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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古典 》 古戍寒笳記 》
第十八回 開狗府湖山蒙不潔 全鴛侶俠士結同盟
葉楚傖 She Chucang
卻說那趙辣子,原是個破落酸戶。清師入境,他背了黃緞表章,自稱順民,因是得了個守備的頭銜,便在湖邊獨霸着。因他迎師入境時,曾嚮八王爺馬前跪着,說“順民趙某,謹奉具分湖半個,奉申迎犒之敬”這幾句話,卻因咫尺威嚴,戰戰兢兢的抖着說着,一個字也沒說清楚。八王笑着舉鞭一指道:“王八狗養的,跪前些,好說話。”辣子聽了,覺得榮幸非常,後來特地在湖上起了個房子,喚漆匠來把“跪前些”三字,金漆了一個蟠竜橫額,門前又竪了個坊,刻七個在字道:“敕賜狗養王八府”。一時聲勢煊赫,登時成了個湖邊名地。有些經過那裏的,都指點着說着笑着。趙辣子得意非凡,想皇皇守備,總得有些威風,便招了幾十個打手,算是他的親兵。每天沒事,也要嚮湖上走幾遭,把湖上那些沒知識的嚇癟了。那位守備老爺卻有一位少爺,一位小姐。那少爺活了二十歲,平生別無他好,衹好打駕訛人。那位小姐十八歲,卻生得輕盈裊娜,風騷無兩,滿府的上下男人,沒一個不說她的好話。辣子沒做守備時,曾許給鄰村錢姓做媳婦。既做了守備,覺得錢傢低微多了,趙小姐自視甚高,立逼着老子去退婚。錢傢那裏敢不答允。那知懷老婆子嚮張傢要女兒的上一日,趙小姐居然一出未歸。趙辣子別的不打緊,這女兒是抱着畢生希望的,他平日說:“我這女兒是經吳鐵口算過命的,二十歲上交天鸞運,二十一歲準定被選入宮,二十三歲封貴妃,念五歲生王子,封東宮娘娘,四十六歲王子登基,敕封國丈為一字並肩王,那時外甥皇帝,便將分湖賞給我國丈,我便造了數十裏的圍墻,將全湖做了個大魚池,那時鰻哩鱔哩蝦哩蟹哩菱哩芡哩,要吃甚麽便是甚麽,吃不完時搖個船販賣出去,圓兜兜的錢,整膊的送進來。又有吃的,又有用的,真是造化不曉得那一世修來的,落下這神仙女兒到我傢來,快活呀快活呀!”他那一種話每天總要講上兩三次,算是個尋常功課似的。
那知這一天,這位將來的“太後娘娘”忽然走了個不知去嚮。這位“國丈”這一急真可不小,慌忙喚齊了打手並叮囑他的兒子道:“兒呀,你父親好容易生出你姊姊來,替你掙得了個國舅的身分,如今若給他跑了,我這國丈不打緊,衹你這國舅卻可惜啊!”那小辣子一聽這句話,橫跳一尺竪跳一丈的大喊道:“快走快走!”便引了一班打手飛也似的出來。聽見路上人說搶親的事,心裏想定是錢傢知道姊姊是將來要做太後,特地搶了去,想做皇帝傢靴兄的,便不管青紅皂白,一見張傢母子,搶了就走。到搶還來問時,纔知不是姓錢。小辣子倒想放張媽母子出去。老辣子道:“管他張呀錢呀,面皮上又沒燙了字的,橫竪是個搶女人的罷了,關他起來,餓他三天,包管就要說是姓錢哩。”可憐張媽母子無緣無故竟被一班打手擁進個黑房裏去了。
辣子失了女兒,四處找尋不着,悶得一個人獨自喝着酒。一回酒冷了,喚人燙去,衹見一個極清俊的小廝,含笑着換上壺熱酒來。辣子覺得眼前一亮,骨節裏有些睃睃的起來,嘻着嘴道:“你叫甚麽啊?怎我沒見過你?”那小廝嫣然一笑,騷聲怪氣的道:“小人叫阿福,是伏侍少爺的,怪不得老爺沒見過呢。”說時,舉起酒壺,走近身來替辣子斟了杯酒。辣子原有些近視,恍惚覺得福兒這一雙手,又白又香,情不自禁嚮他腕上捏了一下道:“你擱着,我自己來斟罷。”福兒別轉着頭衹是笑。辣子醉眼迷離道:“笑甚麽啊?可是笑我老了麽?”福兒搖頭道:“不。”辣子聽了這句,不覺連咽了幾口吐涎,低聲道:“你再來斟上一杯罷。”福兒道:“纔說不要我斟呢。”說完,笑嘻嘻的走近來。辣子那裏還忍得住,一把將他摟住,衹是發喘。福兒笑道:“看少爺進來哩。”辣子喘噓噓道:“你便是少爺,還有誰是少爺?”福兒不語,衹摸着辣子腕上的玉鐲。辣子也算聰明,忙退了下來道:“你要聽我一句話時,我便給你這個。”福兒低笑道:“你要給我,我便聽你。”辣子忙替他帶上了。那知道鐲纔帶上,衹見福兒霍然立起身來道:“爹好呀!”辣子急睜眼看時,那裏是甚麽福兒,竟是自己親生女兒改扮着的!這一羞,真是平生第一回,憑他兩張牛皮般的老臉,到此也止不住冒出紫棠色來,將兩手捧着想走。卻給他女兒一把拉住道:“爹,你要女兒聽你什麽話?快說呀!女兒聽定你的,你說呀!”辣子羞得沒頭沒地,連作了幾個揖道:“姑奶奶姑太太,你饒了做爹的一次罷。做爹的黃湯灌昏了,天雷打瞎了眼睛,做出這不成人的事來。好姑太太,高擡貴手的姑太太,你饒了我這次罷。”他女兒那裏肯聽,死拉住了他,哭着跳着道:“女兒是再做不成人的了,你快拿刀子來,送我到母親那裏去,省得被千人指萬人駡呀!”說完,號天喚地哭起過世的母親來。辣子急得沒奈何,直挺挺的跪了下來道:“是我老糊塗了,姑太太,你是算命說將來要做太後娘娘的,福大量大,饒我這老糊塗,譬如買了烏龜放生。”他女兒還是哭着不放手。辣子哀哀求告道:“姑太太饒了我這次,你要甚麽便甚麽。外面是你做女兒我做爺,裏面是我做兒子你做娘。娘說的話,兒子沒有不聽的,這可沒有不允了。”他女兒拭了眼淚道:“女兒可不上你當啊。”辣子指天發誓道:“我以後仍充着老子管教姑太太,不聽姑太太說話,便立刻變成老烏龜。”他女兒聽了這話,不覺“噗哧”一笑道:“起來罷,盡跪着在地下,給人傢笑話呢。”說時,指着玉鐲笑道:“好便好,不好,丟出這個來,做一輩子的把柄呢。”
原來那位將來的太後娘娘,自他老子將錢傢婚事耽擱下來,二八過後的人了,又天生一副千人戀萬人愛的皮臉,那裏能輕輕辜負,自然除卻老小兩辣以外,上上下下,有些不幹不淨起來。王八府裏人才不少,要換一個人時,卻再也支應不來,虧得他女兒纔善應變,居然應酬得四平八穩。衹關不緊的風聲,漸漸傳到小辣子耳朵裏去,這事關係非小,若傳將開去,這“國舅”二字可保不住了。皇宮裏邊雖未必真個幹淨,衹這一頂現成緑羅帽,是輕易不肯帶的。便嚮老辣子前進計,說要改組太僕寺,免得玷污了王八府清白。這個信傳到全府男僕耳朵裏去,慌忙舉了個代表,入見候補“太皇娘娘”。“娘娘”也吃了一驚。虧那代表倒有些計較的,獻了個封事,說老辣子是一府之主,他最愛男色,前年連更夫阿三都留幸過的,小姐倘改裝男子,賺得他老人傢上火,拿住他一個把柄,不怕再來干涉我們。娘娘便如法炮製,果然得了老辣子玉鐲。衹他改裝的時候,閤府裏不見了娘娘,便疑心被錢傢搶去了。
這時小辣子正打算着處置張氏母子,忽聽得門外一陣腳聲,接着一陣拳腳,把大門打開,喊:“王八出來!今天我們結着盟來替分湖報仇哩。”小辣子知不是路,連呼打手。門內早已打成一片。那些打手,左右不過會多吃幾碗飯罷了,哪經得一班獵戶開着獵槍,把鈕子、鍋片、釘頭雨一般飛過來。躲得快的,衹在墻角水缸裏發抖。小辣子急着要走,早被衆人一哄進來,將兩手反接了。辣子聽得外邊鬧着,忙捧了頭顱,嚮狗洞內下一鑽。獵戶打進暗間,救出張媽母子,將小辣子丟在毛厠裏邊,然後一哄走了。
那位“候補太後”心裏想:此時不自己打點,更待何時?便進老辣子房中,將幾年來刻剝下來的金銀一捲,跟着個清俊小廝,一舸他去,真個不知去嚮了。
隔了半日,辣子聽四面靜悄悄的,纔從洞裏鑽將出來,嚮四面一望,見黑地一個人也沒有,嘆了口氣,躡手躡腳的摸將出來。天井中微微有些月色,一陣陣微風吹在竹梢中,颳颳的叫得怪響。辣子不覺打了個寒噤,有些瑟瑟的抖起來。正想摸火石打火時,忽見墻角邊一件黑毛茸茸的東西,漸漸滾近身來,辣子不覺一聲:“啊呀!”轉身便跑。那怪物也應了聲“啊呀”,直衝上來,將辣子一把拉住道:“不要嚇,是我呢。”辣子聽了是教師的聲音,纔回過口氣來,兩人摸着了火石,打着了火,點了枝蠟燭,第一要緊是房裏,將火去看時,見女兒不知去嚮,平生攢聚下來的一份傢私,不留一點,這一痛真是辣子平生未有之奇痛,止不住號啕大哭起來。這一哭,那些躲着的聽得主人哭聲,漸漸從門角墻腳邊,一個個伸伸縮縮的出現出來,卻衹不見了小辣子。衆人忙尋時,衹聽毛厠內有人哼着道:“臭得很呢!”又道:“糞蛆鑽入鼻孔裏去了。”說着噴涕個不止。衆人知是小辣子,急去看時,見一團糟的臥在厠上。好容易拖了出來鬆了縛,洗刷幹淨了。老辣子將上下人等一查,除張媽母子劫去以外,衹缺了一位女兒,一個小廝,便大駡:“強盜劫人搶物,預備明天上省告發去!”
真是:齷齪半生經劫後,猶留臭史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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