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鑒賞辭典   》 唐彥謙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采桑女
  唐彥謙
  春風吹蠶細如蟻,桑芽纔努青鴉嘴。
  侵晨采桑誰傢女,手輓長條淚如雨。
  去歲初眠當此時,今歲春寒葉放遲。
  愁聽門外催裏胥,官傢二月收新絲。
  據《唐會要》記載,唐憲宗元和十一年(816)六月的一項製命說:“諸縣夏稅折納綾、絹、絁、綢、絲、綿等”,搜刮的名目可謂繁多,但也明文規定了徵稅的時間是在夏季。因為衹有夏收後,老百姓纔有絲織品可交。可是到了唐末,朝廷財政入不敷出,統治者就加緊掠奪,把徵收夏稅的時間提前了:官傢在二月徵收新絲。這是多麽蠻橫無理!陰歷二月,春風料峭,寒氣襲人。采桑女凌晨即起采桑,可見多麽勤勞。可她卻無法使“桑芽”變成桑葉,更無法使螞蟻般大小的蠶子馬上長大吐絲結繭。而如狼似虎的裏胥(裏中小吏),早就逼上門來,催她二月交新絲。想到此,她手攀着柔長的桑枝,眼淚如雨一般滾下。詩人不着一字議論,而以一位勤勞善良的采桑女子在苛捐雜稅的壓榨下所遭到的痛苦,深刻揭露了唐末“苛政猛於虎”的社會現實。
  先“畫竜”後“點睛”,是這詩在藝術上的一個特點。詩人先寫蠶子細小,繼寫無桑葉可采,接着通過采桑女的淚眼愁思,寫出今年蠶事不如去年。這些描寫,抓住了“有包孕”的片刻,含意豐富,暗示性很強,使人很自然地聯想到:“蠶細”可能會因“春寒”而凍死;無桑葉,蠶子可能會餓死;即使蠶子成活下來,但距離吐絲、結繭的日子還很遠。據《蠶書》記載,蠶卵孵化成蟲後九日,開始蛻皮,蛻皮期間不食不動稱“眠”,七日一眠,經過四眠,蠶蟲纔吐絲結繭。這期間,不知采桑女還要花費多少艱難辛苦的勞動。可是,就在這蠶細如蟻,初眠尚未進行,絲繭收成難卜的時候,裏胥就上門催逼。這一點睛之筆,力重千鈞,點出了采桑女下淚的原因,突出了主題。全詩至此戛然而止,但餘意無窮,耐人回味和想象。
  詩的另一特點是人物的動作描寫和心理刻畫相結合。“手輓長條淚如雨”,寫出了采桑女辛勤勞動而又悲切愁苦的形態。“去歲初眠當此時,今歲春寒葉放遲”,點出采桑女心中的憂慮事,再加上她愁聽門外裏胥催逼的聲音,詩人把形態和心理描寫融為一體,使采桑女形象感人至深。
  此詩語言質樸生動。“桑芽纔努青鴉嘴”,詩人用工筆細緻地描繪出桑枝上那斑斑點點的嫩芽形狀,酷肖而生動。“青鴉嘴”比喻“桑芽”。“努”,用力冒出的意思。用“纔努”把“桑芽”與“青鴉嘴”連接起來,既說明二者之間的比喻關係,又精細地刻畫出“桑芽”在春風中正在“努”的動態。一“努”字,把桑芽寫活了,給畫面增添了情趣。
  (鄧光禮)
  垂柳
  唐彥謙
  絆惹春風別有情,世間誰敢鬥輕盈?
  楚王江畔無端種,餓損纖腰學不成。
  這首詩詠垂柳,既沒有精工細刻柳的枝葉外貌,也沒有點染柳的色澤光彩,但體態輕盈、翩翩起舞、風姿秀出的垂柳,卻栩栩如生,現於毫端。它不僅維妙維肖地寫活了客觀外物之柳,又含蓄藴藉地寄托了詩人憤世嫉俗之情,是一首韻味很濃的詠物詩。
  “絆惹春風別有情”,起句突兀不凡。撇開垂柳的外貌不寫,徑直從動態中寫其性格、情韻。“絆惹”,撩逗的意思。象調皮的姑娘那樣,在春光明媚、芳草如茵、江水泛碧的季節,垂柳絆惹着春風,時而鬢雲欲度,時而起舞弄影,真是婀娜多姿,別具柔情。柳枝的搖曳,本是春風輕拂的結果,可詩人偏不老實道來,而要說是垂柳有意在撩逗着春風。“絆惹”二字,把垂柳寫活了,真是出神入化之筆。明楊慎《升庵詩話》舉了唐宋詩中用“惹”字的四例:“楊花惹暮春”(王維),“古竹老稍惹碧雲”(李賀),“暖香惹夢鴛鴦錦”(溫庭筠),“六宮眉黛惹春愁”(孫光憲),說它們“皆絶妙”。其實,唐彥謙的“絆惹”,列入“絶妙”之中,當亦毫無愧色。
  第二句,“世間誰敢鬥輕盈?”把垂柳寫得形態畢肖。“輕盈”,形容體態苗條。這裏,垂柳暗以體態輕盈的美人趙飛燕自喻,是緊承上句,以垂柳自誇的口氣寫出其纖柔飄逸之美。“誰敢鬥輕盈”問得極妙,這一問,從反面肯定了垂柳的美是無與倫比的;這一問,也顯出了垂柳恃美而驕的神情。
  詩人極寫垂柳美,自有一番心意。後二句“楚王江畔無端種,餓損纖腰學不成”,筆鋒一轉,另闢蹊徑,聯想到楚靈王“愛細腰,宮女多餓死”的故事,巧妙地抒發了詩人托物寄興的情懷。
  “江”,可以理解為長安附近的麯江。《中朝故事》載:唐代麯江江畔多柳,號稱“柳衙”。“楚王”,楚靈王,也暗指現實中的“王”。此二句是說,婆娑於江畔的垂柳,本是無心所插,卻害得楚王宮中的嬪妃們為使腰支也象垂柳般纖細輕盈,連飯也不敢吃,而白白餓死。詩人並不在發思古之幽情,而是有感而發。試想當時晚唐朝政腐敗,大臣競相以善於窺測皇帝意嚮為能,極盡逢合諂媚之能事。這種邀寵取媚的伎倆不也很象“餓損纖腰”的楚王宮女嗎?“楚王江畔無端種”,“無端”二字意味深長,江畔種柳,對楚王來說,也許是隨意為之,而在爭寵鬥豔的宮女們心目中卻成瞭瞭不起的大事,她們自以為揣摩到楚王愛細腰的意嚮了,而競相束腰以至於餓飯、餓死……。詩人言在此,而意在彼,這是多麽含蓄而深刻呵。
  比唐彥謙稍早的詩人曹鄴,他在《捕魚謠》中寫道:“天子好徵戰,百姓不種桑;天子好年少,無人薦馮唐;天子好美女,夫婦不成雙”,矛頭直指皇帝及其為首的封建官僚集團,真是直陳時弊,淋漓痛快。《垂柳》所諷刺的對象,同《捕魚謠》一樣,但他采取了迂回麯折、托物寄興的手法,“用事隱僻,諷喻悠遠”(《升庵詩話》),於柔情中見犀利,於含蓄中露鋒芒,二者可謂殊途同歸,各盡其妙。
  寫法上,唐彥謙旨在寫意,重在神似,他雖無意對垂柳進行工筆刻畫,但垂柳的嫵媚多姿,別有情韻,卻無不寫得逼似,給人以藝術美的享受。《增補詩話總龜》引《呂氏童蒙訓》謂:“詠物詩不待分明說盡,衹仿佛形容,便見妙處。”《垂柳》的妙處,正是這樣。
  楊慎在評論唐彥謙《垂柳》時說:“詠柳而貶美人,詠美人而貶柳,唐人所謂尊題格也”。(《升庵詩話》)可惜這個評論衹說對了表面現象,他衹在“尊題格”上做文章,而未能看出詩人“詠柳而貶美人”的實質。
  (鄧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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