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復夢   》 第十五回 俏郎君夢中逢醜婦 相思女紙上遇知音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話說夢玉見聽差的來請,衹得急忙忙來到花廳。鬆大人們早已坐席,就在鬆節度下首空着一席等候姑爺。衆官見夢玉進來,起身讓坐。夢玉到各官席前告過罪,又至鬆大人面前告坐,纔嚮本位正襟坐下。衆官兒們讓了酒,場面上正唱着《梳妝跪池》。揚州汪太守笑道:“祝世兄在此,不該唱這樣俗戲纔是。”
  鬆柱笑道:“這是陳季常風流佳話。”衆官吩咐請姑老爺點戲,就有個十三四歲的小旦,包着頭,穿件大紅衫子,捧着牙笏走到姑老爺面前打千兒,送上牙笏請點。夢玉站起身來,嚮着衆位老爺再三推讓。鬆柱道:“不必過謙,領諸位大老爺盛意罷。”夢玉領命,嚮着鬆大人嚮各位老爺們告過罪,接筆在手,將牙笏放在面前,且不點戲。看那小旦生得眉目含情,風流嬌媚,令人可愛,心中十分歡喜,問道:“你叫什麽?今年幾歲?”小旦答道:“今年十四,名叫寶官。”夢玉笑道:“你的名字,加我一個名字,合成是一個古人。”寶官道:“是那個古人?”夢玉笑道:“榮國賈府有個二爺,名寶玉,得第後出傢成仙得道,不在世上,就是古人。”寶官笑道:“請姑爺點戲罷。”夢玉道:“那是你的戲?”小旦用手指道:“這是我的,這幾出也是我的。”夢玉細看,點了《草橋驚夢》,又問道:“唱《跪池》的小生叫什麽?”寶官道:“叫做錦官。”
  夢玉贊道:“很去得。”又點他一出《拾畫叫畫》,說道:“唱完了再來點罷。”寶官答應,接着牙笏到鬆大人及各位大老爺席上,回明祝姑老爺所點之戲。衆位官嚮着鬆大人贊道:“祝世兄乃風雅中人,將來定是詞林班首。”鬆柱心中甚是歡喜,笑道:“膏粱子弟倒還不俗。”衆官們稱贊一回。
  伺候的傢人輪着上菜換酒。寶官已裝扮上場,抖起一段精神,將那一出《草橋驚夢》唱的入情。鬆大人們誇贊很好,吩咐放賞。夢玉席前也放了二十吊錢,貼旦上來磕上領賞。席面上又上了些山珍海錯,殷勤讓酒。寶官唱完《驚夢》,接着就是錦官《拾畫叫畫》上常寶官帶着裝,上來敬酒。鬆大人飲了一大杯。過來給姑爺敬酒,夢玉看他就活像個美貌女兒,拉着他的手嘆道:“你..”,纔要說出口來,忽然頓住,接了他的酒一飲而荊寶官道:“再敬姑爺一杯。”夢玉點頭,寶官又斟一杯,雙手舉在夢玉口邊,夢玉一口飲幹。寶官去各位大老爺席上敬酒。此時正上着燒煮,傢人們各席上菜十分熱鬧。
  錦官正唱到《拾畫》,打動夢玉的心事,不覺出了神去。接着就是《叫畫》,揣摩的很出神入化。夢玉忘了是戲,覺得自己的身子在那裏叫畫,一眼瞅着呆呆的動也不動。各官席上讓酒讓菜,他總也不曾瞧見。祝府二爺們換班吃飯,輪着伺候。張彬正上來伺候,瞧見大爺坐在席上發愣,目不轉睛瞅着《叫畫》。
  張彬知道大爺的毛病,恐其發呆失儀落人笑話,趕忙站在大爺背後,將衣服扯了一下,夢玉全不理會,張彬使勁的連扯幾下,夢玉回過頭來問道:“什麽?”張彬道:“大爺吃點東西再看。”夢玉問道:“這叫畫的是誰?”張彬道:“是柳相公,怎麽大爺都不知道。”夢玉大驚,趕忙問道:“柳大爺在此,柳太太同大奶奶又在那裏?”張彬聽了幾乎失笑,極力忍住,說道:“這是戲上的柳夢梅,並不是昨日去的柳大爺。”夢玉道:“怎麽天下姓柳的都是如此多情?”張彬道:“鬆大人同各位大老爺們都瞅着大爺呢,讓酒讓菜,大爺總沒有瞧見,別叫人笑話。”夢玉定了定神說道:“你去叫他們好好的倒碗茶來我吃。”張彬道:“大爺不用瞧戲,總照應着席面要緊,不可失了禮貌。”夢玉應允,張彬去倒茶。場面上的《叫畫》業已唱完,又換了《白娘娘水漫金山寺》。那妝白娘娘的正是寶官。看他望着法海左求右告的央及,法海衹是不睬。那許仙站在和尚背後,並無一點夫妻情分。見白娘娘做那一段依戀不捨的情形,令人可憐。夢玉氣極,恨不能叫傢人們拉下法海、許仙來立時打死。直氣的瞪着兩眼,滿面通紅,頭上的汗珠子一個個順着直流。鬆柱回過頭來,看見夢玉如此光景,衹道他受了暑氣,吃點子酒菜,身上不好,忙着人過來問:“姑爺是那兒不好?”夢玉答道:“很覺得心中氣悶。”鬆柱忙將身上帶的平安散送給姑爺,打個噴嚏。各官們聽見,忙吩咐去取西瓜汁,也有吩咐快取藿香正氣丸,有的說香薷飲最好。那些爺們鬧的手忙腳亂。夢玉滿心不要聽戲,藉此機會就將計就計的病將起來。鬆大人十分着急,不等戲散,就起身告辭。衆位大老爺們看此光景,不敢固留,衹得伺候着大人上船。
  不多會,已到紅橋。鬆大人同夢玉謝了衆官,各上轎馬,一直往碼頭而去。各官也都到座船稟安謝步,並問祝少爺的安好。鬆節度差堂官們出去道謝,說道:“天氣暑熱,不敢請入船中。請各位大老爺回署安歇。”文武各官趕着各上轎馬,鳴鑼喝道而去。鬆柱吩咐查本們扶姑爺過船去,寬衣解帶靜養一會。命傢人預備些西瓜汁給姑爺解暑。傢人們齊聲答應。夢玉請過晚安,鬆柱道:“好孩子,過去歇歇罷。不過受了點兒暑氣,躺一會兒就好了,不要着急。”夢玉答應着退出來,傢人們扶過船去,來到官艙裏坐下。查本、周惠急忙問:“大爺,仔嗎好好的聽戲,一會兒就不受用起來?”夢玉對鬆府的傢人道:“我這裏有人伺候,你們都去歇歇罷。”衆人答應,各去歇息。
  夢玉對查本、周惠道:“我不要聽戲,再兼天氣暑熱,喝了兩杯酒,心中實在發煩。沒有別病,你們放心。那邊船上可不要說破。”衆人都歡喜答應。周惠道:“查大叔聽見很有些着急,奴才也猜着衹怕大爺是不要聽戲的病,誰知叫奴才猜個準。方纔馮裕有一個拜匣交給奴才,說是大爺得的東西,奴才給大爺放在炕上。”夢玉點頭道:“那是我要緊東西。”說着站起,去了冠帶,脫掉大衣。福兒們伺候脫靴、洗臉、更衣,諸事完備,泡上一碗好茶。夢玉道:“天氣甚熱,你們都出去脫衣乘涼,不必在此伺候。”衆人答應,出來歇息。
  夢玉獨自一人坐在醉翁椅上,閉目凝神,靜想一會,又嘆息一會:林黛玉不知是個怎樣月貌花容,香閨豔質,如今衹落這一堆荒土。古今來美人、名將大概如此,令人可嘆!王貴進來開鋪,點起紅燭,枕旁安着蘭花、茉莉,放下碧紗帳幔。鬆大人差人送過西瓜汁來問:“姑爺好些沒有?”夢玉道:“請大人放心,方纔是受點子暑熱,回來脫去衣服涼了一會,倒覺清爽。”傢人遞過瓜汁,夢玉用銀羹匙舀着吃了幾口,命他們收去,站起來說道:“夢玉已好,請大人安歇。”來人答應自去。王貴道:“大爺今日過於勞乏,就請睡罷。”夢玉道:“我還要坐會纔睡。”查本也說道:“夜又短,大爺就是不睡,在炕躺着也好養神。”夢玉被他們催逼不過,心中想道:“我若不睡,他們也不能歇息。”衹得站起來,脫去鞋襪,換了衫褲,走到帳中睡下。四個小子就炕前開鋪。衆傢人們全俱睡覺。
  夢玉在炕上翻來覆去,東想西想再睡不着,就將林黛玉生前面貌揣摩一番,直鬧到半夜裏神思睏倦,方纔合眼。見有一個黑醜婦人昂然而來,自稱是林黛玉。夢玉見他黃發蓬鬆,插着滿頭花草,濃眉大目,臉上黑麻都有豆大,牽來扯去不分圈點,擦着一臉厚粉。一張闊嘴露出黃牙,嘴唇上濃抹胭脂,身上穿的緑襖,腰間係着紅裙,底下蓮鈎盈尺,扭扭捻捻走到面前。夢玉驚問道:“你是誰?怎麽走來這裏?”那醜婦答道:“我是林黛玉,生平沒有遇着個知己,鬱鬱不樂。今蒙兄弟想我,合該同你有姻緣之分。知道你是不嫌醜陋的,故此特來見你,以成夫婦。”說畢,扯着夢玉,摸摸捻捻做出多少風流醜態,定要扯夢玉同去睡覺,說道:“快些罷,別要耽誤佳期。”
  夢玉着急,使勁一推,說道:“姐姐休要如此,我想姐姐的緣故是憐你孤苦,無人照看,並不為想你夫妻之事。姐姐快些放手,若叫外人瞧見,甚覺不雅。”醜婦道:“我同你男女受授不親。你既想我,就是夫妻。今日定要成親,休要錯過,快些罷,別耽誤了好事!”雙手扯着死也不放。急的夢玉大叫道:“休要如此!”查本同那些傢人們也有睡着,也有醒的,聽見大爺喊叫,一齊驚醒,等不及穿衣,趕忙來問。連問幾聲,夢玉含糊道:“快些放手,休要如此。”鋪前睡的四個小子,也都嚇的走了起來。查本們又叫幾聲,夢玉纔醒過來,說道:“剛纔夢魘,沒有別的,衹須倒口茶兒我喝,你們都去睡罷。”
  鬆節度那邊也早已聽見,着人來問。查本回說夢魘,並無別事,請大人放心。鬆柱又差人過來說道:“明日一早開船,請姑爺不用過去,到傢再見罷。”查本們答應,打發來人過去回覆。周惠道:“咱們也不用睡了,眼見着東方已經掉白,倒不如洗個臉擦擦身,在船頭上去涼快涼快。”衆人都說:“很是。”
  於是,輪着洗臉擦身,吃茶歇息。不一會,各船傢、水手都起來收拾。又一會,官船上的爺們也都起來伺候。
  東方業已大亮,鬆大人起來梳洗,吩咐跟班的帶着姑爺名帖,用過點心,上轎進城到各處謝酒辭行,俱帶着祝夢玉的謝帖。一會兒工夫俱已走遍,趕出城來,日出未久,回到座船吩咐開行。各船水手立刻拉錨啓橛,篩起金鑼,船已離了碼頭。
  第二號就是姑爺的座船,餘外各船銜尾開去。各官聽說鬆大人業已開船,俱趕到白塔灣候送。滿河的官船紛紛無數,往來不斷。
  夢玉被傢人們叫醒之後,喝了幾口香茶,吩咐衆人散去。
  心中想道:“怎麽林黛玉是這麽一個樣兒?怨不得生前並無知己,就是我夢玉最不嫌醜陋的多情種子,見了他這個模樣,也覺討嫌。何況世間俗眼,自然是看他不起,人人唾棄的了。咳!林黛玉,你既前世不修,生得如此醜陋,就該安命守分,何至冥冥之中尚作此淫賤不堪的醜態!想在生前更不知是怎樣一個可嫌可恨的光景!”夢玉自言自語,想到這裏,不覺“嗤”的一聲失笑道:“今日替他添土一事,我自傢倒也罷了。細起起來,很委屈這些傢人、小子,他們若知道是這麽一個林小姐,別說是添土,就叫他們在那地下站一會兒,也是委屈。真是可笑可恨。”因轉念道:“天下那有這樣淫陋不堪的小姐?”纔想到這裏,忽然坐起身來,連聲說道:“斷不是他,一準不是林傢小姐。我看那賈公的碑記上說道:“黛玉’生而穎慧,端麗幽嫻’,以這八個字的考語,定是一個端莊美貌絶代佳人。況且看他作的詩,寫的字,豐姿秀媚,韻緻非凡,斷不是剛纔所見這個醜婦能夠做得來的。這醜陋不堪、淫賤無比的林黛玉,一定是個冒名頂替混帳鬼。因為生前未曾嘗着雨意雲情,故此冒着名兒,欲成好事。咳!醜婦呀醜婦,你冒個別的人兒還可混去,這’林黛玉’三字,豈可亂說得的!”夢玉正在好笑,天已大亮,聽見船已俱開,還可歇息一會。夜間未曾安睡,此時覺得睏倦,重又倒身睡下,一路的酣甜好睡。傢人們不敢驚動,各人吃過早飯等着伺候。
  時當巳正,船已將出江口。夢玉睡醒起來,傢人、小子們伺候着梳頭洗臉,換衣服,吃丸藥。諸事完結,夢玉站在艙口,望了一會。周惠道:“快交晌午,大爺用過早飯,看看江景。”
  夢玉應允。傢人們伺候用完早飯,就坐在艙口桌邊,命福兒將昨日的那個拜匣取來,放在桌上。夢玉解下鑰匙,親手揭開,解去包袱,將看過的那首詩句取出擺在桌上,細詠一遍,嘆道:“非出於林小姐的慧心,他人安能有此?”又看那字筆端楷,贊道:“衛夫人的‘美女簪花’,得此可稱雙絶矣!”看畢,收在匣內,另取出一幅字來,從頭細念,是一篇古詩。一面念着,一面稱贊。念到:“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這二句,嘆道:“咳!海宇茫茫,知音有幾?”又念到:“天盡頭,何處有荒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杯淨土掩風流”。
  不覺拍案叫道:“水竭山崩,此情難遣!”又念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夢玉兩淚交流,不知所措。
  那船已出瓜州江口,衹見雪浪銀濤,波回浪急。夢玉望着江水嘆息道:“林姐姐,你除了我夢玉之外,誰為知己?”正在傷心感嘆,見查本進來說道:“咱們多幫上兩衹紅船,扯滿風篷先上前去。老太太們也很惦着。”夢玉點頭道:“很好。”
  吩咐幫住紅船,扯着滿篷,竟奔鎮江口去。
  夢玉將這首詩收好,又取出一個小捲兒,另是一幅錦袱包着,趕忙解開,見是一捲素紙,上面並無字畫。夢玉道:“這是什麽緣故?“一直攤開,總是一幅素紙,並無別物。”想道:“這幅素紙,想是林小姐心愛之物,不然又何必用錦袱包裹呢?”拿起紙來,照照也無一些筆跡,心中納悶。將紙放在桌上,呆呆的細想。喜兒倒上茶來,夢玉道:“將這幅紙好好捲起。”喜兒答應,取在手內,從頭捲起,一直捲至後邊,剛到尾上,有個小捲兒掉了下來。喜兒拾起展開一看,見是一幅美人兒,對大爺說道:“原來這裏面捲着一幅美人。”夢玉回過頭來,忙接在手內,展開一看,見一帶竹林旁邊站着個美人。
  時樣梳妝,一張瓜子臉兒,兩道春山,桃腮杏臉,十分俊麗。
  一雙俏眼,秋水盈盈,似乎欲泣。手中拿着一個靈芝仙草,如有所思的神氣。衣上的褶痕雖已勾出,尚未渲染。看那神氣,就如活像,十分面善。看到後面,寫着幾行小字。夢玉念道:林表姐黛玉,命餘寫《修篁清暑圖》,為伊作照。餘以閨門拙筆,未能寫其丰采,謹勉力勾摹,僅能形肖。未經完璧,而黛玉已作古人。咫尺山河,美人香土。閨中失此良友,不禁有焚琴之感。餘不忍卒筆,因即以黛姐作圖之紙,捲其芳容,囊以錦袱,與其平日贈答章句以及刺綉女紅,就餘之所存者,並收而藏諸匣,交叔父伴黛姐之靈,歸葬於平山之麓。使玉骨冰肌與芳容嬌貌,常共青草白雲,憑其靈爽耳。時年月日惜春氏志於大觀園之稻香齋夢玉念完,不禁大喜,說道:“原來這是我林姐姐的芳容,不可冒瀆。”忙站起身來,命福兒、喜兒一個一邊將這幅小照直舉站着,自傢對着黛玉拜了八拜,說道:“知己弟夢玉拜見姐姐,伏乞香靈不遠,鑒我愚衷。”拜畢起來,接在手內,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叫王貴取些揚子江心的泉水泡了一碗竜井芽茶,自傢接着供在面前。這一班傢人、小子遠遠瞅着他做神做鬼的樣兒,實在好笑。想着快要到傢了,衹要他心中歡樂,讓他一個人像做戲的一樣去做,倒省了他發煩。
  夢玉也明知道傢人們笑話,他恭恭敬敬站在桌邊,嘴邊唧唧正在禱告,忽然一陣大風,將那小照兒吹出窗外去了。
  夢玉大驚,急忙喊道:“你們快去,將林小姐救起來,若是飄入水去,我也投入江心去了。”說着,一面就在窗口跨上趕塘。
  這些大小傢人們嚇的魂冒,一齊拼命往外就跑,口裏喊道:“大爺別站在那裏,快下艙!我們去找!”幾個上來拉着夢玉,幾個趕忙跳下紅船,四處找尋。紅船上的水手道:“看見吹出張紙兒來,不像落在水裏,衹怕總在船上。”衆人正在東找西尋,衹聽見馮裕嚷道:“有了!”王貴道:“快些拿來罷!”
  馮裕笑道:“林小姐躲在悶頭裏呢。”連忙送了過來。夢玉接在手內,展開看了一看,並不曾泥污損壞,面上的神色纔轉了過來,嘴裏說道:“姐姐受驚了,都是我夢玉的冒昧。”周惠道:“江面上風大,已經要收口子,快到傢了,大爺請收起來罷。到傢去書房裏慢慢的瞧,又不怕風吹日曬,林小姐也是安心的。方纔都是大爺惹出來的事,幾乎叫林小姐唱一出《錢玉蓮投江》。一會紅船去了,再吹出窗外,可沒有找處了,林小姐豈不要含怨大爺呢?”夢玉道:“等我在這照上題上幾句,不枉林小姐與我的一番美意。”說畢,就在照上寫了一首道:一代紅顔夢已空,衹餘黃土伴春風,知君當日傷情處,不在無言淚眼中。自傢念了幾遍,十分得意。仍將那幅素紙照着捲好,包上錦袱,仍舊收了鎖着。親自將拜匣放在枕邊,嘆道:“林姐姐真是個香閨麗質,千古多情!憐我是他的身後知己,故將這芳容手澤給我收存,若是別人,他也斷不肯現出來的。衹是昨夜那個冒名的醜婦令人可恨。”走到窗前,將供林小姐的香茶慢慢的喝了。
  座船已收入江口,王貴先上前通知伺候。不多一會,船到碼頭。轎馬俱已齊備,水口搭穩跳板,傢人等扶着到岸上馬。
  衆傢人、小子也騎馬牲口。夢玉命馮裕將拜匣好生捧着,看看一同進了南關,穿街過巷已到自傢門首。宅裏大小傢人伺候大爺下馬請安。門上老傢人槐蔭上前問安,夢玉含笑拉手問好。
  纔到院子中間,那大月光東院門裏走出幾個管班先生,領着兩班戲子給大爺請安。
  夢玉略說幾句,進春暉堂,轉入敬本堂的院子,見東院裏的幾位清客先生同辦事的各位師老爺都出來問好,西院裏幾個筆墨師爺同唱南詞、說大書的先生,俱問安好。夢玉左右應酬幾句,由敬本堂後身進了腰墻門,是崇善堂的大廳。這院子裏西首幾間套房書室,是祝筠看書、起坐之所。廊下一座園門就是意園,乃祝府的外花圃,極林泉之雅緻。東首一帶明窗淨幾麯房書閣,係文人韻士相會之處。另有小院內雅屋數間,乃傢班內唱生旦相公們的住屋。崇善堂左檐下磚門進去是外面大廚房。由崇善堂進內,是恩錫堂。大廳房院內左右是回廊廂屋。
  左廊有座磚門進去是萱蘇館、古香書屋、紅豆山房幾處會客花廳。右廊磚門內進去,花墻麯院有房屋百十間,盡是傢人、媳婦們的住處。
  夢玉到崇善堂,聽說二老爺在香雨齋下棋,趕忙走進意園,過了縐雲書屋、錦香窩、芳草亭,過鴛鴦橋、緑雲堂,走老人石,順着竹徑走過有竹山房、春水緑波亭、小米山堂等處,來至香雨齋,見祝筠同汪老爺下棋,旁沿站個小子,拿着白鵝翎扇兒慢慢打扇。夢玉上前跪下請安,祝筠瞧見滿心歡喜,急問:“鬆大叔到了嗎?”夢玉道:“各官已去迎接,快到碼頭了。”祝筠忙起身道:“老汪,算我輸了罷。”帶着夢玉,一面走着問些在揚州接着的光景。夢玉將平山堂飲酒看戲一切事務前後稟知。一同來到崇善堂,命他進去見老太太請安。夢玉答應,走崇善堂進去。祝筠吩咐,伺候上碼頭迎接鬆大人。
  這夢玉走過恩錫堂,進到忠恕堂。這院子東邊廂房是該班值日上宿傢人的住處。東廂房後身夾道,由二門起一直通到忠恕堂後身垂花門止,是內外分界處所。西邊另有個小花圃,名蕉雨山房,是尚書的進士同年、夢玉的師傅鞠老爺書齋。垂花門外有該班傢人聽差,垂花門內東西一帶門房,俱是體面老管傢婆帶着輪班的媳婦們把門聽差。夢玉來到垂花門首,該班傢人請安,傳點裏面把門媳婦們開門站立兩邊,將要開中門,夢玉趕忙止祝這東門房裏槐大奶奶、查大奶奶二人正是該班,上前問哥兒好。夢玉躬身回問二位大媽好。查大奶奶道:“老太太同太太們很惦記着,快些進去請安。”夢玉點頭,轉上甬道,見左邊致遠堂、右邊六如閣俱關着門,一直過了景福堂,來到怡安堂大院裏。兩旁廊下坐着的丫頭、媳婦們瞧見大爺回來,就像得了寶貝,一堆兒跑來,這個請安,那個問好。夢玉將頭亂點,口裏亂應。趙升的媳婦說道:“太太同兩位大奶奶都在老太太那裏,快些去罷。”夢玉急忙走上怡安堂臺階,由捲棚下東邊轉過影壁,走進一個大磚門,就是老太太的介壽堂。
  面前大院子裏,兩旁擺着幾十盆的珠蘭、茉莉花,俱是青花磁盆、朱紅油的架子。大捲棚下,挂兩架鸚哥,瞧見夢玉進來,俱拍着翅叫道:“大爺來了!”廊下坐的丫頭們,趕着過來請安,連忙揭起湘簾。夢玉走進屋去,有老太太身邊的四個大姑娘吉祥、如意、五福、三多正坐在外間屋裏,見夢玉進來,都笑着趕忙問安。夢玉回問四位姐姐的好。三多道:“你去見過老太太來,咱們再說話。”夢玉點頭。吉祥、如意揭起裏間簾子,夢玉進去,見老太太坐在一張雕雲蝠的紫檀小榻上,墊着嘉紋席炕褥,兩個小丫頭輕輕的打扇。桂夫人坐在靠窗大杌子上。海珠、掌珠坐在老太太背後小杌子上,瞧見夢玉都站起身來。
  夢玉走近祝母面前,磕頭抱膝請安。老太太如獲至寶,忙將兩手在他頭上臉上處處摸着,一面說道:“好兒子,你去了幾日,叫我惦記的食不下咽。白日裏同他們混混倒也罷了,晚上是整夜睡不合眼。不知你也想我不想?”夢玉道:“時刻惦着老太太。”祝母點頭道:“好兒子,真是我的好孩子。”夢玉過來給桂夫人請安,桂夫人也摸着他的臉,說道:“去了幾天,臉皮子曬黑了好些。去見你的媳婦,他們也很惦記。”夢玉過來同海珠、掌珠問好,姐妹兩個連忙回禮。海珠問道:“天氣炎熱,船上衹怕倒還涼快。”夢玉道:“熱倒不怕,就是蚊子利害。一個蚊子至小的也有鴨子大。”掌珠道:“真說瞎話,那麽你倒不腌些回來吃?”惹的祝母同桂夫人都大笑道:“我倒忘了,你鬆大叔叔呢?”夢玉道:“快上來了。”祝母道:“你快去見三叔叔,他很惦你,去同叔叔說會子再來。”
  夢玉答應,往外就跑。掌珠道:“慢慢的走,忙個什麽勁兒。”
  夢玉急忙跑出堂屋,下了臺階,纔到西院門口,聽見背後有人叫道:“夢玉,你回來了嗎?”夢玉回過頭來,瞧那叫他的不知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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