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追隨遠去的腳步:西望張愛玲   》 第二章 小荷纔露尖尖角(8)      西嶺雪 Xi Lingxue

  子靜跟着先生念了多年,連四書五經的“書經”都背完了,卻仍遲遲沒有升學。以前和姐姐一起聽私塾先生講課,姐姐喜歡問東問西,還可以製造些熱鬧氣氛;現在姐姐上學了,衹剩下他一個人,生性原本沉默,如今越發呆呆地不想說話,氣氛就變得沉悶,他也更討厭上課,時常打瞌睡,或是裝病逃課。
  一年愛玲放假回傢,看到弟弟時竟然吃了一驚——許久不見,他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大幹淨的藍布罩衫,租了許多連環圖畫來看。而那時張愛玲已經在讀穆時英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認為弟弟的品位大有被糾正的必要,於是苦口婆心地要把自己的經驗說給他聽。
  然而子靜仍是小時候一貫的漫不經心,而且衹一晃就不見了。大傢又都紛紛告訴愛玲關於小少爺的劣跡,諸如逃學,忤逆,沒志氣。愛玲聽着,心裏一陣陣地冷,眼前總是浮現出小時候弟弟那張乖巧甜美的臉,像安琪兒的畫像——她還能清楚地記得,小時候長輩們見了那粉團兒一樣的男孩子,總喜歡拿他的大眼睛長睫毛開玩笑,逗他說:“把你的眼睫毛藉給我好不好?明天就還你。”他總是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絶。他很知道自己長得美,得人意,又因為病弱,便養成一種自憐的性格。逢到有人說起某某漂亮,他就問:“有我好看麽?”逗得衆人大笑。在他的眼裏,他就是人人稱贊的最漂亮可愛的人兒。
  ——可是現在,人人愛憐的安琪兒變成了人人詆毀的壞孩子。他做錯了什麽?
  後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張廷重不由分說,反手便打了兒子一個嘴巴,打得又脆又利落,十分熟絡。子靜一僵,原本蒼白的臉色更為蒼白,接着泛起一絲紅暈,然而他什麽也沒說,衹是低着頭繼續扒飯。坐在一旁的張愛玲卻猛然震動,衹覺那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似的,心裏針紮一般,拿飯碗擋着臉,忍不住流了淚。孫用蕃不以為然地訕笑:“又不是說你,哭什麽?”
  愛玲再也忍不住了,丟下碗衝到隔壁的浴室裏,對着鏡子哭了許久。她哭父親的涼薄,哭後母的苛刻,哭弟弟的孱弱與麻木,也哭自己的無可奈何。
  鏡子裏映出她的臉,扭麯變形而且濕漉漉的,像一幅畢加索的畫。她想起小時候同弟弟一起玩,總是她出題目要他參與,可是他常常不聽話,兩姐弟便會爭吵起來。因為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在是秀美可愛,有時候她便也讓他編個故事來聽聽,他便比比劃劃地講演:有個人被老虎追趕着,趕着,趕着,潑風似地跑,後頭嗚嗚趕着……沒等他說完,愛玲早已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小玩意兒。
  如今,那當年秀美可愛的小玩意兒變得多麽冷漠、無羞恥啊。“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着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裏的特寫。我咬着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
  “浴室的玻璃窗臨着陽臺,啪的一聲,一隻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我弟弟在陽臺上踢球。他已經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衹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張愛玲:《童言無忌》)5
  多年後,張愛玲寫了篇《童言無忌》,中間有一段小標題便是《弟弟》,那時她已24歲,是上海最紅的作傢;弟弟張子靜23歲,因為身體不好自聖約翰大學經濟係輟學,尚未正式工作,正是渾噩麻木的時候。看到姐姐在文章裏對自己的贊美和取笑,並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亦不覺得有什麽“寒冷的悲哀”,正像是張愛玲在文章裏所說的那樣——“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
  然而事隔半個世紀,1995年9月9日中秋節,已經74歲的老人張子靜得知姐姐離開人世的消息,一連幾天都恍恍惚惚,腦中一片空白,時常一個人呆呆地坐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有一天他忽然翻出《弟弟》來重看,衹看了一行,眼淚已經忍不住汩汩而下了。那一種委屈,那一種孤單,那一種永遠不再的絶望,更嚮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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