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我中了进士并留在京城刑部工作,父亲对我的脸色才稍有缓解。但长年父权的高压已在我和他之间产生了无形的阴影。我一直无法轻松地面对他,他似乎也不习惯以一种平等的眼光来重新安排我们相互的位置。我开始刻意回避他,以部里工作繁重为由尽量减少在家的时间。很多时候,我们就像一对路人,像两个不得不同居一室的房客,即使有交谈,也是简短而客气。
正德元年那场命定的牢狱之灾结束了我们之间的僵持状态。当我出狱后从弟妹们口里知道他曾经那么牵念狱中的我,并常常梦中惊起呼喊我的小名,坐在书房里默默垂泪,我感到一股难舍的亲情像初春解冻的河水一样泛滥开来。流放途中,我乘坐的商船侥幸没有在大风中覆灭,从福建上岸我秘密折回南京看望了他。那时我才知道他是因为拒绝刘瑾的拉拢才被弄出京城到南京当这个闲官。我为断送了父亲的政治前程心感内疚,但他对我没有半句的埋怨。他还以一种乐观的语气向我预言,刘瑾的末日不会太远了。我平生第一次面对面地和父亲坐着。那两把并排放着的椅子,给了我一种平等的感觉。我意识到,在父亲的眼里,我已经真正迈入到成年人的阶段了。看着他日渐憔悴的脸色,我忽地想到了一句话:多年父子成兄弟。经历了劫难之后的父子,在这短暂的宁静中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交流各自对政治和学术的看法,我真的颇为大不敬地想到,他多像是我的一位兄长。
就从那时起,我对他曾有过的所有的不满和愤懑都已冰释了。或者说,我已经理解并原谅了他对我施加的父权的黑暗与重压。我原谅了他的斥骂,原谅了他那地主对长工一般的严厉。我甚至原谅了他在母亲死后不久又娶一个新妇并带到京城的行为——曾经,他的这一被我视作无情的举动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划下了深深的划痕。那个姓赵的女人,我的后母,她对我的虐待换来的小小的报复,是我把一只长尾巴的黑色怪鸟放进了她的被窝……我甚至敢于同父亲开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了。我提到一件在家乡久为流传的事,说他六岁那年在河边捡到了一袋金币一直等着失主前来,我问他这件事是不是真的。父亲笑笑,说,你以为金币有那么好捡的吗?深知流言在这个时代的力量的我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卓有远见的父亲早就预料到将会有一场叛乱。他在邻县上虞买了几间房,以作将来逃难时用。当江西叛乱的消息传来时,家人担心宁王派人来捣乱,劝父亲出去避避风头,父亲说,要是我年轻几岁,早就和儿子一起上阵杀敌去了,现在我们就准备保卫我们的家园吧。不久,一个虚假的消息说我已在江西为国捐躯,有人劝父亲赶紧逃命要紧。父亲说,我买那几间房是为老母作准备的,现在老母已经不在,儿子若有什么不测,我又怎能逃乎天地之间!这就是我坚强刚毅的父亲!在我的努力下,江西全境终于得以肃清,不久就发生了正德皇帝南巡的事。被群小包围的皇帝对我起了猜疑之心。当时危疑汹汹,旦夕不可测,更有一帮当地小人跑来我家作乱,登记财产牲畜,搞得就像即将要抄家似的。家人都惊恐万分,多亏父亲的镇定才使全家有了主心轴,他告诫家人要慎言语慎出入,并要相信时间终会作出公正的评判。
当帝国朝廷对我的迟迟到来的敕封诏命送达的那天,正逢父亲七十七岁的生日。这一天上门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我也忙得不可开交。热闹场中,我却发现惟有做了寿翁的父亲闷闷不乐。我问他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父亲说,我要给你泼点冷水了。我说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父亲尽管说。父亲说,现在我身上穿着皇帝亲赐的蟒服玉带,人人都说这是人生至荣,但一到晚上,解衣就寝,依旧还是一身穷骨头,哪有增添什么,所以啊,荣辱原不在人,只是人常常会迷失在荣辱中。
他问我今天这事祸兮福兮?我说,当然是喜事。父亲却说出了他的担心:当初你在南昌领兵打仗的时候,人家都以为你死了你却没有死,人家都以为你平不了叛乱你却平了,那两年祸机四伏我们都走过来了,现在我们父子相见一堂,这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但你要知道,兴盛是衰落的开始,幸福里包藏着祸胎,当你们都感到这是巨大的荣耀的时候,我却有着隐隐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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