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故鄉在紙上：一個村莊的歷史和命運   》 第18節：與生俱來的高貴(2)      潦寒 Lao 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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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竜，衹有擡頭的時候你才能看到它不屈的精神。人，衹有在貧賤的時候才能衡量出高貴與否。我之所以執迷地覺得運發高貴，就緣於此。
　　那年我纔八歲，剛上小學二年級。我爺爺死後不到一年，房子壞了，我大哥和二哥在大年初七，沒有放鞭炮舉行任何儀式的情況下，猴急地爬到房頂上扒房子。
　　那天中午的太陽白晃晃的，八歲的我就直奔我哥扒房的地方，還沒有走到地方就聽到有人叫，出事了，出事了，志軒（我父親的名字）傢扒房子把德超砸死了。我急忙往出事的地方跑，德超滿臉是血，仰躺在我大哥的懷裏，嘴唇一張一合的。我大哥，二哥還有在場的三叔都大聲喊着德超的名字。房頂已經掀了，前墻也被扒了一個大口子。
　　童年的記憶最傷人，儘管這件事過去快二十年了，但對我來說，那天的場面仍然記憶猶新，並且那一種感覺，一種說不出叫宿命或者鬼魅的感覺，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好多時候，我思考問題或寫作的時候，都能想到那個場面。太陽白晃晃地照在我的頭上，破屋裏有好多人，可我的感覺不是熱鬧，而是荒涼。有人說，這傢扒房子怎麽不過十五就動手呢，難道不知道這樣容易出事嗎？這傢的大人不在傢嗎？扒房子之前怎麽不放放炮呢？中午，我提着水桶出來打水，看見有一個黑老婆，頭上頂着黑手巾，左胳膊挎着一個黑籃子，右手拄着一根黑拐棍，風一樣從鬍同北面嚮南走去。我心裏一驚，這是哪的黑老婆，能走那麽快，像風一樣，心裏正琢磨，一桶水還沒有打滿，聽到這邊叫，德超出事了，德超出事了。
　　許多年過去了，我從始至終，想不起來黑老婆是誰，但，從始至終這個要德超命的黑老婆就一直駐在我的記憶裏，影響着我的生活與創作。也就是從這個有些沙啞幾乎尖叫的聲音響起後，我再也聽不清其他的聲音了，並且，如叫魂一樣的叫着德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漸走漸遠，直到後來聽不到了我纔明白，德超死了，是被那個走得像風一樣的黑老婆帶走的。於是，那個中午，對我來說猶如恍世之夢，一直地藏了起來。
　　德超的死對於農村的人來說，不啻晴天霹靂。給人幫忙時被砸死了，人命關天呀！許多人的猜想是我們傢這一次完了，把人傢的人給砸死了，賠多少錢纔值一條命呀！儘管當時的情形是，我大哥二哥扒房子並沒有喊德超幫忙，在快中午的時候，德超正好從那地方經過，見我大哥掏墻不得力，順便拿起鐵鍁在前墻下掏幾下，他這順便的幾下中，前墻塌了，德超砸在下面了，這真是像有催命鬼趕着一樣。我父母已經做了心理準備，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德超傢一筆賠償。當時我父母想，不僅是由於多少錢都沒有德超的命值錢，更重要的是我們兄弟五個都還小，不能因為這件事影響我們的名聲。
　　在德超死後的第二天，父母被德超的父親運發叫去。我父母當如臨大敵，心裏一直想，不知道這次運發張嘴一次要多少錢？如果是太多，怎麽辦？生活的戲劇性就在於，你所有對未來的預測，都超出你的想象。運發沒有像我父母想的那樣獅子大開口，而是慘然地說，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這都不是你我所願和人能操縱的。這或許就是他的命該如此。這樣吧，他也沒有娶媳婦，沒有什麽多餘的負擔，就給他買一副棺材，埋了就行了。
　　深明大義，許多人由衷地這樣稱贊。也就是從此事開始，人們對運發的印象發生了逆轉，對這個平時最愛看書、下棋的人用另一種眼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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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爾紮剋曾經說過，三代才能培養一個貴族，由此可見，許多貴族是學不來的。我之所以覺得運發有一種天生的貴族感，也不僅是因為德超被砸死後他的深明大義，還有他骨子裏的精神。
　　運發年輕時當銀行行長，想結交的人定是門庭若市，熱鬧非常。然而，運發以朋友相稱很少，同窗或者在一起玩大的夥伴，要麽是運發覺得志不同道不合，要麽是別人覺得運發不好相處。鳳凰非醴泉不飲，非無寶之地不歇。一日，運發與七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喝酒，酒過三巡，運發說了一句，人生苦短，茫茫人海，難得一真心朋友，咱們兄弟幾個，難得如此投緣，幹脆就拜為兄弟算了。當時，酒桌上的其他七人紛紛贊同，都說生辰八字。據說運發按年齡為老三。就為酒桌上的一句承諾，他們八個卻有了相守一生的友誼。我想，如果沒有一點貴族精神，在那人生起起伏伏的幾十年中，是做不到的。
　　運發去世時，他們兄弟八個衹剩下三個了。那一天作為一個後輩我到運發靈前祭拜，正好遇到他的拜把兄弟，都有七十多歲，每一個人都是神情肅穆，恭恭敬敬地在運發的靈前祭拜，那緻哀之詞，那肅穆之情，讓我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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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是最無情的，時間也是最能考驗人的。現在想起運發，這個在農村幾乎生活一輩子的人，有着太多的現代人所不具備的優點，如不嚮任何人低頭。不到萬不得已，非求人不可之時不輕言求人。一生愛看書，愛下棋，關心國傢大事，喜歡和人講大道理。這些在農村最不實用的，或許是被我認為是他不同於其他勢利之人的貴族氣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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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春風文藝出版社
第1節：序一：為責任而寫作第2節：序二：春初新韭，秋末晚菘第3節：高高的慄木門樓(1)
第4節：高高的慄木門樓(2)第5節：高高的慄木門樓(3)第6節：高高的慄木門樓(4)
第7節：高高的慄木門樓(5)第8節：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感動第9節：紙上的痛苦(1)
第10節：紙上的痛苦(2)第11節：值得商榷的"封建意識"(1)第12節：值得商榷的"封建意識"(2)
第13節：傳統的覆滅(1)第14節：傳統的覆滅(2)第15節：忍耐與善良(1)
第16節：忍耐與善良(2)第17節：與生俱來的高貴(1)第18節：與生俱來的高貴(2)
第19節：家乡的人命案(1)第20節：家乡的人命案(2)第21節：家乡的人命案(3)
第22節：在嬗變中沒落(1)第23節：在嬗變中沒落(2)第24節：在嬗變中沒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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