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证道西游记   》 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吴承恩 Wu Chengen

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李本总批:篇中云:“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他人。”这是学者第一个魔头,读者亦能着眼否?
  心猿归正,意马收缰,此事便有七八分了。着眼,着眼。】
  【澹漪子曰: 心猿、意马,原属不相离之物,前一回既云“心猿归正”,此一回即欲不“意马收缰”而不可得矣。然此意马,亦殊未易收。盖心虽能统意,而意之所之,心固不得而悉主。犹之猿虽能驭马,而马之未就羁孕,猿亦未如之何。此儒家所以将正心、诚意分为两层工夫;而佛家既言“无意识”,复言“心无墨碍,’;道家亦曰:“用意寻庚甲,专心事丙壬。”初未尝混而一之也。况心猿之猿主火,意马之马主水,有猿不可无马,犹有火不可无水。而水火既济,则能成道;水火未济,则只成魔。鹰愁涧边之收龙马,非特心意和合之关,实水火既济之会也。马于十二支为午,本属火畜,然人间凡马属火,而天上龙马属水。弃凡马而收龙马,是去火而得水也。其与心猿之真火,岂不诚既济矣乎?由此而降魔成道,夫复何疑!
  观音之劝行者曰:“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今日脱了天灾,怎么倒生懒惰?”严警痛切,一棒一血。世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所谓“本领既大,心计较粗”,不复能唱《渭城》者,比比皆然。可胜悲悯!】
  却说行者伏侍唐僧西进,行经数日,正是那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去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迭岭层峦险峻山。三藏在马上,遥闻唿喇喇水声聒耳,回头叫:“悟空,是那里水响?”行者道:“我记得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想必是涧里水响。”说不了,马到涧边,三藏勒缰观看,但见:
  涓涓寒脉穿云过,湛湛清波映日红。
  声摇夜雨闻幽谷,彩发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飞喷碎玉,一泓水响吼清风
  流归万顷烟波去,鸥鹭相忘没钓逢。
  师徒两个正然看处,只见那涧当中响一声,钻出一条龙来,推波掀浪,撺出崖山,就抢长老。慌得个行者丢了行李,把师父抱下马来,回头便走。那条龙就赶不上,把他的白马连鞍辔一口吞下肚去,【证道本夹批:白马既然下肚,腹中已结马胎矣,安得不变马乎?】依然伏水潜踪。行者把师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却来牵马挑担,止存得一担行李,不见了马匹。他将行李担送到师父面前道:“师父,那孽龙也不见踪影,只是惊走我的马了。”三藏道:“徒弟啊,却怎生寻得马着么?”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来。”
  他打个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凉篷,四下里观看,更不见马的踪迹。按落云头报道:“师父,我们的马断乎是那龙吃了,四下里再看不见。”三藏道:“徒弟呀,那厮能有多大口,却将那匹大马连鞍辔都吃了?想是惊张溜缰,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细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这双眼,白日里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证道本夹批:此《南华经》所谓“心有睫”也。】象那千里之内,蜻蜓儿展翅,我也看见,何期那匹大马,我就不见!”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啊!这万水千山,怎生走得!”说着话,泪如雨落。行者见他哭将起来,他那里忍得住暴燥,发声喊道:“师父莫要这等脓包形么!你坐着!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厮,教他还我马匹便了。”三藏却才扯住道:“徒弟啊,你那里去寻他?只怕他暗地里撺将出来,却不又连我都害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行者闻得这话,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证道本夹批:世间亦有看着行李坐到老者,如守财者是也。】
  哏哏的吆喝,正难息怒,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取经者。”那长老闻言,慌忙礼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众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行者道:“今日先从谁起?”众揭谛道:“丁甲、功曹、伽蓝轮次。我五方揭谛,惟金头揭谛昼夜不离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当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将与日值功曹和众揭谛保守着我师父。等老孙寻那涧中的孽龙,教他还我马来。”众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细。”行者道:“只管宽心。”好猴王,束一束绵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着金箍铁棒,抖擞精神,径临涧壑,半云半雾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泼泥鳅,还我马来!还我马来!”
  却说那龙吃了三藏的白马,伏在那涧底中间,潜灵养性。只听得有人叫骂索马,他按不住心中火发,急纵身跃浪翻波,跳将上来道:“是那个敢在这里海口伤吾?”行者见了他,大咤一声“休走!还我马来!”轮着棍,劈头就打。那条龙张牙舞爪来抓。他两个在涧边前这一场赌斗,果是骁雄,但见那:
  龙舒利爪,猴举金箍。那个须垂白玉线,这个眼幌赤金灯。那个须下明珠喷彩雾,这个手中铁棒舞狂风。那个是迷爷娘的业子,这个是欺天将的妖精。他两个都因有难遭磨折,今要成功各显能。
  来来往往,战罢多时,盘旋良久,那条龙力软筋麻,不能抵敌,打一个转身,又撺于水内,深潜涧底,再不出头。被猴王骂詈不绝,他也只推耳聋。【证道本夹批:龙以角听,其耳本聋,故聋字从龙。】
  行者没及奈何,只得回见三藏道:“师父,这个怪被老孙骂将出来,他与我赌斗多时,怯战而走,只躲在水中间,再不出来了。”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马?”行者道:“我看你说的话!不是他吃了,他还肯出来招声,与老孙犯对?”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原来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见三藏抢白了他这一句,他就发起神威道:“不要说!不要说!等我与他再见个上下!”
  这猴王拽开步,跳到涧边,使出那翻江搅海的神通,把一条鹰愁陡涧彻底澄清的水,搅得似那九曲黄河泛涨的波。那孽龙在于深涧中,坐卧宁,心中思想道:“这才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我才脱了天条死难,不上一年,在此随缘度日,又撞着这般个泼魔,他来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恼,受不得屈气,咬着牙,跳将出去,骂道:“你是那里来的泼魔,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里不那里,你只还了马,我就饶你性命!”那龙道:“你的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来!不还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还马时看棍!只打杀你,偿了我马的性命便罢!”他两个又在那山崖下苦斗。斗不数合,小龙委实难搪,将身一幌,变作一条水蛇儿,钻入草科中去了。【证道本夹批:可谓能龙者蛇。】
  猴王拿着棍,赶上前来,拨草寻蛇,那里得些影响?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窍烟生,念了一声唵字咒语,即唤出当坊土地、本处山神,一齐来跪下道:“山神土地来见。”行者道:“伸过孤拐来,各打五棍见面,与老孙散散心!”二神叩头哀告道:“望大圣方便,容小神诉告。”行者道:“你说甚么?”二神道:“大圣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几时出来,所以不曾接得,万望恕罪。”行者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问你:鹰愁涧里,是那方来的怪龙?他怎么抢了我师父的白马吃了?”二神道:“大圣自来不曾有师父,原来是个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甚么师父的马来?”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为那诳上的勾当,整受了这五百年的苦难。今蒙观音菩萨劝善,着唐朝驾下真僧救出我来,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经。因路过此处,失了我师父的白马。”二神道:“原来是如此。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水光彻底澄清,鸦鹊不敢飞过,因水清照见自己的形影,便认做同群之鸟,往往身掷于水内,故名‘鹰愁陡涧’。只是向年间,观音菩萨因为寻访取经人去,救了一条玉龙,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经人,不许为非作歹,他只是饥了时,上岸来扑些鸟鹊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么无知,今日冲撞了大圣。”行者道:“先一次,他还与老孙侮手,盘旋了几合;后一次,是老孙叫骂,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个翻江搅海的法儿,搅混了他涧水,他就撺将上来,还要争持。不知老孙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变做一条水蛇,钻在草里。我赶来寻他,却无踪迹。”土地道:“大圣不知,这条涧千万个孔窍相通,故此这波澜深远。想是此间也有一孔,他钻将下去。也不须大圣发怒,在此找寻,要擒此物,只消请将观世音来,自然伏了。”
  行者见说,唤山神土地同来见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若要去请菩萨,几时才得回来?我贫僧饥寒怎忍!”说不了,只听得暗空中有金头揭谛叫道:“大圣,你不须动身,小神去请菩萨来也。”行者大喜,道声“有累,有累!快行,快行!”那揭谛急纵云头,径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护师父,日值功曹去寻斋供,他又去涧边巡绕不题。
  却说金头揭谛一驾云,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托那金甲诸天与木叉惠岸转达,得见菩萨。菩萨道:“汝来何干?”揭谛道:“唐僧在蛇盘山鹰愁陡涧失了马,急得孙大圣进退两难。及问本处土神,说是菩萨送在那里的孽龙吞了,那大圣着小神来告请菩萨降这孽龙,还他马匹。”菩萨闻言道:“这厮本是西海敖闰之子。他为纵火烧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亲见玉帝,讨他下来,教他与唐僧做个脚力。他怎么反吃了唐僧的马?这等说,等我去来。”那菩萨降莲台,径离仙洞,与揭谛驾着祥光,过了南海而来。有诗为证,诗曰:
  佛说蜜多三藏经,菩萨扬善满长城。
  摩诃妙语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灵。
  致使金蝉重脱壳,故令玄奘再修行。
  只因路阻鹰愁涧,龙子归真化马形。
  那菩萨与揭谛,不多时到了蛇盘山。却在那半空里留住祥云,低头观看。只见孙行者正在涧边叫骂。菩萨着揭谛唤他来。那揭谛按落云头,不经由三藏,直至涧边,对行者道:“菩萨来也。”行者闻得,急纵云跳到空中,对他大叫道:“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叮咛教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来,让我逍遥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着我,伤了我几句,教我来尽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罢了;你怎么送他一顶花帽,哄我戴在头上受苦?把这个箍子长在老孙头上,又教他念一卷甚么‘紧箍儿咒’,着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这头上疼了又疼,这不是你害我也?”菩萨笑道:“你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从前撞出祸来,有谁收管?——须是得这个魔头,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门路哩!”【证道本夹批:要修正果,必须坚忍刻苦。此咒非吾心之魔,乃为吾心炼魔者耳。】行者道:“这桩事,作做是我的魔头罢,你怎么又把那有罪的孽龙,送在此处成精,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匹?此又是纵放歹人为恶,太不善也!”菩萨道:“那条龙,是我亲奏玉帝,讨他在此,专为求经人做个脚力。你想那东土来的凡马,怎历得这万水千山?怎到得那灵山佛地?须是得这个龙马,方才去得。”行者道:“象他这般惧怕老孙,潜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萨叫揭谛道:“你去涧边叫一声‘敖闰龙王玉龙三太子,你出来,有南海菩萨在此。’他就出来了。”那揭谛果去涧边叫了两遍。那小龙翻波跳浪,跳出水来,变作一个人象,踏了云头,到空中对菩萨礼拜道:“向蒙菩萨解脱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闻取经人的音信。”菩萨指着行者道:“这不是取经人的大徒弟?”小龙见了道:“菩萨,这是我的对头。我昨日腹中饥馁,果然吃了他的马匹。他倚着有些力量,将我斗得力怯而回,又骂得我闭门不敢出来,他更不曾提着一个‘取经’的字样。”行者道:“你又不曾问我姓甚名谁,我怎么就说?”小龙道:“我不曾问你是那里来的泼魔?你嚷道:‘管甚么那里不那里,只还我马来!’何曾说出半个‘唐’字!”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李本旁批:着眼。】那肯称赞别人?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哩,若问时,先提起‘取经’的字来,却也不用劳心,自然拱伏。”
  行者欢喜领教。菩萨上前,把那小龙的项下明珠摘了,将杨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喝声叫“变!”那龙即变做他原来的马匹毛片,又将言语吩咐道:“你须用心了还业障;【李本旁批:着眼。】功成后,超越凡龙,还你个金身正果。”【证道本夹批:点化之语,出以策励,无限慈悲。】那小龙口衔着横骨,心心领诺。菩萨教悟空领他去见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甚么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萨道:“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你今日脱了天灾,怎么倒生懒惰?【证道本夹批:猛下棒喝,想老孙通身汗透。】我门中以寂灭成真,须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你过来,我再赠你一般本事。”菩萨将杨柳叶儿摘下三个,放在行者的脑后,喝声“变!”即变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无济无主的时节,可以随机应变,救得你急苦之灾。”
  行者闻了这许多好言,才谢了大慈大悲的菩萨。那菩萨香风绕绕,彩雾飘飘,径转普陀而去。
  这行者才按落云头,揪着那龙马的顶鬃,来见三藏道:“师父,马有了也。”三藏一见大喜道:“徒弟,这马怎么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处寻着的?”行者道:“师父,你还做梦哩!却才是金头揭谛请了菩萨来,把那涧里龙化作我们的白马。其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辔,着老孙揪将来也。”三藏大惊道:“菩萨何在?待我去拜谢他。”行者道:“菩萨此时已到南海,不耐烦矣。”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礼拜,拜罢,起身即与行者收拾前进。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谛功曹,却请师父上马。三藏道:“那无鞍辔的马,怎生骑得?且待寻船渡过涧去,再作区处。”行者道:“这个师父好不知时务!这个旷野山中,船从何来?这匹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势,就骑着他做个船儿过去罢。”三藏无奈,只得依言,跨了刬马。行者挑着行囊,到了涧边。
  只见那上流头,有一个渔翁,撑着一个枯木的筏子,顺流而下。【证道本夹批:龙马亦能过涧,然何如此筏之妙?】行者见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渔,你来,你来。我是东土取经去的,我师父到此难过,你来渡他一渡。”渔翁闻言,即忙撑拢。行者请师父下了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筏子,揪上马匹,安了行李。那老渔撑开筏子,如风似箭,不觉的过了鹰愁陡涧,上了西岸。三藏教行者解开包袱,取出大唐的几文钱钞,送与老渔。老渔把筏子一篙撑开道:“不要钱,不要钱。”【李本旁批:如今做官的倒要钱。】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过意,只管合掌称谢。行者道:“师父休致意了。你不认得他?他是此涧里的水神。不曾来接得我老孙,老孙还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彀了他的,怎敢要钱!”那师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刬着马,随着行者,径投大路,奔西而去。这正是:广大真如登彼岸,【证道本夹批:此不过小小彼岸耳,然却是第一番津筏,不可忽过。】诚心了性上灵山。同师前进,不觉的红日沉西,天光渐晚,但见:
  淡云撩乱,山月昏蒙。满天霜色生寒,四面风声透体。孤鸟去时苍渚阔,落霞明处远山低。疏林千树吼,空岭独猿啼。长途不见行人迹,万里归舟入夜时。
  三藏在马上遥观,忽见路旁一座庄院。三藏道:“悟空,前面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行者抬头看见道:“师父,不是人家庄院。”三藏道:“如何不是?”行者道:“人家庄院,却没飞鱼稳兽之脊,这断是个庙宇庵院。”
  师徒们说着话,早已到了门首。三藏下了马,只见那门上有三个大字,乃“里社祠”,遂入门里。那里边有一个老者,顶挂着数珠儿,合掌来迎,叫声“师父请坐。”三藏慌忙答礼,上殿去参拜了圣象,那老者即呼童子献茶。茶罢,三藏问老者道:“此庙何为‘里社’?”老者道:“敝处乃西番哈咇国界。这庙后有一庄人家,共发虔心,立此庙宇。里者,乃一乡里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办三牲花果,来此祭社,以保四时清吉、五谷丰登、六畜茂盛故也。”三藏闻言,点头夸赞:“正是离家三里远,别是一乡风。我那里人家,更无此善。”老者却问:“师父仙乡是何处?”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国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的。路过宝坊,天色将晚,特投圣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欢喜,道了几声“失迎”,又叫童子办饭。三藏吃毕,谢了。
  行者的眼乖,见他房檐下,有一条搭衣的绳子,走将去,一把扯断,将马脚系住。那老者笑道:“这马是那里偷来的?”行者怒道:“你那老头子,说话不知高低!我们是拜佛的圣僧,又会偷马?”老儿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没有鞍辔缰绳,却来扯断我晒衣的索子?”三藏陪礼道:“这个顽皮,只是性燥。你要拴马,好生问老人家讨条绳子,如何就扯断他的衣索?——老先,休怪,休怪。我这马,实不瞒你说,不是偷的:昨日东来,至鹰愁陡涧,原有骑的一匹白马,鞍辔俱全。不期那涧里有条孽龙,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马连鞍辔一口吞之。幸亏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观音菩萨来涧边擒住那龙,教他就变做我原骑的白马,毛片俱同,驮我上西天拜佛。今此过涧,未经一日,却到了老先的圣祠,还不曾置得鞍辔哩。”那老者道:“师父休怪,我老汉作笑耍子,谁知你高徒认真。我小时也有几个村钱,也好骑匹骏马;只因累岁迍邅,遭丧失火,到此没了下梢,故充 为庙祝,侍奉香火。幸亏这后庄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里倒还有一副鞍辔,是我平日心爱之物,就是这等贫穷,也不曾舍得卖了。才听老师父之言,菩萨尚且救护,神龙教他化马驮你,我老汉却不能少有周济,明日将那鞍辔取来,愿送老师父,扣背前去,乞为笑纳。”三藏闻言,称谢不尽。早又见童子拿出晚斋,斋罢,掌上灯,安了铺,各各寝歇。
  至次早,行者起来道:“师父,那庙祝老儿,昨晚许我们鞍辔,问他要,不要饶他。”说未了,只见那老儿,果擎着一副鞍辔、衬屉缰笼之类,凡马上一切用的,无不全备,放在廊下道:“师父,鞍辔奉上。”三藏见了,欢喜领受,教行者拿了,背上马看,可相称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诗为证,诗曰:
  雕鞍彩晃柬银星,宝凳光飞金线明。
  衬屉几层绒苫迭,牵缰三股紫丝绳。
  辔头皮札团花粲,云扇描金舞兽形。
  环嚼叩成磨炼铁,两垂蘸水结毛缨。
  行者心中暗喜,将鞍辔背在马上,就似量着做的一般。三藏拜谢那老,那老慌忙搀起道:“惶恐!惶恐!何劳致谢?”那老者也不再留,请三藏上马。那长老出得门来,攀鞍上马,行者担着行李。那老儿复袖中取出一条鞭儿来,却是皮丁儿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丝穿结的梢儿,在路旁拱手奉上道:“圣僧,我还有一条挽手儿,一发送了你罢。”那三藏在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正打问讯,却早不见了那老儿,及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光地。只听得半空中有人言语道:“圣僧,多简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萨差送鞍辔与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却莫一时怠慢。”慌得个三藏滚鞍下马,望空礼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识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烦转达菩萨,深蒙恩佑。”你看他只管朝天磕头,也不计其数,路旁边活活的笑倒个孙大圣,孜孜的喜坏个美猴王,上前来扯住唐僧道:“师父,你起来罢,他已去得远了,听不见你祷祝,看不见你磕头。只管拜怎的?”长老道:“徒弟呀,我这等磕头,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边,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里知道,象他这个藏头露尾的,本该打他一顿,只为看菩萨面上,饶他打尽彀了,他还敢受我老孙之拜?老孙自小儿做好汉,不晓得拜人,就是见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个喏便罢了。”三藏道:“不当人子!莫说这空头话!快起来,莫误了走路。”那师父才起来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虏虏、回回,狼虫虎豹。【证道本夹批:不可无此点缀。】光阴迅速,又值早春时候。【证道本夹批:春。】但见山林锦翠色,草木发青芽;梅英落尽,柳眼初开。师徒们行玩春光,又见太阳西坠。三藏勒马遥观,山凹里,有楼台影影,殿阁沉沉。三藏道:“悟空,你看那里是甚么去处?”行者抬头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们赶起些,那里借宿去。”三藏欣然从之,放开龙马,径奔前来。毕竟不知此去是甚么去处,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先天真一之气来复,为修命之本,倘立志不专,火功不力,则懦弱无能,终不能一往直前,臻于极乐。故此回示人以任重道远,竭力修持之旨。
  “行者伏侍唐僧西进,正是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走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叠岭层峦险峻山。”俱形容西天路途艰难,而平常脚力不能胜任之状。盖修行大事,功程悠远,全要脚力得真,脚力之真全在深明火候,火候明而脚力真,脚力真而火候准。“蛇盘山”,蛇为火,言火候层次之曲折;“鹰愁涧”,鹰利爪,喻冒然下手之有错。不知火候,冒然下手,便是假脚力,其不为蛇盘山、鹰愁涧所阻者几何?“涧中孽龙将白马一口吞下,伏水潜踪”,信有然者。何则?真正脚力潜修密炼,步步着实,不在寂灭无为,一尘不染。倘误认寂灭无为即是修道,此乃悬空妄想,安能上的西天见得真佛?岂不迁延岁月枉劳心力乎?“行者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肯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此等法言,真足为行道不力,着空执相者之一鉴,仙翁慈悲,何其心切?
  “空中诸神叫曰:‘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一路神祗,特来暗中保取经人者。”曰观音,曰神祗,曰暗保,以见金丹之道,静观密察,神明默运,步步着力,而不得以空空无为为事也。众神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护驾伽蓝、各各轮流值日。此等处,数百年来谁人识得?谁人解得?若不分辨个明白,埋没当年作者苦心。此回妙旨,是仙翁拨脚力之真,真脚力之所至,即火候之所关,行一步有一步之火候,行百步有百步之火候。金丹之道,功夫详细,火候不一。“大都全籍修持力,毫发差殊不作丹。”紫阳翁深有所戒,《火记》不虚作,演《易》以明之。”《参同契》早有所警,“一毫之差,千里之失。”提纲“蛇盘山诸神暗佑”者,即此火候之谓。“六丁六甲”者,木火也;“五方揭谛”者,五行也;“四值功曹”者,年月日时也;“护驾伽蓝”者,护持保驾也。总言脚力真资,火候功程,毫发不可有差。“观音差”者,非静观密察而火候难准也。盖火候之真,全在脚力之实,无脚力而火候难施,故诸神暗佑。
  在收白马之时,但收真脚力,须要有刚有柔,知进知退,若独刚无柔,躁进无忌,便是以意为马,而意马不能收缰。故“行者与孽龙相斗,那龙不能抵敌,蹿入水内,深潜洞底,再不出头。使出翻江搅海神通,孽龙跳出洞,变水蛇钻入草窠,并没影响。”原其故,皆由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专倚自强之故。“唤出土地,问那方来的怪龙,抢师父白马吃了?”说出“师父”二字,则是礼下于人,必有所得时也。故二神道:“大圣自来是不伏天不伏地的混元上真,几时有师父来?”是言其傲性自胜,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也。行者说出观音劝善,跟唐僧取经拜佛因由,这才是回光返照,以己合人,修行者真脚力在是。所谓谦尊而光,卑而不可踰者也。
  二神道:“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彻底澄清,鸦雀飞过,照见自己形影,便认作同群之鸟,往往误投水内。”是言其着空守静之士,悟得一己之阴,便以为千真万真,不肯进步,以此为止,到得年满月尽,方悔从前之差,终归大化,其与鸦雀水中照见形影,认作同群,误投水中,自丧其命者何异?此其所以为鹰愁陡涧。陡者,至危至险,最易陷人也。仙翁恐人错会提纲“意马收缰”字样,以龙马为意,以收龙马为“意马收缰”,入于着空定静之门户,故演出此段公案,以示意之非道也。何则?自古神仙虽贵乎静定,然静定不过是学人进步之初事,而非真人修道之全能。说出观音菩萨救送孽龙,“只消请观世音来、自然伏了。”闻此而可晓然悟矣。倘以龙马为意,则观音救送时已是收缰,何以又在鹰愁涧作怪?又何以复请观音菩萨来降?此理显然,何得以龙马为意?若识得龙马非意而伏龙,则意马可以收缰;若误认意马是龙而伏意,则意马不能收缰。意马之收缰与不收缰,总在观音伏龙处点醒学人耳。盖观音救送孽龙,是叫人在修持脚力上,先究其理之真,而韬明养晦;今请观音来伏孽龙,是叫人于脚力修持处,实证其知,而真履实践。然其所以修持脚力之真,以柔弱为进道之基,而非空空无物之说;以刚健为力行之要,而非胜气强制之意。是在有己有人,不失之于孤阴,不失之于寡阳,神光默运,顺其自然,是得脚力之真者。“请观音菩萨自然伏了”,一句了了。
  及菩萨来,“行者道:‘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道:‘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似从前撞出锅来,有谁收管?须是这个魔头,你才肯人瑜伽之门。”读者至此,未免疑菩萨恐行者复有闹天宫之事?故赐金箍魔之;或疑是行者因自己有魔头,而分辩之。皆非也。此等语正为收伏龙马而设,其言在此,其意在彼。盖“诳上欺天,似前撞祸”,是知有己,不知有人,专倚自强也;“须是这魔头,才肯入我瑜伽之门”,不倚自强而知有人矣。
  菩萨说出那条龙是奏过玉帝讨来,为取经人做个脚力,凡马不能到得灵山。“须是这个龙马,方才去得。”观此而益知龙马非意,若以龙马为意,是欲以凡马到灵山,乌可能之?“使揭谛叫一声玉龙三太子,即跳出水来,变作人相,拜活命之恩。”玉龙三太子即前解《乾》之三爻,其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此仙翁揭示静观内省,日乾夕惕,大脚力之妙谛,犹云不如是不足以为脚力也。小龙道:“他打骂,更不曾提出取经的字样。”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不提取经字样,便是专倚自强;不肯称赞别人,便是无有真脚力。既无真脚力,即不得为取经人;即不为取经人,而欲取经难矣。然则取经须赖真脚力,欲有真脚力,须要屈己求人。处处提出取经字样,不必专倚自强,而脚力即是,不必更向别处寻脚力也。
  又曰:“‘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若问时,先提起取经来,却也不用劳心,自然拱伏’,行者欢喜领教”。夫修真成败全在脚力,脚力一得,从此会三家、攒五行,易于为功。然其要着,总在于提出“取经”字样,不提出“取经”字,仍是意马未收缰局面,虽有脚力,犹未为真。不但三家难会、五行难攒,即后之千魔万障如何过得?所以后之唐僧四众所到处,必自称上西天拜佛取经僧人。此等处系《西游》之大纲目,不可不深玩妙意。其曰:“还有归顺的,提起取经字,自然拱伏。”良有深意,此乃天机,若非明造化而知阴阳者,孰能与于斯?若有妙悟者,能不欢喜领受乎?
  “摘了小龙项下明珠”,是不使妄用其明,有若无,实若虚也。“柳枝醮出甘露,在龙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即变作原来的马匹毛片。”柳枝者柔弱之木,甘露者清净之水,是明示人以柔弱清净为本,日乾夕惕为用,一气成功,而不得少有间断也。观于龙变为马,可知金丹之道以龙为意,而非以意为龙。小龙吞马匹者,不用其意也;小龙变马匹者,借意配龙也。龙也、马也、意也,惟有神观者自知之。
  “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性命也不能保,如何成得动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是岂行者不去,特以写修行而无真正脚力者,俱因多磨多折,中途自弃,不肯前进者比比皆然。数道几个不去,正示人不可不去也。菩萨再赠一般本事,将杨柳摘下三叶,变作脑后三根救命毫毛,叫他若到无济无涯处,可以随机应变,救得急苦之灾。噫!三叶柳叶变三根毫毛,毛是何毛,毛在脑后又是何意?若不打透这个消息,则不能随机应变,终救不得急苦之灾也。盖木至于柳则柔矣,叶至于柳叶则更柔,物至于毛则细矣,毛至于毫毛则更细,放在脑后藏于不睹不闻之处也。总而言之,是叫再三观察,刚中用柔,于不睹不闻至密之处,心细如毛,随机应变也。
  “上流头一个渔翁,撑着一个枯木筏子,顺水而下。”木至于枯,则无烟无火而真性出。“从上流头顺水流下”,顺其上善之本性,而不横流矣。“行者请师父上了筏子,不觉的过了鹰愁陡涧,上了西岸。”此西岸乃性地之岸,何以见之?鹰愁涧为收龙马之处,龙为性,得其龙马,即见其本性,脚踏实地,非上了性之西岸而何?故曰“广大真如登彼岸,诚心了性上灵山。”其不言命者,龙马不在五行之列,而为唐僧之脚力也。
  “菩萨差山神土地,送鞍辔鞭子。”山神比心,土地比意,本传中山神土地,皆言心意。此心此意,为后天幻身之物,而非先天法身之宝。龙马自玉帝而讨,秉之于天;鞍辔借山神土地而送,受之于地。则是心意只可与脚力以作装饰,而不能为脚力进功程。故曰你可努力而行,莫可怠慢也。乃唐僧肉眼凡胎,以此为神道,是直以后天之心意为神道,认假作真,望空礼拜,有识者能不活活笑倒乎?彼有犹误认蛇盘山为小肠,鹰愁涧为肾水,小龙为肾气者,都该被老孙打他一顿棒。
  诗曰:
  大道原来仗火功,修持次序要深穷。
  鉴形闭静都抛去,步步归真莫着空。】
  【悟一子曰:太白真人歌曰:“龙从婊火里出,虎向水中生。”就一身之坎离而言,明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颠倒之义也。心为离,属阳,为龙,离中之阴,则虎也;肾为坎,属阴,为虎,坎中之阳,则龙也。惟能伏虎,则离中之真水下降而从龙;惟能降龙,则坎中之真火上蒸而就虎。此谓水火既济而坎离交姤,内炼工夫,首先下手之要着也。
  前回伏虎工程,己在山中收得,此回降龙作用,自须水里寻来。“蛇盘山”,状内脏之盘结;“鹰愁涧”,喻易溺之险津。“孽龙忽出吞马,忽潜无踪”,见潜跃之难测,而未降之狰狞;“老孙忍不住燥暴,嗔师父脓包”,见制服之有方,而畏阻之无益。“奉观音,遣金神暗佑”,明静观默察,见保守之宜先;“撩虎皮,叫泥鳅还马”,须持躬蝘视,宜驾御之毋弛。“两个一场赌斗”之形,子午二时交会之候。
  “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此处明提降龙一节,与前回伏虎紧紧对照。“行者到涧边,翻江倒海,搅得似九曲黄河泛涨。那孽龙在深涧,坐卧不宁。”盖欲降而静之,必先激而动之,即道诀中所谓“胁腹腰曲绿,黄河水逆流”。乃击运之法,正降龙之要着也。否则,任其潜跃,则龙从水出,不从意转而听吾令,何以能助助吾之道耶!惟乾乾不息,常动常静,方能降得真龙。倘钻入草中,全无影响,便是脚跟歇息,不能前进矣。故必得一番诚心根究,寻其踪迹下落,不容顺其所之,戕害真机。此猴王所以急得念咒,而土地说出涧中利害也。
  称“鸦雀不敢飞过,因水清照见自己形影,便认做同群之鸟,往往误投于水内。”明人不识水中有真龙而降之,乃反视水为无碍而溺之,正犹鸦雀无知,况影为群,而误投丧命也。天设陡涧,插翅难飞、中有骊珠,急宜探龋如何下手?运之以意,紧攀龙角,重任远致。吞白马,则意化为龙;变白马,则龙化为意。随意为变化,而龙性驯服,从心所欲矣。故见弼马温而控纵自如。然则伏虎必先伏凡虎,而真虎现。真虎无形,就猿为形。前回之杀虎,而剥虎皮为衣服是也。降龙必先降如龙,而真龙出。真龙无相,因马为相。此回之吞马,而变原马之毛片是也。特此龙虎在一身之内,筑基炼已而已。若欲配外五行而成大道,则必以申猴为虎,以亥猪为龙。不可泥文执象,错认龙虎,而盲修瞎炼也。
  行者何以未能降龙,而借揭谛往请菩萨?盖龙为刚健之物,必以柔道临之。稍涉燥迫,其性愈张,非观音自在之道,不能驭也。即如前之伏虎,赖有自在之花帽以范围之也。故行者一见菩萨,便提花帽之法为制我之魔头,孽龙亦指行者为魔头,而总不能出自在之范围也。然降伏猖狂,由于自在;而向往灵山,必须作为。菩萨说出“须是得这个龙马,方才去得”。见自此,方才为健行之起脚也。叫出小龙来,道:“我曾问你何曾说出半个‘唐’字?”意妙哉!不识取经之来历,到此田地,即为止境,识得取经之本旨。过此涯岸,都是前程。
  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说者谓不能虚已,为学道之魔头;或谓行者倚自己急燥之勇,何肯赞他人自在之智,俱非也。此一段,乃仙师示人大道之秘要,为金针暗渡之妙法也。《道藏》万卷,止言玄关牝户。老子曰:“玄牝之门,是谓造化根。”明阴阳往来开斗之机也。交合绵续,根底出入,非天地之根而何?或以口鼻心肾为玄牝者,是涉形相,不可以云“若存”也。董思靖曰:“神,气之要会。”曹道冲曰:“玄者,杳冥而藏神;牝者,冲和而藏气。”俞玉吾谓:“坎离两穴,妙合二土。混融神气,不落名相。”斯近是矣。噫!内练之妙,已尽于此。然皆就一身而言也。正如鸦雀过涧,见影为群,未免误投毕命。深为可惜!故真人曰:“莫执此身云是道”,此“猴头专倚自强”之误也。又曰“认取他乡不死方”,此“那肯称赞别人”之是也。
  下文云:“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先提起‘取经’的字来,不用劳心,自然拱服。”深明劳心之非可言道,归顺之方可取经也。劳心为独修一物,归顺为攒簇五行。非悬空思想而得,是真实集义而生也。“菩萨摘下小龙明珠,吩咐用心,‘功成然后超凡,还你金身正果。’”言自今以后,弗得自用其明,而努力加功,方才成就,切莫退悔之意。
  最妙者,又在“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四个“我不去了”,何也?降龙伏虎,止是一身坎离。算得筑基炼己,仍国凡人,何能了命出世?故曰:“西方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我不去!我不去!”正逼起下文三家相见入共去之妙也。菩萨一篇劝励之语,句句都是正言,并无譬喻。“又赠一般本事,摘下柳叶,变三根救命毫毛。”甚深微妙!了性谓之前三,乾之内爻也;了命谓之后三,乾之外象也。前三后三,总是一般,直到六爻纯乾,成就真金不坏,方为了当。然行者又以后三为了性,真变化莫测而循环无端者矣。此才是大慈大悲度世释厄之本旨也。
  行者同唐僧行到涧边,见上溜渔翁撑栰而渡。此一有底船渡凡僧,而超凡了性;末后凌云渡接引佛撑船以渡,方是无底船渡圣僧,而大圣了命。故曰:“广大真如如登彼岸,诚心了性上灵山。”是了性之彼岸,非了命之彼崖。到里社门投宿,受护法之马鞍,送虎筋穿结一稍。所乘者龙,所策者虎,正当上路时候,故曰:“菩萨送鞍辔与你的,可努力西行,切莫怠误。”说者谓心猴归正,意马收缰,此事便有七八分了。乃仅窥心意之障碍,而未迹性命之堂奥者矣!便是“肉眼凡胎,叩谢不了,误了多少前程,活活笑倒大圣”也!此等藏头露尾情节,最易误人,故曰:“本该打他一顿子。”今分明解说,在乱堆中拣出宝贝,请诸人共拾取,料不吃老孙金箍棒。】
  【张含章《通易西游正旨分章注释》批语:
  此回明既闻正法,急宜努力修持,不可因循怠惰,龙马之喻意深哉。
  只要能成正果,不妨以悟空而师凡僧,以玉龙而变白马,世之执拗矫强而欲有成者,读此可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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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游记
西游原旨读法、新说西游记总批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清本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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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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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第二十回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第二十一回护法设庄留大圣须弥灵吉定风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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