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宋代理學三書隨劄   》 (六)雍也篇      錢穆 Qian Mu

  其心三月不違仁章。
  或問仁人心也,則心與仁宜一矣。而又曰,心不違仁,則心之與仁,又若二物,何也。朱子曰:“孟子之言,非以仁訓心,蓋以仁為心之德也。人有是心,則有是德。然私欲亂之,則或有是心,而不能有是德。此衆人之心,所以每至於違仁也。剋己復禮,私欲不萌,則即是心而是德存焉。此顔子之心所以不違於仁也。故所謂違仁者,非有兩物。深體而默識於言意之表,庶乎其得之矣。”又曰:“張子內外賓主之辯,蓋三月不違者,我為主而常在內也。日月至焉者,我為客而常在外也。仁猶屋,心猶我。”又曰:“三月不違,則主有時而出。日月至焉,則賓有時而入。”今按:仁,人心也。乃孟子語。仁者心之德,乃朱子語。而語孟仁字之義,乃益顯矣。橫渠內外賓主之辯,備見切至。人之於道,當使已為主,常在於內而不去。不當使己為客,常離在外而偶至焉。宋儒發明孔孟之道,豈必以違孔孟自創道,乃始為貴乎。
  賢哉回也章。
  朱子曰:“嚮前見不得底,今見得。嚮前做不得底,今做得。所以樂不是說把這一個物事來恁地快活。”今按:濂溪教二程尋孔顔樂處,朱子此處則專論顔樂。大體說,一己知行有進,纔是內心之真樂。近人則多想外面尋一個物事來快活,遂謂世界進步,自己生活亦進步。其實事物盡在外,尋不到快活處,即謂自己生活不進步。此亦橫渠內外賓主之辯。今日世界物為主,人為賓,宜乎盡日衹在物上用心思,轉把自己身心放疏了。
  問:伊川答鮮於侁,以道為樂,則非顔子。朱子曰:“顔子之樂,非是自傢有個道,衹管把來弄後樂。”又曰:“程子之言,但謂聖賢之心與道為一,故無適而不樂。若以道為一物而樂之,則心與道二,而非所以為顔子耳。某子云,心上一毫不留,若有心樂道,即有着矣。此乃佛老緒餘,非程子本意也。”今按:此條所辨甚細,一是心以道為樂,一是心上一毫不留,一是心與道為一,此須一一從自己心上辨。近人則此心以物為樂,更復與此心以道為樂有不同。
  朱子曰:“世之談經者,往往本卑而抗之使高,本淺而鑿之使深,本近而推之使遠,本明而必使至晦。且伊尹耕於有莘之野,由是以樂堯舜之道,未嘗以樂道為淺也。直謂顔子為樂道,有何不可。”今按:此條更直白。朱子本從二程以上尋孔孟之道,其言先後有不同,正見其數十年間,嚮學之殷,求道之誠,而亦多嚮前見不得今見得,嚮前做不得今做得底,此亦見朱子畢生樂處。教人讀古人書,正為教他自己求道,豈為能找出古人一些漏洞,恣我批評,而亦以為道之在此乎。
  問:顔子樂處。朱子曰:“此等處不可強說,且衹看顔子如何做工夫。若學得他工夫,便見得他樂處。非思慮之所能及也。”今按:此條不言樂處先言工夫。工夫又非思慮之謂,寓意深矣。濂溪通書學顔子之所學,即教人學顔子工夫也。尋樂處與學工夫,則待學者自取。
  問:不改其樂與樂在其中,二者輕重如何。朱子曰:“不要去孔顔身上問,衹去自傢身上討。”今按:此條言簡意深。又曰:“不改字上恐略,與聖人不相似。聖人自然是樂,顔子僅能不改,如雲得與不失。不失亦是得,但說不失,則僅能不失耳。終不似得字是得的穩在。”今按:此條又從不改二字上細加分說,恐《論語》本文未必存有此義。《論語》僅言在簞食瓢飲陋巷中而不改,是顔子先已得此樂矣。是不改其樂,猶言樂在其中,亦即無適而不樂也。豈得以不改與在其中來分別孔顔樂處。然朱子所分析,亦仍有其義在。即就其義求之,於我有得,斯可矣。讀書有當分別讀之者,如此例是也。
  樊遲問知章。
  或問樊遲問知,而夫子告之以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何也。朱子曰:“人道之所宜,近而易知也,非達於事理,則必忽而不務,而反務其所不當務者矣。鬼神之理,幽而難測也,非達於事理,則其昧者必至於慢,惑者必至於瀆矣。誠能專用其力於人道所宜而易知者,而不昧不惑於鬼神之難測者,是則所謂智也。”今按:中國乃一大陸農國,人道所宜易知。希臘乃一商業國,人道所宜似較難知。猶太民族播遷流徙,其最易親且近者,乃惟上帝。不知孔子生於希臘猶太,其將何以為教。至今國人則惟宗教科學哲理是尚,讀《論語》此條,則鮮不忽之矣。
  又問:樊遲問仁,而夫子告之以先難而後獲,何也。朱子曰:“為是事者必有是效,是亦天理之自然也。然或先計其效,而後為其事,則事雖公,而意則私。雖有成功,亦利仁之事而已。知循天理之自然,而無欲利之私心。董子所謂仁人者,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正謂此爾。”今按:以此義語商業民族,似亦難。故希臘人求真理,必從科學哲學上求,不從實際人事上求,此亦有宜諒者。今日則凡所為,必先計其所獲,其難其易,則一任各人之自由喜好,則孔子語樊遲以仁,其義將斷不可通。至論智,則又斷非孔子之所謂智,又無待言。
  知者樂水章。
  朱子曰:“看聖人之言,須知其味。今且以知者樂水言之,須要仔細看這水,到隈深處如何,到峻處時如何,到淺處時如何,到麯折處時如何。地有不同,而水隨之以為態度,必至於達而後已。此可見知者處事處。仁者樂山,亦以此推之。”今按:今人衹謂孔子朱子不生我時,哪知我所當處。我所知,亦即在此勝了孔子朱子之所不知。讀此條,心中又覺如何。
  朱子又曰:“仁者樂山一章,與樊遲問仁知章相連,自有互相發明處。專用力於人道之所宜,而不惑於鬼神之不可知,便是見得日用之間,流行運轉,不容止息。胸中曉然無疑,這便是知者動處。心下專在此,都無別念慮係絆,見得都是合當做底事,衹恁地做將去,這是先難後獲,便是仁者靜。”又曰:“自仁之靜知之動而言,則是成己仁也,成物知也。自仁之動知之靜而言,則是學不厭知也,教不倦仁也。”今按:朱子逐處體玩發明,皆自有味,讀者其深會之。
  齊一變章。
  朱子曰:“變魯衹是扶衰振弱而已。恰似一間屋,魯衹如舊弊之屋,其規模衹在。齊則已經拆壞了。”今按:此條論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大抵變,扶衰振弱則易,從頭改造則難。朱子又說:“今日變時先變熙豐之政,以復祖宗忠厚之意,次變而復於三代也。”今按:善治春秋及宋史,則朱子之意可見。不問歷史,僅言變,則第一當變者自為孔子,而朱子則可勿論。晚清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是亦視中國如一舊弊之屋。新文化運動以來,則欲將此屋拆去。不期五千年老屋盡拆不完,是亦出當時意料之外者。
  君子博學於文章。
  朱子曰:“博文約禮,聖門之要法。博文所以驗諸事,約禮所以體諸身。”今按:二者仍是一本,即驗諸事而已。又曰:“夫子教顔子,衹是博文約禮兩事。自堯舜以來,便自如此說。惟精便是博文,惟一便是約禮。”今按:此條闡說甚深。博文乃所以求精。朱子又曰:“博文則須多求,博取熟講而精擇之,然後可以浹洽而通貫。”約禮所以求一者,日用之間到得行時,卻是一理是也。又曰:“知崇禮卑,博然後崇,卑然後約,物理窮盡,超然於事物之表,則所謂崇。戒慎恐懼於一動一舉一言一行,則所謂卑。”又曰:“禮是歸宿處。”今按:中國人講學,衹要歸宿在一己日用之間,此非至卑乎。而凡所講求,則窮盡物理,超然於事物之表,此又非至崇乎。今人講學衹求專,不求博,衹精於一門,已非中國古人之所謂精矣。又不歸宿在自己身上,衹求把自己歸宿在所從事之一項學問上,既不博文,亦不約禮,衹把己約在文之一目中而已。看來像是多文,實在則屬無己。博而非約,約而非博,在文字上論,雖可同用此博約二字,而內容意義則大不相侔矣。
  如有博施於民章。
  朱子曰:“博施濟衆是無盡地頭,堯舜也做不了。蓋仁者之心雖無窮,而仁者之事則有限,自無可了之理。若要就事上說,便盡無下手處。”今按:一項道理,有就心上說,有從事上說,有從理上說。如博施濟衆是仁,亦是理。但就事上說,便做不盡。縱如堯舜,具聖人之德,在天子之位,也做不盡。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從心上說,也是仁,從事上去做,亦可下手做得去。故中國人講理,多要就事上講,更要從心上講。若離了事與心,專來講理,便有時會成非理。但也不能離了理來講事來講心,那事與心也便多轉入非理方面去。此乃中國人所謂之中道。從理上講,則隨時隨地無窮無盡。從事上講,則當前便可着手。從心上講,則當從人心同然處,人人可以合作。中國人則貴在此三方面能同時顧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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