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宋詞鑒賞辭典   》 史達祖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史達祖(生卒年不詳)字邦卿,號梅溪,汴(今河南開封)人。自韓侂胄柄權,事皆不逮之都司,初議於蘇師旦,後議之史邦卿,而都司失職。韓侂胄為平章,事無决,專倚堂吏史邦卿,奉行文字,擬帖撰旨,俱出其手,權炙縉紳。侍從簡札,至用申呈。開禧三年,韓侂胄被殺,雷孝友上言乞將史達祖、耿檉、董如璧送大理寺根究,遂貶死。有《梅溪詞》一捲。
  黃昇《中興以來絶妙詞選》捲七:“史邦卿,名達祖,號梅溪,有詞百餘首。張功父、薑堯章為序。”張序今存,末署嘉泰元年(1201)。序謂:“蓋生之作,辭情俱到。織綃泉底,去塵眼中。妥帖輕圓,特其餘事。至於奪苕豔於春景,超悲音於商素,有瑰奇警邁、清新閑婉之長,而無蕩污淫之失。端可以分鑣清真,平睨方回,而紛紛三變行輩,幾不足比數。”薑序僅存片段,稱其“奇秀清逸,有李長吉之韻。蓋能融情景於一傢,會句意於兩得”。張炎《詞源》賞其詠物、節序諸作,如《東風第一枝》詠春雪,《綺羅香》詠春雨,《雙雙燕》詠燕,“皆全章精粹,所詠瞭然在目,且不留滯於物”。李調元《雨村詞話》捲三有《史梅溪摘句圖》,謂“史達祖《梅溪詞》,最為白石所賞,煉句清新,得未曾有,不獨《雙雙燕》一闋也。餘讀其全集,愛不釋手,間書佳句,匯為摘句圖”。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雲:“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筆多涉尖巧,非大方傢數,所謂一鈎勒即薄者。”劉熙載《藝概》捲四雲:“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
  ●滿江紅·書懷
  史達祖
  好領青衫,全不嚮、詩書中得。
  還也費、區區造物,許多心力。
  未暇買田清潁尾,尚須索米長安陌。
  有當時黃捲滿前頭,多慚德。
  思往事,嗟兒劇;憐牛後,懷雞肋。
  奈稜虎豹,九重九隔。
  三徑就荒秋自好,一錢不值貧相逼。
  對黃花常待不吟詩,詩成癖。
  史達祖詞作鑒賞
  史達祖的《滿江紅》,盡情抒發了自己復雜而矛盾的思想感情:其中包括懷才不遇的憤懣不平;寄人籬下的辛酸苦難:“欲歸不能”的苦悶:“誤入歧途”的懊恨,還有身不由己的難言之隱,等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古代知識分子的悲慘命運,也從一個側面表達了作者內心深處的想法,那就是痛恨朝政暗無天日,小人當道,因而想過一種“采菊東籬下”的世外桃源生活,然而,以上兩種想法都不能成為現實,那他就衹能憑藉藝術(文學)去減輕自己的煩惱。清樓敬思說:“史達祖,南渡名士,不得進士出身。以彼文采,豈無論薦,乃甘作權相堂吏,至被彈章,不亦屈志辱身之至耶?讀其‘書懷’《滿江紅》詞三徑就荒秋自好,一錢不值貧相逼‘,亦自怨自艾者矣。”(張宗橚《詞林紀事》引)這就說明,它是一首“怨艾詞”,一首“牢騷詞”。一首憤世嫉俗之詞。這首詞中所表露出來的思想狀態,是一種由多層心理所組合成的矛盾、復雜的心態。
  “學而優則仕”,封建時代的讀書人一般都把中進士視為光宗耀祖的幸事和進入仕途的“康莊大道”。然而,史達祖儘管熟讀詩書卻與功名無緣,衹能屈志辱身地去擔任堂吏的微職,這就不能不引起他對自身“命運”的嗟嘆和對科舉制度埋沒人材的憤慨。所以此詞開篇就是兩句激烈的“牢騷語”:“好領青衫,全不嚮、詩書中得”。此兩句意含兩層。一云自己空有滿腹才華,到頭來卻衹換得了一領“青衫”可穿,這個“好”字(實為不好)就含有辛辣的自嘲自諷和憤世嫉俗之意在內;二雲:就是這領可憐的青衫,卻竟也非由“詩書”(即科舉考試)中獲得,“全不嚮”三字就清楚地表明了他對科舉制度和社會現實的強烈不滿。兩句中,既含“自怨”(怨命運之不濟),又含“憤世”(憤世道之不公),怨憤交集。但僅靠這兩句還不足以完全渲泄其滿腹牢騷。故又延伸出下兩句:“還也費、區區造物,許多心力”。這一個低微的賤職,卻也得來非易,它是“造物者”為我化了許多心力纔獲取的!“造物”本是神通廣大的,而作者偏冠以“區區”(小而微也)二字,意亦在於自嘲並兼憤世。諺曰:“各人頭上一方天”。在別人頭上的這方“天”,或許是魔法無邊的;而唯獨自己所賴以庇身的命運之神,卻微不足道——故而它要花費偌大氣力,纔為我爭得了這樣一個職微而責重的地位。言外之意,更有一腔牢騷與憤懣在。
  以上是上闋中的第一層意思:抒發身世悲慘,經歷坎坷的辛酸與憤慨命運之不公。接着就轉入第二層:既然不滿於這領非由科舉而得的“青衫”,那麽,為什麽不辭官退隱山莊呢?於是,作者又嚮人們展示了他內心的苦衷:“未暇買田青潁尾,尚須索米長安陌”。
  這就更深一層地交代了自己的矛盾和苦悶的心理。這裏,“未暇”二字衹是表面文章,而“買田”二字纔是實質性問題。須知在現實環境中,要想學古代巢父、許由之類的“高士”,談何容易!若無“求田問捨”的錢,那是無法辦到的;而自己衹是一介寒士,還得靠嚮權貴“索米”過活,則又何“暇”來“買田”隱居呢?讀到這兩句,不禁使讀者聯想起杜甫睏居長安十載時“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遭遇,以及顧況對白居易所說的“米價方貴,居大不易”的話語。在這第二層的兩句中,詞人那種因貧而仕、無可奈何的心理,便表露得十分清楚了。
  但是,雖然詞人因為生計所迫,不得不屈身為吏,其實他的內心卻始終是無法真正平靜的;一旦被外物所激,它就會掀起陣陣感情的漣漪。正如李商隱《無題》詩:“莫近彈棋局,中心最不平”(彈棋,古代遊戲名。棋局以石為之,中間高而四周平,故能引起詩人“中心最不平”的聯想)所說的那樣,詞人舊日曾熟讀詩書,一當瞥見往昔讀過的舊書時,心中就難免會油然生起一縷辛酸痛楚的愧疚之情,故接言道:“有當時黃捲滿前頭,多慚德。”“慚德”者,因以前之行事有缺點、疏忽而內愧於心也。詞人在這裏所言的“慚德”,表面上是講愧對“黃捲”,因為讀了這麽多年書,卻竟未能得中功名;故實際還是憤慨世道不公的反語,不過比之前面所說的“好領青衫”等話來,更多地帶有懊喪悔恨的情味。總觀上闋八句,其感情的脈絡依着先是怨憤、後是窘迫、再是懊惱的次序展開,而詞筆也由“開”而“合”、由“昂”而“抑”;詞筆蜿蜒起伏、依次有序地表達了作者那矛盾復雜和激蕩難平的思想感情。
  上闋以“多慚德”的“合句”告結,換頭則重以“思往事”三字拓開詞情,振起下文。不過作者對於“往事”並不作正面和詳盡的回顧,而衹一語帶過,簡括以“嗟兒劇”(表面是悔恨往日作事有如兒戲,輕率投身於公門之內,實際還是諷刺“造物”無眼、埋沒良材)三字,立即把“鏡頭”拉回現實:“憐牛後,懷雞肋。奈稜稜虎豹,九重九隔”。此四句意分三小層,活生生地勾畫出詞人進退兩難的矛盾心態。
  “憐牛後”是第一小層。《史記。蘇秦傳》引諺語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張守節《正義》釋曰:“雞口雖小,猶進食。牛後雖大,乃出糞也”。作者自憐身為堂吏,須視權貴的顔色行事,喪失了自己的獨立人格,故用“牛後”的典故,實含寄人籬下的痛楚之情在內。“懷雞肋”則是第二小層。“雞肋”,以喻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之物。這裏指自己的這領“青衫”:丟掉它吧,生計實在沒有什麽保障;穿上它吧,又要摧眉折腰地去服侍人傢。真是矛盾重重,苦衷難言!
  但是,在沒有足夠勇氣跳出豪門羈縻之前,自己仍衹能戰戰兢兢地為“主人”小心做好“奉行文字”的工作。因此“奈稜稜虎豹,九重九隔”便寫足了他“身在矮檐下,不能不低頭”的畏懼心理。“九重”,藉指君門:“九隔”,汲古閣本一作“先隔”。意謂:君門遙遠,欲叩而先被威嚴可怖的虎豹所阻斷。這裏所言的“虎豹”究竟指誰,現已很難判定。若說就指韓侂胄,則從史載韓氏對史的“倚重”情況來看,似又不太象;若說另指其他權貴,則又缺乏足夠的證據。所以我們不妨把它理解為“泛指”。屈原《離騷》雲:“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宋玉《九辯》雲:“豈不鬱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關梁閉而不通”;又宋玉《招魂》雲:“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這些作品中所表達的“虎豹當道、君門阻隔”之嘆,就正是史詞之所本。故而在這兩句詞中,又深藏着詞人對於朝政昏暗、小人當道、賢臣被壓的感慨,也麯折地反映了他的政治懷抱:思欲掃清姦佞,有所作為。以上是下闋中的第一層次。
  然而,理想是理想,現實卻又是現實。作者畢竟衹是一位寄人籬下、身不由己的小小幕僚,因此他就很快跌入到現實環境中來。“三徑就荒秋自好,一錢不值貧相逼”,兩句用典。“三徑就荒”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三徑就荒”,鬆菊猶存“的成句,卻續之以”秋自好“三字,意謂田園正待我歸去隱居,秋光正待我前去欣賞,然卻不能歸也(一個”自“字即表明此意):”一錢不值“用《史記。魏其武安侯傳》成句(”生平毀程不識不值一錢“),用以補足”不能歸“的原因在於自身所處地位之卑微和貧睏之所迫。這就重又回覆到上闋所言過的老矛盾上來了:”未暇買田青潁尾,尚須索米長安陌“。不過這裏並非僅僅在作”同義反復“,而又在”反復“的基礎上萌生了新意:第一,它描摹出了眼前秋光正好的真實情景,使人更加激起歸隱的欲望,而”秋自好“三句的”自“(空自)字又加劇了欲歸不能的矛盾感;第二,它以”一錢不值“和”貧相逼“形象真切地寫出了無錢”買田“的窘迫相,使人如睹其寒傖貧睏的模樣而在目前;第三,更為重要的是,它又為下文的第三層作了鋪墊。
  第三層次的“對黃花常待不吟詩,詩成癖”即明顯承上而來:因為“貧相逼”,所以無心吟詩去附庸風雅;但秋光正好,卻又不能不激起自己的創作欲望。這兩句更是在一種矛盾的心理中展開其詞情的。它至少說明了以下這樣兩層意思:第一,作者因生計窘迫、心情不佳,故而無甚興致去吟詩作詞,這實在是加言其“貧相逼”也;第二,作者面對秋光黃花,卻又無法抑製自己的創作衝動,甚至進而說愛詩已成了自己的終身“癖好”,在這個“詩成癖”中我們便越加深刻地感受到了他深心的深深苦悶。——文學本是“苦悶的象徵”(廚川白村語),史達祖之所以本不欲吟詩(詞)而最後卻吟詩(詞)成癖,欲拔不能,這豈不表明他有一腔在現實生活中無法解脫的苦悶情緒現今要在文學創作中得到宣泄嗎?詞人在韓侂胄的相府中,衹是一個走卒堂吏,現今在孤高瘦傲的“黃花”詩(詞)中,纔一度重視了自己的“自由之身”,纔麯折而暢快地舒展了自己的平生抱負,這又豈非快事一樁!
  在瞭解史達祖的人看來,史達祖似乎往往是以兩種身份和面目出現在世人面前。一方面,他以堂吏的身份侍奉權貴韓侂胄,似乎是個忠誠地委身於封建權貴的幕僚之人。另一方面,他以婉約詞人的面目活躍在當日的詞壇上,看來又是位衹知道吟風弄月的文人騷客。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史達祖的內心也鬱積着深刻的苦悶,因而,他的作品具有婉媚輕柔之外的另一種風雅的存在。這首詞就是一個明證。
  從詞的藝術風格言,此詞在全部《梅溪詞》中堪稱“別調”。第一,它所選用的詞彙與平昔所用,可謂經過了一番“換班”:再不見“鈿車”、“梨花”、“紅樓”、“畫欄”之類詞藻,而代之以“雞肋”、“牛後”、“三徑就荒”、“一錢不值”的“生硬”字面;第二,它的筆調也一改往日“妥帖輕圓”、“清新閑婉”之風,而變得老氣橫秋、激昂排宕。這些,都是因着抒情言志的需要而發生變化的。簡言之,那就是:由於“中心最不平”的復雜意緒,便生發出了這種用典使事、拉雜斑駁的詞風。不過,又由於作者巧妙地嵌入了某些色彩鮮明的形象性字句(如“青衫”愧對“黃捲”,“清潁”之志暫時寄寓於“黃花”之詩等),因此就多少衝淡了“掉書袋”的沉悶氣息,增加了詞的欣賞性。
  ●滿江紅·中秋夜潮
  史達祖
  萬水歸陰,故潮信盈虛因月。
  偏衹到、涼秋半破,鬥成雙絶。
  有物指磨金鏡淨,何人拏攫銀河决?
  想子胥今夜見嫦娥,沉冤雪。
  光直下,蛟竜穴;聲直上,蟾蜍窟。
  對望中天地,洞然如刷。
  激氣已能驅粉黛,舉杯便可吞吳越。
  待明朝說似與兒曹,心應折!
  史達祖詞作鑒賞
  史達祖本來是一位“婉約派”的詞人。前人之所以盛贊他,主要是因為他具有那種婉麗細膩的詞風。
  其實,他的詞風並不局限於“婉約”一路。象這首詞,就抒發了他胸中不常被人看見的豪氣激情,在風格上也顯得沉鬱頓挫、激昂慷慨,這就可以大大幫助我們加深對其人、其詞的全面瞭解。
  中秋海潮,是大自然的壯觀景象。早在北宋,蘇軾就寫過《八月十五看潮五絶》,其首絶曰:“定知玉兔十分圓,已作霜風九月寒。寄語重門休上鑰,夜潮留嚮月中看”。南宋辛棄疾也寫過《摸魚兒。觀潮上葉丞相》等上乘之作。史達祖這首題為“中秋夜潮”的《滿江紅》,在某種程度上看,就正是繼承蘇、辛“豪放”詞風之作,它寫出了夜潮的浩蕩氣勢,寫出了皓潔的中秋月色,更藉此而抒發了自己胸中的一股激情,令人讀後産生如聞錢塘潮聲擊蕩於耳的感覺。因為是寫“中秋夜潮”,所以全詞就緊扣海潮和明月來寫。開頭兩句“萬水歸陰,故潮信盈虛因月”,即分別交待了潮與月兩個方面,意謂:水歸屬於“陰”,而月為“太陰之精”,因此潮信的盈虛——潮漲潮落,皆與月亮的圓缺有關。這裏所用的“歸”和“盈虛”兩組動詞,就為下文的描寫江潮夜漲,蓄貯了巨大的“勢能”。試想:大江東去,這其中本就蓄積了多少的“力量”。現今,在月球的引力下,它又要返身過來,提起它全身的氣力嚮錢塘江中撲涌而去,這更該何等壯觀驚險!故而在分頭交待過潮與月之後,接着就把它們合起來寫:“偏衹到,涼秋半破,鬥成雙絶”。意為衹有逢到每年的中秋(即“涼秋半破”時),那十分的滿月與“連山噴雪”而來的“八月潮”(李白《橫江詞》:“浙江八月何如此?濤似連山噴雪來”),纔拼合(“鬥成”:拼成)成了堪稱天地壯觀的“雙絶”奇景。它們“壯”在何處、“奇”在何處呢?以下兩句即分寫之:“有物揩磨金鏡淨”是寫月亮,它似經過什麽人把它重加揩磨以後那樣,越發顯得明亮澄圓:“何人拏攫銀河决”是寫江潮,它就象銀河被人挖開了一個缺口那樣,奔騰而下。對於後者,我們不妨引一節南宋人周密描繪浙江(即錢塘江)潮的文字來與之參讀,以加強感性認識。《武林舊事》捲三《觀潮》條裏寫道:“浙江之潮,天下之偉觀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為最盛。方其遠出海門,僅如銀綫;既而漸近,則玉城雪嶺,際天而來。大聲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勢極雄豪。”至於前者(中秋之月),則前人描寫多矣,無須贅引。總之,眼觀明月,耳聽江潮,此時此地,怎能不引起驚嘆亢奮之情?但由於觀潮者的身世際遇和具體心境不同,所以同是面對這天下“雙絶”,其聯想和感觸亦自不同。比如宋初的潘閬,他寫自己觀潮後的心情是“別來幾嚮夢中看,夢覺尚心寒”(《酒泉子》),主要言其驚心動魄之感;蘇軾則在觀潮之後,“笑看潮來潮去,了生涯”(《南歌子》),似乎悟得了人生如“潮中之沙”(“寓身化世一塵沙”)的哲理;而辛棄疾則說:“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馬素車東去。堪恨處,人道是、子胥冤憤終千古”(《摸魚兒》),在他看來,那滔天而來的白浪,正是伍子胥的幽靈駕着素車白馬而來!但是史達祖此詞,卻表達了另一種想象與心情:“想子胥今夜見嫦娥,沉冤雪。”這裏的一個着眼點在於“雪”字:月光是雪白晶瑩的,白浪也是雪山似地噴涌而來,這豈不象徵着伍子胥的“沉冤”已經洗雪幹淨!——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寫時近中秋、月夜泛湖的情景道:“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又云:“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這實際是寫他“通體透明”、“肝膽冰雪”的高潔人品。史詞的“子胥見嫦娥”則意在藉白浪皓月的景象來表達伍子胥那一片純潔無垢的心跡,也藉此而為伍子胥一類忠君愛國而蒙受冤枉的豪傑平反昭雪。按嘉泰四年五月,韓侂胄在定議伐金之後上書寧宗,追封嶽飛為“鄂王”;次年四月,又追論秦檜主和誤國之罪,改謚“謬醜”。韓氏之所為,其主觀目的姑且不論,但在客觀上卻無疑大長了抗戰派的志氣,大滅了投降派的威風,為嶽飛伸張了正義。史達祖身為韓侂胄的得力幕僚,他在詞裏寫伍子胥的沉冤得以洗雪,恐即與此事有關。它使我們明白:史氏雖身為“堂吏”,胸中亦自有其政治上的是非愛憎,以及對於國事的關註之情。
  下闋繼續緊扣江潮與明月來寫。“光直下,蛟竜穴”是寫月,兼顧海:月光普瀉,直照海底的蛟竜窟穴:“聲直上,蟾蜍窟”是寫潮,兼及月:潮聲直震蟾蜍藏身的月宮。兩個“直”字極有氣勢,極有力度,充分顯示了中秋夜月與中秋夜潮的偉觀奇景。“對望中天地,洞然如刷”,則合兩者寫之:天是潔淨的天,月光皓潔,“地”是潔淨的“地”,白浪噴雪;上下之間,一派“洞然如刷”,即張孝祥所謂“表裏俱澄澈”的晶瑩世界。對此,詞人的心又一次為之而激動萬分、“激氣已能驅粉黛,舉杯便可吞吳越。待明朝說似與兒曹,心應折!”這前兩句,正好符合了現今所謂的“移情”之說。——按照這種“移情論”,在創作過程中,物我雙方是可以互相影響、互相滲透的。比如,把“我”的情感移註到“物”中,就會出現象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類的詩句;而“物”的形相、精神也同樣會影響到詩人的心態、心緒,如人見鬆而生高風亮節之感,見梅而生超塵脫俗之思,見菊而生傲霜鬥寒之情。史詞明謂“激氣已能”、“舉杯便可”,這後兩個詞組就清楚地表達了他的這種激氣豪情,正是在“光直下”、“聲直上”的偉奇景色下誘發和激增起來的。——當然,這也與他本身含有這種激氣豪情的內在條件有關。在外物的感召之下,一腔激情直衝雲宵,似乎能驅走月中的粉黛(美人);這股激情又使他舉杯酌酒,似乎一口能吞下吳越兩國。這兩句自是“壯詞”。一則表現了此時此地作者心胸的開闊和心情的激昂;另一則——如果細加玩味的話,也不無包含有對於吳王夫差、越王勾踐這些或者昏庸、或者狡獪的君王,以及那當作“美人計”誘餌的西施的憎惡與譴責,因為正是他們共同謀殺了伍子胥!所以這兩句雖是寫自己的激氣與豪情,但仍是暗扣“月”(粉黛即月中仙女)、“潮”(吳越之爭釀出子胥作濤的故事)兩方面來展開詞情的,因此,並不能視為走題。末兩句則“總結”上文:若是明朝把我今夜觀潮所見之奇景與所生之豪情說與你輩(“兒曹”含有輕視之意)去聽,那不使你們為之心膽驚裂纔怪呢!詞情至此,達到高潮,也同時戛然中止,令人如覺有激蕩難遏的宏響嗡嗡迴旋於耳畔。
  ●滿江紅·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懷古
  史達祖
  緩轡西風,嘆三宿、遲遲行客。
  桑梓外,鋤耰漸入,柳坊花陌。
  雙闋遠騰竜鳳影,九門空鎖鴛鸞翼。
  更無人擫笛傍宮墻,苔花碧。
  天相漢,民懷國。
  天厭虜,臣離德。
  趁建瓴一舉,並收鰲極。
  老子豈無經世術,詩人不預平戎策。
  辦一襟風月看升平,吟春色。
  史達祖詞作鑒賞
  史達祖曾為韓侂胄幕僚。侂胄當政時,起草文字的差使,大多由他來完成,得到重用。寧宗嘉泰四年(1204),韓侂胄欲謀伐金,先遣張嗣古為賀金主生辰正使,入金觀察虛實,返報不得要領,次年(開禧元年,1205)再遣李壁(見葉紹翁《四朝聞見錄》),命史達祖陪同前往。金章宗完顔璟生辰在九月一日,南宋於六月遣使,七月啓行,閏八月抵金中都(今北京市)。事畢返程,於九月中經過汴京(今河南開封)。汴京是北宋故都,南宋人仍稱為“京”,它又是史達祖的故鄉。九月二十一日離汴時,為抒發心中感想,特作此詞。
  首先說一下,詞題中的“懷古”。從全詞內容看,實在沒有多少“懷古”成份。寫孔、孟之事是在運用典故,擫笛宮墻是藉喻,都是一點即可,沒有就古人之故事作深入闡述。而其餘部分則都是在寫自己,說當世,以“傷今”則更為妥當。大概是因為“傷今”不便明說,衹好藉“懷古”來打打掩護罷了。
  起筆“緩轡西風,嘆三宿、遲遲行客”,就用了《孟子》兩處的典故。《孟子·公孫醜下》說孟子離開齊國,在齊國都城臨淄西南的晝縣留宿了三晚纔離去(“三宿而後出晝”)。有人背後議論他為什麽走得這樣不爽快,孟子知道了就說:我從千裏外來見齊王,談不攏所以走,是不得已纔走的。我在晝縣歇宿了三晚纔離開,在我心裏還以為太快了哩,我豈是捨得離開齊王啊!——這就是“三宿”兩字所概括的內容。又《萬章下》說:“孔子……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這兩句用典,很能表達詞人留戀舊京、故鄉,至此不得不去而又不忍離去的心情。
  再加以“緩轡”二字表行動帶難捨之意,“西風”二字表時令帶悲涼之情,充分襯托出詞人此際的心緒。不想行而終須行了。“桑梓外,鋤耰漸入,柳坊花陌”。昔日汴京繁華時,“都城左近,皆是園圃。……
  次第春容滿野,暖律暄晴,萬花爭出粉墻,細柳斜籠綺陌。香輪暖輾,芳草如茵;駿騎驕嘶,杏花如綉“(《東京夢華錄》捲六)。如今詞人行到故鄉郊外,衹見舊日園林,盡成種莊稼之地(鋤耰是種田的農具),感慨之情,已含景中。詞寫到郊外農村景色,說明離京已有一段路了,然後接寫”雙闋遠騰竜鳳影,九門空鎖鴛鸞翼“,回過頭來再說城內。詞題為”出京“,按行路順序是由城內出至郊外,這裏倒過來寫並非無故,蓋所寫城內景觀乃是在郊外回望所見,一個”遠“字足以說明,條理還是順的。”桑梓“三句除寓有黍離之悲,更重要的是為回頭望闋作必要的過渡。”雙闋“句寫回望眼中所見宮殿影象。《東京夢華錄》捲一”大內“條說:”大內正門宣德樓列五門,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鎸鏤竜鳳飛雲之狀,莫非雕甍畫棟,峻桷層榱,覆以琉璃瓦,麯尺朵樓,朱欄彩檻,下列兩闋亭相對,悉用朱紅杈子。“詞人出郊回望所見的正是竜鳳雙闋之影。”雙闋“代指大內皇宮,其中曾經有過朝延、君王,統包在”雙闋“之內,然而它”遠“矣!”遠“字體現了此時眼中空間的距離,更體現了心上時間的距離。故國淪亡,心情無法平靜。
  “九門”句更作進一步的嗟嘆。“九門”泛指皇宮,“鴛鸞”本為西漢後宮諸殿之一,見班固《西都賦》和張衡《西京賦》。這裏特拈出“鴛鸞”一處以概其餘,則為了與上句的“竜鳳”構成對偶。由“鴛鸞”又生出一“翼”字,與上句的“影”字為對。句言後宮“空鎖”,語極沉痛,其中包含着汴京被金攻破後“六宮有位號者皆北遷”(《宋史。後妃。哲宗孟皇后傳》)這一段痛史。“更無人擫笛傍宮墻,苔花碧”,用元稹《連昌宮詞》“李笛傍宮墻”句而反說之。天寶初年唐室盛時歌舞升平,人民安居樂業,宮中新製樂麯,聲流於外,長安少年善笛者李笛聽到速記其譜,次夕即於酒樓吹奏。此詞反用其事,以“無人擫笛”映照宮苑空虛、繁華消歇景況;苔花自碧,亦寫荒涼。其陪同使節北行詞中也有“神州未復”、“獨憐遺老”的感情抒發。至此回經舊都,遠望宮闋,宜有許多感嘆之情;而圖謀剋敵恢復中原的急切心事,亦於此時傾吐,於下片見之。
  上片多寫景,情寓景中,氣氛壓抑悲愴。下片轉入議論,仍是承接上片牽國事的意脈,而用語則轉為顯直,大聲疾呼:“天相漢,民懷國。天厭虜,臣離德。趁建瓴一舉,並收鰲極。”“漢”、“虜”字代指宋與金,“天”謂“天意”。古人相信有“天意”,將事勢的順逆變化都歸之於“天”。“天相”意為上天幫助,語出於《左傳。昭公四年》“晉、楚唯天所相”。“天厭”出《左傳。隱公十一年》“天而既厭周德矣”,“厭”謂厭棄。事勢不利於金即有利於宋。《永樂大典》捲一二九六六引陳桱《通鑒續編》載:“金主自即位,即為北鄙阻等部所擾,無歲不興師討伐,兵連禍結,士卒塗炭,府藏空匱,國勢日弱,群盜蜂起,賦斂日繁,民不堪命。……韓侂胄遂有北伐之謀。”
  就在李壁等出使的這一年春,鄧友竜充賀金正旦使歸告韓侂胄,謂在金時“有賂驛吏夜半求見者,具言虜為韃(蒙古)之所睏,饑饉連年,民不聊生,王師若來,勢如拉朽”,侂胄“北伐之議遂决”(見羅大經《鶴林玉露》捲四)。羅大經是肯定這些密告者的,說是“此必中原義士,不忘國傢涵濡之澤,幸虜之亂,潛告我使”。這也是“民懷國”之一證。《通鑒續編》所謂的“群盜蜂起”,即是說的金境內的農民起義軍,也是“民懷國(宋)”的又一證。以上這些情況,對金國內部必有影響,李壁、史達祖一行當有更新的情況瞭解。如此年六月,金製定“鎮防軍逃亡緻邊事失錯陷敗戶口者罪”,七月,定“姦細罪賞法”(均見《金史·章宗紀》),反映了其內部的不穩。總的看民心嚮着宋,背着金,大可乘機恢復,統一全國。話雖如此說,但一想到自己並非無纔,衹因未能考取進士不得以正途入仕,衹屈身作吏,便覺英雄氣短,於是接着有“老子豈無經世術,詩人不預平戎策”的大聲慨嘆。最後“辦一襟風月看升平,吟春色”,“辦”是準備之義,“升平”即上文“建瓴一舉,並收鰲極”,國傢恢復一統的太平盛世,也就是下句的“春色”。
  這裏一個“看”字耐人尋味。“平戎策”既因自己無位無權而“不預”,“收鰲極”又望其成,則衹有等着“看”而已,其中也頗含自嘲之意。“吟”字上應“詩人”。風月滿襟,暢談春色,把政治上的理想寫得詩意十足,也補救了下片純乎議論的偏嚮,以此結束,情韻十足。
  ●夜行船·正月十八日聞賣杏花有感
  史達祖
  不剪春衫愁意態。
  過收燈、有些寒在。
  小雨空簾,無人深巷,已早杏花先賣。
  白發潘郎寬瀋帶。
  怕看山、憶他眉黛。
  草色拖裙,煙光惹鬢,常記故園挑菜。
  史達祖詞作鑒賞
  梅溪曾是權相韓侂胄門下掾吏,極受倚信,韓伐金敗後,梅溪亦受牽連被貶出京,作者正當中年,故詞中多悱惻悲怨之情。但這首詞卻寄托杳渺,以思念情人寫出,令人不知所指,衹在片言衹語中見出其落寞情懷。
  首句極寫春日無聊況味。“不剪春衫”,有兩重意:一是無人為剪春衫,一是無意出外春遊。作者在《壽樓春。尋春服感念》詞中寫道:“裁春衫尋芳。記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如今心事重重,意趣索然,唯有閉門不出。“愁意態”三字,補足句意。次句轉接得極妙。仿佛是由於春寒料峭纔不剪春衫,用意便覺渺遠。“收燈”,宋代習俗,正月十五日元宵節前後數日燃燈縱賞,賞畢收燈,市人爭先出城探春。可是,作者卻無心探春,衹輕點一筆“有些寒在”,便把詞人難以為懷的境況托出,為下片追憶往事作了鋪墊。
  接以“小雨”三句,寫聽到賣杏花的情景。儘管詞人意緒寥落,不願出門探春,可是,春天的信息還是傳到這無人的深巷中。寫杏花之詩,宋人多有佳句,陳與義雲:“杏花消息雨聲中”,陸遊雲“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皆膾炙人口,而本詞雲“小雨空簾,無人深巷,已早杏花先賣”,餘韻悠長,卻是典型的詞語。在惱人的春寒中,簾外,飄灑着絲絲細雨,深巷裏闃寂無人,忽然,傳來了叫賣杏花的聲音,勾起了詞人無名的悵惘。情與景遇,一拍即合,下文便轉入感慨與追憶。
  “白發潘郎寬瀋帶”,是關鍵之筆。晉潘嶽《秋興賦》中說自己三十二歲時便鬢發斑白,南朝梁瀋約在寫給徐勉的信中說自己因病消瘦,腰帶也覺得寬了。潘鬢瀋腰,是詩詞中常用的典實。點出愁怨與無奈,芳節重臨,年華荏苒,索居憔悴,往事凄迷——“怕看山、憶他眉黛”,至此方轉入正題,點出佳節不出的真正原因,與上文“不剪春衫”等語相呼應。《西京雜記》描寫卓文君“眉色如望遠山”,故詩詞中常將佳人之眉與青山互喻。作者《綺羅香》詞雲“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而本詞說怕看山而想起伊人的眉黛,當有同樣的感受。末三句,盡態極妍,辭情俱到,誠為妙筆。念念不忘的是伊人當年在故園中踏青挑菜的情景;她那緑如芳草的羅裙,拖曳在如茵的芳草地上;春日的豔陽,透過煙靄,斜照着她如雲的鬢發。結句為全詞着意所在。二月二日,為“挑菜節”,城中士女相率到郊外或園林中遊現戲樂,這也是男女約會幽歡的好時機。題中“聞賣杏花有感”之意,至此全出。正月十八收燈之後,再過十多天便是挑菜節,賣花聲聲,觸起心中的隱痛,中年情懷,就更是難堪了。上下片今昔對比,均以清麗之筆出之,寫芳春景物情事,風緻嫣然,唯於兩片首句略點愁意,正見梅溪詞筆高處。張鎡評梅溪詞“奪苕豔於春景,起悲音於商秦,有環奇警邁,清新閑婉之長,而無論蕩汙淫之失”,至為切當。
  ●雙雙燕·詠燕
  史達祖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
  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並。
  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
  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
  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
  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
  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欄獨憑。
  史達祖詞作鑒賞
  燕子是古詩詞中常用的意象,詩如杜甫,詞如晏殊等,然古典詩詞中全篇詠燕的妙詞,則要首推史達祖的《雙雙燕》了。
  這首詞對燕子的描寫是極為精彩的。通篇不出“燕”字,而句句寫燕,極妍盡態,神形畢肖。而又不覺繁復。“過春社了”,“春社”在春分前後,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相傳燕子這時候由南方北歸,詞人衹點明節候,讓讀者自然聯想到燕子歸來了。此處妙在暗示,有未雨綢繆的朦朧,既節省了文字,又使詩意含蓄藴藉,調動讀者的想象力。“度簾幕中間”,進一步暗示燕子的回歸。“去年塵冷”暗示出是舊燕重歸及新變化。在大自然一派美好春光裏,北歸的燕子飛入舊傢簾幕,紅樓華屋、雕梁藻井依舊,所不同的,空屋無人,滿目塵封,不免使燕子感到有些冷落凄情。怎麽會有這種變化呢?
  “差池欲住”四句,寫雙燕欲住而又猶豫的情景。由於燕子離開舊巢有些日子了,“去年塵冷”,好象有些變化,所以要先在簾幕之間“穿”來“度”去,仔細看一看似曾相識的環境。燕子畢竟戀舊巢,於是“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並”。因“欲住”而“試入”,猶豫未决,所以還把“雕梁藻井”仔細相視一番,又“軟語商量不定”。小小情事,寫得細膩而麯折,象一對小兩口居傢度日,頗有情趣。瀋際飛評這幾句詞說:“‘欲’字、‘試’字、‘還’字、‘又’字入妙。”(《草堂詩餘正集》)妙就妙在這四個虛字一層又一層地把雙燕的心理感情變化栩栩如生地傳達出來。
  “軟語商量不定”,形容燕語呢喃,傳神入妙。“商量不定”,寫出了雙燕你一句、我一句,親昵商量的情狀。“軟語”,其聲音之輕細柔和、溫情脈脈形象生動,把雙燕描繪得就像一對充滿柔情密意的情侶。人們常用燕子雙棲,比喻夫妻,這種描寫是很切合燕侶的特點的。恐正是從詩詞的妙寫中得到的啓發吧!果然,“商量”的結果,這對燕侶决定在這裏定居下來了。於是,它們“飄然快拂花銷,翠尾分開紅影”,在美好的春光中開始了繁忙緊張快活的新生活。
  “芳徑,芹泥雨潤”,紫燕常用芹泥來築巢,正因為這裏風調雨順,芹泥也特別潤濕,真是安傢立業的好地方啊,燕子得其所哉,雙雙從天空中直衝下來,貼近地面飛着,你追我趕,好像比賽着誰飛得更輕盈漂亮。廣阔豐饒的北方又遠不止芹泥好,這裏花啊柳啊,樣樣都好,風景是觀賞不完的。燕子陶醉了,到處飛遊觀光,一直玩到天黑了纔飛回來。
  “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春光多美,而它們的生活又多麽快樂、自由、美滿。傍晚歸來,雙棲雙息,其樂無窮。可是,這一高興啊,“便忘了、天涯芳信”。在雙燕回歸前,一位天涯遊子曾托它倆給傢人捎一封書信回來,它們全給忘記了!這天外飛來的一筆,出人意料。隨着這一轉折,便出現了紅樓思婦倚欄眺望的畫面:“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欄獨憑”。由於雙燕的玩忽害得受書人愁損盼望。
  這結尾兩句,似乎離開了通篇所詠的燕子,轉而去寫紅樓思婦了。看似離題,其實不然,這正是詞人匠心獨到之處。試想詞人為什麽花了那麽多的筆墨,描寫燕子徘徊舊巢,欲住還休?對燕子來說,是有感於“去年塵冷”的新變化,實際上這是暗示人去境清,深閨寂寥的人事變化,衹是一直沒有道破。到了最後,將意思推開一層,融入閨情更有餘韻。
  原來詞人描寫這雙雙燕,是意在言先地放在紅樓清冷、思婦傷春的環境中來寫的,他是用雙雙燕子形影不離的美滿生活,暗暗與思婦“畫欄獨憑”的寂寞生活相對照;接着他又極寫雙雙燕子盡情遊賞大自然的美好風光,暗暗與思婦“愁損翠黛雙蛾”的命運相對照。顯然,作者對燕子那種自由、愉快、美滿的生活的描寫,是隱含着某種人生的感慨與寄托的。這種寫法,打破宋詞題材結構以寫人為主體的常規,而以寫燕為主,寫人為賓;寫紅樓思婦的愁苦,衹是為了反襯雙燕的美滿生活,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讀者自會從燕的幸福想到人的悲劇,不過作者有意留給讀者自己去體會罷了。這種寫法,因多一層麯折而饒有韻味,因而能更含蓄更深沉地反映人生,煞是別出心裁。但寫燕子與人的對照互喻又粘連相接,不即不離,確是詠燕詞的絶境。
  作為一首詠物詞,《雙雙燕》獲得了前人最高的評價。王士禎說:“詠物至此,人巧極天工錯矣!(《花草蒙拾》)這首詞成功地刻畫了燕子雙棲雙宿恩愛羨人的優美形象,把燕子擬人化的同時,描寫它們的動態與神情,又處處力求符合燕子的特徵,達到了形神俱似的地步,真的把燕子寫活了。例如同是寫燕子飛翔,就有幾種不同姿態。”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是寫燕子在飛行中捕捉昆蟲、從花木枝頭一掠而過的情狀。”飄然“,既寫出燕子的輕,但又不是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悠然飛翔,而是在捕食,所以又說”快拂花銷“。正因為燕子飛行輕捷,體形又小,飛起來那翠尾像一把張開的剪刀掠過”花梢“,就好似”分開紅影“了。”愛貼地爭飛“,是燕子又一種特有的飛翔姿態,天陰欲雨時,燕子飛得很低。由此可見詞人對燕子觀察異常細膩,用詞非常精刻。詞中寫燕子銜泥築巢的習性,寫軟語呢喃的聲音,也無一不肖。”簾幕“、”雕梁藻井“、”芳徑“、”芹泥雨潤“等等,也都是詩詞中常見的描寫燕子的常典。”差池欲住“,”差池“二字本出《詩經。邶風。燕燕》:”燕燕於飛,差池其羽。“”芹泥雨潤“,”芹泥“出杜甫《徐步》詩:”芹泥隨燕嘴“。”便忘了天涯芳信“則是化用南朝梁代江淹《雜體詩。擬李都尉從軍》”而我在萬裏,結發不相見;袖中有短願寄雙飛燕“詩意,反從雙燕忘了寄書一面來寫。
  這首詞刻劃雙燕,有環奇警邁之長,不愧為詠物詞之上品。至於求更深的托喻,則是沒有的,有的論者認為,“紅樓歸晚”四句,有弦外之音隱喻韓侂胄之事,雖可備一說,但總不免穿鑿太深,反而損害了這首詞深廣細緻的韻緻。
  ●綺羅香·春雨
  史達祖
  做冷欺花,將煙睏柳,千裏偷催春暮。
  盡日冥迷,愁裏欲飛還住。
  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
  最妨它、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
  瀋瀋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
  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
  臨斷岸、新緑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
  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
  史達祖詞作鑒賞
  詠物詞之成熟在這首詞中有充分體現,將情思寄於對自然景物的感情化描寫之中,混化無跡。但這種“寄托”,僅為作者一種情思,而這種情思乃作者所處之時代、社會所形成的個人思想,若實指某人某事,必不免穿鑿附會。
  詞中之濛濛細雨為正當其時,而闇闇情懷則鬱積已久,以此適時之雨,遇此凄迷之情,“情動於中,乃形於言”,乃作成此滿紙春愁。
  春雨欺花睏柳,所謂風流罪過,明是怨春,實是惜春情懷。體物而不在形骸上落筆,而確認非人之景有其思想感情,為南宋詠物詞中大量采用的寫作手法,這就是所謂傳神,這是詠物詞最見工力的地方之一。
  說“冷”,說“煙”,說“偷催”,都使人感到這是春天特有的那種毛毛細雨,也即“沾衣欲濕”的“杏花春雨”。還是“傳神寫照,全在阿堵物中”也。這種細雨,似暖似冷,如煙如夢,情思杳渺難求,正如秦觀《浣溪沙》:“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雖各說各的春雨,各具各的神態,卻同藉春雨,表現出同樣的惜春情懷。對仗工而精,用字隱而切。
  細雨春愁,愁密如雨,甚亂如絲,紛亂如麻的情懷藉細雨如茫寫出,融合天間,見出其愁如海,斬剪不斷。但即使人的神思立遠幽深,而究其實卻“句句不離所詠之物”。春雨之冥迷,實同於人之惆悵,輕到欲飛之細雨,竟至欲飛不能而如此依戀纏綿者,都因為這是一片春愁。體物傳神,可謂細緻入微,窮形盡相了。彩蝶眷日來歸,春燕踏春而來本為平常,而蝶驚粉重,燕喜泥潤,卻把春雨這一不知讓人是喜是愁的“細微”的特徵,從側面表現出來了。
  上片的最後一韻,仍是圍繞春雨來寫。佳約成空,鈿車不出,是說春雨對人事的影響,所阻不能過河而又急於過河者,為“我”耶,為他耶?這種手法,正如姚鉉所說:賦水不當僅言水,而言水之前後左右也。杜陵在長安城南,是唐代郊遊勝地,這裏是藉用。
  上片寫作者在庭院中所見。下片第一韻三句,轉為寫春雨中的郊野景色。寫郊原春雨,唐人韋應物的《滁州西澗》最為知名,這裏翻用了他的詩意。詠物詩詞的用典,除了為自己詩情詞情敷彩之外,還要標示這一事物曾經為前人所重,在文學史上早有很高的聲價。這雙重的作用更表明梅溪作詞技巧的縝密,心思細緻,詠物詩詞如果忽略了這一點,那就是美中不足。韋詩:“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江頭野渡,暮色凄清,微雨欲垂未垂,遠水似盡不盡。一片蒼茫寂寥,雖非行人,亦難免魂銷。看似描寫江天景色,實際上卻是為春雨畫韻。
  “眉嫵”兩句,寫雨中春山,煙雨迷濛,遠望處,隱約如佳人眉黛。這裏是用卓文君事。《西京雜記》:“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是以山比眉,這裏卻又反過來用佳人愁眉比喻遠山,且又加“和淚”兩字,以關合雨中遠山。“嫵”字韻腳極佳,押韻應這樣纔好。所謂“我見青山多嫵媚”(辛棄疾《虞美人》),不僅新穎,亦使青山含情。“謝娘”一辭,唐宋詩詞傢常用語,是對婦女的泛稱,這是南朝留下來的用語上的講究。這裏的謝娘,不應理解為實指某人。
  衹是因為把雨中遠山比做婦女愁眉,為使文理連貫纔引出“和淚謝娘”一語,詞意衹在用雨中春山表現春雨的多種風神,重點仍在春雨。句句刻畫,不離所詠之事物。這兩句寫青山似謝娘之含嚬帶愁而愈覺嫵媚,都是春雨“做將”出來的。春雨能夠做到“山也含情,蝶也凄怨”。
  詠物詩詞之用典,貴在融化無跡,這就需要作者的刻意錘煉,但用典即使渾化無跡,因是被動,難免與原典頏頡,不如自鑄新詞,使之淋漓盡致,兩者在詠物詞中更是缺一不可。下面兩句即作者自己熔鑄的新語,既流暢,又獨特“臨斷岸、新緑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這是兩句極新穎的對偶句,構成極美的意境,極為當時人及後世讀者激賞。是春雨中景色,亦是春雨中情懷;是作者寄托,亦是作者情懷。
  詞人使用的方法是在文字上句句不離春雨,在結構上以春愁作為情感主綫。寫春雨則窮形盡相,寫情感則隨處點染,這種春雨和愁情又互相點染,使雨為情雨,愁為雨愁,令人徘徊其間,無可名狀。下片的“沉沉”、“和淚”、“落紅”、“帶愁”,以及下句的“門掩梨花”,都是織成這一片凄清景色和闇闇春愁的因素。
  下句“門掩梨花”,語出李重元《憶王孫》:“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開”。以想象之辭,緬懷前代風流,遙想詩人於“當日”門掩黃昏,聽梨花夜雨時之惆悵況味。春日夜雨不僅使詞人改寫名句,也以春雨感染詞人的心作結。至於剪燈事,出於李商隱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詩雖是寫秋雨,但衹剪取其“夜雨剪燭”一層意思,以關合故人之思,使結句漸入渾茫,所以言已盡而意不盡。許昂霄評這兩句說:“如此運用,實處皆虛。”《詞潔》對全詞的評價是:“無一字不與題相依,而結尾始出雨字,中邊皆有。前後兩段七字句,於正面尤到。”在詠物詞中,這一首屬於意重在雕繪之一類,不僅窮形盡相,而且頗為傳神。以工麗見長,見出作者才思,梅溪日片可見出,其在婉約詞發展史上集大成者的地位。
  ●東風第一枝·詠春雪
  史達祖
  巧沁蘭心,偷粘草甲,東風欲障新暖。
  謾凝碧瓦難留,信知暮寒較淺。
  行天入鏡,做弄出、輕鬆纖軟。
  料故園、不捲重簾,誤了乍來雙燕。
  青未了、柳回白眼,紅欲斷、杏開素面。
  舊遊憶着山陰,後盟遂妨上苑。
  熏爐重熨,便放慢、春衫針綫。
  恐鳳鞋挑菜歸來,萬一灞橋相見。
  史達祖詞作鑒賞
  詠物詞主要是藉物抒情或托物言志,到南宋時,詠物詞已進入成熟期,不僅數量衆多,而且更重視寫作技巧和形式美。史達祖的這首詠物詞以細膩的筆觸,繪形繪神,寫出春雪的特點,以及雪中草木萬物的千姿百態。此詞大概作於詞人獨處異鄉時的某年初春。
  詞的開頭便緊扣節令,寫春雪沁入蘭心,沾上草葉,用蘭吐花、草萌芽來照應“新暖”。春風怡怡,花香草緑,但不期而至的春雪卻伴來春寒,“東風”、“新暖”一齊被擋住了。“巧沁”、“偷粘”,寫的是在無風狀況下靜態的雪景。“謾凝”二句引申前意。春雪落在碧瓦之上,衹是留下了薄薄的一層,“難留”二字更進而寫出薄薄的積雪也頃刻消融,由此透出了春意。唐代祖詠《終南望餘雪》詩曾雲:“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傍晚,又值下雪,理當寒冷,而暮寒“較淺”,更可見出確乎是春天即將要來臨了。
  “行天入鏡”二句,是全詞中唯獨正面描寫春雪的。韓愈《春雪》詩云:“入鏡鸞窺沼,行天馬渡橋。”意謂雪後,鸞窺沼則如入鏡,馬度橋則如行天。以鏡與天,喻池面、橋面積雪之明淨,這裏即藉以寫雪。
  “輕輕纖軟”四字,寫出了春雪之柔軟細膩。天氣並不嚴寒,又無風,雪花不易凝為大朵。因此,它才能沁入蘭心,粘上草甲。前結兩句,宕開一筆,以“料”字領起,展開想象。史達祖生於高宗紹興末年,其祖籍是汴京,無緣省視家乡。此處“故園”當指他在臨安西湖邊的傢。其《虞美人。西湖月下》詞有“同住西山下”之句,西山即靈隱山。這裏用雙燕傳書抒發念故園、思親人之意。重簾不捲乃“春雪”、“暮寒”所致,春社已過,已是春燕來歸的季節,而重簾將阻住傳書之燕。睹物傷情,異鄉淪落之感溢於言表。
  過片續寫春雪中的景物。柳眼方青,蒙雪而白;杏花本紅,以雪見素,狀物擬人,筆意精細。接着筆意一轉,連用兩典寫人。“舊遊憶着山陰”,用王徽之雪夜訪戴逵,至門而返的典故:“後盟遂妨上苑”,用司馬相如雪天赴梁王兔園之宴遲到的故事。梅溪頗具浪漫氣質,面對一派雪景,不由想起古之文人雅士踏雪清遊的情景,不禁心嚮往之。“熏爐”二句,上承“障新暖”及“暮寒較淺”之意。春天已來臨,春雪卻意外降臨,使閑置不用的“熏爐”重又點起;春雪推遲了季節,鼕裝還得穿些時候,做春衫的針綫且可放慢。後結二句補足前兩句。“鳳鞋”係婦人飾以鳳紋之鞋。“挑菜”指挑菜節。唐代風俗,二月初二日麯江拾菜,士民遊觀其間,謂之挑菜節。宋代沿襲了這種風俗。“灞橋”句又用一雪典。據孫光憲《北夢瑣言》捲七載:鄭綮曰:吾“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這裏擴展開來說,暗示即使到了挑菜節,仍是寒氣未褪,人心倦出的因素仍在,暗示出詞人心境在這大地復蘇時節的凄涼仍舊。江浙一帶有民諺謂:“清明斷雪,𠔌雨斷霜。”挑菜節下雪不足為怪。
  這首詠雪詞立意上雖無特別令人稱道之處,卻給人以美感,而成為梅溪詠物詞中又一名篇,其妙處全在於其精工刻劃。此詞題為“詠春雪”,卻無一字道着“雪”字,但又無一字不在寫雪。且全詞始終緊扣春雪纖細的特點來寫,“巧沁蘭心,偷粘草甲”之春雪,决不同於“戰罷玉竜三百萬,敗殘鱗甲滿天飛”之鼕雪,“碧瓦難留”、“輕鬆纖軟”均準確把握了春雪的特徵。這首詞詠物又不滯於物,前結及下片“舊遊”以下六句,均不乏想象與議論。虛筆傳神,極有韻味。梅溪精於鍛句煉字,如“青未了、柳回白眼,紅欲斷、杏開素面”這一聯,以柳芽被雪掩而泛白稱之“白眼”,又以杏花沾雪若女子塗上鉛粉,而謂之“素面”。在不經意中用了擬人手法。“青未了”、“紅欲斷”,準確地把握了分寸,筆緻細膩,空靈而不質實。
  後結二句,《花庵詞選》謂其“尤為薑堯章拈出”,陸輔之《詞旨》也將其錄為警句,其長處也在於含蓄藴藉。“鳳鞋”藉指紅妝仕女,“挑菜”點明節令,“灞橋”隱含風雪。用一“恐”字領起,顯得情緻婉約,清空脫俗。姜夔評梅溪詞“奇透清逸”,此詞可為代表。
  ●三姝媚
  史達祖
  煙光搖縹瓦。
  望晴檐多風,柳花如灑。
  錦瑟橫床,想淚痕塵影,鳳弦常下。
  倦出犀帷,頻夢見、王孫驕馬。
  諱道相思,偷理綃裙,自驚腰衩。
  惆悵南樓遙夜,記翠箔張燈,枕肩歌罷。
  又入銅駝,遍舊傢門巷,首詢聲價。
  可惜東風,將恨與、閑花俱謝。
  記取崔徽模樣,歸來暗寫。
  史達祖詞作鑒賞
  論及史祖達在宋詞中的地位,他上承周邦彥,又受到同時代的前輩詞人薑白石的影響,應屬周薑這一流派。周邦彥秦觀乃至柳永詞都描寫過歌妓,表現了對她們的同情,史達祖這首詞氣格渾成,完全可以跟前輩詞人並列而不遜色。
  起三句寫春晴時節柳花風中的來訪。縹瓦晴檐,春滿小巷。一個“搖”字刻畫出煙光微照、縹瓦閃爍的景象。以望中的風急絮飛襯托,使明媚的春色融進了詞人凄惻的情緒,勾起黯然銷魂的別情。這三句詞語渾融,情含景中。對此景色,急欲一見伊人之情,躍然紙上。及入妝樓,卻不見伊人,但見“錦瑟橫床”。“想”字直貫下文。詞人從對方着筆,推想對方別後不理樂器,不出帷幕,因入骨相思,而思極成夢。
  “倦出犀帷,頻夢見、王孫驕馬”,“倦”字,“頻”字,巧妙地寫出了分別以後,無法排解的相思之苦,不僅表現了伊人感情的執着,更寫出她獨居小樓的孑立。
  “諱道相思”三句,進一步委婉麯折地刻畫了這位多情女子的形象。連魂夢都縈繞在情人身上,在別人面前卻諱莫如深地掩飾自己的感情,當她暗中整理舊著羅裙,突然發現腰圍瘦損而驚呆了。這裏有故作矜持的嬌癡,有突然驚訝的動作,有難以掩蓋的感情起伏,有由鎮靜到驚訝的跳動畫面。這樣的復雜心態動作變化,凝聚在短短的十二字裏,神味極為雋永。
  過片“惆悵南樓遙夜”三句,轉入初次相遇的回憶,用對比手法深化了詞人思念之情。“南樓”即詞人此時所在的妝樓。“遙”字點明初見與此次相訪相距時間之長。翠箔燈下,枕肩曼歌。昔日的樂器,就是此時橫床的錦瑟和想象中常下的鳳弦。這二句濃彩重抹,烘托出面對“錦瑟橫床”時的悲痛心情。以“記”字喚起當時的甜蜜回憶來反襯此時感受的難忍之痛。這樣的映襯,使初見和最後訪問的兩個畫面構成了有機的整體。
  下面遞入遍訪舊傢門巷打探消息,與篇首暗中連接。渾灝流轉,一氣直下,轉折處十分空靈。“又入銅駝,遍舊傢門巷,首詢聲價。”洛陽有銅駝街,繁華遊樂之地,這裏藉指京師臨安。舊傢,從前。這是詞人重到臨安,訪問伊人情景的再現。與周邦彥《瑞竜吟》“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裏,同時歌舞。唯有舊傢秋娘,聲價如故”比較,更顯出詞人最後訪問時的焦急與期待。這種寫法又隱隱暗示出後來的追尋無果。果然得到的消息,卻是伊人隨閑花的凋謝而消逝了。“可惜東風”二句,分三疊寫情:閑花無主,同情伊人的淪落;東風無情,惋惜環境的摧殘;帶恨離去,衹能灑下相思的淚水。東風何能解人意,正是人愁自愁,而更恨東風之無情。既是麯筆,將沉痛感情,麯麯傳出;又是大筆,既小結前文,又包掃前文,截住感情的波濤,使未了之情,暫時煞住。其情之痛之切令人回味不盡。一結,用元稹《崔徽歌序》裏裴敬中與妓女崔徽相愛,崔徽臨死留下肖像送給裴敬中的故事。這是詞人感情的餘波。伊人並未留下肖像,衹好“記取”遺容,歸後“暗寫”,長期牽挂思念。這是崔徽典故的活用,筆法麯折變化,寫出了極細微的感情,用此收束全詞,既空靈,又沉厚。
  馮煦《蒿庵論詞》引毛先舒論詞:“言欲層深,語欲渾成。”這首詞正體現了這個特點。上片寫最後訪問時所見和聯想中伊人對自己的不盡的相思,已經逆攝下片初次相見的傾心和對伊人突然離去的悼念。
  為了抒相思之情略去了中間無限情事:衹寫初遇和最後訪問,把兩人往還中的繾綣深情略去了;衹寫死別的痛苦,把生前分離時的難堪略去了。給人以想象的極大空間。為了突出最後訪問這一痛心場面,詞人在下片以“又入銅駝”領起,鈎連銜接,使上下片融為一體,用筆開闔動蕩,這是章法上的層深。“諱道相思”三句層層深入傳相思之神,“可惜東風”二句層層深入寄悼念之意,這是句法上的層深。情與景,人與物,初見和死別,當時的歡娛和此時的悲哀,死者的多情和生者的遺恨,渾然融為一體,此詞氣格之渾成,完全可以繼承周邦彥。
  ●竜吟麯
  陪節欲行,留別社友
  史達祖
  道人越布單衣,興高愛學蘇門嘯。
  有時也伴,四佳公子,五陵年少。
  歌裏眠香,酒酣喝月,壯懷無撓。
  楚江南,每為神州未復,闌幹靜,慵登眺。
  今日徵夫在道,敢辭勞,風沙短帽?
  休吟稷穗,休尋喬木,獨憐遺老。
  同社詩囊,小窗針綫,斷腸秋早。
  看歸來,幾許吳霜染鬢,驗愁多少!
  史達祖詞作鑒賞
  詞題有“陪節欲行”之語,《絶妙好詞箋》雲:“按梅溪曾陪使臣至金,故有此詞。”詞中有“斷腸秋早”句,據此推斷成行時間在初秋。查《金史。章宗紀》,每年九月朔日為金章宗完顔璟生辰,稱為天壽節,南宋例於六月遣使往賀;《金史。交聘表》記在八月,則為宋使抵達燕京之期。蓋六月派遣,七月初啓程。史達祖得以隨同前往,應在他為韓侂胄堂吏時。韓侂胄於寧宗慶元元年(1195)執政,至開禧二年(1206)北伐(此年宋金交兵,不遣使),這十一年中間,派遣史達祖隨行使金都有可能。《四庫全書總目。梅溪詞提要》謂“必李壁使金之時(按為開禧元年事),侂胄遣之隨行覘國(偵察金人動靜)”,此說可備參考。
  這首詞是作者即將離開臨安時,為詩社社友贈別而作。內容主要包括兩方面:一是寫他平素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二是寫他出發時的心情,從中多少反映了他感嘆中原未復的憂國憂民之情。
  詞的上闋寫其第一方面的內容,共分三層意思。
  “道人越布單衣,興高愛學蘇門嘯”是第一層,寫他平日仰慕高人逸士的隱逸和狂放情趣。他把自己稱為修道、學道的“道人”,身穿越布單衣而愛作孫登、阮籍一類高士隱者的狂嘯長吟。這正是南宋一般文人大都具備的形象。“有時”以下六句則寫他的另一種生活情緻:自己經常陪伴着貴族子弟,過着“歌裏眠香,酒酣喝月”(喝住明月不令落)的豪奢生活。但是以上兩層還衹是“表面文章”;就其骨子裏而言,則還有更深一層的思想感情,那就是對於“神州未復”的深沉遺憾和感嘆。此處用了“慵登眺”,其實是正話反說;其“正說”即是不敢登眺。詞人內心復雜的思想感情由此可見一斑。
  承着上闋的末句,詞情展開了新的麯折:“今日徵夫在道,敢辭勞,風沙短帽?”自己平時連登樓北望都不願做,這次卻要甘冒風沙去作萬裏之行!這裏,他插以“敢辭勞”一個短語,表達了公務在身、不得不行的萬般無奈意緒,其內心深處則是“休吟稷穗,休尋喬木,獨憐遺老”:此去金邦,將見到故國喬木,中原遺老,將勾引起自己滿懷的“黍離”之悲。悲傷故國淪於榛蕪,忍着不去吟出“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詩·王風·黍離》)的詩句吧;故國的遺址廢墟,不忍心尋訪憑吊,免得引起悲感吧,但總不免要碰見那些中原遺老,他們“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範成大使金紀行組詩中《州橋》句)的久盼恢復而不得的神態,怎能不引動我相憐之情?
  “休”字兩句是正話反說,“獨憐”句則是正意拍合,預想此行必將引起的故國之悲。以上是下闋中的第一層意思。緊接着上文“徵夫”之情,以下又設身處地地寫“留者”之情。“同社詩囊”是寫朋友之情,他們平昔結社吟詩,每有佳句即分置詩囊:“小窗針綫”是寫傢室之情,她每於小窗拈綫縫衣,伴他讀書;而這兩種深情厚愛,卻都要在這早秋天氣的離別中一下子被“扯斷”!所以作者在此用了“斷腸秋早”一語,意即斷腸於此早秋季節。下三句則更加展開詞境,言此去異國他鄉尚不知要多少時間,但待我重歸杭城,衹要看一看我頭上新添了多少如霜白發,就完全可以驗證我在外面經受了多少離愁的折磨!以上便是下闋中的第二層意思。至此,“陪節欲行”與“留別社友”兩方面的情意便都寫出,相當切題。
  必須提出,這首詞從思想內容和藝術手法方面來看,算不上是一首突出的上乘之作。但卻有兩點值得註意:一是他突破了史氏本人所常寫的題材內容,於中表現了自己一定程度的憂國之情。二是在用筆方面,也顯得比較清淡,不象他其他一些作品那樣濃妝豔抹。
  清人樓敬思評曰:“史達祖南渡名士,不得進士出身;以彼文采,豈不論薦,乃甘作權相(指韓侂胄)堂吏,至被彈章,不亦降志辱身之至耶……?然集中又有留別社友《竜吟麯》‘楚江南,每為神州未復,闌幹靜,慵登眺’,新亭之泣,未必不勝於蘭亭之集也。”(《詞林紀事》捲十二引)這個評論是較客觀的。
  ●壽樓春·尋春服感念
  史達祖
  載春衫尋芳。
  記金刀素手,同在晴窗。
  幾度因風殘絮,照花斜陽。
  誰念我,今無裳?
  自少年、消磨疏狂。
  但聽雨挑燈,攲床病酒,多夢睡時妝。
  飛花去,良宵長。
  有絲闌舊麯,金譜新腔。
  最恨湘雲人散,楚蘭魂傷。
  身是客、愁為鄉。
  算玉簫、猶逢韋郎。
  近寒食人傢,相思未忘蘋藻香。
  史達祖詞作鑒賞
  《壽樓春》這個詞調節奏舒緩,聲情低抑,凄切悠遠,適於抒發纏綿哀怨的悼亡之情。史達祖這首詞就很能體現這個特點。
  上片為憶舊。詞寫於時近“寒食”之際,正當鶯啼燕語,百花爭妍的時節,換上春衣到郊外踏青賞花,是古代文人的賞心樂事。如今“尋春服”,自然不難聯想起當年妻子在日,每值清明寒食,總要為自己裁幾件春衣。“裁春衫尋芳”便由此落筆。“記金刀素手,同在晴窗”。這兩句用以一“記”字領起兩個四字句。
  “金刀”,剪刀的美稱。“素手”,潔白的手,《古詩十九首》謂“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素手”二字已暗示出其妻的賢慧溫柔。旭日臨窗,作者看着妻子為自己外出賞花準備衣裳。……這是一幅極平常的家庭生活剪影,靜謐、和諧、美滿。“十年未始輕分”的夫妻終於拆散了。“幾度因風殘絮,照花斜陽”,前句化用謝道韞《詠雪》詩:“未若柳絮因風起。”這裏將“柳絮”改作“殘絮”並繼之以“斜陽”,透露出一種蕭瑟凄涼氣象。殘絮被風吹去,難以尋覓,暗示妻子的亡故。以“殘絮”比其妻,也透露出詞人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妻子死後,已幾度春風;柳照樣緑,花照樣開,而伊人一去不復返了。“誰念我,今無裳”二句,照應詞題。顯示出梅溪詞結構之縝密,此情本是因尋春服而起,“今無裳”勾起愁腸,使作者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自少年消磨疏狂”一句,出自白居易《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詩的“疏狂屬年少,閑散為官卑”。如今中年喪妻,鬱鬱寡歡,少年豪氣消磨殆盡。上結三句,又用領字格,以一“但”字領起三句,刻畫夢境。試比較“聽雨挑燈,攲床病酒”,與賀鑄著名的悼亡詞《鷓鴣天》中“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藉用的痕跡十分明顯。“多夢睡時妝”乃是寫實情。他在《憶瑤姬》中也寫道:“袖止說道凌虛,一夜相思玉樣人。但起來,梅發窗前,硬咽疑是君。”上片通過對亡妻瑣碎往事的回憶,傾訴作者對她的一往情深。
  下片更是直抒胸臆,重在表達自己對死者綿厚熾熱的深摯感情。換頭是一個折腰六字句,“飛花”照應“殘絮”,“良宵”照應“多夢”,使上下片意脈緊緊相連。又有人去樓空意興闌珊之味。“有絲闌舊麯,金譜新腔”,以“有”字領起兩個四字句。“絲闌”、“金譜”都是對樂譜的美稱。“新腔”:指新麯,新調。
  這兩句互文見義,說明死者精於音樂。音樂雖美,則難與舊人共賞,豈不傷懷難已?睹物思人,自然引入下句:“最恨湘雲人散,楚魂傷。”詞人青年時期曾在江漢一帶生活過,他寫及愛情的許多作品也常常帶上“楚”、“湘”等字眼。這大概有兩種可能:一是其結婚是在楚地,二是其妻名“湘雲”之類。“楚蘭”:楚地香草,代指美人。在這裏,“湘雲人散,楚蘭魂傷”二句為對文,麯筆寫妻子之死,自己之悲。冠以“最恨”二字,是極寫詞人的痛惜之情。“身是客,愁為鄉”二句更推進了一層,表現了自己孤獨凄苦的身世之感。“算玉簫、猶逢韋郎”句,用韋臯典。據《雲溪友議》載:韋臯遊江夏,與青衣玉簫有情,約七年再會,留玉指環。八年,不至,玉簫絶食而歿。後得一歌妓,真如玉簫,中指肉隱如玉環。玉簫生不能與韋臯再會,死後猶能化為歌妓與韋臯團圓。對照感嘆自己妻子亡故以後,再也無緣與她重會了。後結“近寒食人傢,相思未忘蘋藻香”二句,既點出此時節令,又暗舉出與亡妻共同有過的美好往事。《詩·召南·采蘋》:“於以采蘋?南澗之濱。於以采藻?於彼行潦。……於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屍之,有齊季女。”
  古時貴族少女出嫁前,要到宗廟受教為婦之道,教成之日就在宗廟裏主持祭祖之禮,祭時陳設之物中有采來的蘋、藻。詞所云“蘋藻香”,後來引申指新婚的溫馨日子。今日寒食祭墳,見人傢出遊踏青,婦女採集芳草,不由想起往日新婚之樂來。以樂景寫哀情,愈見其哀思之深切。
  這首詞可能作於詞人任中書省堂吏,受韓侂胄重用以後。“壽樓”可能是其居所名。《壽樓春》乃梅溪自度麯。本來似乎是志得意滿的心境,但車馬輕裘,錦衣玉食,換不來佳人一盼,正是富貴景象,凄涼心境,兩相對比,自然引發詞人無限傷感。其藝術特點主要表現在韻律方面:其一,本詞衝破了一句之中“一聲不許四用”的戒律,詞中常出現四平聲句和五平聲句。如“消磨疏狂”,“猶逢韋郎”均為四平聲,而起句“裁春衫尋芳”則是一個五平聲句。這是對詞律的大膽突破,這在婉約詞人中更是極罕見的。這是史達祖對婉約詞的發展。其二,本詞多用平聲和拗句。
  全詞一百零一字,平聲字便占了六十四個。拗調平聲使聲音舒徐平緩,也直接影響到詞的藝術風格。正如焦循所說:“詞調愈平熟則其音急,愈生拗則其音緩。急則繁,其聲易淫,緩則庶乎雅耳。如……吳夢窗、史梅溪等詞,往往用長句,……而其音以緩為頓挫。”(《雕菰樓詞話》)其三:運用雙聲疊韻。《蕙風詞話》雲:“前段‘因風飛絮,照花斜陽’,後段‘湘雲人散,楚蘭魂傷’,風、飛,花、斜,雲、人,蘭、魂,並用雙聲疊韻字,是聲律極細處。”史達祖與其妻“十年未始輕分”的纏綿深厚的感情與詞人獨處異鄉的孤寂之感揉合在一起,感人至深。
  ●萬年歡·春思
  史達祖
  兩袖梅風,謝橋邊、岸痕猶帶殘雪。
  過了匆匆燈市,草根青發。
  燕子春愁未醒,誤幾處、芳音遼絶。
  煙溪上、采緑人歸,定應愁沁花骨。
  非幹厚情易歇。
  奈燕臺句老,難道離別。
  小徑吹衣,曾記故裏風物。
  多少驚心舊事,第一是、侵階羅襪。
  如今但、柳發晞春,夜來和露梳月。
  史達祖詞作鑒賞
  史達祖在婉約詞發展過程中,繼承了周邦彥那種“縝密典麗”,“富豔精工”的創作風格,而又有發展,煉字鍛句,竟秀爭高,給後來重視寫作技巧的人比較大影響。
  首兩句描寫初春的景物:漫步在謝橋邊,吹拂着落梅的輕風,也吹滿詞人的雙袖。沿岸春寒未褪,猶見殘雪痕跡。“謝橋”,指謝娘傢的橋,唐時有名妓謝秋娘,因常以指女子所居之地。兩句從歐陽修《蝶戀花》詞(一作馮延巳詞)“獨立小橋風滿袖”化出。
  四、五句點明時節。燈市,指正月十五的元宵燈市,上冠以“匆匆”二字,略露作者的心情,可與姜夔《琵琶仙》詞“奈愁裏、匆匆換時節”參看。元宵過後,草已開始變緑,春天已是到來了,可是,詞人卻說“燕子春愁未醒”,燕子在春分前後纔由南方飛回,而今春社未到,燕子未歸,故發出“誤幾處、芳音遼絶”的怨望之語。江淹《擬李都尉從軍》詩有“袖中有短書,願寄雙飛燕”之句,《開元天寶遺事》也載有燕子傳書之事,詩詞傢將之當作常典使用。“燕子”二語,與作者《雙雙燕》詞“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有同工之妙。山川間阻,音信難通,衹能把一襟幽怨,寄諸燕子,正見其用筆精妙處。題中“春思”之意,至此方出。“煙溪”二句,筆鋒一轉,從對面着想:那遠方的情人啊,這時也許在輕煙迷漫的溪水邊采摘緑草歸來,她一定滿懷心事,連花心深處都沁透着她的春愁。“采緑”,出自《詩小雅·采緑》:“終朝采緑,不盈一掏。”舊註認為這是婦人思念遠行的丈夫。緑,是一種芻草的名。“采緑”,暗與上文“草根青發”照應。“愁沁花骨”四字甚煉,寫出女子懷人的深情,句意並美。
  下片“非幹厚情易歇”,筆意俱換,詞極樸直,卻更見情深意厚,更表現作者無可奈何的心情。這一切,並不關兩人深厚的感情有所改變,而是由於命運的安排:離別,使有情人再也不能相見了。“奈燕臺句老,難道離別”,這真是痛心徹骨之語。“燕臺”,用唐詩人李商隱事。李曾作《燕臺》詩四首,哀感頑豔,被一位叫做柳枝的姑娘所深賞,並相約幽會。由於機緣的錯失,兩人未能歡好便離別了。這裏藉用而轉換加強說,自己縱使有李商隱那樣的風流文筆,但在此情此境,一切的語句都顯得是那麽陳舊和多餘。
  “小徑”四句,回首前塵,深情如揭。記得當年在故鄉多少美好的情事,那幽深的小徑,微風吹衣——那是與她舊遊之地。在紛來沓至的追憶中,第一難忘的是:她,久久地悄立玉階之下,夜色漸深,清涼的露水侵進她的羅襪,她還在等待着我的到來。詞中特標出“驚心”二字,表現了情人相會時心情激蕩的情景。“小徑吹衣”,又與首句“兩袖梅風”相應,今昔對比,更是難以為懷了。
  結二句“如今但、柳發晞春,夜來和露梳月”,用春景中的景物寫愁思,更見梅溪詞心思之巧妙。由回憶跌回現實中。一切成為既往,如今剩下的衹是:那柳樹疏疏的長條,紛披在春日和煦的陽光中;晚上,又沾上清涼的露水,在月下來回拂動。兩句表面上是寫景,實際上是喻人。“柳發”,亦指自己稀疏的頭髮:“晞”,晞發,披發使幹。《楚辭。九歌。少司命》有“晞女(汝)發兮陽之阿”之語。“夜來”句,寫自己在涼露冷月之下,凄然撫鬢的情景。結二句煉字極工,或未免着跡。
  史達祖的長調詞,着意於佈局,字鍛句煉,極見功力。雖然前人批評他“用筆多深興巧”(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但他對於技巧的細緻運用也發展了婉約詞。
  ●留春令·詠梅花
  史達祖
  故人溪上,挂愁無奈,煙梢月樹。
  一涓春月點黃昏,便沿頓、相思處。
  曾把芳心深相許。
  故夢勞詩苦。
  聞說東風亦多情,被竹外、香留住。
  史達祖詞作鑒賞
  詠物詞在南宋時已發展成熟,周邦彥人稱“縝密典麗”,“富豔精工”,史達祖繼承了這種創作風格,而其除了字鍛句煉外,又使情景融合無際,更加渾融。
  上片寫溪上月下賞梅情景。詞人自號梅溪,作詞一捲也以梅溪二字命名,愛梅之情可見一直很深。他曾往好友張鎡(功甫)南湖園中賞梅,《醉公子·詠梅寄南湖先生》雲:“秀骨依依,誤嚮山中,得與相識。溪岸側。……今後夢魂隔。相思暗驚清吟客。想玉照堂前、樹三百。”訴說與梅花溪畔相識,鐘愛情深,別後夢魂相隔,相思暗驚,弄得多情鬢白,剪愁不斷,沾恨淚新。這首《留春令》在詞意和感情上與此極為相似,由詞意可知詞人是大約在春天的一個傍晚來到梅花溪的。此時太陽落山,月亮升起皓空,但見那梅樹在明月清光的映照下,銀光素輝,清奇幽絶,分外動人。可是,那梅樹梢頭卻因暮色尚未散盡,而月色又不明朗,朦朦朧朧,看不清梅花的冰姿雪容。
  這情景對一心賞梅,愛之情深的詞人來說,自然是很掃興的,心中不覺浮起難以抑製的怨愁,顯出百般無奈的神情,因而以清空騷雅之筆寫出兩句奇妙的詞句:“挂愁無奈,煙梢月樹。”前句寫情,後句寫景,情由景生,妙合交融。其中“挂愁”很是形象,也是詞人愛用的字眼。他曾在《八歸》中說:“衹匆匆眺遠,早覺閑愁挂喬木。應難奈,故人天際,望徹淮山,相思無雁足。”這“挂愁無奈,煙梢月樹”八個字,清辭奇思,深得詞傢三昧。姜夔說:“邦卿詞奇秀清逸,有李長吉之韻,蓋能融情景於一傢,會句意於兩得。”就此而論,實在是恰切之評。過拍兩句:“一涓春月點黃昏,便沒頓、相思處”,寫詞人月下徘徊,愁思難釋的情景。暮色已濃,明月倒映,把一涓春水照得上下透明,打破了溪上昏暗的暮色,仿佛一切都無所隱匿,連詞人的滿懷相思也沒有可安頓的地方,真個是“寸心外,安愁無地”,閑婉深麯的細膩感情在低低的訴語中得到全面的吐露。“春月”,一作“春水”。水字不如月字。用月字,既寫月光月色,又映帶出水光水色,水月相融的清美含蓄意境宛然可見。句中的“點”字形象地寫出月光映澈溪水,點破黃昏,消去暮色的明秀清幽景象。而且春月點破黃昏又富有一種動態感,化靜為動,饒有情趣。
  下片寫月下的回憶和遐想。第一句“曾把芳心深許”,上承“相思”二字,用擬人化手法敘說梅花相愛情深,曾兩情相悅,至今猶沉浸在昔日歡愛的回憶中。梅花本來無情,而詞人以情觀花,故而花着我之色彩而亦有情。但“相思一度,穠愁一度”吧,美好的時光已經逝去了,往事猶記,舊情依然,魂牽夢隨,柔情似水,滿腹衷腸,急切欲訴,卻又思緒紛亂,欲說又不知從何說起,於是悲戚戚地吐出一句:“故夢勞詩苦!”這個“苦”字,是相思之苦、想說而說不出的苦,感情份量很重,着力表達了詞人對梅花相愛之深、相思之切的感情。當他無計可訴相思的時候,驀然想起東風或能傳達相思之苦,是它最先把春的信息帶給梅花。所以殷切地盼望這多情的使者能把刻骨的相思帶給梅花。可是,聽說多情的東風早被那竹外的梅花留住,迷戀着梅花沁人的幽香,難以拿它作使者了。因而詞人無限哀怨地說出末結兩句:“聞說東風亦多情,被竹外、香留住。”寫到這裏,詞人的心頭更加沉重了。雖然梅留東風衹是“聞說”,未必是真,但在詞人想來,疑慮難釋。衹能失望地將之當真。怨恨、痛苦、失望、悲傷的復雜感情一齊涌了出來。
  從這結尾兩句來看,詞人詠梅花,似別有懷抱,但詞人卻未未明,大概是留給有心的讀者探尋其心麯的奧妙吧。這首小令不寫形而寫神,不取事而取意,對所詠之物不露一字,通篇不見梅字而處處梅在,正所謂“不着一字盡得風流”。詞意深麯含蓄,詞情跌宕低徊,奇思巧語,妥貼輕圓,確為詞中俊品。
  ●解佩令
  史達祖
  人行花塢,衣沾香霧。
  有新詞、逢春分付。
  屢欲傳情,奈燕子、不曾飛去。
  倚珠簾、詠郎秀句。
  相思一度,穠愁一度。
  最難忘、遮燈私語。
  淡月梨花,藉夢來、花邊廊廡。
  指春衫、淚曾濺處。
  史達祖詞作鑒賞
  史達祖的詞因過於講究技巧而被批評,但其用足心思,雖失之纖薄,但其刻意描畫,工麗精雅,不足處在是,好處亦在是,全看讀者的欣賞。
  “人行”二句,是極清美的情境。她,輕靈地在花叢中穿行,衣衫上沾惹了花上的香氣。“花塢”,指可以四面擋風的花圃,當是昔日兩人常遊之地。作者尚有詞雲:“春衫瘦、東風剪剪。過花塢、香吹醉面。”(《杏花天·清明》)落筆處先營造一抒情意境,然後纔點出:“有新詞、逢春分付”。每逢春天到來,他都寫下新詞,好讓自己吟詠歌唱。可是,今年的春天呢?
  情人遠在異鄉,更不用說分付新詞了。這裏仍從女子方面着筆,用思細密。“屢欲”二句,再轉一層。多少次啊,想要托燕子為傳情愫,無奈它又不曾飛去。這已是百無聊賴,唯有“倚珠簾、詠郎秀句”,重吟舊日的詩詞,以慰眼前的相思吧。令人有今夕何夕之嘆,詞人的想象,由花塢轉入居處,句句寫對方的動靜,似從空處落想,其實句句均有作者的自身形象在,都在作者眼中寫出,仍是想象語。“花塢”,是當日兩人經行之處,“新詞”、“秀句”,也是情郎所為。“傳情”句,亦寫出情侶間的無限深情。寫女子對自己的思念,也就是從側面寫出自己對她的眷戀之情。因是詞人以己心度她心,所以她心即我心。梅溪詞中,頗多此等筆法。
  換頭二句,回轉筆觸,由人而及已。“相思一度,穠愁一度”,每一次的相思,都增添一分的愁緒。語雖質直,實是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且以真率之情動人,更覺真實可信,由此而生發出下邊一段婉麯纏綿的描寫:“最難忘、遮燈私語”。在戀愛過程中,總有一些使人永久無法忘懷的情事。在梅溪詞中也屢屢提到“一燈初見影窗紗”(《西江月》)、“人靜燭籠稀,泥私語、香櫻乍破”(《步月》)。重簾燈影,甜蜜低語,詞中着一“遮”字,便麯盡幽會情態。“淡月”三句,是全詞精絶之筆。俞陛雲曰:“此三語情辭俱到。張功甫稱其‘織綃泉底……奪苕豔於春景’者也。”(《宋詞選釋》)春月溶溶,照着梨花如雪彌漫的小庭深院,那是當日與她相會幽歡的地方。如今天涯間阻,唯有藉夜來魂夢,重繞花畔的回廊,找到所思念的她,把自己春衫上濺着相思淚痕的地方,指給她看。梅溪詞用字句極精準,“藉”字“指”字,皆極生新之致。
  這首詞於結構上有所創新。一般寫這類題材詞時,大都先寫自己相思之情,然後從對方入筆,推想思念者的情態,本詞一變熟套,反其道行之,更覺韻味雋永。況周頤雲此詞“以標韻勝”,可謂的評。
  ●臨江仙
  史達祖
  愁與西風應有約,年年同赴清秋。
  舊遊簾幕記揚州。
  一燈人著夢,雙燕月當樓。
  羅帶鴛鴦塵暗淡,更須整頓風流。
  天涯萬一見溫柔。
  瘦應緣此瘦,羞亦為郎羞。
  史達祖詞作鑒賞
  史達祖的這首《臨江仙》一詞選自《歷代詩餘》捲三十八,這是一首藉景詠人的詞。上片寫秋士善懷,因秋懷人;下片緊承雙燕,從對方着筆,是男方想象中的情景。從對方對自己的相思,寫出自己對對方的深情厚意。
  頭兩句造語極為雋永巧妙。不說因秋生愁,而說西風約愁赴秋。皇甫冉“暝色赴春愁”(《歸渡洛水》),杜甫“群山萬壑赴荊門”(《詠懷古跡》)皆善用“赴”字。這兩句說愁與西風就象有了心靈感應一樣,一年一度如約趕到秋天去。這樣來表現“秋士悲”這一傳統主題,不僅標新立異,給人以獨特的感受,而且語言樸實,不流於纖巧,達到了格高意新的境界。
  第三句至上片末,用逆筆追寫愁的由來。舊遊揚州,牽人魂夢。揚州,風月之地。杜牧《贈別》詩云:“春風十裏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蘇軾《和趙郎中見戲》詩:“燕子人亡三百秋,捲簾那復似揚州?”簾幕,成了揚州的象徵。著夢,猶言入夢。燈光引人入夢。一覺醒來,皓月當空,看到的是乳燕雙棲,想到的是燕雙人獨,心裏徒生悲傷。“一燈”二句,傳達出秋夜獨處、醒夢無時、對月懷人的愁苦神情。晏幾道《臨江仙》:“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同是夢後醒來突見雙燕最難為懷的愁苦之情,彼言春恨,此寫秋愁,共以境界傳意,可稱珠連璧合。
  下片就上片撲朔迷離的夢境和夢覺所見的月中雙燕,展開聯想的翅膀,轉入遐思。羅帶鴛鴦,即鴛鴦綉帶,一種綉有鴛鴦圖案的合歡帶。江總《雜麯》:“合歡錦帶鴛鴦鳥,同心綺袖連理枝。”看見綉帶上的鴛鴦,自然會引起閨思,從而發出“更須整頓風流”這句心靈深處的獨白。“整頓”,猶言修飾,是承上句“塵暗淡”說的。羅帶生塵,可見久不整頓了,這裏有“豈無膏沐,誰適為容”的感慨。“更須”是就下句“萬一重見”說的。萬一重見,引起了更須整頓的心理活動,這裏有“女為悅己者容”的意思。由羅帶引起的內心活動是復雜的:無法重見,卻又希望重見,直到萬一重見的各種想法,一齊涌上心來。這就非常細膩地刻畫出了閨情。結尾二句,尤為纏綿悱惻。元稹《鶯鶯傳》載鶯鶯詩云:“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瘦”是由羅帶感到的,“瘦應緣此瘦”,寫出了相愛之深,不惜為郎憔悴,表現了對愛情的執着追求。“羞”是由萬一見想起的,“羞亦為郎羞”,這裏既有對青衫憔悴的同情,也有對紅袖飄零的自責,反映了作者內心世界的復雜,表現了對不幸身世的感慨。下片結構巧妙,脈絡細密,句句關聯,字字映帶,一環扣一環,使言情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前人論白石、梅溪、碧山、玉田四傢詞,曾以味厚、情深、品高、氣靜評說他們在藝術上的共同造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捲八)。這首小令,“節短韻長,其情乃深”的藝術特色,尤為突出。寫自己,則顛倒夢魂,棲情雙燕;寫對方,則綿綿情思,化為癡想。或藉外物詠懷,或直探心靈的奧秘,感情真摯強烈,藴藉含蓄,發展了五代、北宋以來婉約詞風,很有深度。而深情又是通過千錘百煉的語言來完成的,這正是張鎡在《梅溪詞序》裏說的“辭情俱到”的意境。
  ●臨江仙
  史達祖
  倦客如今老矣,舊時可奈春何!
  幾曾湖上不經過。
  看花南陌醉,駐馬翠樓歌。
  遠眼愁隨芳草,湘裙憶着春羅。
  枉教裝得舊時多。
  嚮來歌舞地,猶見柳婆娑。
  史達祖詞作鑒賞
  史達祖是南宋著名詞人,一生未能功成名就,史書對他也沒能詳細記載,人們對他的瞭解,衹能根據一些零碎散亂的記載。據傳,他是宋寧宗當朝權臣韓侂胄非常看重的一個小堂吏。開禧二年(1206年),韓侂胄北伐失敗,次年被斬,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史達祖也遭罷職,並被發配邊地。作者就是藉這首詞來抒發他失勢之後對往生活的眷戀。
  史達祖生卒年無考。據張鎡泰元年辛酉(1201)四十九歲時所作《梅溪詞序》,稱“史生邦卿”,又云“餘老矣,生須發未白”,則當時最多四十歲。依此推之,被刑以後,年近五十,所以這首詞的第一句就說“倦客如今老矣”。他自稱“倦客”,是由於經歷了生活的挫折,對人世産生了厭倦情緒的緣故。“舊時可奈春何!”感嘆的意味很重。每年的春天,還像舊時一樣如期來到人間,可是作者的心情已與過去大不相同,他衹能發出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嘆了。下文轉入回憶,說往年經常在西湖一帶遊賞觀光,幾無虛日。
  “看花南陌醉,駐馬翠樓歌”是全詞中最精采的語句。它用華麗的字面勾畫出了一幅由色彩、聲音和動態所組成的形象鮮明的生活圖景,概括了作者過去那段看花賞景、飲酒聽歌的繁華熱鬧的生活經歷。史達祖的詞善於描寫,所以清人王士禛用“極妍盡態”來稱贊他,由這兩句可見一斑。寫到下片,又把回憶的內容集中在歌妓之類的人物身上。“遠眼愁隨芳草,湘裙憶着春羅”兩句,顯然是從五代詞人牛希濟《生查子》的名句“記得緑羅裙,處處憐芳草”演化而來,史達祖着意增添了“愁”、“憶”兩個字,從而使他重新寫出來的詞句的抒情色彩更加濃烈,抒情作用也更加直接。“枉教裝得舊時多”一句,起着由回憶過去轉到述說當前的過渡和連接的作用,意思是說,儘管現在仍可看到一些裝飾得比舊時模樣更好的歌妓舞女,但卻引不起作者舊日的歡快情緒了。結尾的“嚮來歌舞地,猶見柳婆娑”要與上片的“看花”、“駐馬”兩句合看,因為它們之間有聯繫,也有對比,而從中展示的則是一種由於今昔變化而引發出來的感嘆與悲傷。
  西湖邊上的婀娜柳枝臨風婆娑而舞,衹能令人追憶當年之歌喉舞腰而已。史達祖雖然算得南宋詞人中的一傢,但畢竟開創不多,建樹不大。他承襲婉約詞的傳統而以詠物見長,在摹寫春雨春燕以及花柳神態上刻意求工,寫出了幾個比較新穎別緻的句子。這首《臨江仙》,由於有一定的生活經歷作基礎,寫來還算有些深度,放在他的《溪詞》中,也就稱得上是一首上乘之作。
  ●蝶戀花
  史達祖
  二月東風吹客袂。
  蘇小門前,楊柳如腰細。
  蝴蝶識人遊冶地,舊曾來處花開未?
  幾夜湖山生夢寐。
  評泊尋芳,衹怕春寒裏。
  今歲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濺裙水。
  史達祖詞作鑒賞
  李商隱作有一詩,“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迴。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纔。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想思一寸灰”(《無題》)。這是寫他早春時的一段戀情:時令適至驚蟄,簾外東風細雨,耳畔陣陣輕雷,詩人心頭的“春情”(豔情)隨着大好春光的即將重返而油然萌生;但是他又馬上告誡自己:“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今日之相思越是如花一樣爭發,那麽他日的痛苦與懺悔就越象香灰那樣積得深厚。這後兩句詩實是一種“反說”,從中不難見其熱戀之情的熾烈,以及與它所同時交織着的萬般痛楚。
  同李商隱這位唐代著名詩人《無題》詩一樣,史達祖的這首《蝶戀花》詞,也是寫他悄然而來的豔遇。當然,跟李詩相比,這首詞缺了一些悲劇性的色彩,而增加了一些濃濃的令人心馳神往的韻味。這首詞是首先從作者重返杭州城時的心情落筆,而逐步展開的。
  “二月東風吹客袂”,是寫時值二月而身從客地歸來。其中“吹客袂”三字,就生動地描繪了他回轉杭城時“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的形象,也暗點了他“近鄉情更怯”的興奮和迷惘的心情。“蘇小門前,楊柳如腰細”,迎接他的,正是“蘇小門前柳萬條,毿毿金綫拂平橋”(溫庭筠《楊柳枝》)的初春景象。而在“蘇小”兩字後面,便又悄悄地潛藏着作者內心的一段“豔事”。果然,“柳如腰細”句就象白居易《楊柳枝》“葉含濃露如啼眼,枝嫋輕風似舞腰”所寫的那樣,“呼之欲出”地隱嵌着一個“倩影”——當然她並沒有真正出現而衹是存在於作者意念之中,因而這裏用了一個“如”字。但詞人此來,卻又實是“奔”她而來,所以他就循着舊日的路徑繼續嚮前走去,企圖早早尋覓到她的影蹤。你看,雖然時隔好久,但那多情的蝴蝶卻還認得昔日我與她一起遊玩的地方,它們正翩翩飛入柳陌深處去呢。不過,寫到此處,作者的詞筆陡然來了個大轉變,“舊曾來處花開未”?此句表面是說自己此行來得太早,或許當年共遊處的叢花至今未開,因而她尚未踐約在此相候;其實也是寫他害怕“不見伊人”的擔憂心理,不過用一問句更顯得婉約纏綿。而事實上,聯繫下文看,則他此行確實是“撲”了一個“空”,所以又馬上折入下闋:“幾夜湖山生夢寐”。這從行文用筆上言,是一種“逆提反接”。它首先把時針“反撥”到以前的歲月中去:在沒有回來之前,自己的夢境中就曾多少次出現過與她一起作湖山冶遊的“鏡頭”!這裏尤其值得提出的是其中的“生”字。這個“生”字不光是單純的“産生”、“生成”之意,而且還包含有“創造”、“想象”之意在內。也就是說,多少個夜晚,我都在努力把這次重逢於西子湖畔的聚會,想象得更纏綿、更熱烈一些,因而所生的夢境也就越發美好、越發溫馨。但以上這些又僅僅是“夢寐”而已,因此下文就反接以“評泊尋芳,衹怕春寒裏”。眼前所遇,既然衹是花未開、人不見的春寒景象,那又何能來“評泊尋芳”(意即謂:在萬花叢中評論哪朵花最美,在遊女如雲的人群中評論哪位倩女最美),又何能來重踐“花前月下”的舊約?這裏用了一個“衹怕”,雖屬心理估測之辭,然卻又是“實寫”,——同上文“花開未”的問句一樣,它就使感情的表達更顯得委婉有緻。詞情至此,就暫告一個段落,即由開頭歸來時的亢奮迫切而結之於撲空後的惆悵,由開頭蝶嬉楊柳的欣慰高興而結之於情人不見的寂寞。前幾夜的好夢,歸來時風吹衣袂的歡快,蝴蝶領路時的盼望,所有這些就全部都被眼前的“春寒”景象所“衝掉”!但是且慢,就在作者衹能“死心”的當口,詞筆卻又陡轉,推出了“絶處逢生”的新境界來:在這無可奈何的現實環境中,詞人卻還有自己的“法寶”,——於是他那無法壓抑的熱情,立刻就展開着“想象”的翅膀,更加高漲地飛騰起來:“今歲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濺裙水”,這真是妙不可言的佳句!我們知道,清明節本是一個踏青遊春的佳日,其時杭城市民“尋芳討勝,極意縱遊,……無日不在春風鼓舞中”(《武林舊事》捲三);而上巳日又“傾都禊飲踏青”(《夢粱錄》捲二)。今年,則清明恰逢上巳,其遊冶禊飲之盛況更將空前。所以作者遙想,今日暫未得見的伊人,到時必將出現在“長安水邊多麗人”的行列中間(到時就必能重踐舊日的盟約)。所以,儘管現在還是新春二月,但自己的心思早已飛到了她那令他神魂顛倒的石榴裙邊去了!拿一句成語來講,這一種想象真有點兒“匪夷所思”。它的奇特表現在下列兩方面:第一,它不直接去寫“三月三日天氣新”的西湖春景,也不直接描繪“綉羅衣裳照暮春”的麗人倩影(以上兩句為杜甫《麗人行》詩句),而是用了一個“濺裙水”的意象把這兩者概括在一起寫,這就顯得既“經濟”,又“香豔”(請想象一下:一群麗人佳娘正在湖濱掬水嬉戲,濺得綉裙上水痕點點,這是一幅多麽優美豔麗的“仕女嬉水圖”),確是作者的一個“發明”。第二,它說自己此刻的相思情意“先到”了濺裙的水邊(也即濺上了水痕的石榴裙下),這就既寫出了自己感情之真摯深長,又顯得十分的纏綿和優雅。讀着這一句,人們一下子從眼前的料峭春寒中跳到了那個春光駘蕩的季節裏去,同作者一樣獲得了心理上溫暖而美好的快感。這種寫法,利用了“時間差”,利用了“想象力”,使讀者墜入了一種無限溫馨而又迷離的境界中去;從詞的結構來看,也大有“峰回路轉”、“餘味無窮”的妙處。所以從其“情”來講,全詞確是一往情深;從其“文”來講,又顯得相當的“瑰奇”、“警邁”(張鎡《梅溪詞序》)。史達祖的這首《蝶戀花》與李商隱的《無題詩》相比,《蝶戀花》構思精巧,有神來之筆,最明顯的證據是李商隱僅僅感覺到“春心莫共花爭發”,而史達祖卻進一步在文中說到了“春心先於花爭發”。
  ●湘江靜
  史達祖
  暮草堆青雲浸浦。
  記匆匆倦篙曾駐。
  漁榔四起,沙鷗未落,怕愁沾詩句。
  碧袖一聲歌,石城怨、西風隨去。
  滄波蕩晚,菰蒲弄秋,還重到、斷魂處。
  酒易醒,思正苦。
  想空山、桂香懸樹。
  三年夢冷,孤吟意短,屢煙鐘津鼓。
  屐齒厭登臨,移橙後、幾番涼雨。
  潘郎漸老,風流頓減,《閑居》未賦。
  史達祖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舊地重遊、撫今追昔純寫旅懷的詞。這首詞全篇構思很有特點。它以前經駐舟的斷魂處為主脈,綜合古今,反反復復。例如“暮草”一句寫荒野景色,為古今所同見,“漁榔”五句,是過去見聞,為斷魂處的具體描寫。“滄波”三句,對轉而寫今日。
  下片從斷魂入手,重點寫今天的感受。“酒易醒”三句承上啓下,上承斷魂,“孤吟”三句,轉到閑居。
  “三年”三句,寫今日天涯倦客,回憶過去關津生活,也是對古今感受的概括而說的。“屐齒”二句,轉寫未來,遐想對未來生活的安排,“潘郎”三句,又轉到現在,與“灑易醒”三句遙相呼應。上下貫通一氣。
  “暮草”五句,既是舊地重遊的追憶,又是舊地重遊的感慨。“暮草堆青雲浸浦”,是前遊時看到的水國荒涼的晚景。在這草暗雲沉的景色裏,聽到的是驅魚的聲音,看到的是沙鷗的身影,“倦”字指對旅途奔波的厭倦,這就是從前駐篙的地方。“榔”當作“桹”。嶽《西徵賦》李善註引《說文》曰:“桹,高木也。”並對《賦》中“纖經連白,鳴桹厲響”解釋說:“以長木叩船有聲。言曳纖經於前,鳴長桹於後,所以驚魚,令人網也。”陸龜蒙《漁具詩序》“扣而駭之曰桹”,註云:“以薄板置瓦器上,擊之以驅魚。”他的《鳴桹詩》說得更具體:“鏗如木鐸音,勢若金鉦急。驅之就深處,用以資俯拾。”以上通過詞人的回憶,描繪了一幅愁腸百結的處境,構成了一種詩境,二者結合在一起,所以“怕愁沾詩句”。“怕”字既寫不是滋味的心理狀態,又寫出了詩句未成匆匆離去的原因。
  “碧袖”二句,筆鋒陡轉,深入寫愁。詩句沒有寫成,哀怨的歌聲又突然傳來,聲聲哀怨,融入秋風,把愁境的描寫推進了一層。“碧袖歌”即羅袖歌,指婦女的歌聲。張先《轉聲虞美人》詞:“一聲歌掩雙羅袖。”“石城怨”,即《石城樂》,劉宋時臧質所作,見《唐書。樂志》。張祜《莫愁樂》詩:“儂居石城下,郎到石城遊。自郎石城出,長在石城頭。”所以稱為怨歌。從首句至此純用追敘,回憶前遊,令人魂斷。這樣的地方,詞人是來了一次,不會想第二次的。
  “滄波”三句,寫作客孤身,重來舊地。時間仍然是秋天的傍晚,景色仍然是滄波茫茫,菰蒲無際。這草暗雲沉的水國,本來是不想來的,結果卻來了。在“重到斷魂處”上用了一個“還”字,說明了並非自作多情,來尋舊蹤,而是浪跡西東,無意重到。越想忘記過去,反而越忘記不了。這種悵惘不甘的心情,和蘇軾《夜泛西湖》詩說的“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的娛快心情相比,是迥然不同的。
  下片寫重來時的感想,用酒解愁,酒易醒,愁卻不可解;不願奔波,卻奔波不已,所以愁思正苦。“想空山”句,正面抒寫懷抱。當悵惘之際,想到淮南小山的招隱,詞意一轉。《楚辭·招隱士》雲:“桂樹重生兮山之幽。”又云:“攀援桂枝兮聊淹留。”幽山留隱,令人神往。“懸”字從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畫欄桂樹懸秋香”來,突出了對隱居生活的熱愛。
  “想”字上承“思正苦”,下貫《閑居》未賦。愁不可解,是第一層;旅途多懷,是第二層;歸隱之想,是第三層。層層關連,一層深似一層,詞人把翻騰着的千思萬想揭示得淋漓盡致。
  “三年”三句,總結近年生活,艱難備嘗,十分凄苦。三年之間,屢聞“津鐘煙鼓”,把終日奔波之苦,寫得具體、形象。早晨渡頭的鐘聲,黃昏關山的霧鼓,這樣的生活,居然衹身屢經,怎不令人夢冷意短?這三句與上片詩句未成、斷魂處重到相映照,說明酒所以易醒、思所以正苦的原因。這種與上片欲斷還連的手法,把今昔奔波生活,表現得委婉麯折。
  “屐齒”二句,緊承上文。“屐齒厭登臨”,直連煙津鐘鼓,厭奔波的痛苦,“移橙”句,遙接空山桂香,想歸隱的生活。杜甫《遣意》詩云:“衰年催釀黍,細雨更移橙。漸喜交遊絶,幽居不用名。”移橙以後,涼雨幾番。詞人想到的是,隨着時光的流逝,交遊的漸絶,可以享受空山桂香的快樂。詞人不直接抒寫對仕途奔波的不,卻用移橙涼雨的景色抒情,形象飽滿,情景交融。
  結拍三句,用潘嶽《閑居賦序》:“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矣。雖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也。”潘嶽是自嘆“拙宦”的。詞人對自己的遭遇深為不滿,但又不願直說,故藉奔波跋涉的厭倦,寫拙宦的悲哀。
  年歲漸老,風流頓減,但《閑居賦》卻沒有寫出來。不正面說歸隱不得是環境造成的,卻反面說未賦閑居,責任在於自己。這三句看來心靜如水,語言十分平淡無奇,實際上充滿了對現實的不滿和牢騷,平淡的語言裏流露出激憤,意味雋永。以歸隱不得之人,面對斷魂之地,怎能不激起感情的波濤呢?
  ●齊天樂·白發
  史達祖
  秋風早入潘郎鬢,斑斑遽驚如許。
  暖雪侵梳,晴絲拂領,栽滿愁城深處。
  瑤簪謾妒。
  便羞插宮花,自憐衰暮。
  尚想春情,舊吟凄斷茂陵女。
  人間公道惟此,嘆朱顔也恁,容易墮去。
  涅不重緇,搔來更短,方悔風流相誤。
  郎潛幾樓。
  漸疏了銅駝,俊遊儔侶。
  縱有黟黟,奈何詩思苦。
  史達祖詞作鑒賞
  《齊樂天》這首詞通篇用典使事,藉詠物來抒情,可謂匠心獨運。典故之間的內在聯繫,構成了嘆老嗟卑、生不逢時的概貌,使不可言喻的復雜感情,若隱若現地流露出來。通篇看來,佈局十分嚴謹。史達祖由於考進士不中,不能從正途做官,衹能委身胥吏,淪為下級幕僚,供人使喚,所以在這首詞裏概述生平時,采用句句詠白發,句句抒發抱負的藝術手法,讓思緒如剝竹筍,一層深似一層,使胸中憤懣不平之氣漸漸舒展開來,從而在詞作的藝術效果上達到了幽深的意境。
  上片寫突見白發的感慨。
  “秋風”二句,一個“驚”字,把突然看到白發時內心的顫動直接抒發了出來。潘嶽《秋興賦序》雲:“餘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賦》雲:“斑鬢髟以承弁兮。”《文選》李善註引《說文》:“白黑發雜而(曰)髟。”斑斑潘鬢,激起了詞人的思想波瀾,無怪他慨嘆秋風的早入了。“如許”二字,觸目驚心,徒喚奈何,隱藏無限感慨。“暖雪”三句,是白發的具體描寫:侵梳的是暖雪,寫出梳妝時感覺到的發際的體溫;拂領的是晴絲,又寫出在領上輕輕擦過的白發的光澤。愁城,比喻憂愁境界。“栽滿”句,謂滿頭白發遍種在愁苦的心靈深處,語氣凝重。為什麽斑斑雙鬢會突然出現呢?詞人從個人身世作了形象的解答。主要是宦海浮沉,功名上的坎坷。
  蘇軾《吉祥寺賞牡丹》詩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答陳述古》詩云:“城西亦有紅千葉,人老簪花卻自羞。”詞人不直接說事業無成,老大徒傷悲,而是巧妙地運用蘇詩,一波三折,委婉寄意。簪花自羞,一層;自憐老大,二層;瑤簪空妒,三層。這樣,就麯折說明了政治上的坎坷。“尚想”二句中,春情,喻少年情事。舊吟,用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事。《西京雜記》捲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絶,相如乃止。”詞人概寫愛情生活的一段不幸,也不無用以喻指政治上的不幸之意。這兩句和上三句一樣,詞人運用典故巧妙地說明白發早生的悲哀。這樣,就將個人身世和詠白發融為一體,深化了“斑斑遽驚如許”一句的內涵。
  下片追悔年華的消逝,是上片驚見白發詞意的延伸。
  “人間”三句,意含激憤,語含嘲諷。杜牧《送隱者一絶》雲:“公道世間惟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詞人化用這一詩句,意謂朱顔那樣快地消失令人感嘆萬分,但這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人世間最公道的衹有這件事。“涅不重淄”以下轉到自己方面。《論語物名,古代用作黑色染料。意思是說白發再也染不黑。
  “搔來更短”,用杜甫《春望》詩“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這兩句和上片“暖雪侵梳”二句不同。前寫初見白發之情,以敘述出之,此抒既見白發所感,以感嘆出之。“方悔風流相誤”,“風流”二字一詞多義。這一韻上承“公道世間惟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意,下接“郎潛幾樓”,似是指政治上一時的得意而言。詞人初依主戰派韓侂胄為掾吏,“權炙縉紳”(葉紹翁《四朝聞見錄》戊集);韓被殺後,身亦牽連遭貶,故有“風流相誤”之語。
  “郎潛”三句,深慨老年朋輩逐漸稀少,往年的銅駝巷陌,載酒尋芳,已經不可復得了。張衡《思玄賦》:“尉竜眉而郎潛兮,逮三葉而遘武。”《文選》李善註引《漢武故事》:一日,漢武帝輦過郎署,見顔駟竜眉皓發。問道:“叟何時為郎,何其老也?”顔駟答道:“臣文帝時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至景帝好美而臣貌醜,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詞人巧妙運用“顔駟三世不遇,老於郎署”的典故,說明拙於作宦,催人發白,個人的遭遇與時代的好尚密切相關。聯繫“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能說沒有舉世言和,我獨策戰的含意嗎?“銅駝俊遊舊侶”,指舊日在臨安相與遊冶的朋友。《太平寰宇記》引陸機《洛陽記》:“漢鑄銅駝二枚,在宮之南四會道,夾路相對。俗語曰:”……銅駝陌上集少年。‘“秦觀《望海潮》詞:”金𠔌俊遊,銅駝巷陌“,互文見意。韓侂胄失敗後,詞人被貶出京,疏遊侶即是疏遊事,有不堪回首之感了。
  “縱有”二句,以詠嘆作結。歐陽修《秋聲賦》雲:“黟然黑者為星星。”頭白作吏,老於郎署,縱有滿頭黑發,又怎經得住詩心的凄苦呢?意謂由於朝廷的不重視人才,即令年華正茂,也不能改變處境。這種用黑發反襯白發的結尾,既照應了上文,發泄了胸中的不平,又補足了上文,加深了意境的悲涼。總而言之,這首詠物詞用典貼切,構思巧妙,藉白發寄寓身世的悲慘,內心的凄苦,它所造成的藝術氛圍是哀怨的,實際上成了詠懷詞。
  ●齊天樂·中秋宿真定驛
  史達祖
  西風來勸涼雲去,天東放開金鏡。
  照野霜凝,入河桂濕,一一冰壺相映。
  殊方路永。
  更分破秋光,盡成悲鏡。
  有客躊躇,古庭空自吊孤影。
  江南朋舊在許,也能憐天際,詩思誰領?
  夢斷刀頭,書開蠆尾,別有相思隨定。
  憂心耿耿,對風鵲殘枝,露蛩荒井。
  斟酌姮娥,九秋宮殿冷。
  史達祖詞作鑒賞
  南宋開禧年間的六月,史達祖與南宋使團離開臨安,前赴金國恭賀金主生日,八月中秋到達河北真定,夜晚住宿在真定館驛中,這首詞就是在館驛中寫成。
  這首詞有兩個寫作背景:一是以一個南宋官吏的身份前往曾是北宋疆土的異國祝壽,二是恰逢中國的傳統佳節——中秋節,這兩個背景註定了這首詞一定帶有十分悲壯的風格。
  上闋先從“中秋”寫起。頭兩句即是佳句:“西風來勸涼雲去,天東放開金鏡”。其中共有四個意象:西風、涼雲、天東、金鏡,它們共同組成了一幅“中秋之夜”的美妙圖畫。其奧妙之處尤在於“來勸”、“放開”這兩組動詞的運用,它們就把這幅靜態的“圖象”變換成了動態的“電影鏡頭”。原來,入夜時分,天氣並不十分晴朗。此時,一陣清風吹來,拂開和驅散了殘存的涼雲——作者在此用了一個“來勸”,就使這個風吹殘雲的動作賦有了“人情味”:時值佳節,就讓普天下團圓和不團圓的人都能看到這一年一度圓亮如金鏡的中秋明月吧。果然有眼,它終於同意“放行”,於是一輪金光澄亮的圓月馬上就在東邊地平綫上冉冉升起。所以這兩個句子既寫出了景,又包含了自己的情愫,為下文的繼續寫景和含情埋下了伏筆。“照野霜凝,入河桂濕,——冰壺相映”三句,就承接上文,寫出了月光普灑大地、慘白一片的夜色,以及大河中的月影與天上的圓月兩相輝映的清景,於中流露了自己的鄉思客愁。李白詩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蘇軾詞雲:“明月如霜”(《永遇樂》),史詞的“照野霜凝”即由此演化而來,並體現了自己的思鄉愁緒。
  “殊方路永”一句,語似突然而起,實是從題中“真定驛”生出。臨安出發,過淮河,入金境,便是殊方異國,故云“殊方”;到了真定,已走過一段漫長的路程,但再到目的地燕京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故云“路永”。這個四字押韻句自成一意,起了轉折和開啓下文的作用:上面交待了中秋月色,至此就轉入抒情。“殊方路永”四字讀來,已感到傷感之情的深切,而令人難堪的更在今夜偏又是中秋節!故而“獨在異鄉為異客”與“每逢佳節倍思親”的兩重悲緒就交織在一起,終於凝成了下面這兩句詞語:“更分破秋光,盡成悲境”。中秋為秋季之中,故曰“分破秋光”,而“分破”的字面又分明寓有分離之意,因此在已成“殊方”的故土,見中秋月色,便再無一點歡意,“盡成悲境”而已矣!下兩句即順着此意把自己與“真定驛”與“中秋”合在一起寫:“有客躊躇,古庭空自吊孤影。”月於“影”字見出。驛站古庭的悲寂氣氛,與中秋冷月的凄寒色調,就使作者中夜不眠、躊躇徘徊的形象襯托得更加孤單憂鬱,也使他此時此地的心情顯得更其凄涼悲切。王國維《人間詞話》十分強調詞要寫“真景物”和“真感情”,謂之“有境界”。此情此景,就使本詞出現了景真情深的“境界”,也使它具有了“憂從中來”的強烈藝術效果。
  不過,在上闋中,詞人還僅言其“悲”而未具體交待其所“悲”為何,雖然在“殊方路永”四字中已經隱約透露其為思鄉客愁。我們衹知道,詞人猶豫,詞人徘徊,詞人在月下形影相吊,然而尚未直探其內心世界的奧妙。這個任務,便在下闋中漸次完成。它共分兩層:一層寫其對於江南密友的相思之情,這是明說的;另一層則抒其對於北宋故國的亡國之悲,這又是“暗說”的。先看第一層:“江南朋舊在許,也能憐天際,詩思誰領?”起句與上闋末句暗有“勾連”,因上闋的“孤影”就自然引出下闋的“朋舊”,換頭有自然之妙。“在許”者,在何許也,不在身邊也。
  “也能憐天際”是說他們此刻面對中秋圓月,也肯定會思念起遠在“天際”的我。“詩思誰領”則更加進了一步,意謂:儘管他們遙憐故人,但因他們身在故鄉,因而對於我在異鄉絶域思念他們的鄉愁客思缺乏切身體驗和領受,故衹好自嘆一聲“詩思誰領”(客愁化為“詩思”)。從這萬般無奈的自言自語的反問句中,我們深深地感覺到:詞人此時此刻的愁緒是其他人都無法代為體會、代為領受的。其感情之深濃,於此可知。接下“夢斷刀頭,書開蠆尾,別有相思隨定”,就續寫他好夢難成和寫信寄情的舉動,以繼續抒發自己的相思之愁。這裏,他使用了兩個典故:“刀頭”和“蠆尾”,其主要用心則放在前一典故上面。《漢書意欲暗地勸說李陵還漢。他見到李後,一面說話,一面屢次手摸自己的刀環。環、還音同,暗示要李歸漢。
  又刀環在刀頭,後人便以“刀頭”作為“還”的隱語。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說《古絶句》中“何當大刀頭”一句云:“刀頭有環,問夫何時當還也”,即此意。此處說“夢斷刀頭”即言思鄉之好夢難成,還鄉之暫時無法,所以便開筆作書(“書開蠆尾”),“別有相思隨定”,讓自己的相思之情隨書而傳達到朋舊那裏去吧。以上是第一層。第二層則把思鄉之情進而擴展。先點以“憂心耿耿”四字。這耿耿憂心是為何?作者似乎不便明言。以下便接以景語:“對風鵲殘枝,露蛩荒井。”這兩句既是實寫真定驛中的所見所聞,又含蓄地融化了前人的詩意,以這些詞語中所貯蓄的“歷史積澱”來調動讀者對於“國土淪亡”的聯想。
  曹操詩云:“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史詞的“風鵲殘枝”基本由此而來,不過它又在鵲上加一“風”,在枝上加一“殘”,這就使得原先就很悲涼的意境中更添入了一種凄冷殘破的感情成分。至於“露蛩荒井”的意象,則我們更可在前人寄寓傢國之感的詩詞中常見。比如較史達祖稍前一些的姜夔,他就有一首詠蟋蟀(蛩即蟋蟀之別名)的名篇《齊天樂》,其“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即與史詞意象相似。因而讀着這“風鵲殘枝,露蛩荒井”八字,讀者很快便會浮現出薑詞下文“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的不盡聯想。作者巧以“景語”來抒情的功力既於此可見,而作者暗傷北宋淪亡的情感也於此隱隱欲出。但作者此詞既是寫中秋夜宿真定驛,故而在寫足了驛庭中凄清的景象之後,又當再回到“中秋”上來。於是他又舉頭望明月,舉杯酌姮娥(即與姮娥對飲之意),其時衹見月中宮殿正被包圍在一片凄冷的風露之中。這兩句詩從杜甫《月》詩“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中演化開來,既寫出了夜已轉深、寒意漸濃,又進一步暗寫了北宋宮殿正如月中宮殿那樣,早就“冷”不堪言了。前文中暗伏而欲出的亡國之痛,就通過“宮殿”二字既豁然醒目、卻又“王顧左右而言他”(表面僅言月中宮殿)地“飽滿”寫出!全詞以中秋之月而興起,又以中秋之月而結束,通過在驛庭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展現了作者思鄉懷舊、憂思百端的復雜心態,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和藝術感染力。從詞風來看,此詞也一改作者平素“妥帖輕圓”的作風,而顯出深沉悲慨的風格,在某種程度上帶有了辛派詞人的剛勁蒼涼風格(比如開頭五句的寫景,結尾兩句的寫人月對斟和中秋冷月)。這肯定是與他的“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密不可分的。清人王昶說過:“南宋詞多《黍離》、《麥秀》之悲”(《賭棋山莊詞話》捲一引),從史達祖這首出使金邦而作的《齊天樂》中,就能很明顯地看出這一點。
  ●秋霽
  史達祖
  江水蒼蒼,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
  廢閣先涼,古簾空暮,雁程最嫌風力。
  故園信息。
  愛渠入眼南山碧。
  念上國。
  誰是、膾鱸江漢未歸客。
  還又歲晚,瘦骨臨風,夜聞秋聲,吹動岑寂。
  露蛩悲、清燈冷屋,翻書愁上鬢毛白。
  年少俊遊渾斷得。
  但可憐處,無奈苒苒魂驚,采香南浦,剪梅煙驛。
  史達祖詞作鑒賞
  詞人是開禧三年(1207)被黥面流放到江漢一帶的。當時開禧北伐失敗,史彌遠政變,太師韓侂胄遇害身死,他被牽連下獄,傢産也被抄沒。寫作此詞時他被貶已有幾年時間,懷歸思鄉之情日益強烈,適值深秋,又逢送別友人,故孤獨惆悵之情一寄於詞。
  詞以寫景導入。“江水蒼蒼”三句是愁人眼中的秋色。江水浩渺而蒼茫,秋天江潮常是最為壯觀的,但在流放異鄉的詞人看來,江水仿佛離人之淚,縱使秋江都是淚,也流不盡許多愁。“倦柳愁荷”更是情景交融。秋霜以後,柳葉行將敗落,已不是春夏時節的青翠欲滴,荷葉幾個月來辛勤扶持着嬌豔的荷花,這時花落葉老,往日的郁郁葱葱已不復存在,以至衹留下聽秋雨的“殘荷”(別本“愁”即作“殘”)。而這江、這柳、這荷,都感受到秋天的襲來。“廢閣”、“古簾”與下文“清燈冷屋”都是寫詞人居所的。閣已“廢”,卻還住人;簾已“古”,卻還挂着,可見詞人生活的清貧。“雁程最嫌風力”句,“雁程”,指雁之行程。“嫌”,即怕。雁飛最怕風大,逆風飛翔,吃力而難停歇,自然也就不能捎來故園信息。史達祖原籍是北宋故都汴梁,但他生於高宗紹興末年,一生大部分時間是在南宋都城臨安度過的,其親友也大都在那裏。這裏的“故園”,應指其西湖邊葛嶺一帶的傢園。“愛渠入眼南山碧”一句是憶舊。“渠”,即它。
  “南山”在臨安是實有的,大旗山北有一座高四十餘丈的山即名南山,山上有杜牧墓。西湖周圍尚有南屏山、南高峰,皆可謂之“南山”,但這裏當是泛指居所南面的群山。詞人身處貶所,故格外留戀過去臨安的傢居生活。一“愛”字,一“碧”字,與上文貶所景象之感情色彩成了鮮明對照。“念上國”一句,明白道出所念乃是京都。詞人儘管身遭不幸,而忠君愛國之心並未改變。“誰是膾鱸江漢未歸客”一句,乃反躬自問,這江漢未歸之客實指詞人自己。“江漢”指長江、漢水間的地域。如杜甫在江陵(今屬湖北)作詩自稱“江漢思歸客”,即指旅居在江、漢之間。此詞的“江漢未歸客”字面亦當本於杜詩。“膾鱸”用晉人張翰的典故。張翰任齊王冏之東曹椽,因秋風起,思吳中菰菜、蒓羹、鱸魚膾,遂辭官,命駕歸。
  作者以張翰自詡,但卻不能如張翰之全身遠禍。宋代官員得罪流放遠州,輕者送某州居住,稍重曰安置,又重曰編管,皆指定居住地,受地方官約束,不得自由行動。況且他是鯨面流放,身不由己,有傢難歸,並非留戀爵祿。詞寫至此,詞情更為抑鬱,便由傷秋懷鄉轉而感傷不幸身世。
  過片句以“還又”二字作過渡,更進一層。蒼蒼江水,倦柳愁荷,已使江漢未歸之客黯然神傷,又值“歲晚”,況是“瘦骨臨風,夜聞秋聲”,故倍增孤寂之感。“歲晚”,猶歲暮。俗話說:“年怕中秋月怕半”,中秋以後,一年過去大半,仿佛日之黃昏,無怪乎杜甫《秋興》詩中“一臥滄江驚歲晚”即謂深秋為“歲晚”。“瘦骨”二字道出詞人貶中體貌枯槁,精神憔悴。
  “夜聞”二句寫客中的所聞所感。秋時西風作,草木凋零,多肅殺之聲,而稱“秋聲”。庾信《周譙國公夫人步陸孤氏暮志銘》謂“樹樹秋聲,山山寒色”。秋聲乃西風吹動樹木所發。“岑寂”,為冷清、寂寞之意。詞人孤身羈旅,對蕭瑟之秋風,萌發寂寥之情。
  此情既是觸景而生,也是貶謫中的愛國志士無往而不在的身世之感的真實流露。詞人一心報效祖國,他曾“每為神州未復(《竜吟麯》)而憂心忡忡,也曾幻想”趁建瓴一舉,並收鰲極“(《滿江紅》),更希望有一天能”辦一襟風月看昇平,吟春色“(《滿江紅》)。但他寄予厚望的開禧北伐失敗了,主戰者的頭顱成了嚮敵人討好的貢品,當時的形勢誠如王夫之《宋論》指出的:侂胄誅,兵已罷,宋日以坐敝而訖於亡。”國事一日不如一日,有着報國之心的詞人不能無動於衷。
  但眼前的現實卻如此冷酷:“露蛩悲、清燈冷屋,翻書愁上鬢毛白。”蛩即蟋蟀,秋露降下,蟋蟀悲鳴,僅有冷屋中的一盞孤燈與詞人相伴,衹能以“翻書”來打發這漫漫長夜。屋是冷的,閣是破的,詞人的心也是碎的。他憂國傷時,故愁得鬢發都白了。曾幾何時,嘉泰元年(1201)張鎡為他的詞集作序時還稱他“鬱然而秀整”,且“須發未白”,時間過去不多幾年,他竟然已“瘦骨臨風”、“鬢毛白”。其實他這時還不到五十歲,卻已早衰。他早年也曾到過江漢一帶,當時正值青春年少,與好友們相約嬉遊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猶如昨日。可是今天貶謫故地,卻是萬般無奈,驚魂不定。史彌遠政變的刀光劍影仿佛還在詞人眼前晃動。繼韓侂胄遇害後,丞相陳自強也被貶死雷州,北伐主帥蘇師旦被處斬於韶州。史彌遠雖對外衹會腆顔事敵,但對政敵的迫害卻從不手軟。這時,史達祖在貶所會不會受到新的迫害衹有天才知曉,但這種威脅是無時不在的。他既無辛棄疾那樣的雄纔大略,性格上也缺少稼軒的英雄氣慨,在這首詞中也不難看出。
  “苒苒”二字乃柔弱之意,“苒苒魂驚”,正透出他性格上軟弱的一面。故當其客中送客之際,衹能一灑志士之淚,卻無一壯語贈別,連牢騷也不敢發。後結二句,為送別寄遠之辭。“南浦”指南面的水邊。《離騷》有“送美人兮南浦”之句,又江淹《別賦》雲:“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這裏藉“南浦”而點出送別之意。“煙驛”,指詞人之居所,與前文之“廢閣”、“冷屋”同義。“剪梅”乃寄遠常用之典。據《荊州記》載,“陸凱、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詣長安與曄,並贈詩曰:”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因無所有而折梅寄遠已屬可嘆,何況詞人身處貶所,寄遠之際更多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情。詞即在這哀怨之中結束了,更顯得一往情深。
  這首《秋霽》詞,是史達祖被貶江漢時的作品,大約作於嘉定五年(1212年)前深秋時節。詞以傷秋懷歸為題材,藝術地展示了他貶謫時期的孤寂生活,抒發了落難志士仁人的痛苦心情。從這首詞的藝術表現手法看,也是頗具特色的。詞人身遭不幸,傢國之恨、身世之感鬱積於胸,不可不言而又不可明言,故形成了一種沉鬱蒼涼的風格和回環往復、虛實相間的抒情結構。詞人深沉哀怨之情是歷歷可感的。“雁程最嫌風力”、“無奈苒苒魂驚”等語,都寫得沉鬱深摯,頗為感人。梅溪詞受清真影響,在章法結構上常常通過種種回憶、想象、聯想等手法,前後左右,回環吞吐地描摹出他所要表達的東西,看到的和想到的融於一篇。這一特點,在他被貶流放後的作品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這首詞正是如此。詞中之江水、柳、荷、廢閣、古簾、清燈冷屋,都是實景,而“受渠入眼南山碧”,“年少俊遊渾斷得”則是回憶與想象,全詞以傷秋懷歸貫穿全篇,虛虛實實,欲言又止,搖曳生姿,朦朧而不晦澀,這就比直抒胸臆更感人肺腑、耐人尋味。
  含蓄藴藉是沉鬱風格的又一表現。陳匪石《宋詞舉》評“露蛩悲”三句說:“寥寥十四字,可抵一篇《秋聲賦》讀。”俞陛雲《宋詞選釋》謂:“廢閣古簾,寫景極蒼涼之思。”結尾數句,既點明是送別友人,又將未了之情引起讀者遐想,不盡之意見於言外,顯得含意雋永,餘音不絶。清人對此詞非常推崇,推它為《梅溪詞》的傑作,顯然是有見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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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王禹稱寇準錢惟演
陳堯佐潘閬林逋楊億
陳亞夏竦范仲淹柳永
張先晏殊張昪石延年
李冠宋祁梅堯臣葉清臣
歐陽修王琪解昉韓琦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VIII]   [IX]   [10]   [XI]   [X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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