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十七回 盛希僑酒鬧童年友 譚紹聞醉哄孀婦娘      李緑園 Li Luyuan

  話說譚紹聞要去,希僑那裏肯放。因問隆吉道:“王賢弟,令姑老伯母,性情厲害麽?”隆吉道:“傢姑娘性情仁慈,捨表弟輕易不受半句氣兒。”希僑道:“譚賢弟,你一定要回去,想是怕盛價?難說一個主人怕他們不成?”紹聞笑道:“豈有怕小價之理。”希僑道:“正是哩。像如捨下,有七八傢子小子,內邊丫頭爨婦也有十來口。我如在外一更二更不回來,再沒一個人敢睡。即如傢中有客,就是飯酒到了天明,傢中就沒一個敢睡的。若是叫那個不到的,後頭人是頓皮鞭,前頭人是一頓木板子,準備下半截是掉的。”隆吉道:“大哥還是衙門裏傳下規矩。”慧照說:“我昨晚見丫頭桂萼兒睡了,你叫他起來,他白不起來,你還笑了一陣子,怎麽不厲害哩?”希僑笑道:“你不鬍說罷。衹是如今要吃兩盅酒,偏偏人不湊手。”衹聽有人叫角門,希僑認得聲音,說道:“老滿回來了。寶劍兒,去開門。”滿相公進的門來,與衆人拱了一拱,又問:“此位是譚相公麽?”希僑道:“是。”二人又行了禮。希僑道:“狗何如?”滿相公道:“不成。狗大粗腿,還不勝咱娜條黑狗。不要他。”希僑道:“寶劍兒,南廳裏搜六棱桌兒坐,好喝酒。省的鬍讓。”果然寶劍、瑤琴搬的六棱桌來,一面坐一人。衹是五個人,還少一個人。希僑又叫寶劍兒道:“想起來了,你去水巷鬍同接晴霞來。把挑轎擡去,他不用打扮就來。”寶劍去了。
  這五人說了一陣閑話,晴霞到了。見有客,磕下頭去。紹聞是從沒經見的,勿論說話,連氣兒也出不上來。隆吉做過幾年生意,還說幾句市井的話。希僑叫道:“速燙酒來!”寶劍擺開圍碟,讓六人各照一面坐了。就叫晴霞坐在紹聞、隆吉中間。斟酒兩巡,希僑道:“昨日浙江朋友,送了我一幅西湖圖酒令,衹用一個色子,各人占點,有秀士、美人、緇衣、羽土、俠客、漁翁六樣兒。如今現有六個人,不用占點,譚賢弟就是秀士,晴霞就是美人,老慧就是緇衣,老滿就是羽士,王賢弟就是俠客,我一發就是個打魚的漁翁。瑤琴兒,你把西湖圖展開,放在桌上,把碟子去了幾個,好玩。”衆人看那圖時,猶如兒童擲的圍棋一般,蠃道盤中,一層一層兒進去。開首是涌金門,中間是一個湖心亭。衆人道:“不懂的。”滿相公又講了一會,說:“有現成令譜。”希僑道:“我就先擲。”恰恰擲了一個幺,就是涌金門。展開令譜兒看,上面寫了六行字,一行雲:“漁翁貨魚沽酒。飲巨杯,唱麯。”寶劍斟了一杯酒,放在主人面前。滿相公道:“還要唱個昆麯兒。”希僑笑道:“坑死我!我實不能唱,你替我罷。”晴霞道:“不準替。”希僑道:“我就唱,難為不死人。我唱那《敬德釣魚》罷。”衹唱了一句《新水令》,忍不住自己笑了。說;“算了罷,算了罷。”
  沒人再好意思催他,衹得罷了。叫寶劍把一個銅漁翁放在涌金門上,記了馬兒。輪着滿相公擲,擲了一個四點,數在三生石上。令譜上寫:“到此滿座皆飲,擲者說笑話。”寶劍兒滿座斟了大杯。該滿相公說笑話,滿相公道:“我的笑話,卻不許你們笑。”衆人都笑了。希僑道:“說笑話,正要人笑,怎麽不叫人笑?你快說罷。”滿相公道:“我說完了。”希僑道:“你沒說哩。”滿相公道:“我說不許你笑,你們現今笑了,那就是我的笑話兒。”希僑把滿相公頭上打了一下兒,笑道:“單管鬍賴,也罷。該王賢弟擲。”寶劍兒把一個萊石仙傢放在三生石上,記了。王隆吉擲了一個六點,數在嶽墳上。揭開令譜,上邊寫着:“俠士到此,痛飲三巨杯。一杯哭,二杯笑,三杯離座大舞。”寶劍拿過三個大杯,先斟了一杯,放在隆吉面前。隆吉吃完了,希僑道:“該哭哩。”隆吉道:“這太難為人。”希僑不依,晴霞也不依。希僑道:“你昨日沒說,酒令大似軍令麽,如何不哭?”隆吉端的不肯。希僑道:“寶劍兒跪了,王大爺一天不哭,你再不許起來。”寶劍跪下。希僑又道:“你把酒杯兒頂在頭上。瑤琴,與他斟上一杯熱酒。叫他央王爺哭了,再奉這第二杯。”瑤琴、寶劍衹得遵命而行。
  隆吉急了,說道:“我哭就是!”於是將袖子遮住臉,哼了一聲。希僑道:“不算。”紹聞道:“算了罷。”寶劍起來,奉上第二杯,隆吉吃完,希僑道:“該笑哩。”隆吉道:“竟是叫我哭不的,笑不的。”衆人笑了,隆吉也笑了。希僑道:“賢弟這就算笑了罷?”晴霞道:“就算了罷。”寶劍又奉上第三杯。
  隆吉吃完了,希僑道:“該離座起舞。”隆吉不肯。希僑道:“違令譜者,罰一大碗酒。”隆吉少不得離座,站在一旁,把手伸了一伸,說:“算了罷。”希僑道:“一定該打個拳套兒。”
  慧照道:“單單的你要難為人,算了罷。”希僑道:“我留着難為你罷。就算了,算了。”寶劍兒把一個蜜蠟金老虎,放在嶽墳上。該晴霞擲,晴霞拿起色子說道:“能好擲個不耍百戲的罷。吃酒還不難。”擲了一個五點,數在蘇公堤上,令譜雲:“桃柳交加,美人、秀士同飲三小杯。”寶劍兒斟了三小杯。
  希僑道:“你兩個該一遞一口兒把這三盅酒吃了。”看來譚紹聞此時,一定該推托不肯。但古人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
  紹聞與晴霞並坐時,已自暗通關節,恰好這個令又如此聯屬,二人果然依令而行。紹聞此時竟有了“此間樂,不思蜀”的意思了。寶劍兒把一個玉琢的靠石坐的美人,放在蘇公堤上記祝希僑唱了一聲:“玉人兒啊!”晴霞瞅了一眼,道:“該你唱,你不唱;不該你唱,你卻要鬍唱。”希僑笑道:“我衹會這一句,再唱第二句,我就不能了。”該紹聞擲。紹聞竟是也不臉紅,也不手顫,拿起色子擲了一個兩點,心中還想數着一個有情趣的地方,不料數了一個冷泉亭。令譜雲:“凡到此者,飲涼水一小盞。”紹聞道:“斟一杯茶,算了罷。”希僑道:“你猜行也不行。”寶劍兒把茶鐺邊冷水舀了一盞兒,放在紹聞面前。紹聞道:“這還不苦人。”方伸手取冷水盞兒,晴霞拿過來潑在地下,說:“就算了罷,真個喝恁些做啥哩。”希僑道:“衆位看麽,我就不敢再強了。”寶劍兒取過一個盤螭未刻的水晶圖書,放在冷泉亭上。該慧照擲。慧照擲了一個三點,數在放生池上。令譜雲:“緇衣放生,合手念阿彌陀佛。”慧照道:“罷,罷,不吃酒就好。”站起來,合手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希僑道:“打到你那熱窯窩裏了。太便宜你。”寶劍兒又取了一個象牙雕的彌勒佛,記在放生池上。又輪着希僑擲。
  ——也不暇細為鋪述。
  大約擲了四五周,纔到中間湖心亭上。隆吉早偏了三巨觥,後來又吃了兩大杯,五小盅兒。別人也吃了,都沒有隆吉吃的多。完了這個令,又抽一會狀元籌,又揭了一陣子酒牌。希僑酒興高,更要猜起拳來。舉手與晴霞猜,輸贏未定。衹見隆吉把臉白了,說了一聲:“不好!”緊着嚮外邊跑,早已未出而哇之。寶劍兒扶在椅子上,頭也歪了,也坐不祝希僑也醉了,駡寶劍道:“狗攮的,還不扶在床上哩。”寶劍與瑤琴忙扶在床上,衹聽咽喉間一聲壅的響,又吐了一床,連錦被緞褥都污了。紹聞也醉了,還略明白些,說道:“可惜壞了東西。”希僑道:“那個值什麽,我衹心疼老慧紮的枕頭面兒。”又叫寶劍:“將王大爺吐的,即速收拾了。我們移在西亭上坐罷。”
  衆人一齊走到西亭子上,上面橫着“慎思亭”三字匾。桌椅燭臺火爐,自是不移而具的。這譚紹聞酒量不大,一轉動時,酒也上來了,天旋地磨,也就發起昏來。
  且說王中,自午時來接主人,隔着幾層院子,那裏得見。
  且又把角門鎖了,聲息也不相通。盛宅傢人,衹是邀着飲酒,王中那裏下得去。盛宅傢人道:“王哥,你不知道,俺少爺留客,一定要昏黑的,半夜一夜,也還不定哩。不如咱們弄個賭兒耍耍罷。”王中道:“不會。”盛宅傢人道:“不信!不信!”
  王中道:“委的不會。若不信,你衹問這小夥計雙慶兒。”
  盛宅傢人道:“俺們是要賭的。你是客,豈不慢待了王哥?”
  王中道:“不妨。”那些傢人正趁着角門鎖了,外邊又叫了兩個房戶,竟是大賭起來。王中衹得旁邊呆着,等着內邊消息。
  等到日夕,衹得央道:“哥們到後邊說一聲,我委的等急了。”內中一個道:“沒人敢去說。少爺性情,衹怕駡的了不成。”
  王中等至上燈時,宋祿、鄧祥套車來接。王中正着急時,衹見寶劍兒打着燈籠出來,問道:“譚爺來人還在這裏麽?”
  王中急應道:“在這裏。”寶劍兒道:“少爺叫擡轎哩。譚爺醉了,叫用轎送回去哩。”王中忙道:“有車,有車。我跟你進去瞧瞧去,好一同兒走。”
  王中與雙慶兒跟的進去,見少主人醉的動不得。盛公子也醉了,與那晴霞、慧照正媟褻哩。吃了一驚,心中暗道:“咳,壞了!壞了!”慧照見有生人來,一溜煙走了。滿相公卻不醉,說:“你兩個是蕭墻街來人麽。”王中道:“是。”滿相公道:“你兩個扶譚爺回去罷。醉了,坐轎穩當些。”王中道:“有現成的車。”盛希僑瞪着眼大聲道:“不得走!住下還要吃酒哩。你回去罷。”王中道:“傢中奶奶挂牽,來了兩替人。”滿相公嚮公子道:“譚爺傢中無人,老太太挂心,叫他回去罷。”
  原來滿相公見醉了兩個,恐怕夜間難以伏侍,其先開角門叫轎夫,也是滿相公偷吩咐寶劍的話。盛公子道:“譚賢弟醒醒,盛價來接你。怕他,你就回去。”紹聞睜開眼,問道:“誰來了。”王中嚮前低聲說道:“天晚了,回去罷。”紹聞道:“你,你是誰?”王中道:“王中。”紹聞口中糊糊塗塗駡道:“賊狗攮的!我到傢要打你三十鞭子。你去拿茶來我喝。”晴霞緊着要了一杯茶,捧與紹聞,說:“譚爺,喝茶罷。”紹聞把眼往上一翻,說道:“好,好,我明日請你。你,你可一定要去。”
  王中在一旁扶着,急的這頭上露水珠兒,如緑豆大亂滾,卻不是惱主人駡他。紹聞喝了半盅子茶起來,踉踉蹌蹌,說道:“我要走哩。”王中急忙攙住紹聞。紹聞把袖子一擺,幾乎把王中打倒。駡道:“賊狗攮的,我不醉。晴霞,你送我。”滿相公道:“老晴,你就去送。”盛公子哈哈大笑道:“我通看不上譚賢弟樣子。”紹聞道:“鬍說。”盛公子也是有酒的人,說道:“這是啥話些?”紹聞道:“啥話?就是這話。”滿相公忙道:“客在咱傢醉了。”盛公子道:“是!是!是!我送客。”
  晴霞攙着紹聞,瑤琴打着燈籠頭裏照路,盛公子、滿相公跟着送。王中、雙慶兒幫着主人。
  到了大門,紹聞口中呢呢叨叨,也不知說的什麽。晴霞低聲道:“譚爺上車罷。”紹聞道:“你也上車。”晴霞道:“我明早就去瞧去。”滿相公攙住說道:“大街上,叫他們回去罷。我打發譚爺上車。”王中幫着扶上車去。寶劍兒道:“少爺,這是譚爺贏的兩串錢,慧師傅分了一半。把錢放在車上罷。”
  盛公子道:“也罷。省的你明日去送。”這王中聽說“贏的錢”三個字,真個是耳旁邊起了二個霹雷,心中暗叫了一聲:“哎呀!”盛公子見紹聞上車,高聲道:“有慢賢弟!”這車上已答應不出話來。
  宋祿將車使開,雙慶打着燈籠,鄧祥、王中跟着。走了兩步,車上像是坐不住,倒了光景。王中疾忙上車,將少主人抱在懷裏,叫宋祿放慢些走着。
  這盛公子回去,將寶劍兒安插在內省齋守着王隆吉。滿相公賬房去睡。晴霞與公子就在西亭子歇了。
  單說王隆吉到雞叫時,酒醒了,吃了半碗冷茶。想着走時,又怕狗咬。少不得叫醒寶劍兒,看住狗。去到大門時,大腰挂有兩三道,一尺長的鎖鎖着。叫人開時,都是賭了一夜纔睡的人,叫不醒一個兒。衹得回來。日已出了,看見昨日吐壞的床褥枕頭,一發心中不安的要緊,少不得又要走。寶劍兒在管門的床席下摸着鑰匙,開了門。隆吉衹說:“丟醜!丟醜!”疾忙走了。真個是:門中走出脫籠烏,街上行來落水雞。
  此是次日隆吉的光景。再說昨晚王中,車上抱着少主人,走到鬍同口,宋祿還往前走。王中道:“後門有兩盞燈兒,你沒見麽?還往那裏走!”宋祿道:“鬍同內窄,轉不過來車。”
  王中道:“不許倒退出來麽?”衹聽趙大兒連聲說道:“來了!來了!”王氏跑着說道:“咳,回來了罷。”宋祿把車使到後門住了。王中道:“相公醒醒,到傢了。”王氏慌了,問道:“俺福兒有了病麽?”雙慶兒道:“是醉了。”王中與德喜、雙慶,在車上順拖下來。王氏道:“咳,這是怎的說?你們去了一幹人,就叫俺孩子喝的這樣光景。”王中道:“那個得見哩。”王氏、趙大兒接住,攙到了樓下內房,放在床上。
  舉燈看時,面無人色,眼往上翻,順口流涎。王氏慌的哭着說道:“我的兒呀!你休不得活了,可該怎的!”趙大兒道:“這全不妨事。是奶奶從不曾見過醉人。俺傢我大,每逢到集上。
  是個大醉,日夕回來時,挺在床上,就像死人一般。到後半夜就醒了,要涼水喝。我見慣了,這沒啥大意思,奶奶休怕。”
  冰梅道:“衹與相公預備茶罷。”王中也到樓門問道。“大相公這會兒酒醒了不曾?”趙大兒道:“還沒醒哩。”王中長吁了兩口氣,往前邊去了。
  過了二更天,紹聞把手伸了一伸。王氏慌問道:“呀,你醒了?”紹聞把頭滾了兩滾,把手一撈,撈住王氏,問道:“這是誰。”王氏道:“兒呀,是我。我是娘哩。”紹聞呢呢喃喃說道:“我喝水。”王氏道。“冰梅,快拿那桌上溫茶來。”
  王氏扶起來,說道:“福兒,這不是水,你喝。”紹聞喝了一陣。
  王氏扶着坐了一坐,這酒就有幾分醒了。睜開眼,衹顧四下亂看。王氏道:“你看什麽哩?這是咱傢。你把我嚇死了。”紹聞也不答應。遲了一會,說道:“咳,喝的太多了。”王氏道:“沒本事吃,你少吃一盅兒該怎的?”紹聞道:“他們衹是胡闹哩。”王中又到樓門,聽見少主人說話,到窗下問道:“大相公醒了?”王氏道:“過來了。”又叫趙大兒:“你們都睡去罷。”天衹怕將明,大傢歇了罷。”趙大兒去了。
  冰梅拴上樓門,進的內房。紹聞道:“娘,你是我的老人傢哩,你伏侍我,我心裏不安。往後衹叫冰梅打發我罷了。我也不在這大床上睡,我要另睡一張床,各人方便些。”王氏道:“如今你睡罷,到明日我替你安置就是。”紹聞道:“如今擡一張小藤床兒也不難。”王氏道:“安置停當了,天明了。我明日依着你說就是。咱都睡了罷。”紹聞道:“冰梅,你與我一杯茶來。”冰梅斟了一杯茶,遞與紹聞。王氏道:“吃了茶睡罷。”紹聞道:“今晚罷了,總是明日晚上,我不在大床上睡。”王氏道:“我依你說就是。咱睡罷。”紹聞酒已醒卻八九分,不得已,衹得仍舊睡訖。
  這是譚紹聞一被隆吉所誘,結拜兄弟,竟把平日眼中不曾見過的,見了;平日不曾弄過的,弄了;平日心中不曾想到的,也會想了。所以古人閱歷之談,說的着實怕人。說的什麽話?
  聽我依口學舌述來:
  子弟寧可不讀書,不可一日近匪人。
  不是古人多迂闊,總緣事兒見的真。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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