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曠世纔女魂歸何處:張愛玲傳   》 “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5)      餘斌 Yu Bin

  張愛玲稱母親在國外的那段時間,她在學校裏得到“自由發展”,這與她說自己學生生活過得不愉快並不矛盾。她的懶散、生活自理能力差雖然在同學中傳為笑柄,她的優異成績,尤其是寫作方面的天賦卻令同學佩服,且得到老師的稱道,在這樣的特別需要來自外界肯定的時期,她當然是從中找到了自信的根據。在父親傢中,她雖然得不到家庭的溫暖,但父親對她在寫作方面的天賦是引以自豪的,而且不吝於鼓勵和褒奬。他不是隨便說說而已,他是真的器重女兒,他曾鼓勵女兒學作舊體詩,又要先生為她評改。張愛玲別無所長,可以說那段時間裏,她的優異成績和寫作方面的天賦是她的“日益堅強”的自信心的全部源泉。
  但是她母親更關心的顯然是她是否具備了淑女的風範,而對她的寫作才能毫無興趣。或者是因為她缺乏鑒賞力,或者是她以為女兒的才華衹有成為淑女風範、淑女式教養的一部分纔有意義,總之她在這方面沒有給過女兒任何鼓勵。她對女兒在應付淑女環境時的笨拙、遲鈍一再流露出來的不耐則無異於暗示張愛玲,她的那點才華沒有什麽了不起。張愛玲自己的一套人生見解和生活方式那時還未形成,她沒有有意識地抵抗母親對她施加的影響,也無力抵擋這種影響。而一旦采取母親的立場(哪怕是部分地采取),她的自信便岌岌可危,又因為處在情緒最易波動、最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嚮另一個極端的時期,自信甚至很快地走嚮了它的反面——自卑:她所自恃的一切現在被認為是不足以憑附的,那麽除此以外她還有什麽?她發現自己一無是處:“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發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綫,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裏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裏,我等於一個廢物。”
  在過度的自誇與自鄙相糾結消長的一團惶惑中,她的兩年培訓計劃徹底失敗。她不無怨意地說:“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之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給我任何的影響。”“思想失去均衡”當然是喪失自信、心理受到挫折的另一種說法。我們不能說她在父親那裏除了受了皮肉之苦外,她的心理沒有受到影響,但她的悶悶不樂、鬱鬱寡歡多是由外部環境而起,如果她有自卑的話,這種自卑也不是由於她本人的原因,而在母親這裏她被引嚮了自我懷疑。從心理成長的角度看,她在後者那裏遭受的挫折也許更大。當然,不論是在哪一個傢,環境加予她性格發展的指嚮都是一致的:朝着內省、敏感、自我封閉的路上走,而孤獨與寂寞則不可避免地成了她早年生活中最重大的情感體驗。
  張愛玲的寂寞與孤獨中包含的內容是多重的,而安全感的匱乏構成了它的核心。她把自己從父親傢放逐出去,可是因為做不了合格的淑女,也不能順利地走進這個新傢。所以她在家庭生活中是個邊緣人,關鍵是自她年紀稍微大一點,比較懂事之後,她一直沒有找到一種傢的感覺。她有傢,而且這個傢可以供給她優裕的物質生活,但是在心理的、情感的意義上,這個傢等於不存在。傢通常具有的避風港、庇護所的意味對於她都很快地消失了,在自己的傢裏她反倒更尖銳地感到缺少安全感,像她自己描述的那樣,她覺得她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用“赤裸裸”來形容得不到保護的感覺實在是再準確不過了,所以她一再陷入自憐與自衛相混合的奇特心態。如前所述,在禁閉室裏,在病中,在公寓屋頂的陽臺上,呈現於她意識中的傢是一個異己的世界。她還在一篇散文中記述過她的一個夢,夢中她在一個雨夜又回到了香港:
  ……船到的時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狽地拎着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僧尼,我又不敢驚動她們,衹得在黑漆漆的門洞子裏過夜。(也不知為什麽我要把自己刻畫得那麽可憐,她們何至於這樣地苛待我。)風嚮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我把一雙腳直縮直縮,還是沒處躲。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來了闊客,一個施主太太帶了女兒,纔考進大學,以後要住讀的。汽車夫砰砰拍門,宿舍裏頓時燈火輝煌。我亂嚮裏一鑽,看見捨監,我像見了晚娘似的,賠笑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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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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