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古本水滸傳   》 第十七回 宋公明夢入東京 公孫勝神遊北嶽      施耐庵 Shi Naian

  話說魯智深、武鬆、燕青、史進、朱仝、雷橫六人,共坐一桌,正在開懷暢飲,忽見一人上來,對他們倒身便拜。魯智深看時,卻是豹子頭林沖。智深便叫:「兄弟,做什麽?」一把拖林沖起來,喚嘍囉掇個椅子,坐了。武鬆、燕青等五人一齊說道:「教頭有話請說,休得如此。」林沖道:「拙婦亡過,忽已六年,大仇未報,難得衆位哀憐林沖冤苦,同心仗義,冒着千難萬險,幫助我復了此仇,怎不令人五中感激。」武鬆道:「自傢兄弟,說甚感激。」林沖道:「戴院長對我說,此番多虧小乙哥設下妙計,纔取着這廝首級,若論情理,小乙哥應當再受林沖四拜。」說罷,又要嚮燕青拜謝,卻吃燕青起身攔住,說道:「教頭,你如何再言拜謝?」魯智深也叫道:「林兄弟,你幾時學得這些口舌,把人麻煩煞,休要惹得灑傢性發,將衆人一齊趕散了,看你獨自在此拜什麽?」林沖這纔無話,退回去坐了。宋江在傍席上開口說道:「我們一百八人,誓同生死,宛若一傢,一人有事,衆人幫助,兄弟情義應爾,何必言謝。」黑旋風李逵正在飲酒食肉,吃得滿嘴油膩,忽地放下杯箸,一抹嘴巴,提高破喉嚨叫道:「哥哥此
  話說的不對,鐵牛不服。」宋江驚問道:「你在怎講?」李逵道:「俺們既然是一傢人時,你就不該將好酒藏過,不把來給些鐵牛吃。」引得衆人大笑起來。宋江道:「這黑廝沒頭沒腦,衹是鬍說。林武師,你病體尚未痊復,不可久坐勞神,如覺疲倦,請先進內休歇。」原來林沖體氣,還有一二分未曾復原,每日仍服安道全藥方調養,宋江怕他勞乏,壞了身體。林沖應道:「小弟此刻十分有興,遮莫病體痊癒了?」魯智深道:「有興最好,灑傢正要相問,那日拿到高衙內這廝首級,你心裏如何歡喜?」林沖道:「戴院長回山這日,把首級送到床前,俺反複看了幾遍,果是真的!不覺跳下床來,就設下亡妻靈位,哭祭一番,消了胸中無數冤苦。自此身體一天天健旺,飲食都好,直到如今,安先生對俺說,還有一二分元氣未復,俺自覺早已好了。」武鬆問道:「這驢頭拋嚮何處。」林沖道:「不曾拋掉,俺因心裏恨極,教人用漆髹好了,放在床下,當他溺器使用。」林沖說罷,燕青、史進、朱仝、雷橫都拍手笑道:「可也真巧,前日武二哥和那員將官答話,不是說給林武師做溺器麽?」大傢說說笑笑,好不快活。
  且說石碣亭裏一段工程,四壁早已裝畫完成,工竣多時,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都去看過,端的神妙非凡。宋江重賞了李昭良,本待擇日開筵慶賀,都因一嚮有事,延擱下來。如今幾件公案都行了結,林沖又告病癒,宋江好樂,特下一令,就從此日為始,大宴五日。合寨頭目嘍囉一應人等,都有酒肉賞賜,大傢吃一個盡醉方休。到第五天的晚上,宋江吃得酩酊大醉,歸臥帳中,恍惚間,身子飄飄蕩蕩,出了房捨,徑自下山,一路模糊地行去。到得一處地方,擡頭看時,眼前一座高壯城池,城關內外行人來往,熱鬧非常。宋江不識此是何地,伫立觀看,忽聽背後有人叫哥哥。回頭一看,乃是小李廣花榮。宋江道:「兄弟你也來此,這裏是什麽地方?」花榮道:「此間便是東京皇城,何不入去一遊。」宋江說:「好!」二人舉步而入,但見六街三市,人煙繁密,車馬喧闐,真好個皇帝都也。走過幾條長街,來到一處,衹見一傢門前挂個紫竹簾,風簷下一排碧紗燈,門傍左右懸着牌子,卻是一副聯對。宋江看了,便問花榮道:「這是什麽所在?」花榮道:「這裏住個有名人,便是東京行首李師師傢。」宋江自念道:「往常也聞李師師名,衹是不曾見得,如今巧遇,正好進去見她一面。」便叫花榮引導,揭簾徑入,穿過中門,兩名丫鬟對面迎至,喊一聲:「娘子有請。」就將二人讓進一個閣子。李師師上來拜見,宋江看時,端的又嬌又美,如仙娥降世,天女臨凡。二人坐定,侍兒捧出香茗佳點,時鮮果品,擺滿春臺之上。李師師侍坐傍側,宋江和她談談說說,好不樂意。李師師請問姓名,宋江推說姓張。李師師將宋江臉上一看,忽然下拜道:「官人休要隱瞞,妾身自己認得,你不是梁山泊替天行道義士宋公明?」宋江聽得說破他真姓名,不由心裏吃驚,起身待走,李師師連忙立起嬌軀,一把拖住,將他按到椅子裏,嬌聲說道:「休要驚慌,義士難得到此,請再坐一會何妨。」花榮也湊近身傍,低聲說道:「哥哥休驚,有小弟在此保護。」宋江這纔放心,重行坐定,又談說一會兒,覺心事重重涌起,便取過筆硯,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就壁上題詞一首,落筆如飛。花榮見了,隨手接過筆來,也在壁上寫了兩首詩,擲過筆桿,二人相對而笑。宋江說:「走罷。」花榮將他衣袖一拉,附耳輕輕說道:「我們吃了茶果,該給些銀子好走。」宋江伸手嚮懷中一摸,一文錢也沒有,想:「今日恁地糊塗,出遊不帶一點銀子。」正待問花榮身邊有否,猛聽得一聲大喝,如半天裏起個霹靂,閣子外奔來一個長人,左手高擎着一張弓,指定宋江喝道:「強賊休走,俺奉朝廷明詔,正要拿你,卻來此地閑遊。」宋江便叫:「花榮賢弟快些救我!」回頭一看,花榮早已不見,身傍坐的也不是李師師,換了個披發滿肩的閻婆惜。宋江更驚,倉皇搶出閣子,飛走而逃。衹聽得背後喊道:「你這強賊,今日已入羅網,待走哪裏去?」邁開雙足,飛步追來。宋江瞧見長人那種形狀,早已驚慌無措,又兼此時手無寸鐵,用何抵敵,心中更急,狂奔不已。奔過一段路,衹聽得有人叫道:「哥哥休要驚慌,鐵牛在此!」衹見黑旋風李逵從斜刺裏躍去,手掿雙斧,當路立定。長人趕到,李逵舉斧就砍,長人衹一弓鞘,把李逵打倒在地。接着搶上來打宋江,宋江又拔腳飛跑,長人緊趕,趕到一處,對面危崖峭壁,中隔萬丈深淵,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宋江心急慌忙之際,跑發兩足,來不及住步,腳兒蹈空,身子往前一磕,突嚮深淵中倒撞下去。宋江大叫:「跌死我也!」覺得渾身冷汗淋漓,心頭兀自鶻突亂跳,微微閃開眼看時,殘燈半明,一室靜寂,己身好好穩臥帳中,衾枕都濕,卻是南柯一夢。宋江定一下神,回想適纔夢境,歷歷在眼,不知此兆是兇?是吉?心頭七上八落,好不狐疑,欲思展衾重睡,哪裏還睡得穩,翻來覆去,直到天明。宋江起身洗過頭臉,早點也不吃,兀坐在房中呆想。
  想到分際,忽有一人闖進房來,叫聲:「哥哥呆坐則甚,我來告訴一件怪事。」宋江擡頭看時,乃是黑旋風李逵。宋江心中又突的一驚,便道:「什麽怪事?你說將來。」李逵拖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連喊十七八聲:「鳥晦氣。」宋江喝道:「你這廝,常常如此沒頭腦,沒口子晦氣,話兒一句不曾說。」李逵道:「哥哥,鳥晦氣!昨天夜裏,我做得個怪夢,夢見一個又高又大的長人,手裏執着一張弓,把哥哥狠命追趕,衹喊要拿哥哥。我見他將哥哥欺侮,心中好惱,手掿雙斧,奔去想劈死長人,不想反被這廝打倒,我此刻越覺惱羞,立騰雙足,待跳起來再行廝拚,忽然驚醒,開眼看時,被兒都被我踢到床下。你道怎不鳥晦氣?」宋江道:「原來如此,俺昨夜也得一夢,好生奇怪,你去請吳學究、盧員外、公孫一清、花知寨到來,俺有
  話說。」李逵答應,起身便走。
  不一時,李逵和四人都到,各自坐定,宋江就將夢兆訴說,後半夢境與李逵相同,衆人都搖頭無語,不解主何吉兇。宋江道:「衹怕是個妖夢罷!」李逵道:「哥哥,這個定是妖夢。鳥晦氣!鐵牛出世以來,有過幾百次相打,廝殺,沒曾被人一下就打倒。不想昨夜吃這好大的虧,倒盡我的威風,今晚再撞見這廝時,須不幹休!」衆人聽了,都忍不住大笑。宋江道:「你這廝一派鬍說,俺問你,今日吃過東西麽?」李逵叫道:「阿也!要緊來見哥哥,忘記了吃,此刻說破,肚皮裏就饑餓了。」翻身徑出房去。盧俊義道:「哥哥,實不相瞞,在前小弟曾得一夢,見到一個長人,手裏也執一張弓,因夢境不好,一嚮沒對哥哥說起。」宋江便問:「夢中如何情形?」盧俊義就從頭至尾,詳細告說出來。宋江聽了,心中不悅。吳用道:「妖夢無憑,何必認真索解,徒生疑惑,我們且記在心裏,休要逢人告說。」盧俊義道:「俺們自然不願多說,衹慮李逵那廝口沒遮攔,按捺不得。」吳用道:「這倒不妨,俺衹教公明哥哥如此如此,他便再不開口。」花榮道:「此事端的奇怪,俺既然置身夢中,如何俺自己無夢,李逵卻有夢?」宋江道:「東京確有個李師師,好大的聲名,想你們都曾聽見過,俺在夢中時,曾就壁上題詞一首,花賢弟,你也寫下兩首詩。所有門外的聯對,閣上的短額,俺都記得清楚,當時醒來還未忘記,懊悔不曾憶寫出來,此刻大半模糊了,衹一首題詞約略記得。」吳用聽說,便取過文房四寶,教宋江背寫出來給大傢看。宋江說:「好。」執着筆,瞑目沉思了半晌,落筆便寫,寫了一半,忽覺糊塗了,那下半首再想不出,衹得放下。當時吳用拿來看時,上寫道: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藉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絳綃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幸如何銷得?
  吳用看罷,遞給盧俊義、公孫勝、花榮都看過,吳用道:「但聽前人夢中能作詩詞,衹是不曾聽得,如今看來真有其事。此詞做得很好,可惜沒了下半首!」盧俊義道:「素聞花知寨也做得好詩,夢中題壁之作,倘不被公明哥哥忘記,大可使俺們見識一下。」五人正在你言我語,衹見李逵又闖入來,一手摩着肚皮。宋江叫道:「兄弟,來得好!俺正要你幹一件事,你去把這妖夢告訴大衆,看誰人詳解得?」李逵道:「鳥耐煩的,不高興!」宋江道:「俺可不管,衹要你去訴說。」李逵道:「哥哥,你曉得鐵牛不會說話,如何有意強人傢。」說罷,轉身就是逃命似地跑去,衆人都笑。吳用道:「如何?」當日各自散了,別無
  話說。
  隔不多時,那天公孫勝閑着無事,同樊瑞出外遊散,走到山南,衹見石碣亭煥然卓立,非常壯觀。公孫勝道:「王義的徒弟李昭良,將亭壁裝畫得十分莊嚴,今日閑着沒事,又可進去瞻拜一回。」便同樊瑞踅將入去,守亭的上來迎接,送過茶盤,公孫勝揮手令退,自和樊瑞慢慢踅看,細看壁上畫的星辰天將,讚不絶口。二人看過畫壁,退入亭邊一座閣子裏來,這閣子也是特建,供衆頭領拈香後休歇的,佈置得纖塵不染。今日因不是朔望,閣內無人,二人就蒲團上坐了,藉行休歇。樊瑞在芒碭山時,自負本事通天,驕妄得也厲害,後來上了梁山泊,公孫勝直斥他法術無用,無論如何厲害,衹是個妖法罷了,不算正大。樊瑞聽了短氣,就此棄去,一意跟公孫勝習練正道。公孫勝悉心指授,樊瑞用功學習,刻苦修養,見今道法已很高妙。當下二人對坐,公孫勝講說過一回道法,便閉目養神,漸漸沒了聲息。樊瑞不敢驚動,也自閉上兩目,在那裏凝神煉氣。不知多少時候,公孫勝頭頂上,突覺被人拍了兩下,閃開眼睛看時,乃是一個黃衣老道,腰係葫蘆,手執竹杖,對自己立着微笑。公孫勝很不自在,正待嚮他責問:「人傢在此靜坐,何故相擾?」老道忽舉起竹杖,對準自己衹一指,就覺元神兀兀搖蕩,飛越出捨。公孫勝心知不好,今日碰到魔來了,連忙行持道法,想把元神鎮壓,卻已無及,立隨老道飛去。出了閣子,一路飄忽將去,其疾如風,直至一座山頭,方纔降落。衹聽那老道喝一聲:「住!」公孫勝不由自主定了。老道開口叫道:「公孫勝,這裏是北嶽恆山回頭峰,不是什麽妖魔窟宅,休得驚疑。」公孫勝衹得答應一聲。老道將他一把拉住,引領了去各處觀看,什麽峰、崖、洞、澗、都一一說出名兒,指點明白,教他謹記。
  公孫勝平日自恃道法高明,邪魔外道,一概近身不得,獨有此際,自己法術半點難施,行走坐立,盡由老道擺佈,不能自主。山上四周都觀看過,老道執着他手,愷切說道:「你知道否?你上應星辰,正是魔君之一,如今魔運未衰,魔劫正盛,休迷了本性,好好去幹一番事業。天下不久大亂,衆生遭劫,到將來收場時,這裏便是你歸結之所。」說罷,老道將竹杖一指,公孫勝又不由自主,騰空而起,不多時到了原處,元神歸入本位,開眼看時,樊瑞仍端坐對面,不則一聲,正在坐等。公孫勝運用玄功,安定下元神,纔行開口說話,把這回事告訴樊瑞知道。樊瑞道:「俺坐了好久,開眼出來看看,你自閉目靜坐,了無聲息,衹道你在修養功夫,不敢驚擾,屏息等待,直至現在。」公孫勝道:「此事奇極!不是誇大,憑仗俺的道法,無論什麽邪魔外道,精靈鬼怪,誰能近得身來,將俺戲弄,何況在這大白天裏,衹俺一股正陽之氣,也沖得他退避不遑。」樊瑞道:「像你這般道法,便在黑夜,也衹怕近身不得。」公孫勝道:「俺今想到,或許是本師羅真人幻化到此,指點俺將來結局。」
  二人言罷,忽見大頭目丁九郎趕入來,喚一聲:「公孫先生,奉宋頭領命,有請先生,商量大事,小人四處尋遍,不想卻在這裏,宋頭領和吳軍師等得久了,便請速去。」公孫勝應聲:「理會。」便從蒲團上起身,步出閣子,混世魔王樊瑞在後跟隨,徑來拜見宋江。
  不是這一來,有分教:施展捉月拿雲手,來鬥興妖作怪人。正是:一劍蕩開降左道,五雷震動懾群魔。畢竟宋江要與公孫勝商量甚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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