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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义说部 》 明史演義 》
第十七回 降夏主蕩平巴蜀 擊元將轉戰朔方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太祖封功臣後,又賜宴三日,宴畢,群臣入謝,太祖賜坐華蓋殿,與論開國原因,怡然道:“朕起鄉裏,本圖自全,及渡江後,遍覽群雄,徒為民害,張士誠、陳友諒,尤為巨蠹,士誠恃富,以昏庸敗。友諒恃強,以鹵莽敗。朕獨無所恃,惟不嗜殺人,布信義,行節儉,與卿等同心共濟,初與二寇相持,士誠尤逼近,或謂宜先擊士誠,朕以友諒志驕,士誠器小,志驕必喜事,器小無遠圖,所以先攻友諒。鄱陽一役,士誠不能出姑蘇一步,為他援應。若使先攻士誠,姑蘇堅守,友諒必空國而來,那時恐腹背受敵了。至北定中原,先山東,次河、洛,兵及潼關,尚緩圖秦、隴,無非因王保保與關中四將,統是百戰餘生,未能遽下;且彼知情急,並力一隅,更不易定,所以突然返旆,北搗燕都。燕都既舉,然後西徵張、李,使他望絶勢窮,不戰自剋。惟王保保猶力抗不屈,確是梟悍,假使燕都未下,與他角力,恐至今尚未必决勝呢。”言畢大笑。躊躇滿志之言,但未嘗歸功諸臣,衹自誇張智略,為功臣計,應早告退,寧必待兔死狗煮耶?群臣交口稱頌,毋庸細表。
惟大封功臣以前,尚有分封諸王一事,小子因前文順敘戰功,不便夾入,衹好在此處補敘出來。標明次序,一筆不苟。原來太祖深意,擬懲宋、元孤立的弊端,欲仿行封建制度,元初亦分封諸王,太祖寧未聞之?乃審擇名城大都,預王諸子,待他年長,一律遣就藩封,作為屏蔽。當時曾封子九人,從孫一人,俱為王爵,列表如下:
第二皇子樉為秦王,封西安。第三皇子棢為晉王,封太原。第四皇子棣即成祖。為燕王,封北平。第五皇子橚為吳王,後改周王。封開封。第六皇子楨為楚王,封武昌。第七皇子榑為齊王,封青州。第八皇子梓為潭王,封長沙。第九子早殤。第十皇子檀為魯王,封兗州。從孫守謙太祖兄子,文正子。為靖江王,封桂林。
所有製祿,親王歲萬石,置相傅官屬,護衛甲士,多至萬九千人,最少三千人。冕服車旗邸第,僅下天子一等,公侯不得抗禮,體製甚是隆重。後來尾大不掉,遂成燕王靖難的禍祟,這也是立法防弊,弊反愈多了。後文再表。列入此段,原為後文埋根。
且說洪武四年正月,點醒年月。下詔伐蜀,令中山侯湯和,為徵西將軍,江夏侯周德興,德慶侯廖永忠為副,率舟師自瞿塘進。潁川侯傅友德為徵虜前將軍,濟寧侯顧時為副,率步騎自秦、隴進。浩浩蕩蕩,往討明昇。這明昇是何等人物?前文未曾提及,此處不得不急為表明。先是徐壽輝部下,有隨州人明玉珍,身長八尺餘,目重瞳子,受壽輝命,屯守淝陽。嗣與元兵相搏,飛矢中右目,遂成獨衹眼。項羽重瞳,尚難成事,況一目已眇耶?後來入據重慶,奄有蜀地,至壽輝被弒,遂自稱隴蜀王。元至正二十二年事。未幾復稱帝,國號夏。僭號四年,未嘗遠略。既而病逝,子昇襲位。明軍剋元都,昇亦致書稱賀。太祖遣使求大木,昇亦應命。尋復遣平章楊璟,往諭歸降,昇獨不從。璟歸,復貽昇書,曉諭禍福。其書云:
古之為國者,同力度德,同德度義,故能身傢兩全,流譽無窮,反是者輒敗。足下幼衝,席先人業,據有巴、蜀,不咨至計,而聽群下之議,以瞿塘、劍閣之險,一夫負戈,萬人無如之何,此皆不達時變,以誤足下之言也。昔據蜀最盛者,莫如漢昭烈,且以諸葛武侯助之,綜核官守,訓練士卒,財用不足,皆取之南詔,然猶朝不謀夕,僅能自保。今足下疆場,南不過播州,北不過漢中,以此準彼,相去萬萬。而欲藉一隅之地,延命頃刻,可謂智乎?我主上仁聖威武,神明響應,順附者無不加恩,負固者然後緻討,以足下年幼,未忍加師,數使使諭意,復遣璟面諭禍福,所以待明氏者不淺,足下可不深念乎?且嚮者如陳、張之屬,竊據吳、楚,造舟塞江河,積糧過山嶽,強將勁兵,自謂無敵,然鄱陽一戰,友諒授首,旋師東討,張氏面縛。此非人力,實天命也。足下視此何如?友諒子竄歸江夏,王師緻伐,勢窮銜璧,主上宥其罪愆,剖符錫爵,恩榮之盛,天下所知。足下無彼之過,而能幡然覺悟,自求多福,則必享茅土之封,保先人之祀,世世不絶,豈不賢智矣哉?若必欲倔強一隅,假息頃刻,魚遊沸鼎,燕巢危幕,禍害將至,恬不自知,璟恐天兵一臨,凡今為足下謀者,他日或各自為身計,以取富貴,當此之時,老母弱子,將安所歸?
禍福利害,瞭然可睹,惟足下圖之!
明昇得書,仍是不答。及明軍水陸進攻,蜀丞相戴壽,及平章吳友仁,定計設防,用鐵索為鏈,橫斷瞿塘峽口。又於峽內羊角山旁,亦鑿穿石壁,係以鐵鏈,架着飛橋,上載炮石,抵禦敵軍。此吳人故智耳,何足抵禦敵軍?湯和等率舟至峽,竟不得進。獨傅友德疾趨至峽,潛渡陳倉,即韓信暗渡陳倉之計。扳援山𠔌,晝夜行抵階州。守將丁世珍,猝不及防,棄城遁去。友德得了階州,又進拔文州、綿州,將渡漢江。適水漲不得渡,乃削木為牌,約數千張,書剋階、文、綿日月,投漢水中,順流而下。蜀中拾牌視書,相率驚駭。戴壽聞報,忙與吳友仁還援,會同司寇嚮大亨,出禦漢州。友德驅軍進攻,連戰皆捷。戴壽、嚮大亨敗走成都,吳友仁走保寧。時瞿塘守禦漸疏,明副將軍廖永忠,密遣健卒數百人,穿着青簑衣,持糗糧水筒,並舁小舟,逾山度關。蜀山多草木,明軍躡跡潛行,多為草木所蔽;又因服色皆青,更不能辨,因此無人知曉。永忠料健卒已越關西,遂率舟師猛攻,各舟用鐵裹頭,中載火器,逆流而進。守將鄒興,盡銳來拒,永忠令軍士奮力上前,一面接戰,一面縱火,霎時間江上通紅,鐵索盡斷。果然不中用。鄒興正不能支,忽後面有數十小舟,駕着青衣兵,鼓噪而下,那時前後夾攻,就使鄒興渾身是膽,到此也腳忙手亂,不知所為;突然間一箭飛至,穿透腦袋,眼見得一個蜀帥,倒入舟中,魂靈兒往見閻王去了。鄒興既死,蜀兵大潰,永忠遂進趨夔州。衹見城門大開,城中已無一兵,任他自由進去。越日,湯和亦至,與永忠會晤,議搗重慶。永忠即挺身登舟,麾軍復進,入次銅羅峽,重慶大震。明昇年尚幼稚,越嚇得魂不附體,當下集群臣會議,左丞劉仁,勸昇出奔成都,昇母彭氏涕泣道:“成都可到,也不過苟延旦夕,不如早降,尚得保全民命。”彭氏此言,還算明白。昇聞言,乃遣使賫表乞降。湯和與廖永忠偕至重慶,昇面縛銜璧,率官屬迎降馬前。和下馬受璧,永忠亦替他解縛,好言撫慰,並下令諸將不得侵擾,隨即入城安民,並遣使押送明昇,並昇母彭氏,同赴南京。
惟成都、保寧,尚堅守不下,傅友德進圍成都。戴壽、嚮大亨並馬躍出,帶領一班弓弩手,飛箭射來,明軍前隊,多被射倒,連友德也身中流矢。友德裹創復戰,部兵亦拚死殺上,戴、嚮二人,方抵敵不住,回馬入城。越數日,城門復啓,友德忙麾軍入城,不防城中突出象陣,踴躍前來,勢不可當。幸友德已預備炮石,接連擊射,把象陣裂作數截,象返奔入城,門卒多被踐踏,不及閉門,明軍便一擁而入。戴壽、嚮大亨不能再戰,衹得束手請降。友德復移軍保寧,巧值周德興等,亦領兵到來,兩下夾攻,頓時城垣擊破,一齊殺進。吳友仁無路可逃,被明軍擒住,保寧遂下。衹丁世珍自階州遁去,復集餘衆來襲文州,殺明將朱顯忠。友德親自赴援,世珍復遁。嗣復進寇秦州,又被友德擊敗,走宿梓潼廟,為其下所殺,於是蜀地悉平。
明昇至南京,待罪午門外,群臣又請太祖禦殿受俘,如孟昶降宋故事。無非貢諛。太祖道:“昇年幼稚,事由臣下,與孟昶不同。可令他進來朝見,不必伏地待罪。”言畢,即宣昇入見。昇戰慄異常,太祖復和顔婉諭,立授爵歸義侯,賜第京師。又是一個陳理。及湯和等自蜀班師,帶着戴壽、嚮大亨、吳友仁等,道出夔峽,戴壽、嚮大亨鑿舟自瀋,吳友仁曾導昇抗明,被縛舟中,無從覓死,所以解至南京,太祖命斬首市曹。其餘降將,發戍徐州。越年,有人告陳理、明昇,俱有怨言,太祖道:“童稚無知,不應苛求,但恐被小人盅惑,將不能保全始終,不若遷處遠分,免生釁隙。”乃將陳理、明昇,轉徙高麗國去了。降王終覺沒趣。
且說元擴廓敗奔和林,元嗣主愛猷識理達臘,仍以兵事相委,擴廓乃發兵擾邊。太祖復命徐達為徵北大將軍,出雁門,趨和林。李文忠為左副將軍,出居庸,趨應昌。馮勝為右副將軍,出金蘭,趨甘肅。達用都督藍玉為先鋒,至野馬川,遇擴廓部下的遊騎,臨川飲馬,遂掩殺過去。敵騎驚遁,棄馬數百匹。追入圖拉河,與擴廓接仗,戰約數時,擴廓敗走,藍玉長驅直進,各軍都仗着威力,爭先追敵。擴廓恰竄入山𠔌,越嶺北竄。藍玉防有伏兵,擬飭軍士少停,軍士不肯駐足,定欲滅敵方體。太輕覷擴廓了。一逃一追,統已越過嶺北,猛聞一聲鬍哨,元兵四出,統將就是賀宗哲,來戰藍玉。擴廓又復殺回,把明軍衝為數截。首尾不能相顧,腹背統是受敵。更兼嶺路崎嶇,進退兩難,大衆到此,纔曉得擴廓厲害,叫苦不迭。遲了遲了。藍玉忙令擇路回軍,親自斷後,哪知喊聲四起,草木皆兵。各軍急不擇路,不是墜崖,就是填壑。元軍又緊緊追逼,殺一陣,傷亡數百人,殺兩陣,又傷亡數百人。正在危急難分的時候,幸徐達督師來援,方得殺退敵兵,救出孤軍。達回營,檢查軍士,共死萬餘人,不禁嘆息道:“劉誠意伯曾與上言,擴廓不可輕視,我此番略一輕意,便中他計,這是我的過失,不能專責將校呢。”躬自厚而薄責於人,確是大將器度。遂上表自劾。表方發,接到左右兩路捷音,方轉悶為喜道:“兩軍告捷,主上也可寬心了。”真心為主,全無妒忌,令人可敬可愛。
原來馮勝從蘭州進兵,由傅友德先行,直趨西涼,連敗元兵,射死元平章卜花,降元太尉鎖納兒加等。進至亦集乃路,次別駕山,擊退元岐王朵耳衹班,擒住元平章長加奴等二十七人。又分兵至瓜沙州,斬獲甚衆,方纔折回。右路的李文忠,率都督何文輝等,至臚朐河,留部將韓政守住輜重,自率輕兵持二十日糧,倍道急進。元太師合剌章蠻子,悉衆來拒,列陣阿魯渾河岸,軍容甚盛。文忠督兵與戰,他卻麾衆直上,圍裹攏來。自午至申,戰他不退,反且越來越衆。明將曹良臣、周顯、常榮、張耀等,陸續戰死。文忠也馬中流矢,下騎督戰。偏將劉義,亟以身蔽文忠,直前奮擊。指揮李榮,復將自己乘馬,授與文忠,自奪敵騎乘着,拚命衝殺。文忠得馬,又據鞍橫槊,當先突圍。士卒也鼓勇死戰,一當十,十當百,頓將元兵擊退。追至青海,敵又大集,文忠據險自固,多張疑兵。敵疑有伏,皆引去。文忠亦椎牛饗士而還。顧時與文忠分道入沙漠,持糧且盡,陡遇元兵,部衆疲乏不能戰,時獨引銳卒數百人,躍馬前趨,大呼殺敵。元兵驚走,棄掉的輜重牛馬,都被明軍搬歸。敘左右兩路戰事,與中路稍分詳略,以別輕重。
太祖迭接軍報,慰勞三軍,所有徐達敗仗,亦寬宥不問,衹命徐達、李文忠,回鎮山西、北平,練兵防邊。自是邊疆雖稍有戰事,亦不過彼來我拒,無復遠出。擴廓亦不敢深入,隨元嗣主遠徙金山。到了洪武七年,詔遣崇禮侯買的裏八剌北還,令故元宦官二人護行,並遺書諭元嗣君,令他撤除帝號,待若虞賓。元主不答。太祖又招降擴廓,前後七致書,終不見報。擴廓於洪武八年八月,病歿哈拉那海的衙庭。哈拉那海係一大湖,在和林北,妻毛氏,亦自經死。太祖嘗宴集群臣,問天下奇男子為誰?群臣皆以常國公對。太祖拊鞞嘆道:“卿等以常遇春為奇男子麽,遇春雖是人傑,我尚得他為臣,惟元將王保保,終不肯臣我,這正是奇男子呢!”群臣愧服。先是明軍入元都,曾擄得擴廓妹子,充入宮庭,至是竟册為秦王樉妃。兄不屑臣明,妹甘為明婦,究竟須眉氣勝於巾幗。小子有詩贊擴廓道:
抗命稱兵似逆倫,誰知板蕩識忠臣。
疾風勁草由來說,畢竟奇男自有真。
擴廓既歿,後來殘元能否保存,且俟下回說明。元末群雄,以明玉珍僭號為最晚,即以明玉珍據地為最僻。本書敘至十六回,未曾提及,非漏也。玉珍僻處偏隅,無關大局,前文不遑敘述,故置諸後文,以便總敘,且俾閱者易於覽觀。蓋此書與編年史不同,佈局下筆,總以頭緒分明為主。且書中於追溯補敘等事,必有另筆表明,於總敘之中,仍寓事實次序,可分可合,誠良筆也。至若北徵擴廓一段,三路分寫,亦覺條分縷析,眉目分明,是殆集史傢小說傢之長,兼而有之,故能頭頭是道,一覽瞭然。若夫明昇之致亡,擴廓之不屈,事跡已著,無俟贅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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