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羞惭着的女生,这时明白得自己出面来制止了。她把油墨滚子托给身旁的同伴,红着脸小声说"就来",便低了头,默默走出门了。
登时,得意的光彩在家麒的脸上焕发了。他向着那逼视着他的股长做了一张鬼脸,才闪身跟了出来。
"菁,莫不成你变了!你别受他们笼络吧,我俩是秤杆同秤砣,分不开的。"
女生背了双手,挺直身子,眼朝着另一个方向说:"我没变,是日子变了,环境变了。家麒,我没工夫同你说傻话了。你闲着我不闲。
我还有事情做。我得做。我再不做就永远做不成了。我们明天早晨要游行。我要去筹备。你走,我求你啦。"
话交代完,关心着工作,她打开门就想回屋。
"不能,菁,你不能去游行。今天爸爸来电话了,嘱咐我明天千万出不得门。他们什么都预备好了:水龙,刺刀,哼,还有机关枪呢。你们这群一共有多少!"他由口袋里掏出手来比方,无意中带出一把破裂的栗子。"瞧,他们早晚都得像这个,给捏个粉碎。你还去混吗?来吧,爸爸有权柄不准我去,我有权柄不准你去,对吗,菁?叫那股长一个人去闯死,咱……" 他话没说完,女生气得已经有些 打 抖 了。 她 猛地 咬 着 下 唇, 掉过 身 去。 她 死 命地 挣 扎, 摆 脱 了被抓住的手臂。 "撒开我!你有 什 么 权 柄!家麒,我有我的事。我得做。去,告诉你爸爸,把刺刀磨亮点……" 随了黎明,黑黑天心那道风圈渐渐显得朦胧了。料峭的风如一把铁铲向着大地削来,它又像一个拙笨的泥水匠东削西砍,削落了枯树
枝上的残叶,削破了茅舍稀松的屋顶,也削着街头乞丐生了疮的胳膊。万物都为那残暴的风慑伏住,寒风正愁没的可削砍时,街上发现一簇整队的群众。
这是个混沌的日子。生与死的界线突然变得模糊不清了。风卷着一群不安于现状的青年在街上呐喊,北风如条狡猾的蛇,冰凉地朝那些张着的嘴里钻。填满了盛着愤怒的肺,填满了空空的肚皮。喜鹊躲在巢里,街上不见菜贩的足迹,他们还是扯了嗓子喊,小纸旗摇得哗啦啦像闹水。
迎面,旋风成为自然的烟幕,幕里隐着穿黑衣的弹压者。举着闪亮闪亮的大刀:牛皮鞘,红绸穗,天天操演着的冲锋包围阵势,到今天全用上了。寒风削砍着万物,弹压者也那么无慈地砍削着同类。杀,杀,半条鼻梁,一泡血,想流进电车沟儿,北风不答应,即刻冻成冰块。冲,冲,养兵千日,用兵一朝。署长有命令,谁个不听命令,饭碗砸破。
衣裳扯碎,旗面刮掉,不碍事,还有旗杆。旗杆下面跳动着一颗心,气愤愤,鲜淋淋。喊,喊,嗄嘶的喉咙,冻麻了的手。不成,不成,汉奸勾当不赞成!得在自己地面上作主人,活得有味儿,奴隶不当!倒下一个,去搀,背上也挨一刀。烟火,不,空中银花,好个奇观!
喊吧,水向肚里灌。脖子里也发现了什么,冰凉,湿漉漉,眉毛上冻 起冰山。高处还飞着砖
头。脑袋平地突起一个包。还是冲--
北风为黄昏稍稍敛住,夜又撒下黑暗的网。"唉哟,救--"没有喊完就倒下了,在胡同 拐角,黑漆漆的。 咭, 咭,揍死你这女人!还往哪儿跑,不在家里养孩子,也出来闹。闹, 叫你闹,啪,啪,有你的。
沥青马路,平滑,讲究,文明,在昏暗的街灯下,成了血腥的战场。一架架帆布担架, 来回穿梭着。戴白帽的护 士 掉 了 颗 同 情 的 眼泪。疲倦的战士,满身血迹的战士,躺下吧。北风息了。城门关了。弹压者吹起悠长的胜利归队号奏凯回营。躺下吧,在这地窖子里。蓝眼珠的医生忙不迭地戴上金边眼镜,一个个试过脉息,迎窗看过体温计,边叹气边摇了摇头:"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这么狠!怎么回事,中国有那么一群不可解的动物!"
医院过道里一阵骚动。一个年近五十的戎装军人,长统皮靴发出橐橐的声音,随走随向身边一个西服青年抱怨着:"真是笨蛋!你为什么不拦住她?干么让她参加进去!将来还不是个怕老婆的货。她要,哼,她要偷汉,你也让?等会我看,先说明白,咱们家可不要缺须短尾的。我得……" 坐在犄角一位衣帽洁白的女看护迎面拦住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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