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思考 亦新亦舊的一代   》 人性與人欲      南懷瑾 Na Huaijin

  儒傢學說中的人性善惡觀
  什麽是人性?原始的人性,究竟是善的,或是惡的?人欲是否就是罪惡?這都是中西哲學上的大問題,也是人類思想史上幾千年的懸案。
  中國哲學史上關於人性善惡的爭論,已經二千餘年,初由孟子特別提出的“性善”說,連帶批判告子論“性無善惡”的觀念,稍後又有荀子的“性惡”說,與性善的觀念恰恰相反,於是便成為思想界爭辯的論據。再後,由於佛學的傳入中國,談心說性,便成為哲學辯論的中心。宋、明的儒者——理學家們,內在接受佛傢、道傢的思想,於是人性的善惡問題,也就成為理學論據的要義。大體說來,理學家們,大多都是秉承孟子的性善說,認為“人之初,性本善。”人之所以為惡,都是後天的習性所養成;後天的習性和人欲又有密切的關係,因此要反省剋念,去盡人欲,使天理流行,才能恢復人性本來善良的面目。
  孟子與告子的論辯
  孟子提出“性善”論據的重點,認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便是人性本自良善的有力證明。而且肯定地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他所指出人性中本自具有“惻隱、善惡、恭敬、是非”之心,做為證明,是有相當的理由。但以水就下,肯定形容人性的本善,確實有所商榷的餘地。
  同時,孟子提出告子等對於人性“無善無不善”的批判,使我們知道告子等學說的大概。如說:“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或曰: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至於告子論據的重點,他認為“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性,猶湍水也。决諸東方則東流。决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告子的理論,是否正確,暫且擱置。但以孟子所提出告子的這些話看來,它與現代流行西方文化中的機械心理學,卻有異麯同工之妙。
  而且更有趣的,告子一時大意,不懂論辯的理則(現代人所慣稱的邏輯思考的方法),當時被孟子的縱橫才氣蓋住了,當場吃蹩。如說:“告子曰:生之謂性。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曰:然。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現在我們讀了這節書,非常明顯的,發生兩個重要的問題:(一)告子所說“生之謂性。”定義不太詳盡。因為古代語文過於簡化的關係,或者說,可惜告子不懂“因明”的法則,語焉不詳,所以並未表明自己真正的主旨;是指有了生命活動能力的便叫做性呢?或是說性是與生命同時俱來的呢?(二)孟子善於辯論的方法,他抓住了告子這個弱點,就說:既然“生之謂性。”那麽,等於白與白是一樣的囉?告子說:是。孟子跟着這一句“是”的答案,就說:那麽,白羽的白,就等於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就等於白玉的白嗎?告子又答:是的。孟子因此便說:那麽,狗的性,就等於牛的性;牛的性,就等於人的性囉?孟子這一論辯,相似於“因明”(印度古代論理學的名稱)引用比喻的方法,以此難倒了告子。其實,平心靜氣地說,孟子所用的比喻,幾乎是有“引喻失義”的嫌疑。告子一時懵懂,無理可申,衹好就此吃蹩,至於本來的人性是善是惡?畢竟還是懸案未决。
  荀子的性惡說
  到了論爭末期,荀子直截了當地提出性惡的論據,恰恰與孟子的觀念,成為強烈的對照;但要註意孟子與荀子,都是歷來公認為戰國時代的大儒,衹是儒傢的分號,並非別處的雜貨店。荀子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嚷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根據荀子這一節理論,它與西方文化中的唯物思想、經驗學派、機械論者似乎都有相同的觀點。但在此,衹是指荀子對於性惡說這一觀念而言,並非以偏概全,認為荀子的整體思想,都是如此。如要研究荀子通盤思想與學術,必須熟讀《荀子》全書方可,切勿因噎廢食,顧此失彼。
  揚雄的善惡混雜說
  再後,到了漢代,揚雄便提出人性的善惡混雜的觀念,如說:“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氣也者,所以適善惡之也與?”揚雄這一觀念,上半節等於是告子思想的變相。下半節引出氣和人性善惡的關係,又是孟子思想“志者,氣之帥也”的觀念。這真是道道地地的善惡混說,好像很有道理,嚴格推究起來,到底言無所宗。
  王陽明的見地
  等次以下,歷漢末、魏、晉、南北朝,而到唐、宋,理學之儒,崛然興起,號稱上接孔、孟的心法,下開百代的宗師們,或以性即是理,理即是性;或以理與氣的二元而論性,闡說心性的玄微,愈說愈有性格,也愈使人迷離。再進展而到明代,有了王陽明的學說,對於性的問題,倒下了明確的定義,有名的陽明四句教:“無善無惡性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但是,問題解决了沒有?不但沒有真正解决了問題,而且陽明先生四句教的本身,卻又産生了矛盾,他縱有晚年定論來補充,仍然有欠透徹。陽明先生既然肯定了性的體是無善無惡的,善惡衹因意動而分,這便是第一重矛盾。試想這個能動的意,是否是由體上起用?如果意是由體上起用的,那麽,體中本來就應含藏有善惡的功能,何以說體是無善無惡的呢?如果說:意不是由體上起用,那麽,這意又從何而來?而且它與無善無惡之體對立,豈非是二元對立嗎?同時,能知善知惡的這一知,又是否便是體上的良知呢?這又是第二重矛盾。如果是的,確見這個“知體”或“體知”,本來就含藏有善惡的功能,何以說:體無善無惡呢??且有了一個意,又有了一個知,都是體上起用的功能,究竟是三元一體——“一氣化三清”,或是三元對立的呢?至於“為善去惡是格物”,那是行為倫理的道德修養原則,自然無可疑議。
  我們大致瞭解了以上所舉出中國哲學史上,有關儒傢對於人性善惡論的一些重要資料,關於人性究竟是善是惡的爭端,已經約略明瞭瞭大概,如果肯下好學深思的工夫,“博學、審問、慎思、明辨”,便應當知道這個問題的關鍵所在了。西方的學者,或傾心於西方文化的學者,認為中國沒有真正的哲學,也可以在這些問題上看出了端倪。
  界說不清的癥結
  其實說了半天中國哲學史上人性善惡觀爭辯的要旨,其中最大的關鍵,就是界說不清,大傢衹從建立行為道德的要點上爭論人性本善本惡的定見,並沒有先把行為道德的問題,暫且擱置一邊,先行嚴格探尋所謂人性的本身,它究竟是什麽?而且更重要的界說關鍵在於:大傢所說的人性,是先天——形而上——父母未生以前的本性?(它是否存在?又是這一問題中的問題。)或者是指有了生命以後的人性?應當先下一個研究討論的範圍,纔好對此問題有進一層探討的綫索。總之,上自孟夫子開始,下至明、清以還的理學大儒,他們所討論人性善惡之說,都是以有了生命之後的人性行為作基準,而由此推測到先天——形而上的人性本體論,界說混淆不清,弄得一頭霧水,因此論說紛紜,便成為衆盲摸象,各執一端的流弊了。如果以有了生命以後的人性來說善惡,孟子、告子、荀子、揚雄,乃至王陽明諸傢的說法,都有理由,可以成立。但可惜的是,這都是與遺傳學、心理學、教育心理學等等有關的問題,至於和真正哲學的本體論,則了無牽涉。以之而言行為心理學則可;如果就以此而論形而上學,還大有一段距離,實在需要細加審思探尋。
  希臘哲學對人性的知見
  提起西方文化,科學在現代的地位,具有决定性左右一切學術的權威。但到目前為止,無論科學如何的發達,所有代表西方文化的歐美文明,仍然還沒有跳出宗教和哲學的範圍,尤其是希臘哲學和“新舊約”的教義。
  講到希臘哲學,當然不能不追溯蘇格拉底(Socrates)的思想。蘇氏的生平,正如中國的聖人孔子所說樣——“述而不作”。要想研究他的思想學說,必須要從他的高足弟子柏拉圖(Plato)的《對話錄》中尋找他的綫索。蘇氏雖未明確講述人性本來的善惡問題,但在《對話錄》中可看出他早期論述的部分思想,似亦主張“人性本善”,如“普羅太哥拉斯”(Protago-ras)篇中的記錄,蘇氏認為“道德與智慧初無差別,而邪惡係由無知而來。”“正義、節制、勇敢等……無有不同於知識者。”這應當是西方思想史上首次出現的“知德合”的見解。其次《對話錄》“曼諾”(Meno)篇中,主要說明“知識由於記憶而來”。由此可見蘇氏認為人性本自具有善的真知灼見,本來的真知應該為善,人之所以為惡者,由於沒有知識,致使判斷錯誤。這也便是西方哲學重視知識即道德之善行的主要源流。
  至於柏拉圖的思想,對於人性的理論,雖有理、情、欲三分的論說,而且認為理性即為人性,它是靈魂中不朽不變的體質,情與欲,則可朽可壞(見《對話錄》“菲多”(phaedo)篇及“國傢”(State)篇)。由此可見柏氏仍然繼承其師蘇格拉底的學說,認為人之理性本來是善的。
  到了亞裏斯多德(Aristotle)手裏,擴充其師柏拉圖的人性靈魂的三分說:“植物靈魂”司營養,“動物靈魂”司情欲,“人類靈魂”司理性。道德,即為協調這三者,使它逐次達於至善之目的。如何在行為上確實使三者達到理想的境界,則有賴於知德與行德——實踐之德的結合。總之,以理性控馭情、欲,為德行的究竟。而理之馭情,又須賴經驗與事實上的抉擇,以及習慣的養成。亞氏雖不明白涉及人性本來的善惡問題,但他認為凡物之善,其目的在求實現的特性。人之善,不僅在於動植物的二種靈魂,尤其重要的,在於理性特質的實現。由引可知亞氏,亦認為“人性本善”,其至善者,乃由於習慣而來。這便是亞氏的思想,着重於經驗論的色彩,使善惡兩種極端尖銳地對立,為之緩和而成為有中性化的作用。所以有人批評,認為他所謂經驗事實的抉擇,還不及後世西方倫理學中“自由意志”的最高境界,這又屬於另一問題,不必節外生枝去討論它。
  西方宗教文化的人性問題
  此外,大傢都知道,在西方文化中,如果不從宗教的經典“新舊約”開始研究,根本無法探討西方文化的淵源所自。《新約》姑且不論,在《舊約》的“創世紀”中,誰也知道神(耶和華)創造了天地以後,又按照他自己的形像創造了人。但是,夏娃、亞當偷嘗了“伊甸園”中的禁果,如果人性本善,又如何會為不善?雖然它沒有提出人性本善本惡的專題,但由“創世紀”中敘述“伊甸園”的番旖旎風光,便已看出人性本善的主旨;如果人性不是本善的,即使修善作義人,也無法返還到原路,鑽進窄門,走回上帝的天堂了!由此看來,便可為它下結論:“可憐禁果偷嘗後,情欲由來最害人。”對嗎?講到這裏為止,人性究竟是善是惡的問題,還沒來得及作結論,更沒有提出中國文化中道傢與佛傢有關人性問題的要義,便又引出人欲或性欲是否是惡與罪的問題來了!
  有人認為欲非惡
  有關人欲的問題,我的同鄉黃美煌先生,曾經寫了一篇《欲非惡》的文章,又不恥下問地當面和我討論。現在說句道歉的老實話,我真是既忙且懶,曾經托人要找這篇文章,但他始終未替我找來,所以直沒有拜讀這篇大文,當時更無辭以對。現在講到人性和人欲的問題,同時又扯到希臘哲學柏拉圖理、情、欲三分的說法,不得不臨時轉嚮,先把中國儒傢學說有關情和欲的觀念,稍加解說。
  我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引用中國文化,本來便是自己的傢産,也用不着分傢得太清楚。但如正式引用到學術上去,總要留心點纔是。我們常會聽人說孔子說的“食、色,性也”這句話。其實,錯了,這句話,是告子所說,而在《孟子》書上記述出來的,孔子並沒有說過這句話。衹在《禮記》的《禮運》篇中,孔子曾經說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可惡的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也,欲一以窮之,捨禮何以哉!”孔子與告子的話,語句雖有不同,但同樣的,都是承認飲食與男女的色欲,都是人欲或人心的大端。而且要特別註意的是:告子在這句話裏所謂的“性”,並非代表他自己所說人性猶杞柳、猶湍水的本性,實在是代表原始人欲本能的屬性。不信,可去仔細研讀原文便知。那麽,孔子、孟子、告子,他們認為人之大欲,究竟是不是惡的呢?這可實在不易隨便論斷。在上文引用孔子的學說,夫子已經說過:“人藏其心,實在不可能從外表去測度它,因為美惡皆在人心之中,不能夠從外表的態度上看的出來,如果想要貫的探求它的究竟,除了禮的作用,那裏能夠呢!”同時,在《禮運》篇中,孔子又把人之大欲,歸到人的“七情”之內,所謂七情,便是“喜、怒、哀、樂、愛、惡、欲。”因此便産生後世的儒傢,有了性和情的理念。自漢懦董仲舒以次,姑且不一一列舉,最為明顯的,到了唐代李翺著《復性書》時,便確切地提出“性”、“情”的說法。至於欲的觀念,約略而不重要。而“欲”,是否就是罪,且待下文研討。
  人欲與天理說
  此外,更有趣的是於思所著的《中庸》裏,除了衹提到“喜、怒、哀、樂”以外,從來沒有提出他祖父孔子的“七情”,故無怪考據學家們,對於這幾本書的著作,懷疑到有問題了。考據的事,不是我們要講的範圍,暫且不管。因有孔子、孟子、告子提出的“人性”與“性”和“情”、“欲”等觀念,到了宋儒的理學家手裏,因襲了佛學的觀念,采用《中庸》的“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緻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主旨,於是強調去人欲,存天理。“人欲淨盡,天理流行”的說法,便普遍傳習,成為宋儒儒學的中心思想。其實,以此而言道德的修養,則為不二法門;如以此而言形而上道的人性本體論,則當再加商榷。但這些思想學說,卻與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斯多德,何其不謀而合,多麽相近。同時,我更懷疑康德的學說,某些地方,有受宋儒思想影響的可能,所以我曾經建議位專攻康德之學的學者,留意這個問題。(本文有關學說,不詳引原文,希望青年同學們,能夠由此拋磚引玉,啓發慧思,肯去研讀原典。)
  儒道兩傢共通的觀念
  自從宋、明的儒者——理學家們,提出了“天理”與“人欲”的問題,為中國文化的倫理哲學,與行為哲學方面,奠定了個名辭簡捷易曉,而內容充實的普遍道德意識——便是後世盡人皆知的做人和做事要憑“天理良心”的觀念。但也很明顯的,認為“人欲”的作用,多半是屬於罪惡的面,所以去“人欲”存“天理”,便是理學的基本學問。理學家們既然自認是上接孔、盂的心法,我們對此又不得不再追溯到先秦之際足以代表道傢的老子、儒傢的孔子,看看他們對於“天理”與“人欲”的看法。
  上文曾經扼要提引到孔子對於“情”和“欲”的觀念。如果再要深入點提引這些資料,便需要尋找經過孔子所整理的古籍文獻,例如《禮記》中的《樂記》,曾有記載:“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麯禮》說:“欲不可從。”都很明顯地說出“人欲”的動嚮,而認為它是可怕的,是不可放縱的。至於孔子本人曾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並非直接認為“人欲”便是“人性”本有的正當行為。而衹是說明人之所以為人,便自然而然地會有飲食和男女等基本的“人欲”,所以他又說:“何謂人情?喜、怒、哀、樂、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
  由於“人性”有這些基本的“情”和“欲”,可能趨嚮於自害害人,甚至達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必須要註重人文的教化,於是製禮以防患未然,作樂以調整性情。“三禮”的精神即由此而訂定,《春秋》的大義,也由此而建立,為求還於“天性”之初的禮、樂之教,也由此而出發。
  至於老子,除了着重於闡揚傳統文化的道()和德(用)以外,並未確切提到“人性”和“人欲”的問題。除非把他所說的“道”字,強行拉到“人性”和“天性”的範圍來講,但總不免有點牽強的嫌疑,但是老子卻提到“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的觀念。在他簡短的五千文中,衹要有了這觀念,便可瞭解他所認為的“人欲”,也不是個好東西。至少,它是“犯意”的先驅,受到所“見”的教唆而成為罪亂的主犯。所以他便提出“少私寡欲”,作為修養的方法和目的。此外,衹有《易經》的《係傳》裏,提到“成性存存,道義之門”兩句,便成為後來懦道兩傢的共通原理。因此,由先秦而至現在,儒、道兩傢對於“人性”和“人欲”的概念,大體都是“同出而異名”地在應用了。
  大乘佛學的原始人性本淨論
  中國文化思想中“天性”和“人欲”的問題,在傳統的微茫混淆中,歷經秦、漢、魏、晉到了隋、唐之際,因有大乘佛學思想的加入,便廓然大放光明,截然確立形而上(先天)的“性理”本元,與形而下(後天)的“人欲”界限,建立個理論完整、體係井然的思想。但我在這裏所說的大乘佛學也便籠統地包括了禪、密、天台、華嚴、唯識、三論、成實宗等的宗綱。但取其要義,變更它的名相而言,並非概約大乘佛學的整體思想。
  大乘佛學思想認為原始的人性,本來便是光明清靜,含容萬象萬類,極其圓滿,而與宇宙萬有共同體。當它在光明清靜的元始之初,既非有善,亦非有惡,所謂善惡,都是人為後天的觀點,不足以言先天的元始“本性”。如果勉強以善惡來論,應該稱之為“至善”的,或“純淨”的,方差可比擬。但極其圓滿的光明清淨的本然之性,由於明極而忽然緣起無明陰影,由此動則易亂,於是便生起天地宇宙與人類萬象了。從此由於無明的污染人性,愈動愈亂,愈亂愈動,因而迷失它本來的清淨圓明,堅固地執著“我執”與“愛欲”,於是便形成分為段落的死生生死,而構成人世間永無休止的分段生命現象。基於此,所有大小乘佛學的基本精神,都是要求“人性”的自覺,破除由執為小我的後天“我執”,而返還到先天無餘大我的自性清淨。努力修正由“我執”、“愛欲”所起的種種錯誤心理和行為,滌除由惑亂心理所構成人世間的煩惱苦果。
  佛學所有的經論即由此基點出發,因此它薄視物質形器世間的所有,發出衆生同體之慈以及無任何條件之悲心,呼召衆生超越形質,返還形而上的光明清淨,歸到非善無惡的圓滿自性之境界。例如著名而普遍流傳的《法華經》、《楞嚴經》、《楞伽經》等,均以此為中心。又如《大涅槃經》以“常”(永恆)、“樂”、“我”(無小我的自性本元)、“淨”等四象說明白性的圓明清淨。而唯識法相的經典,則以剖析為“愛欲”所污染的心、意、識的陰暗面,指證出元始光明真淨的本來。至於《華嚴經》卻以宇宙萬象本為體,融會形而上道與形而下的物質世間,指證自性的體用互通,而達於光明清淨的圓極。《般若經》等,便是直指智慧的自覺,而超證於形而上道的捷徑。而禪宗心法的證悟,也就是證此事,悟此理。
  隋唐以後佛學與儒道的互註
  中國文化思想因為隋唐之際,有了大小乘佛學思想的加入,於是魏晉以來《易經》、《老子》、《莊子》的三玄之學,更加發揮它精義的深度。唐、宋以後《易經》的理、象、數之學所突出的“太極”涵三、陰陽互變的哲理,也由此而充盈。至於曾子所著《大學》的明德致用,於思所著《中庸》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等觀念,也由此而益增光彩。因此宋儒襲取佛道兩傢的思想,而代之以儒學為中心,存“天理”去“人欲”的修養方法,也由此創格。而我們也由此得以瞭解孔、盂之說,認清歷來諸儒對於先後天的“人性”與“人欲”之司的界限,而瞭解原來頗多混淆之處,以及並未劃清界說的弊病。
  欲非惡與惡之前驅
  綜此以觀,原有與生命俱來的“欲”的問題,它究竟是惡或非惡呢?我們可以說:“欲”並非全是惡的。但“欲”很可能為惡的前驅,那是毫無疑問的。佛說狹義的“愛欲”為生死業力的根本,也就是教人認清“愛欲”,實為自私所生的過患,而須防患於未然。《麯禮》所謂“欲不可從”,也正同此意。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中的一幕,何嘗又非此意。
  至於再把“欲”歸納到男女之間狹義的“愛欲”範圍,而且認為“欲”就是罪惡,那是宗教性絶對道德的觀念。宋明理學家也襲用了這嚴肅的面,例如朱熹所說“世人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就是由這嚴肅人格的觀點而出發的。
  至若《論語》中記載孔子所說的:“子欲仁,斯仁至矣。”那是以“欲”作為動詞的說法,也可以說:這是廣義的“欲”,所以佛“欲”度盡衆生,使之離苦得樂,此“欲”已經化除“私欲”與“愛欲”而成為偉大的願力。人們若能滌蕩“私欲”、“愛欲”的胸襟,不被物欲所拘纍,而善於變化“物欲”,為人類建立個莊嚴、美善的世界,則與釋迦慈悲度世的願力,孔子所謂“子欲仁,斯仁至矣。”的仁欲,並無二緻。所以有人說:“欲非惡”。我想,應作如是觀。
  end()
  ---文字由仁喜師兄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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