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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春夢 》
第十八回 真威烈策傳細柳軍 續風流宴啓芙蓉社
佚名 Yi Ming
話說黛玉來至前院廳房,迎春、鴛鴦和香菱都在那裏,晴、釧二人陪着說話,鴛鴦見黛玉出來,笑道:"我們還用招呼麽,儘管說你們的體已話去吧。"黛玉衹是微笑。迎春道:"我看寶姐姐也比先前瘦多了。"黛玉道:"她現時又當傢,又管孩子,什麽事都要操心,怎麽能不瘦呢?還算虧她不管多麽纍,多麽操心,總沒改了樣兒。"香菱道:"我們姑娘就在這裏住長了嗎?"鴛鴦道:"她的事還沒完,哪能就長在這兒呢。"香菱道:"那麽我今兒可算碰巧了,等一會兒姑娘出來,我還要打聽我們傢裏的事呢。"迎春道:"林妹妹,你怎麽把她接了來的?"黛玉笑道:"整個的紫鵑我都接來了,這有什麽稀罕的?"大傢說了一會兒話。黛玉叫金釧兒把警幻送的好茶葉沏一小壺來,給姑娘們嘗嘗,又悄悄吩咐晴雯道:"你去把紫鵑叫來,帶着聽他們兩位還嘔氣了沒有。"一時金釧兒端了茶,和紫鵑一起來了。
原來那茶具是碧玉蕉葉的托盤,內放方竹小壺,壺嘴、壺柄都是天然竹枝做成,非常精緻,還刻着竹壺銘,款署絳洞花主。迎春等看了,知是寶玉手筆。另放着六個方竹小杯,那柄子也是天然竹枝,還有細枝旁茁,鴛鴦擎起來細看一會兒,說道:"單看這茶具就雅極了。"紫鵑上來要倒茶,黛玉道:"這個得自斟自品纔有味呢。"迎春倒了一杯,嘗着道:"果然香味不同。"鴛鴦也嘗了,道:"這茶葉固然好,杯中怕也不是尋常泉水呢?"黛玉笑道:"你倒是知味的,那年妙玉請我們吃茶,說是梅花上收的雪水,我在絳珠宮住着,那裏有棵大梅樹,剛好遇着下雪,就收了藏着。後來警幻又叫我收那竹子上的雪,總共藏了一窯罐子。今兒還是頭一次試新,不想就被你嘗出來了。"香菱道:"我說呢,就是雪水也不能這麽清冽,還另有一種清香呢。"正在品茶,晴雯從後院走來,悄回黛玉道:"剛纔還有點彆扭,二爺怎麽逗着她,她總不肯開口。後來二爺說你若不理我,我衹可再當和尚去了。這纔把那位的話擠出來,說道你的看傢本事除掉當和尚還有什麽?此刻在那裏說話兒呢。"黛玉笑着點點頭。那壺茶喝完了,大傢說着話,又吃了些點心。黛玉道:"天不早了,我還要送她回去呢。"說着便進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方同寶玉、寶釵出來。香菱拉住寶釵問了薛姨媽、薛蟠,又問她的哥兒,絮叨了許久。迎春也問些舊事,寶釵一一答了。黛玉對寶釵道:"是時候了,咱們走吧。"寶釵笑道:"我真不想走了。"黛玉笑道:"姐姐幾時要來,通知我,我就去接你。等哥兒大點,在這住個三五天也沒有什麽。你真要不走也容易,剛纔我不說過了嗎。"鴛鴦見時候迫促,便催着她們走了。寶釵隨着黛玉走去,恍惚似到了傢裏,聽得黛玉說道:"姐姐好好回去,咱們再見吧。"剛要答話,又聽一片喧嚷之聲,頓時驚醒。
原來是奶子抱着蕙哥兒,睡得正酣呢,喧嚷就是他的鼾聲。定神追想,夢境歷歷還在眼前。中間走過石牌坊,見那上頭有"太虛幻境"四字,心中牢牢記着。猛想起那年寶玉和那癩和尚談話,說什麽太虛境斬斷塵緣二字,原指的是塵世因緣,他們要算是仙緣了。我和寶玉金玉之說,在塵世上已經斬斷,虧得顰兒攜帶,還有此番晤敘。他們又說我將來事完之後尚可同歸一處,衹怕那時白發婆霎,對着他們未免自愧。正在鬍想,遠遠聽見稻香村的雞聲,連忙息心怠慮,重又睡着。
次日起來妝罷,見了王夫人回來,正在檢理衣服。衹見入畫的嫂子帶着入畫過來,一見寶釵,忙即跪下道:"我一嚮會服侍四姑娘的,眼下四姑娘那裏正短人用,求二奶奶和姑娘說說,還叫我進來吧。"寶釵道:"你在四姑娘那裏,因為什麽事出去的?"入畫又將前事細說了一遍。原來是那年抄檢大觀園,因為她哥得到賞賜的東西都寄在入畫處收着,被王善保傢的搜檢出來。惜春定要將入畫攆回,尤氏替她說情,反受了惜春一番譏諷,使賭氣帶了回去,交給了他哥哥領去擇配。這幾年要想替她尋個人傢,陰錯陽差,總說不上。此番賈珍看她哥哥尚有纔勇,薦到營裏當了一名什長。因要隨營出外,把妹子丟在叔父傢裏放心不下,剛好聽說紫鵑死了,惜春處正短個丫頭,便求了尤氏,情願仍舊進來服侍。那尤氏與惜春嫌隙本深,說道:"那位小姑太太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我沒法子和她說話,你還是求西府裏珠大奶奶、寶二奶奶去說,比我強得多呢。"入畫聽了,即趕來求寶釵。當下將這些話都和寶釵說了。寶釵素性闊達,自無不允。
過一天,從議事廳下來,便去尋惜春,嚮她勸說。惜春道:"入畫本沒什麽大錯。那年的事,一則我面子下不來,二則也有些負氣。二嫂子既這麽說,就叫她回來吧。衹不許她和那邊來往。"寶釵道:"這層到可以無慮,她哥哥已出了外,還和什麽人來往呢?"湘雲道:"入畫回來也好,這兩天我和四姑娘衹靠着一個翠縷,她膽子又小,自從紫鵑死後,一到晚上就不敢出屋子。要叫她沏條打水,還得我給她作伴兒,那纔是廢物呢。本來紫鵑也死得太離奇,統共衹一天的工夫,始終不知道什麽病。"寶釵道:"我前幾夜裏夢到顰兒那裏,還瞧見紫鵑呢。大概是顰兒叫了去了。"湘雲道:"若是這麽容易,說去就去,我也要去了,橫竪是孤零零的,一點沒有指望,要活在世上做什麽,到了那裏也許還逍遙自在呢。"惜春道:"這也要有造化的。我早就看破紅塵,一無牽挂,至今還走不成哪。"寶釵又坐了一會兒,因探春剛從周傢回來,便約着湘雲同至秋爽齋看她。
此時探春正坐在梧桐樹下看書,見寶釵湘雲來了,忙即往屋裏讓坐。寶釵道:"這裏又涼快,又豁亮,就在外頭坐坐吧。"說着,就在石墩上坐下。探春忙道:"那上頭坐着太涼,還有螞蟻,我叫她們搬椅子吧。"一時侍書、翠墨搬出紫檀心座椅來,大傢坐下。湘雲道:"這梧桐我們看着栽的,也成了大樹了。三姐姐,你應該叫丫鬟們打幾桶水,把樹身子痛痛快快的洗一洗,那纔夠個名士派呢。"探春道:"我因為屋裏太黑,在這裏看書得勁點兒,給雲妹妹嘴裏一說,就有得編排了。"又回過臉問寶釵道:"二嫂子,哥兒都乖嗎?姨媽回去了沒有?"寶釵道:"蕙兒這一程子倒不大鬧,他衹玩他的。我媽媽昨兒就傢去了。"探春道:"我前兒來了,見姨太太在太太那裏嘁嘁喳喳的,又像生氣,又像發愁似的,到底為什麽呢?"寶釵道:"我哥哥那脾氣你是知道的,這些時在東府裏練習弓馬,沒空出來惹事,我媽媽倒省了心。如今朝廷要練竜武軍,那裏頭全是一班世傢子弟,他也要投了去,不讓他去呢,他在傢裏混鬧。說道:'自小嬌養耽誤了,把書沒有念成,好容易遇着這個機會,若再誤了,這一輩子就算準了。'若許他去呢,我媽媽看着出兵打仗的,又放心不下。因此娘兒們很吵了幾場。你們周府上是一嚮帶兵的,依你看可去不可去呢?"探春道:"你們傢裏固然不靠着他建功立業,可也是他的一番壯志。不是我小看他,像大哥哥那樣率直,文職的事哪裏安得上呢?還是大刀闊斧往武功上奔去,倒許有些成就。若說危險呢,這出兵打仗的事,誰也不敢保。若在平時做個武官,那衙門體製也和文官不差什麽。"湘雲道:"東府裏珍大哥那一班朋友去不去呢?"寶釵道:"就因為他們一把子拉扯着都要去,我哥哥嚮來熱腸的,他的膽子又壯,還有什麽顧慮。"探春道:"是人都有個志嚮,也許他將來另有一番事業也說不難。我正要問二嫂子一句話,剛纔秋紋來取果盤,說起你前兒又夢見林姐姐,還到了她們那裏,可是真的?"寶釵道:"可不是,我和她去了一趟,還見着許多人。"探春道:"見着二哥哥沒有?"寶釵道:"他如今也不做和尚道士了,還是從先那樣裝扮。那裏好像就是他的傢,叫做赤霞宮。"探春道:"二哥哥那個人若在世上,總有一番事業。可是他把功名富貴看得太輕了。他如今總算如了心願,倒把傢裏這個重擔子擱在咱們身上。我不過幫點忙,出點主意,難為你一天到晚的窮對付,頂着石頭做戲。"寶釵道:"即已如此,有什麽法子?衹可拼着往前奔。我起先還有些不平,聽顰兒幾句話,倒沒得說的了。她說我若願意在那裏,她就來頂我的名,替我了這些事。你想顰兒那樣風吹得倒的,還有這種勇氣,難道我們倒輸給她不成?"湘雲道:"這麽說顰兒跟你總算好到十二分了。不要說真是這麽辦,就是這幾句話,她從前哪裏有呢?"三人又談了一會兒,湘雲道:"這裏太涼,我可坐不住,要回去加衣服了。"寶釵道:"我出來大半天,也要回去看看蕙兒,就同走吧。"二人別了探春,行至沁芳閘,方各分路去了。
你道那竜武軍是從何發議的呢?原來那時候海宇宴安,戎備積弛已非一日。有許多大臣們都主張練兵,今天一個封奏,明天一個條陳。朝廷正在勵精圖治,博採群言,便下了許多旨意,先在近畿地方編練竜武新軍,分為中、前、後、左、右五路,統屬於神策府。那中軍是拱衛京畿的,專挑選世爵子弟。剛好賈珍約合一班勳貴練習弓馬,到了挑選的時候,比較騎射,個個戰勝。如牛繼宗、馬尚清、柳芳、陳文瑞一輩,挑中了不少。他們都和薛蟠相好,又知他弓馬去得,所以屢次保薦,要他襄助。就是那入畫的哥哥,也是賈珍薦與他們的。賈珍於弓馬也甚嫻熟,究竟是舒服慣了的,不願親自帶兵,因此未赴挑選。他這兩年常看兵書,卻懂得些謀略,見上頭註重武備,也想藉此露臉,便草擬了治戎十策。第一是簡世胄以翊中樞,第二是擴親軍以固根本,第三是練邊軍以保疆圉,第四是重宿將以遏亂蔭,第五是合兵勢以重儀,第六是信賞罰以伸邦紀,第七是復義勇以靖內患,第八是禁遊惰以厚民力,第九是慎兵端以養威重,第十是禁躐進以杜私 幹。這十件都是治本之策,深切時弊。先拿支給北靜王看了,北靜王甚為佩服,便替他代奏上去。皇上即時召見,問了許多話,賈珍詳細奏對,無不稱旨。又特下了一道旨意,威烈將軍賈珍着協理神策府事務。次日謝恩下來,在朝房裏那些大人們都嚮賈珍道喜,說些聖眷隆重指日大用的話。賈珍是經過患難的,自己十分謙抑。那神策府本是專管軍務的衙門,起先以為到了那裏,必可有一番展布。及至受命任事,未免失望。原來領袖的兩位爺,一位是壽安郡王,比北靜上紀還輕,粗浮好利,處處受人蒙弄。一位是定良郡王,貌似持重,內實浮滑。衙門裏都講究應酬拉攏,那些同事有的是由土匪把安,賊性未改,有的是由老司官調用,一味揉和,衹懂得是是好好。中軍以外,那四軍都有領袖,也是各懷一心。衹有右軍都統製候虎纔具有餘,卻又心術不正。賈珍和他們相處幾天,把一片報國熱誠早已灰冷了大半。賈赦、賈政見了他,衹勉勵他努力盡忠,把天恩祖德的話說了一大套,卻哪裏知道他的苦處。
那天尤氏從東府裏過來,至王夫人處請安。李紈、寶釵、探春諸人見了尤氏,都嚮她道喜。尤氏道:"你們哪裏知道,你大哥正做着癟子呢。"探春道:"珍大哥一嚮練習弓馬,就為的是替皇上傢出力。就說事情為難,比從先在海疆上,總好得多了。"尤氏道:"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細底,衹聽他說起,比海疆上還難得百倍呢。從先在海疆效力,左不過是一個廢員,好不好的一個人擔了去就算完事。如今可不是一個人的事,這個要往東,那個要往西。面子上說得好聽,骨裏都安着埋伏,可叫他怎麽辦呢?"王夫人道:"這有什麽為難的?咱們能盡一分力量,就盡一分,能進十分力量,就盡十分,那盡不到的地方,也衹好聽天了。"尤氏道:"說起來還可笑呢,那回我們因為要小錢叫唱麯的被瘋狗咬了那麽一口,哪知道現在正興這個。有一個候補的官兒,買一個唱麯的,送給了小王爺,當下就放了個節度使。還有許多人棒着小王爺要錢叫唱的,若跟着他們走,自己就對不住自己。不是這麽着,跟他們就不能合群兒。這苦往哪裏說去呢?"寶釵道:"這種局面絶長不了。若不是有人把他們糾正過來,就怕要連底坍了呢。"尤氏又道:"珍大爺還說等會芳園桂花開了,要請太太和嫂子、姑娘們到那邊賞賞花,聽個小戲,叫我先回了太太,千萬賞我們小臉。"王夫人道:"我如今三天好、兩天不好的,哪裏說得定呢?我也是喜歡熱鬧的,衹要那兩天撐得住,是必去的。珍阿哥公事又忙,別為我們太費事了。"說着,平兒走來,嚮尤氏道:"奶奶到我們那裏坐坐去,我給奶奶預備下吃的了,沒什麽可吃的,也是我們一點小意思。"尤氏笑道:"我倒不愁了,鳳奶奶過去了,還有平奶奶,總短不了我的吃食。"便同着平兒去了。
此時,已近中秋,天氣漸漸涼了。探春因姑爺屢次催她,又過兩天,便搬了回去。湘雲、寶釵再三約她中秋節前來此賞月,探春也答應了。她本來興趣好的,到傢裏將瑣碎事務料理就緒,到八月初十外,便又回來。原想約着這些姐妹們都在園子裏聚會,偏趕上人事不齊,李紋擇定八月底出閣,李綺幫着李嬸娘料理妝奩。邢岫煙又因寶蟾病了,在傢裏照料醫藥,一時都不能來。寶琴是有公婆的,又須在傢裏過節。探春未免掃興。王夫人那回到了凹晶館,愛那裏臨水軒敝,和賈政商量,就在那捲篷底下襬個團圓傢宴。蘭哥兒媳婦已接到遼東去了,這裏無非李紈、寶釵、探春、惜春、湘雲、平兒諸人,也勉強坐了兩席。
那晚上月色甚朗,流雲四捲,一鏡當空。又在臨水的地方,水光上下蕩漾金波,更覺得分外清澈。席上諸人因賈政在坐,不便任意談笑,倒冷靜了許多。還是探春麯意承歡,揀賈政、王夫人愛聽的說。賈政是嚮來不終席的,王夫人怕夜涼,不到席終,也坐着小竹轎子去了。探春和寶釵、湘雲約好了,等他們席散,仍在此賞月作詩。偏是湘雲說道:"上回聯句,將賞月的好處都說盡了。這番再作,必定犯重,不如改個題目。"因此三人衹在那裏靠着欄幹,賞了一會兒月,也就散了。
那寥汀花漵一帶遍種着木芙蓉,這年秋令特暖,開得最盛。有一天,寶釵從那裏走過,見那岸邊一叢叢的芙蓉都開滿了,藍煙粉霧,疑怨含嬌,不覺心有所感,填了小詞一閣《調寄菩薩蠻》。那詞是:
重重步綺搖秋影,五銖衣上飄煙冷。生世慣空江,當時本是雙。拒霜情宛轉,芳緒何人見。夢裏別東風,羞顔深淺紅。
寫完了,自己吟了一遍。想起前人詠白蓮的詩"無情有恨何人見,月白風清欲墜時。"正和我此詞意境相似,不免微嘆了一聲。正要收起,丫鬟們回道:"史姑奶奶來了。"湘雲走進來,瞧見詞箋,搶過去看,深為贊賞。又道:"寶姐姐,這闋小詞雖是自己幽怨,這題目卻好,比從前填的柳絮詞還有意思。咱們何不起個芙蓉詞社呢?"寶釵道:"要起社,人要多些纔有趣。三妹妹剛回去,琴妹妹來不來也說不定,衹邢妹妹準來的,未免太少了。"湘雲道:"咱們分頭請去,就有不來的,隨後補作也可。那秋海棠的詩,我不是隨後補作的嗎?"寶釵卻她不過,衹得打發人飛馬去請。一面預備果點酒餚。湘雲道:"還有社主和監場謄錄都沒有請呢?"寶釵忙又打發婆子們,分往稻香村、攏翠庵去請。一時李紈、惜春先來了。李紈笑道:"你們真高興,兩個人也要起社嗎?"湘雲笑道:"人少了,你們也得湊上。"惜春道:"那可是白說。我幾時填過詞呢?"寶釵笑道:"你別聽她的,已經打發人都去請了,想必就來的。"正說着,岫煙來到,聽說起社填詞,也甚高興。即將各色小調寫了,搓成紙丸,大傢拈鬮。湘雲、岫煙先拈得,自去構思。又過了兩頓飯的工夫,探春、寶琴方到。續拈了鬮,這纔點起香來。探春道:"那回就說要填芙蓉詞的,虧得史妹妹提倡,我倒忘了。"湘雲道:"若不是蘅蕪君那首詞,我也幾乎混過去了。"說着便取張砑黃窄箋,將詞寫出,遞與惜春。寶釵看是西江月調,笑道:"你怎麽單挑這個調兒呢?看着好像容易,可不容易出色。"再看湘雲的詞,是:
天上碧城何許,人間錦水多情。蕭娘鏡裏鬥娉娉,憐取臨印妝影。故苑仙姿銷減,空江秋怨分明。昨宵風露夢瑤京,煙外愁鴻啼醒。
探春也搶着來看,道:"詞是絶妙,衹是太凄豔了。那結拍兩句,真叫人回腸蕩氣呢。"寶釵道:"平調能填到如此,卻也虧她。"寶琴拈的是浣溪沙,想了半天,卻矜持不肯下筆。寶釵催道:"香快完了。"也就草草寫出,做的是:
一鏡盈盈舞彩鸞,江妃含笑倚新妝,佩環消息暗思量。穩稱錦雲籠翠被,暗催玉露解羅裳,豐容莫道不禁霜。
衆人看了道:"到底是小薛,作得如此細風光。"湘雲道:"下半闋更好。翠被、羅裳兩名又流利,又不落俗套。"探春道:"末句更好呢,妙在的確是芙蓉,別的秋花便合不上。"因又看岫煙的唐多令,頭兩句是:
芳佩為誰留,紅顔最耐秋。
探春先拍手道:"'紅顔最耐秋'這五個字真有意味。"寶釵道:"這個題目原要往好裏說的。"再看底下是:
仗西風洗盡清愁,一鏡千妝爭媚撫,遮不住木蘭舟。
衆人莫不贊美。湘雲道:"好是好,太說盡了,以下怎麽轉呢?"因又看下闋,是:
冷面也嬌柔,韶華任水流,便東君肯嫁還羞。三十六灣春不到,何處去弄珠遊。
寶釵道:"你看她下闋的意思愈轉愈深,難得是還見身分。"湘雲道:"這詞一氣貫註,還有新意,衹怕要推她第一了。"探春衹顧看別人作的,見那香衹剩一星,纔慌了,連忙湊到幾子上,將自己填的寫出。原來拈的是琴調相思引,衆人圍着來看,那詞是:
鏡裏分明第一春,占來秋色也收入,晚妝纔試,驕盡綺羅塵。錦渚再逢休怨別,粉煙微瘦肯含顰,挂橈來處,無意鬥羅裙。
湘雲、寶琴都道:"這首也不在唐多令之下,衹可惜香早完了。"李紈道:"衹要好詞,香倒不論的。"衆人正要請李紈評定,衹見碧月走來道:"小蘭大爺傢來了,叫我來請奶奶。"李紈道:"他大遠的趕回來,有什麽要緊事嗎?"碧月道:"小蘭大爺沒有說,看那臉上帶着笑,不象有什麽急事。"李紈忙即同碧月回去。寶釵道:"大嫂子就回來,我們還等着擺飯呢。"李紈匆匆答應,已走遠了。
這裏衆人仍在評詞,有的推岫煙作的意味超雋,有的推探春作的風格高畢,也有說寶琴作的情緻嫵媚,還有的說蘅蕪君的原作更見纏綿悱側,彼此互相謙遜。寶琴笑道:"我們趕了來就是填詞,那芙蓉花什麽樣兒還沒瞧見呢。"探春道:"這前兩天瞧他剛吡一點嘴,想不到開得這麽快。咱們同去賞賞吧。"當下衆人便同出院門,一路嚮花漵走去,見那芙蓉花果然開得比往年都盛。邢岫煙道:"這真該起芙蓉社了。"湘雲道:"北邊的芙蓉是難得開好的,一沾了霜,那些骨朵就都癟了。今年幸虧秋晚,這兩天又暖和,所以開得這麽好。"寶琴笑道:"我聽說這裏有芙蓉神,想是他管得好,留着給我們填詞的。"大傢在水邊六角亭子上坐了一會兒,又回到怡紅院。
此時席已擺齊,寶釵忙打發人去催李紈。等她來到,方同入席。探春問:"蘭哥兒因何事回來?"李紈道:"是這回皇上有旨意,叫各節度薦舉人才,那遼東節度使就舉他應召。此番來京是預備召見的。"衆人聽了,都嚮李紈道喜。探春道:"這節度使固然愛纔,蘭哥兒也必有一番建樹。若不然,他衹去了幾個月,為什麽單舉他呢?"寶釵道:"大嫂子,我們替你决定的不錯吧,若是到海外去采詩,衹怕這些時還未必回得來呢。"湘雲大笑道:"大嫂子可真要做老太太了,這該怎麽着謝我們?"席間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李紈很不好意思,衹說道:"這回還要召見,這小子沒經過這些事,知道稱旨不稱旨呢?"大傢正在說話,已上了兩道菜。寶釵讓了一回,探春舉杯喝着,想起那年替寶玉做生日,春宵轟飲,何等熱鬧,不免暗添傷感。說道:"咱們自從那回二哥哥做生日之後,還沒在這裏聚會過。想起那回座中的人,有好幾個都成仙了。"李紈道:"那回行那占花名的令,林妹妹抽着的正是芙蓉。她那樣嬌嫩,又生得單薄,原是很象的。"寶釵道:"如今設若見着顰兒,未必還象芙蓉,倒象一枝粉芍藥呢。"寶琴聽了,甚為詫異,忙問:"如何能見着姐姐?"寶釵衹得將夢到太虛幻境的話,大概告訴與她。湘雲一眼瞧見博古格子上擺的西洋自行船,指着笑道:"你們瞧,那自行船還彎在那裏,他們倒成仙去了。這東西衹可給哥兒做玩意兒吧。"寶琴道:"你別高興,也許林姐姐坐了自行船來和你算帳呢?"說得衆人都笑了。寶釵更覺黯然。探春道:"眼前若有會扶乩的,把他們都請了來一塊兒做做詩,倒也有趣。"湘雲道:"邢妹妹就會。"邢岫煙道:"那都是妙師父扶的,我衹能當個副手,哪裏算會呢。"探春道:"扶乩不過那兩種符,抓符不是玩的,若抓着神道,就許出亂子。咱們衹用請符,請不來也不要緊。"邢岫煙道:"真要扶,還得預備沙盤木筏,今兒也來不及了。"席罷,大傢又坐了一會兒方散。
那賈蘭到京之後,便忙着拜客,又要上園子去謁見軍機。此時皇上因侍奉皇太後,已將郊外禦園修復了兩處,每年自春至秋,都在園子裏辦事,衹鼕令回宮,那些大臣們當然都要隨扈。賈蘭因有遼東節度使帶的公事,必須面回軍機,衹得趕到園裏。那天賈蘭回來,見了李紈頗有不豫之色。不知為的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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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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