強盜們自己種糧食吃?),為楚國稱霸中原奠定了堅強的物質基矗
  孫叔敖最主要的本事還是修水利,他在安徽淮南主持了“期思陂”水利工程。這個工程較魏國的西門渠、秦國的都江堰和鄭國渠分別早了二三個世紀,是我國歷史記載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樹立了後來水利工程的榜樣,也為大面積水稻生産提供旱澇保收的條件,也說明了楚國科技文明的先進。這個工程至今還在當地(安徽壽春)發揮作用。
  孫叔敖還特別簡樸,妻不衣帛,馬不食粟,傢裏窮得叮當響。他死了以後,老婆孩子需要自己砍柴燒火。於是,那個優孟又出來了,穿着孫叔敖的衣裳,戴着孫叔敖的帽子,搖着腦袋,模仿孫叔敖又唱又跳,像吃了搖頭丸一樣。楚莊王嚇了一跳,以為老孫又復活了,請他繼續當官。“孫叔敖”唱道:“不想當官了,不想當官了。當個貪官吧,傢財萬貫,奴僕成群,可是鬧不好會殺頭。當個清官吧,一貧如洗,死後老婆孩子沒個立錐之地,唉呀呀……”(看來這個矛盾早就有了。)
  楚莊王趕緊撫恤孫叔敖傢屬,給了其子女一塊封地。(當時當官俸祿不多,全靠經營自己的封地和其它渠道來錢。楚莊王為了加強君權,不給令尹封地,孫叔敖生前又廉潔自愛,於是把自己搞得很窮。)
  這就是所謂“優孟衣冠”,是古代最早的一場名人模仿秀。
  這也反映了楚莊王熱愛文藝,熱情豢養宮廷戲子。而希臘在晚了一百年以後更有了“三大悲劇傢”,祭神的日子裏,出現了萬民圍觀《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俄狄浦斯王》和《美狄亞》的熱鬧場面。他們的大劇場環山而建,至今保留着,是一層層類似足球看臺的石臺階。希臘,也是個有文化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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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引子:人之初第一章 三皇神跡(46億——約5000年前)
第二章 黃帝蚩尤(約5000年前)第三章 堯風舜雨(5000-4000年前)
第四章 虛無之夏(公元前2070—前1600年)第五章 商祖烈烈(公元前1600—前1046年,青銅時代)
第六章 大周天子(公元前1046—前771年)附錄
青銅時代的恐竜戰爭 引子 (關於上一本書)第一章 笑傲諸侯(770 B.C. --700 B.C.)
第二章 傾國二姬(700 B.C.—685 B.C.)第三章 大哉強齊(685 B.C.—645 B.C.)
第四章 江漢新貴(B.C.770—B.C.645的楚國)第五章 獻公之恨(B.C.768—B.C.650的晉國)
第六章 秦晉之好(B.C.650—B.C.645)第七章 晉文踐土(B.C.645—B.C.628)
第八章 獨霸西戎(628 B.C.—620B.C.)第九章 趙氏孤兒(B.C.620—B.C.607)
第十章 問鼎中原(B.C.607—B.C.590)附錄
青銅時代的蜥蜴戰爭 第一章 強哉驕,大晉風流(600B.C.-580B.C.)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第三章 悼公再霸(575B.C.-555B.C.)第四章 禍起蕭墻(555B.C.-545B.C.)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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