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守望的距離   》 第18節:悲觀·執著·超脫2      周國平 Zhou Guoping

  近讀金聖嘆批《西廂記》,這位獨特的評論傢極其生動地描述了人生短暫使他感到的無可奈何的絶望。他在序言中寫道:自古迄今,"幾萬萬年月皆如水逝、雲捲、風馳、電掣,無不盡去,而至於今年今月而暫有我。此暫有之我,又未嘗不水逝、雲捲、風馳、電掣而疾去也。"我也曾想有作為,但這所作所為同樣會水逝、雲捲、風馳、電掣而盡去,於是我不想有作為了,衹想消遣,批《西廂記》即是一消遣法。可是,"我誠無所欲為,則又何不疾作水逝、雲捲、風馳、電掣,頃刻盡去?"想到這裏,連消遣的心思也沒了,真是萬般無奈。
  古往今來,詩哲們關於人生虛無的喟嘆不絶於耳,無須在此多舉。悲觀主義的集大成當然要數佛教,歸結為一個"空"字。佛教的三項基本原則(三法印)無非是要我們由人生的短促("諸行無常"),看破人生的空幻("諸法無我"),從而自覺地放棄人生("涅寂靜")。
  三
  人要悲觀實在很容易,但要徹底悲觀卻也並不容易,衹要看看佛教徒中難得有人生前涅,便足可證明。但凡不是悲觀到馬上自殺,求生的本能自會找出種種理由來和悲觀抗衡。事實上,從衹有一個人生的前提,既可推論出人生了無價值,也可推論出人生彌足珍貴。物以稀為貴,我們在世上最覺稀少、最嫌不夠的東西便是這遲早要結束的生命。這唯一的一個人生是我們的全部所有,失去它我們便失去了一切,我們豈能不愛它,不執著於它呢?
  誠然,和歷史、宇宙相比,一個人的生命似乎等於零。但是,雪萊說得好:"同人生相比,帝國興衰、王朝更迭何足挂齒!同人生相比,日月星辰的運轉與歸宿又算得了什麽!"面對無邊無際的人生之愛,那把人生對照得極其渺小的無限時空,反倒退避三捨,不足為慮了。人生就是一個人的疆界,最要緊的是負起自己的責任,管好這個疆界,而不是越過它無謂地悲嘆天地之悠悠。
  古往今來,儘管人生虛無的悲論如縷不絶,可是勸人執著人生愛惜光陰的教誨更是諄諄在耳。兩相比較,執著當然比悲觀明智得多。悲觀主義是一條絶路,冥思苦想人生的虛無,想一輩子也還是那麽一回事,絶不會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反而窒息了生命的樂趣。不如把這個虛無放到括號裏,集中精力做好人生的正面文章。既然衹有一個人生,世人心目中值得嚮往的東西,無論成功還是幸福,今生得不到,就永無得到的希望了,何不以緊迫的心情和執著的努力,把這一切追求到手再說?
  四
  可是,一味執著也和一味悲觀一樣,同智慧相去甚遠。悲觀的危險是對人生持厭棄的態度,執著的危險則是對人生持占有的態度。
  所謂對人生持占有的態度,倒未必專指那種唯利是圖、貪得無厭的行徑。弗羅姆在《占有或存在》一書中具體入微地剖析了占有的人生態度,它體現在學習、閱讀、交談、回憶、信仰、愛情等一切日常生活經驗中。據我的理解,凡是過於看重人生的成敗、榮辱、福禍、得失,視成功和幸福為人生第一要義和至高目標者,即可歸入此列。因為這樣做實質上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種占有物,必欲嚮之獲取最大效益而後快。
  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寧說,它是僥幸落到我們手上的一件暫時的禮物,我們遲早要把它交還。我們寧願懷着從容閑適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讓過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們,使我們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還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凌駕於一切成敗福禍之上的豁達胸懷。在終極的意義上,人世間的成功和失敗,幸福和災難,都衹是過眼煙雲,彼此並無實質的區別。當我們這樣想時,我們和我們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個距離,反而和我們的真實人生貼得更緊了,這真實人生就是一種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豐富的人生閱歷和體驗。
  我們不妨眷戀生命,執著人生,但同時也要像蒙田說的那樣,收拾好行裝,隨時準備和人生告別。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這樣一種執著有悲觀墊底,就不會走嚮貪婪。有悲觀墊底的執著,實際上是一種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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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幸福的悖論2第5節:幸福的悖論3第6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1
第7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2第8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3第9節:自我二重奏1
第10節:自我二重奏2第11節:自我二重奏3第12節:失去的歲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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