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吳承恩 Wu Chengen

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李本總批:篇中雲:“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贊他人。”這是學者第一個魔頭,讀者亦能着眼否?
  心猿歸正,意馬收繮,此事便有七八分了。着眼,着眼。】
  【澹漪子曰: 心猿、意馬,原屬不相離之物,前一回既雲“心猿歸正”,此一回即欲不“意馬收繮”而不可得矣。然此意馬,亦殊未易收。蓋心雖能統意,而意之所之,心固不得而悉主。猶之猿雖能馭馬,而馬之未就羈孕,猿亦未如之何。此儒傢所以將正心、誠意分為兩層工夫;而佛傢既言“無意識”,復言“心無墨礙,’;道傢亦曰:“用意尋庚甲,專心事丙壬。”初未嘗混而一之也。況心猿之猿主火,意馬之馬主水,有猿不可無馬,猶有火不可無水。而水火既濟,則能成道;水火未濟,則衹成魔。鷹愁澗邊之收竜馬,非特心意和合之關,實水火既濟之會也。馬於十二支為午,本屬火畜,然人間凡馬屬火,而天上竜馬屬水。棄凡馬而收竜馬,是去火而得水也。其與心猿之真火,豈不誠既濟矣乎?由此而降魔成道,夫復何疑!
  觀音之勸行者曰:“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今日脫了天災,怎麽倒生懶惰?”嚴警痛切,一棒一血。世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所謂“本領既大,心計較粗”,不復能唱《渭城》者,比比皆然。可勝悲憫!】
  卻說行者伏侍唐僧西進,行經數日,正是那臘月寒天,朔風凜凜,滑凍凌凌;去的是些懸崖峭壁崎嶇路,迭嶺層巒險峻山。三藏在馬上,遙聞唿喇喇水聲聒耳,回頭叫:“悟空,是那裏水響?”行者道:“我記得此處叫做蛇盤山鷹愁澗,想必是澗裏水響。”說不了,馬到澗邊,三藏勒繮觀看,但見:
  涓涓寒脈穿雲過,湛湛清波映日紅。
  聲搖夜雨聞幽𠔌,彩發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飛噴碎玉,一泓水響吼清風。
  流歸萬頃煙波去,鷗鷺相忘沒釣逢。
  師徒兩個正然看處,衹見那澗當中響一聲,鑽出一條竜來,推波掀浪,攛出崖山,就搶長老。慌得個行者丟了行李,把師父抱下馬來,回頭便走。那條竜就趕不上,把他的白馬連鞍轡一口吞下肚去,【證道本夾批:白馬既然下肚,腹中已結馬胎矣,安得不變馬乎?】依然伏水潛蹤。行者把師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卻來牽馬挑擔,止存得一擔行李,不見了馬匹。他將行李擔送到師父面前道:“師父,那孽竜也不見蹤影,衹是驚走我的馬了。”三藏道:“徒弟啊,卻怎生尋得馬着麽?”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來。”
  他打個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涼篷,四下裏觀看,更不見馬的蹤跡。按落雲頭報道:“師父,我們的馬斷乎是那竜吃了,四下裏再看不見。”三藏道:“徒弟呀,那廝能有多大口,卻將那匹大馬連鞍轡都吃了?想是驚張溜繮,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細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這雙眼,白日裏常看一千裏路的吉兇。【證道本夾批:此《南華經》所謂“心有睫”也。】象那千裏之內,蜻蜓兒展翅,我也看見,何期那匹大馬,我就不見!”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進!可憐啊!這萬水千山,怎生走得!”說着話,淚如雨落。行者見他哭將起來,他那裏忍得住暴燥,發聲喊道:“師父莫要這等膿包形麽!你坐着!坐着!等老孫去尋着那廝,教他還我馬匹便了。”三藏卻纔扯住道:“徒弟啊,你那裏去尋他?衹怕他暗地裏攛將出來,卻不又連我都害了?那時節人馬兩亡,怎生是好!”行者聞得這話,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濟!不濟!又要馬騎,又不放我去,似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罷!”【證道本夾批:世間亦有看着行李坐到老者,如守財者是也。】
  哏哏的吆喝,正難息怒,衹聽得空中有人言語,叫道:“孫大聖莫惱,唐禦弟休哭。我等是觀音菩薩差來的一路神祇,特來暗中保取經者。”那長老聞言,慌忙禮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幾個?可報名來,我好點卯。”衆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各各輪流值日聽候。”行者道:“今日先從誰起?”衆揭諦道:“丁甲、功曹、伽藍輪次。我五方揭諦,惟金頭揭諦晝夜不離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當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將與日值功曹和衆揭諦保守着我師父。等老孫尋那澗中的孽竜,教他還我馬來。”衆神遵令。三藏纔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細。”行者道:“衹管寬心。”好猴王,束一束綿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着金箍鐵棒,抖擻精神,徑臨澗壑,半雲半霧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潑泥鰍,還我馬來!還我馬來!”
  卻說那竜吃了三藏的白馬,伏在那澗底中間,潛靈養性。衹聽得有人叫駡索馬,他按不住心中火發,急縱身躍浪翻波,跳將上來道:“是那個敢在這裏海口傷吾?”行者見了他,大咤一聲“休走!還我馬來!”輪着棍,劈頭就打。那條竜張牙舞爪來抓。他兩個在澗邊前這一場賭鬥,果是驍雄,但見那:
  竜舒利爪,猴舉金箍。那個須垂白玉綫,這個眼幌赤金燈。那個須下明珠噴彩霧,這個手中鐵棒舞狂風。那個是迷爺娘的業子,這個是欺天將的妖精。他兩個都因有難遭磨折,今要成功各顯能。
  來來往往,戰罷多時,盤旋良久,那條竜力軟筋麻,不能抵敵,打一個轉身,又攛於水內,深潛澗底,再不出頭。被猴王駡詈不絶,他也衹推耳聾。【證道本夾批:竜以角聽,其耳本聾,故聾字從竜。】
  行者沒及奈何,衹得回見三藏道:“師父,這個怪被老孫駡將出來,他與我賭鬥多時,怯戰而走,衹躲在水中間,再不出來了。”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馬?”行者道:“我看你說的話!不是他吃了,他還肯出來招聲,與老孫犯對?”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時,曾說有降竜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原來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見三藏搶白了他這一句,他就發起神威道:“不要說!不要說!等我與他再見個上下!”
  這猴王拽開步,跳到澗邊,使出那翻江攪海的神通,把一條鷹愁陡澗徹底澄清的水,攪得似那九麯黃河泛漲的波。那孽竜在於深澗中,坐臥寧,心中思想道:“這纔是福無雙降,禍不單行。我纔脫了天條死難,不上一年,在此隨緣度日,又撞着這般個潑魔,他來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惱,受不得屈氣,咬着牙,跳將出去,駡道:“你是那裏來的潑魔,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裏不那裏,你衹還了馬,我就饒你性命!”那竜道:“你的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來!不還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還馬時看棍!衹打殺你,償了我馬的性命便罷!”他兩個又在那山崖下苦鬥。鬥不數合,小竜委實難搪,將身一幌,變作一條水蛇兒,鑽入草科中去了。【證道本夾批:可謂能竜者蛇。】
  猴王拿着棍,趕上前來,撥草尋蛇,那裏得些影響?急得他三屍神咋,七竅煙生,念了一聲唵字咒語,即喚出當坊土地、本處山神,一齊來跪下道:“山神土地來見。”行者道:“伸過孤拐來,各打五棍見面,與老孫散散心!”二神叩頭哀告道:“望大聖方便,容小神訴告。”行者道:“你說甚麽?”二神道:“大聖一嚮久睏,小神不知幾時出來,所以不曾接得,萬望恕罪。”行者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問你:鷹愁澗裏,是那方來的怪竜?他怎麽搶了我師父的白馬吃了?”二神道:“大聖自來不曾有師父,原來是個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甚麽師父的馬來?”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衹為那誑上的勾當,整受了這五百年的苦難。今蒙觀音菩薩勸善,着唐朝駕下真僧救出我來,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經。因路過此處,失了我師父的白馬。”二神道:“原來是如此。這澗中自來無邪,衹是深陡寬闊,水光徹底澄清,鴉鵲不敢飛過,因水清照見自己的形影,便認做同群之鳥,往往身擲於水內,故名‘鷹愁陡澗’。衹是嚮年間,觀音菩薩因為尋訪取經人去,救了一條玉竜,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經人,不許為非作歹,他衹是饑了時,上岸來撲些鳥鵲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麽無知,今日衝撞了大聖。”行者道:“先一次,他還與老孫侮手,盤旋了幾合;後一次,是老孫叫駡,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個翻江攪海的法兒,攪混了他澗水,他就攛將上來,還要爭持。不知老孫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變做一條水蛇,鑽在草裏。我趕來尋他,卻無蹤跡。”土地道:“大聖不知,這條澗千萬個孔竅相通,故此這波瀾深遠。想是此間也有一孔,他鑽將下去。也不須大聖發怒,在此找尋,要擒此物,衹消請將觀世音來,自然伏了。”
  行者見說,喚山神土地同來見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若要去請菩薩,幾時纔得回來?我貧僧饑寒怎忍!”說不了,衹聽得暗空中有金頭揭諦叫道:“大聖,你不須動身,小神去請菩薩來也。”行者大喜,道聲“有纍,有纍!快行,快行!”那揭諦急縱雲頭,徑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護師父,日值功曹去尋齋供,他又去澗邊巡繞不題。
  卻說金頭揭諦一駕雲,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托那金甲諸天與木叉惠岸轉達,得見菩薩。菩薩道:“汝來何幹?”揭諦道:“唐僧在蛇盤山鷹愁陡澗失了馬,急得孫大聖進退兩難。及問本處土神,說是菩薩送在那裏的孽竜吞了,那大聖着小神來告請菩薩降這孽竜,還他馬匹。”菩薩聞言道:“這廝本是西海敖閏之子。他為縱火燒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親見玉帝,討他下來,教他與唐僧做個腳力。他怎麽反吃了唐僧的馬?這等說,等我去來。”那菩薩降蓮臺,徑離仙洞,與揭諦駕着祥光,過了南海而來。有詩為證,詩曰:
  佛說蜜多三藏經,菩薩揚善滿長城。
  摩訶妙語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靈。
  致使金蟬重脫殼,故令玄奘再修行。
  衹因路阻鷹愁澗,竜子歸真化馬形。
  那菩薩與揭諦,不多時到了蛇盤山。卻在那半空裏留住祥雲,低頭觀看。衹見孫行者正在澗邊叫駡。菩薩着揭諦喚他來。那揭諦按落雲頭,不經由三藏,直至澗邊,對行者道:“菩薩來也。”行者聞得,急縱雲跳到空中,對他大叫道:“你這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你怎麽生方法兒害我!”菩薩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盡意,度得個取經人來,叮嚀教他救你性命,你怎麽不來謝我活命之恩,反來與我嚷鬧?”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着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你怎麽送他一頂花帽,哄我戴在頭上受苦?把這個箍子長在老孫頭上,又教他念一捲甚麽‘緊箍兒咒’,着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菩薩笑道:“你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係你,你又誑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管?——須是得這個魔頭,你纔肯入我瑜伽之門路哩!”【證道本夾批:要修正果,必須堅忍刻苦。此咒非吾心之魔,乃為吾心煉魔者耳。】行者道:“這樁事,作做是我的魔頭罷,你怎麽又把那有罪的孽竜,送在此處成精,教他吃了我師父的馬匹?此又是縱放歹人為惡,太不善也!”菩薩道:“那條竜,是我親奏玉帝,討他在此,專為求經人做個腳力。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怎歷得這萬水千山?怎到得那靈山佛地?須是得這個竜馬,方纔去得。”行者道:“象他這般懼怕老孫,潛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薩叫揭諦道:“你去澗邊叫一聲‘敖閏竜王玉竜三太子,你出來,有南海菩薩在此。’他就出來了。”那揭諦果去澗邊叫了兩遍。那小竜翻波跳浪,跳出水來,變作一個人象,踏了雲頭,到空中對菩薩禮拜道:“嚮蒙菩薩解脫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聞取經人的音信。”菩薩指着行者道:“這不是取經人的大徒弟?”小竜見了道:“菩薩,這是我的對頭。我昨日腹中饑餒,果然吃了他的馬匹。他倚着有些力量,將我鬥得力怯而回,又駡得我閉門不敢出來,他更不曾提着一個‘取經’的字樣。”行者道:“你又不曾問我姓甚名誰,我怎麽就說?”小竜道:“我不曾問你是那裏來的潑魔?你嚷道:‘管甚麽那裏不那裏,衹還我馬來!’何曾說出半個‘唐’字!”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李本旁批:着眼。】那肯稱贊別人?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哩,若問時,先提起‘取經’的字來,卻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
  行者歡喜領教。菩薩上前,把那小竜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喝聲叫“變!”那竜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又將言語吩咐道:“你須用心了還業障;【李本旁批:着眼。】功成後,超越凡竜,還你個金身正果。”【證道本夾批:點化之語,出以策勵,無限慈悲。】那小竜口銜着橫骨,心心領諾。菩薩教悟空領他去見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扯住菩薩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這等崎嶇,保這個凡僧,幾時得到?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的性命也難全,如何成得甚麽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薩道:“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你今日脫了天災,怎麽倒生懶惰?【證道本夾批:猛下棒喝,想老孫通身汗透。】我門中以寂滅成真,須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十分再到那難脫之際,我也親來救你。你過來,我再贈你一般本事。”菩薩將楊柳葉兒摘下三個,放在行者的腦後,喝聲“變!”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無濟無主的時節,可以隨機應變,救得你急苦之災。”
  行者聞了這許多好言,纔謝了大慈大悲的菩薩。那菩薩香風繞繞,彩霧飄飄,徑轉普陀而去。
  這行者纔按落雲頭,揪着那竜馬的頂鬃,來見三藏道:“師父,馬有了也。”三藏一見大喜道:“徒弟,這馬怎麽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處尋着的?”行者道:“師父,你還做夢哩!卻纔是金頭揭諦請了菩薩來,把那澗裏竜化作我們的白馬。其毛片相同,衹是少了鞍轡,着老孫揪將來也。”三藏大驚道:“菩薩何在?待我去拜謝他。”行者道:“菩薩此時已到南海,不耐煩矣。”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禮拜,拜罷,起身即與行者收拾前進。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諦功曹,卻請師父上馬。三藏道:“那無鞍轡的馬,怎生騎得?且待尋船渡過澗去,再作區處。”行者道:“這個師父好不知時務!這個曠野山中,船從何來?這匹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勢,就騎着他做個船兒過去罷。”三藏無奈,衹得依言,跨了剗馬。行者挑着行囊,到了澗邊。
  衹見那上流頭,有一個漁翁,撐着一個枯木的筏子,順流而下。【證道本夾批:竜馬亦能過澗,然何如此筏之妙?】行者見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漁,你來,你來。我是東土取經去的,我師父到此難過,你來渡他一渡。”漁翁聞言,即忙撐攏。行者請師父下了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筏子,揪上馬匹,安了行李。那老漁撐開筏子,如風似箭,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三藏教行者解開包袱,取出大唐的幾文錢鈔,送與老漁。老漁把筏子一篙撐開道:“不要錢,不要錢。”【李本旁批:如今做官的倒要錢。】嚮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過意,衹管合掌稱謝。行者道:“師父休致意了。你不認得他?他是此澗裏的水神。不曾來接得我老孫,老孫還要打他哩。衹如今免打就彀了他的,怎敢要錢!”那師父也似信不信,衹得又跨剗着馬,隨着行者,徑投大路,奔西而去。這正是:廣大真如登彼岸,【證道本夾批:此不過小小彼岸耳,然卻是第一番津筏,不可忽過。】誠心了性上靈山。同師前進,不覺的紅日沉西,天光漸晚,但見:
  淡雲撩亂,山月昏蒙。滿天霜色生寒,四面風聲透體。孤鳥去時蒼渚闊,落霞明處遠山低。疏林千樹吼,空嶺獨猿啼。長途不見行人跡,萬裏歸舟入夜時。
  三藏在馬上遙觀,忽見路旁一座莊院。三藏道:“悟空,前面人傢,可以藉宿,明早再行。”行者擡頭看見道:“師父,不是人傢莊院。”三藏道:“如何不是?”行者道:“人傢莊院,卻沒飛魚穩獸之脊,這斷是個廟宇庵院。”
  師徒們說着話,早已到了門首。三藏下了馬,衹見那門上有三個大字,乃“裏社祠”,遂入門裏。那裏邊有一個老者,頂挂着數珠兒,合掌來迎,叫聲“師父請坐。”三藏慌忙答禮,上殿去參拜了聖象,那老者即呼童子獻茶。茶罷,三藏問老者道:“此廟何為‘裏社’?”老者道:“敝處乃西番哈咇國界。這廟後有一莊人傢,共發虔心,立此廟宇。裏者,乃一鄉裏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鼕藏之日,各辦三牲花果,來此祭社,以保四時清吉、五穀豐登、六畜茂盛故也。”三藏聞言,點頭誇贊:“正是離傢三裏遠,別是一鄉風。我那裏人傢,更無此善。”老者卻問:“師父仙鄉是何處?”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國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的。路過寶坊,天色將晚,特投聖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歡喜,道了幾聲“失迎”,又叫童子辦飯。三藏吃畢,謝了。
  行者的眼乖,見他房檐下,有一條搭衣的繩子,走將去,一把扯斷,將馬腳係住。那老者笑道:“這馬是那裏偷來的?”行者怒道:“你那老頭子,說話不知高低!我們是拜佛的聖僧,又會偷馬?”老兒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沒有鞍轡繮繩,卻來扯斷我曬衣的索子?”三藏陪禮道:“這個頑皮,衹是性燥。你要拴馬,好生問老人傢討條繩子,如何就扯斷他的衣索?——老先,休怪,休怪。我這馬,實不瞞你說,不是偷的:昨日東來,至鷹愁陡澗,原有騎的一匹白馬,鞍轡俱全。不期那澗裏有條孽竜,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馬連鞍轡一口吞之。幸虧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觀音菩薩來澗邊擒住那竜,教他就變做我原騎的白馬,毛片俱同,馱我上西天拜佛。今此過澗,未經一日,卻到了老先的聖祠,還不曾置得鞍轡哩。”那老者道:“師父休怪,我老漢作笑耍子,誰知你高徒認真。我小時也有幾個村錢,也好騎匹駿馬;衹因纍歲迍邅,遭喪失火,到此沒了下梢,故充 為廟祝,侍奉香火。幸虧這後莊施主傢募化度日。我那裏倒還有一副鞍轡,是我平日心愛之物,就是這等貧窮,也不曾捨得賣了。纔聽老師父之言,菩薩尚且救護,神竜教他化馬馱你,我老漢卻不能少有周濟,明日將那鞍轡取來,願送老師父,扣背前去,乞為笑納。”三藏聞言,稱謝不盡。早又見童子拿出晚齋,齋罷,掌上燈,安了鋪,各各寢歇。
  至次早,行者起來道:“師父,那廟祝老兒,昨晚許我們鞍轡,問他要,不要饒他。”說未了,衹見那老兒,果擎着一副鞍轡、襯屜繮籠之類,凡馬上一切用的,無不全備,放在廊下道:“師父,鞍轡奉上。”三藏見了,歡喜領受,教行者拿了,背上馬看,可相稱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詩為證,詩曰:
  雕鞍彩晃柬銀星,寶凳光飛金綫明。
  襯屜幾層絨苫迭,牽繮三股紫絲繩。
  轡頭皮札團花粲,雲扇描金舞獸形。
  環嚼叩成磨煉鐵,兩垂蘸水結毛纓。
  行者心中暗喜,將鞍轡背在馬上,就似量着做的一般。三藏拜謝那老,那老慌忙攙起道:“惶恐!惶恐!何勞致谢?”那老者也不再留,請三藏上馬。那長老出得門來,攀鞍上馬,行者擔着行李。那老兒復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卻是皮丁兒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絲穿結的梢兒,在路旁拱手奉上道:“聖僧,我還有一條輓手兒,一發送了你罷。”那三藏在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正打問訊,卻早不見了那老兒,及回看那裏社祠,是一片光地。衹聽得半空中有人言語道:“聖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一時怠慢。”慌得個三藏滾鞍下馬,望空禮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識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你看他衹管朝天磕頭,也不計其數,路旁邊活活的笑倒個孫大聖,孜孜的喜壞個美猴王,上前來扯住唐僧道:“師父,你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見你磕頭。衹管拜怎的?”長老道:“徒弟呀,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邊,衹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裏知道,象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衹為看菩薩面上,饒他打盡彀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衹是唱個喏便罷了。”三藏道:“不當人子!莫說這空頭話!快起來,莫誤了走路。”那師父纔起來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兩個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虜虜、回回,狼蟲虎豹。【證道本夾批:不可無此點綴。】光陰迅速,又值早春時候。【證道本夾批:春。】但見山林錦翠色,草木發青芽;梅英落盡,柳眼初開。師徒們行玩春光,又見太陽西墜。三藏勒馬遙觀,山凹裏,有樓臺影影,殿閣沉沉。三藏道:“悟空,你看那裏是甚麽去處?”行者擡頭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們趕起些,那裏藉宿去。”三藏欣然從之,放開竜馬,徑奔前來。畢竟不知此去是甚麽去處,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先天真一之氣來復,為修命之本,倘立志不專,火功不力,則懦弱無能,終不能一往直前,臻於極樂。故此回示人以任重道遠,竭力修持之旨。
  “行者伏侍唐僧西進,正是臘月寒天,朔風凜凜,滑凍凌凌,走的是些:懸崖峭壁崎嶇路,疊嶺層巒險峻山。”俱形容西天路途艱難,而平常腳力不能胜任之狀。蓋修行大事,功程悠遠,全要腳力得真,腳力之真全在深明火候,火候明而腳力真,腳力真而火候準。“蛇盤山”,蛇為火,言火候層次之麯折;“鷹愁澗”,鷹利爪,喻冒然下手之有錯。不知火候,冒然下手,便是假腳力,其不為蛇盤山、鷹愁澗所阻者幾何?“澗中孽竜將白馬一口吞下,伏水潛蹤”,信有然者。何則?真正腳力潛修密煉,步步着實,不在寂滅無為,一塵不染。倘誤認寂滅無為即是修道,此乃懸空妄想,安能上的西天見得真佛?豈不遷延歲月枉勞心力乎?“行者道,你忒不濟不濟,又要馬騎,又不肯放我去,似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罷。”此等法言,真足為行道不力,着空執相者之一鑒,仙翁慈悲,何其心切?
  “空中諸神叫曰:‘我等是觀音菩薩差來一路神祗,特來暗中保取經人者。”曰觀音,曰神祗,曰暗保,以見金丹之道,靜觀密察,神明默運,步步着力,而不得以空空無為為事也。衆神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護駕伽藍、各各輪流值日。此等處,數百年來誰人識得?誰人解得?若不分辨個明白,埋沒當年作者苦心。此回妙旨,是仙翁撥腳力之真,真腳力之所至,即火候之所關,行一步有一步之火候,行百步有百步之火候。金丹之道,功夫詳細,火候不一。“大都全籍修持力,毫發差殊不作丹。”紫陽翁深有所戒,《火記》不虛作,演《易》以明之。”《參同契》早有所警,“一毫之差,千裏之失。”提綱“蛇盤山諸神暗佑”者,即此火候之謂。“六丁六甲”者,木火也;“五方揭諦”者,五行也;“四值功曹”者,年月日時也;“護駕伽藍”者,護持保駕也。總言腳力真資,火候功程,毫發不可有差。“觀音差”者,非靜觀密察而火候難準也。蓋火候之真,全在腳力之實,無腳力而火候難施,故諸神暗佑。
  在收白馬之時,但收真腳力,須要有剛有柔,知進知退,若獨剛無柔,躁進無忌,便是以意為馬,而意馬不能收繮。故“行者與孽竜相鬥,那竜不能抵敵,躥入水內,深潛洞底,再不出頭。使出翻江攪海神通,孽竜跳出洞,變水蛇鑽入草窠,並沒影響。”原其故,皆由衹知有己不知有人,專倚自強之故。“喚出土地,問那方來的怪竜,搶師父白馬吃了?”說出“師父”二字,則是禮下於人,必有所得時也。故二神道:“大聖自來是不伏天不伏地的混元上真,幾時有師父來?”是言其傲性自勝,衹知有己不知有人也。行者說出觀音勸善,跟唐僧取經拜佛因由,這纔是回光返照,以己合人,修行者真腳力在是。所謂謙尊而光,卑而不可踰者也。
  二神道:“澗中自來無邪,衹是深陡寬闊,徹底澄清,鴉雀飛過,照見自己形影,便認作同群之鳥,往往誤投水內。”是言其着空守靜之士,悟得一己之陰,便以為千真萬真,不肯進步,以此為止,到得年滿月盡,方悔從前之差,終歸大化,其與鴉雀水中照見形影,認作同群,誤投水中,自喪其命者何異?此其所以為鷹愁陡澗。陡者,至危至險,最易陷人也。仙翁恐人錯會提綱“意馬收繮”字樣,以竜馬為意,以收竜馬為“意馬收繮”,入於着空定靜之門戶,故演出此段公案,以示意之非道也。何則?自古神仙雖貴乎靜定,然靜定不過是學人進步之初事,而非真人修道之全能。說出觀音菩薩救送孽竜,“衹消請觀世音來、自然伏了。”聞此而可曉然悟矣。倘以竜馬為意,則觀音救送時已是收繮,何以又在鷹愁澗作怪?又何以復請觀音菩薩來降?此理顯然,何得以竜馬為意?若識得竜馬非意而伏竜,則意馬可以收繮;若誤認意馬是竜而伏意,則意馬不能收繮。意馬之收繮與不收繮,總在觀音伏竜處點醒學人耳。蓋觀音救送孽竜,是叫人在修持腳力上,先究其理之真,而韜明養晦;今請觀音來伏孽竜,是叫人於腳力修持處,實證其知,而真履實踐。然其所以修持腳力之真,以柔弱為進道之基,而非空空無物之說;以剛健為力行之要,而非勝氣強製之意。是在有己有人,不失之於孤陰,不失之於寡陽,神光默運,順其自然,是得腳力之真者。“請觀音菩薩自然伏了”,一句瞭瞭。
  及菩薩來,“行者道:‘你怎麽生方法兒害我?’菩薩道:‘若不如此拘係你,你又誑上欺天,似從前撞出鍋來,有誰收管?須是這個魔頭,你纔肯人瑜伽之門。”讀者至此,未免疑菩薩恐行者復有鬧天宮之事?故賜金箍魔之;或疑是行者因自己有魔頭,而分辯之。皆非也。此等語正為收伏竜馬而設,其言在此,其意在彼。蓋“誑上欺天,似前撞禍”,是知有己,不知有人,專倚自強也;“須是這魔頭,纔肯入我瑜伽之門”,不倚自強而知有人矣。
  菩薩說出那條竜是奏過玉帝討來,為取經人做個腳力,凡馬不能到得靈山。“須是這個竜馬,方纔去得。”觀此而益知竜馬非意,若以竜馬為意,是欲以凡馬到靈山,烏可能之?“使揭諦叫一聲玉竜三太子,即跳出水來,變作人相,拜活命之恩。”玉竜三太子即前解《乾》之三爻,其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此仙翁揭示靜觀內省,日乾夕惕,大腳力之妙諦,猶雲不如是不足以為腳力也。小竜道:“他打駡,更不曾提出取經的字樣。”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贊別人。”不提取經字樣,便是專倚自強;不肯稱贊別人,便是無有真腳力。既無真腳力,即不得為取經人;即不為取經人,而欲取經難矣。然則取經須賴真腳力,欲有真腳力,須要屈己求人。處處提出取經字樣,不必專倚自強,而腳力即是,不必更嚮別處尋腳力也。
  又曰:“‘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若問時,先提起取經來,卻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行者歡喜領教”。夫修真成敗全在腳力,腳力一得,從此會三傢、攢五行,易於為功。然其要着,總在於提出“取經”字樣,不提出“取經”字,仍是意馬未收繮局面,雖有腳力,猶未為真。不但三傢難會、五行難攢,即後之千魔萬障如何過得?所以後之唐僧四衆所到處,必自稱上西天拜佛取經僧人。此等處係《西遊》之大綱目,不可不深玩妙意。其曰:“還有歸順的,提起取經字,自然拱伏。”良有深意,此乃天機,若非明造化而知陰陽者,孰能與於斯?若有妙悟者,能不歡喜領受乎?
  “摘了小竜項下明珠”,是不使妄用其明,有若無,實若虛也。“柳枝醮出甘露,在竜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即變作原來的馬匹毛片。”柳枝者柔弱之木,甘露者清淨之水,是明示人以柔弱清淨為本,日乾夕惕為用,一氣成功,而不得少有間斷也。觀於竜變為馬,可知金丹之道以竜為意,而非以意為竜。小竜吞馬匹者,不用其意也;小竜變馬匹者,藉意配竜也。竜也、馬也、意也,惟有神觀者自知之。
  “行者扯住菩薩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性命也不能保,如何成得動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是豈行者不去,特以寫修行而無真正腳力者,俱因多磨多折,中途自棄,不肯前進者比比皆然。數道幾個不去,正示人不可不去也。菩薩再贈一般本事,將楊柳摘下三葉,變作腦後三根救命毫毛,叫他若到無濟無涯處,可以隨機應變,救得急苦之災。噫!三葉柳葉變三根毫毛,毛是何毛,毛在腦後又是何意?若不打透這個消息,則不能隨機應變,終救不得急苦之災也。蓋木至於柳則柔矣,葉至於柳葉則更柔,物至於毛則細矣,毛至於毫毛則更細,放在腦後藏於不睹不聞之處也。總而言之,是叫再三觀察,剛中用柔,於不睹不聞至密之處,心細如毛,隨機應變也。
  “上流頭一個漁翁,撐着一個枯木筏子,順水而下。”木至於枯,則無煙無火而真性出。“從上流頭順水流下”,順其上善之本性,而不橫流矣。“行者請師父上了筏子,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此西岸乃性地之岸,何以見之?鷹愁澗為收竜馬之處,竜為性,得其竜馬,即見其本性,腳踏實地,非上了性之西岸而何?故曰“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其不言命者,竜馬不在五行之列,而為唐僧之腳力也。
  “菩薩差山神土地,送鞍轡鞭子。”山神比心,土地比意,本傳中山神土地,皆言心意。此心此意,為後天幻身之物,而非先天法身之寶。竜馬自玉帝而討,秉之於天;鞍轡藉山神土地而送,受之於地。則是心意衹可與腳力以作裝飾,而不能為腳力進功程。故曰你可努力而行,莫可怠慢也。乃唐僧肉眼凡胎,以此為神道,是直以後天之心意為神道,認假作真,望空禮拜,有識者能不活活笑倒乎?彼有猶誤認蛇盤山為小腸,鷹愁澗為腎水,小竜為腎氣者,都該被老孫打他一頓棒。
  詩曰:
  大道原來仗火功,修持次序要深窮。
  鑒形閉靜都拋去,步步歸真莫着空。】
  【悟一子曰:太白真人歌曰:“竜從婊火裏出,虎嚮水中生。”就一身之坎離而言,明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顛倒之義也。心為離,屬陽,為竜,離中之陰,則虎也;腎為坎,屬陰,為虎,坎中之陽,則竜也。惟能伏虎,則離中之真水下降而從竜;惟能降竜,則坎中之真火上蒸而就虎。此謂水火既濟而坎離交姤,內煉工夫,首先下手之要着也。
  前回伏虎工程,己在山中收得,此回降竜作用,自須水裏尋來。“蛇盤山”,狀內臟之盤結;“鷹愁澗”,喻易溺之險津。“孽竜忽出吞馬,忽潛無蹤”,見潛躍之難測,而未降之猙獰;“老孫忍不住燥暴,嗔師父膿包”,見製服之有方,而畏阻之無益。“奉觀音,遣金神暗佑”,明靜觀默察,見保守之宜先;“撩虎皮,叫泥鰍還馬”,須持躬蝘視,宜駕禦之毋弛。“兩個一場賭鬥”之形,子午二時交會之候。
  “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時,曾說有降竜伏虎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此處明提降竜一節,與前回伏虎緊緊對照。“行者到澗邊,翻江倒海,攪得似九麯黃河泛漲。那孽竜在深澗,坐臥不寧。”蓋欲降而靜之,必先激而動之,即道訣中所謂“脅腹腰麯緑,黃河水逆流”。乃擊運之法,正降竜之要着也。否則,任其潛躍,則竜從水出,不從意轉而聽吾令,何以能助助吾之道耶!惟乾乾不息,常動常靜,方能降得真竜。倘鑽入草中,全無影響,便是腳跟歇息,不能前進矣。故必得一番誠心根究,尋其蹤跡下落,不容順其所之,戕害真機。此猴王所以急得念咒,而土地說出澗中利害也。
  稱“鴉雀不敢飛過,因水清照見自己形影,便認做同群之鳥,往往誤投於水內。”明人不識水中有真竜而降之,乃反視水為無礙而溺之,正猶鴉雀無知,況影為群,而誤投喪命也。天設陡澗,插翅難飛、中有驪珠,急宜探齲如何下手?運之以意,緊攀竜角,重任遠緻。吞白馬,則意化為竜;變白馬,則竜化為意。隨意為變化,而竜性馴服,從心所欲矣。故見弼馬溫而控縱自如。然則伏虎必先伏凡虎,而真虎現。真虎無形,就猿為形。前回之殺虎,而剝虎皮為衣服是也。降竜必先降如竜,而真竜出。真竜無相,因馬為相。此回之吞馬,而變原馬之毛片是也。特此竜虎在一身之內,築基煉已而已。若欲配外五行而成大道,則必以申猴為虎,以亥豬為竜。不可泥文執象,錯認竜虎,而盲修瞎煉也。
  行者何以未能降竜,而藉揭諦往請菩薩?蓋竜為剛健之物,必以柔道臨之。稍涉燥迫,其性愈張,非觀音自在之道,不能馭也。即如前之伏虎,賴有自在之花帽以範圍之也。故行者一見菩薩,便提花帽之法為製我之魔頭,孽竜亦指行者為魔頭,而總不能出自在之範圍也。然降伏猖狂,由於自在;而嚮往靈山,必須作為。菩薩說出“須是得這個竜馬,方纔去得”。見自此,方纔為健行之起腳也。叫出小竜來,道:“我曾問你何曾說出半個‘唐’字?”意妙哉!不識取經之來歷,到此田地,即為止境,識得取經之本旨。過此涯岸,都是前程。
  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贊別人。”說者謂不能虛已,為學道之魔頭;或謂行者倚自己急燥之勇,何肯贊他人自在之智,俱非也。此一段,乃仙師示人大道之秘要,為金針暗渡之妙法也。《道藏》萬卷,止言玄關牝戶。老子曰:“玄牝之門,是謂造化根。”明陰陽往來開鬥之機也。交合綿續,根底出入,非天地之根而何?或以口鼻心腎為玄牝者,是涉形相,不可以雲“若存”也。董思靖曰:“神,氣之要會。”曹道衝曰:“玄者,杳冥而藏神;牝者,衝和而藏氣。”俞玉吾謂:“坎離兩穴,妙合二土。混融神氣,不落名相。”斯近是矣。噫!內練之妙,已盡於此。然皆就一身而言也。正如鴉雀過澗,見影為群,未免誤投畢命。深為可惜!故真人曰:“莫執此身雲是道”,此“猴頭專倚自強”之誤也。又曰“認取他鄉不死方”,此“那肯稱贊別人”之是也。
  下文雲:“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先提起‘取經’的字來,不用勞心,自然拱服。”深明勞心之非可言道,歸順之方可取經也。勞心為獨修一物,歸順為攢簇五行。非懸空思想而得,是真實集義而生也。“菩薩摘下小竜明珠,吩咐用心,‘功成然後超凡,還你金身正果。’”言自今以後,弗得自用其明,而努力加功,方纔成就,切莫退悔之意。
  最妙者,又在“行者扯住菩薩不放”,道四個“我不去了”,何也?降竜伏虎,止是一身坎離。算得築基煉己,仍國凡人,何能了命出世?故曰:“西方這等崎嶇,保這個凡僧,幾時得到?我不去!我不去!”正逼起下文三傢相見入共去之妙也。菩薩一篇勸勵之語,句句都是正言,並無譬喻。“又贈一般本事,摘下柳葉,變三根救命毫毛。”甚深微妙!了性謂之前三,乾之內爻也;了命謂之後三,乾之外象也。前三後三,總是一般,直到六爻純乾,成就真金不壞,方為了當。然行者又以後三為了性,真變化莫測而循環無端者矣。此纔是大慈大悲度世釋厄之本旨也。
  行者同唐僧行到澗邊,見上溜漁翁撐栰而渡。此一有底船渡凡僧,而超凡了性;末後凌雲渡接引佛撐船以渡,方是無底船渡聖僧,而大聖了命。故曰:“廣大真如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是了性之彼岸,非了命之彼崖。到裏社門投宿,受護法之馬鞍,送虎筋穿結一稍。所乘者竜,所策者虎,正當上路時候,故曰:“菩薩送鞍轡與你的,可努力西行,切莫怠誤。”說者謂心猴歸正,意馬收繮,此事便有七八分了。乃僅窺心意之障礙,而未跡性命之堂奧者矣!便是“肉眼凡胎,叩謝不了,誤了多少前程,活活笑倒大聖”也!此等藏頭露尾情節,最易誤人,故曰:“本該打他一頓子。”今分明解說,在亂堆中揀出寶貝,請諸人共拾取,料不吃老孫金箍棒。】
  【張含章《通易西遊正旨分章註釋》批語:
  此回明既聞正法,急宜努力修持,不可因循怠惰,竜馬之喻意深哉。
  衹要能成正果,不妨以悟空而師凡僧,以玉竜而變白馬,世之執拗矯強而欲有成者,讀此可悟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西遊記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