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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宋詞鑒賞辭典 》
程珌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程珌(1164—1242)字懷古,休寧(今屬安徽)人,先世居洺水,因自號洺水遺民。紹熙四年(1193)進士。授昌化主簿,調建康府教授,改知富陽縣。嘉定十三年(1220),除秘書丞。明年,為著作佐郎、軍器少監。歷遷國子司業、起居捨人、權中書捨人,拜翰林學士、知製誥。紹定間,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以端明殿學士致仕。淳祐二年卒,年七十九。《宋史》有傳。有《洺水集》二十四捲,《洺水詞》一捲。《四庫總目提要》雲:“珌文宗歐、蘇,其所作詞,亦出入於蘇、辛兩傢之間。中多壽人亦自壽之作,頗嫌寡味。至《滿庭芳》第二闋之蕭、歌通葉,《減字木蘭花》後闋之好、坐同韻,皆係鄉音,尤不可為訓也。”
馮煦《蒿庵論詞》雲:“有與幼安周旋而即效其體者,若西樵、洺水兩傢。惜懷古味薄,濟翁筆亦不健。”
●沁園春·讀《史記》有感
程珌
試課陽坡,春後添栽,多少杉鬆。
正桃塢晝濃,雲溪風軟,從容延叩,太史丞公:底事越人,見垣一壁,比過秦關遽失瞳?
江神吏,靈能脫罟,不發衛平蒙?
休言唐舉無功,更休笑丘軻自阣窮。
算汨羅醒處,元來醉裏;真敖假孟,畢竟誰封?
太史亡言,床頭釀熟,人在晴嵐煙靄中。
新堤路,喜樛枝鱗角,夭矯蒼竜。
程珌詞作鑒賞
讀《史記》有感——這標題真是巨大無比,蝦蟆吃天,且看他如何下口:“試課陽坡,春後添栽,多少杉鬆。”——誰也想不到,本篇竟會是這樣一個開頭:詞人悠哉優哉,踱到自傢莊園的南山坡上來核檢開春後新栽樹木的棵數了。此情此景,實即辛棄疾同調詞《靈山齊庵賦》中之所謂“老合投閑,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鬆”,見出作者此時也已告老還鄉。但這和讀《史記》有什麽關係?讓我們耐着性子再往下看:“正桃塢晝濃,雲溪風軟,從容延叩,太史丞公。”——啊,原來在這之前詞人確曾研讀《史記》來着,不但讀了,而且還有許多感想,這不,他乘着春光明媚,東風和軟,悠到當然挨得着。這就叫文學藝術麽。
君不見劉過有一首《沁園春》(鬥酒彘肩)詞,把唐代白居易、北宋林和靖、蘇東坡都找來,與自己(南宋人)在西湖聚會嗎?文學就有這種思接千載、打破時間、空間的法道。在這首詞中,實則詞人衹不過把眼前的深邃山林看作司馬遷罷了。同上引辛棄疾詞就有“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峰。……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的形象比喻,程詞仍由此生發而出。
詞人究竟嚮司馬遷叩問了些什麽呢?其一:“底事越人,見垣一壁,比過秦關遽失瞳?”——《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載春秋時名醫秦越人服了神人長桑君給的靈丹妙藥,從此能“視見垣一方人”,即隔墻見人。靠着這雙魔力無邊的神眼,為人看病,盡見五髒癥結之所在。後入秦都鹹陽,秦太醫令李醯自知醫術不如,遂使人刺殺之。對此,詞人質疑道:越人既能洞察他人肺腑,為什麽看不出李醯有謀殺他的用心?難道說他的“x”光透視眼一入秦國便不靈了麽?其二:“江神吏,靈能脫罟,不發衛平蒙?”——《史記。龜策列傳》載長江神龜出使黃河,中途被宋國的漁人以網捕獲。龜乃托夢給宋元王,嚮他求救。王遣使者自漁人處求得此龜,正要放生,宋博士衛平卻說此龜乃天下之寶,不可輕易放過。於是元王便剝龜甲為占卜之具。這個故事,詞人認為也難以置信;龜為江神使者,其神異乃能托夢給宋王,從而逃脫漁人之網,卻為何不能令衛平增智,使自己免遭殺身之禍?
如此叩問,真是聞所未聞!這哪是什麽“請教”?套用一句大白話,誠所謂“一根筷子吃藕——專挑眼兒”了。《史記》能夠這樣去讀麽?其實,以上二問,不過是詞人抖出的兩段“包袱”,無非“近來始覺古人書,信着全無是處”(辛棄疾《西江月。遣興》)之意,實質性問題還在下闋:“休言唐舉無功,更休笑丘軻自阣窮。”——戰國時,燕國人蔡澤四處幹謁諸侯,皆不見用,遂請唐舉相面。唐舉見其形象奇醜而挖苦他。但蔡澤自信必能富貴,並不因此而自卑,乃繼續遊說不已,後終得秦昭王賞識,拜為丞相。事見《史記。范雎蔡澤列傳》。
與蔡澤相比,孔丘、孟軻的運氣要糟得多,是地地道道的“倒黴大叔”。他們周遊列國,竭力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但卻無功而返,衹好退而著書。見《史記》的《孔子世傢》及《孟子荀卿列傳》。讀了上述幾篇人物傳記,詞人的感想是:不要因為蔡澤的富貴而去評說唐舉的相面術沒有功效,更不要由於孔、孟的窮睏潦倒而去笑話他們缺乏能耐。一言以蔽之,政治上的顯達也罷,沉淪也罷,都不值得關註。此話怎講?待我們讀了下面幾句再說。
“算汨羅醒處,元來醒裏;真敖假孟,畢竟誰封?”——《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屈原忠於楚國,直言極諫,先後遭到懷王、頃襄王的放逐。他披發行吟於洞庭湖畔,面容憔悴,形容枯槁,有漁父問其何故至此,他答道:“舉世混濁而我獨清,衆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又《滑稽列傳》載春秋時楚國賢相孫叔敖為官廉潔,死後傢無餘財,其子衹好靠背柴度日。於是滑稽演員優孟便妝扮成孫叔敖模樣,往見楚莊王。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生,欲以為相。優孟詐言回傢與妻子商議,三日後答復莊王說:婦言楚相不足為。孫叔敖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國,使楚王得以稱霸諸侯,但他死後,兒子卻沒有一席之地。與其作孫叔敖,還不如自尋短見呢。莊王聞言大慚,遂賜孫叔敖之子封地四百戶。四句語意緊承上文,略謂:細細想來,屈原自以為清醒,其實這正說明他的沉醉,因為他還沒看破紅塵,還執着於政治啊!從政有什麽意思?君王們嚮來妍媸不分。請看,真孫叔敖和假孫叔敖,楚王到底封的是誰吧!讀到這裏,我們總算恍然大悟了:詞人並非真的在和司馬遷擡杠,正相反,他是把司馬遷看作同調,在嚮那牢騷滿腹的太史公傾吐自己的滿腹牢騷呢。讀其《洺水詞》中《水調歌頭主戰的愛國之士;觀》洺水集《裏論備邊、蠲稅諸疏,又可知其拳拳於國計民瘼,是立朝以經時濟世自任的名臣;及覽》宋史《本傳,更可知其晚年因受姦相史彌遠的猜忌,處處受別於人,因此屢請退休養老。知人論世,我們不難理解詞人讀》史記《時何以會有這樣的感慨。
作者的問題業已提盡,牢騷也都發完,現在該輪到司馬遷作答了。可是——“太史亡言,床頭釀熟,人在晴嵐煙靄中。”——司馬遷竟然不贊一辭!是被詞人問得無言以答,還是對詞人的“高論”表示默許?或者,兩方面兼而有之?這些都不必深究,反正詞人想說的話俱已說出,可以從精神苦悶中自我解脫了。
傢釀新成,正堪痛飲;山林晴好,不妨優遊。於是作者勒回野馬般的思緒,依舊去檢閱自傢的杉鬆:“新堤路,喜樛枝鱗角,夭矯蒼竜。”——看,那新堤路上枝幹彎麯絞結的鬆木,樹皮如魚鱗,丫杈似虯角,形狀象夭嬌的蒼竜,多麽可愛!詞人終於在人與大自然的和諧中暫時平息了對於世事的不平之鳴。
這首詞,以記敘文的筆法寫議論文的題材,把易流於呆板的內容寫得極其活潑;以曠達的筆調寫憤懣的心胸,把易失之淺露的情懷寫得十分深斂。筆力遒勁,筆勢飛舞,筆鋒犀利,筆墨停勻。以敘事起,以繪景結,步步推進,徐徐引去,而中間說理,過片不變,反復論難,縱橫捭闔,結構奇特,章法別緻,波濤起伏,妙不可言,確能使人耳目一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洺水集》謂程珌“詩詞皆不甚擅長”,就總體而論是客觀的,但三流作傢有時也能寫出一兩篇質量較高的作品來,操選政者宜披沙簡金,勿使有遺珠之憾可也。
●水調歌頭·登甘露寺多景樓望淮有感
程珌
天地本無際,南北竟誰分?
樓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難論。
卻似長江萬裏,忽有孤山兩點,點破水晶盆。
為藉鞭霆力,驅去附昆侖。
望淮陰,兵冶處,儼然存。
看來天意,止欠士雅與劉琨。
三拊當時頑石,喚醒隆中一老,細與酌芳尊。
孟夏正須雨,一洗北塵昏。
程珌詞作鑒賞
多景樓在京口(今江蘇鎮江)北固山甘露寺內。
這裏面臨長江,地勢突兀,極目遠眺,萬裏山川可收眼底。乾道六年(1170)知潤州軍州事陳天麟重建,並作《多景樓記》雲:“至天清日明,一目萬裏,神州赤縣,未歸輿地,使人慨然有恢復意。”因此,身處半壁的南宋文人遂多登樓感懷之作。另外,這首詞抒發興廢之感,也還同“望淮”有關。淮河,本來是中國南方的一條內河,但在南宋,卻成了宋金以和約方式議定的疆界。現在,程珌登多景樓而望淮河,當然感觸就更多了。
寫法上,作者一方面緊摳多景樓、淮河展開主題,另一方面則把重點放在“有感”二字上,以抒發抱負為創作的最終目的。上半闋中,一、二句用淮河起興,三、四句以多景樓承接,一上來就自然地點破了題目。
不過,即使是這四句,作者的感慨也是隨處可見的:“天地本無際”,再現了望中所見的廣袤山河,但一個“本”字,則顯示着作者對人為邊際的不滿。至於“南北竟誰分”,就完全是作者的議論,其中“誰分”二字,問得尖銳、強烈,是全篇的關鍵所在。“樓前多景”由多景樓樓名演化而成,是全篇唯一寫到美好風光的地方,衹是作者並沒有把目光停留在這裏,而是由眼前的多景引出了瘡痍的中原,以及內心的傢國之恨。“卻似”以下五句寫樓前孤山,愈加顯示了以情馭景的力量。京口附近有金、焦二山,南宋時還屹立在長江之中。詞人把長江(水晶盆)同“本無際”的祖國大地聯繫在一起,並由“點破水晶盆”的孤山想到分開南北的淮河,於是本為江中奇景的金山、焦山自然成了作者咀咒的對象,以至發誓要藉鞭撻雷霆的力量,把它們趕回到昆侖老傢去(昆侖山周圍萬山攢聚,因而作者想象那裏纔是山的世界)。下半闋仍以望淮開始,但淮河數千裏,獨獨“望見了”淮阻的兵冶處,這無疑是抒情的需要。兵冶處,指冶鑄兵器的地方。《晉書。祖逖傳》說,祖逖北伐,渡江,“屯於淮陰,起冶鑄兵器,得二千人而後進。”正因為這一陳跡的存在,使作者想起了山河未改,天意嚮宋,恢復大業,“止欠士雅與劉琨。”士雅是祖逖的字。史載,祖逖與劉琨友善,素以恢復之事互相鼓勵,為練好殺敵本領,他們常常中夜聞荒雞而起舞。後來祖逖破敵,劉琨在給友人的信中說:“吾枕戈待旦,志梟叛逆,常恐祖生先我着鞭。”同樣,出於憑吊古跡的目的,作者在偌大一座甘露寺內偏偏發現了“頑石”,想起了誓師北伐的諸葛亮。甘露寺內有一被稱作“狠石”的石頭,形狀如羊,據傳,諸葛亮曾坐其上,與孫權商議破曹大計。詞中,作者說他“三拊”(拊是拍的意思)頑石,可見他對頑而感慨再四;說必須“喚醒”隆中一老,是由於當時“止欠士雅與劉琨”,無人可與共商大事;說要同諸葛亮“細”酌“芳尊”,則表示對統一大計的關切。“孟夏正須雨,一洗北塵昏”兩句既點時令,又以景結全篇。“洗北塵”所指,不言而喻。
總之,在衆多的多景樓詩詞中,程珌此篇把鋒芒直指宋、金統治者,感情飽滿,很有氣勢,是獨具特色的篇章。詞篇一上來即以“誰分”二字把讀者的註意力引嚮強行劃分南北的罪魁身上,到下半片,更有“看來天意,止欠士雅與劉琨”,“止欠”二字不僅在說物是人非,更重要的是指斥統治集團,說他們中沒有一個為國傢、為民族着想的英雄。至於兩片的結尾,前者說要藉鞭霆力趕走江中孤山,後者說須要一場大雨淨洗北塵,則明顯是指擊退金人一事。這些句子的字裏行間,處處都燃燒着作者的激情。
詞人抒情,或肆意以言志,或藉物以寓意,走出了兩條不同的路子。程珌與辛棄疾交遊,詞風也入明白暢曉一流。這首《水調歌頭》的主要部分是內心情緒的直接抒發,但另外一些地方,卻同時藉助了比興寄托。如“點破水晶盆”暗指金甌有缺,“鞭霆力”
“正須雨”藉喻抗金力量,“昆侖”指金人的老傢,“北塵昏”指金兵的氣焰等。兩種方法的交替使用,既避免了純用比興寄托可能造成的晦澀,也避免了一味直抒胸臆可能帶來的質直,因此形成別具一格的詞風。此外,本篇包含寓意的句子都比較淺顯易懂,這又使得全篇更加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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