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美元硬過人民幣   》 我的柏拉圖 二      韓鼕 Han Dong

  鼕天的時候王舒呆在陰暗的辦公室裏,透過窗玻璃看着樓外的空地。對面便是教學樓,課間休息時間三五成群的學生在那兒嬉鬧、曬太陽。他看見費嘉,與一個女生互輓着胳膊匆匆走過。還有一次她獨自一人,在陽光下陷入了沉思。她的頭微微地側着,披分的頭髮兩邊不均,一邊多一點一邊少一點,多一點那邊的頭髮遮住了她一側的面孔。陽光映照下費嘉的頭髮有如絲綢,閃耀着昂貴之物特有的光芒。一些男生在她的周圍活動着,但他們所做的一切與那寧靜的中心完全無關。即便如此王舒還是羨慕他們。比較而言,他處於更不着邊際的外圍,甚至她都意識不到他的存在。他衹不過是一個躲藏起來的窺視者。在他與她之間是密閉的墻壁、玻璃、空地和那些與她同齡的剛過變聲期的男孩。有時候他真願意是她的同學,與她一道上課、自習,出入於她的左右。然而真讓他回到多年以前,那與他一起上課、去食堂和打開水的衹能是他現在的妻子多多──她是他的大學同學,這一點已記錄在案,無法更改。那麽是否說明王舒願意再與多多從頭開始一次呢?答案是否定的,除非那人不是多多而是費嘉。他的遐思冥想有着顯而易見的矛盾,是任何人都解决不了的。
  初春時節,王舒從校園裏走過,發現河邊一叢叢的條柳漸漸的緑了,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就像是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那樣的緑色。它們如同一團薄霧,在樹叢中浮現。氣溫依然很低,但天氣晴朗,太陽透過衣服的質料溫暖着他的脊背。那時王舒再次想起了費嘉。他變得如此少年心性,易感多愁,還觸景生情呢。
  他從辦公室的玻璃後面來到戶外,與費嘉同處一個萬物復蘇的世界裏。理論上他們之間的距離比鼕天時大大地進了一步。
  在他傢樓下有一個幼兒園,孩子們的歌聲常常會把他從漫長的午睡中吵醒。那幼稚的歌聲在半睡半醒之間聽上去尤為動人。
  王舒住五樓,他與多多的那張特大的婚床位於朝南窗下,一墻之隔的樓下便是幼兒園的屋頂。風琴簡單地伴奏着,孩子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某句歌詞,粗嘎而嘹亮的聲音嚮上升起,震撼了王舒的窗扉,使得玻璃發出噠噠噠的響聲。大約有三四十個孩子吧?他們一條聲地唱着。那時正是王舒一天中最疲憊和脆弱的時刻,要不是孩子們的歌聲他會就這麽一直躺下去,等着天自動地黑了。當他想起費嘉,突然有了靈感。王舒翻身下地,尋找紙筆。他伏在餐桌上很快寫下了這首題為“孩子們的合唱”的詩的第一節──
      孩子們在合唱
      我能分辨出你的聲音
      我看見那合唱的屋頂
      我看見那惟一的兒童的傢
      然後我看清這將要過去的一天
      這是我第一次愛上一個集體
  王舒緊張得不得了,因為他看出這詩句的品質非同凡響,生怕有所閃失。他屏住呼吸,寫下第二節──
      這些不朽的孩子站在那裏
      沒有仇恨也不溫柔
      他們唱出更廣大的聲音
      就像你那樣安靜地看着我
      我猜想你的聲音是實質性的聲音
  他再也堅持不住了,擱下紙和筆,為抑製心中紛至沓來的感念下樓去買菜。在農貿市場他故意與賣雞蛋的漢子討價還價。他給了他一張一百元的錢,那漢子說:“看清楚了,這是一張十塊的。”他看清楚了,的確是一張十塊的,他衹是認為自己給了那漢子一張一百的。雖然心存疑惑,但王舒確實不敢確定自己帶了一張一百的還是一張十元的下樓。此事不僅沒有幹擾他的情緒,反倒有利於他,很長時間裏他沒再想那首詩的事。回傢後王舒放下菜籃子,接着寫下了詩的第三節(也是最後一節)──
      廣場上,孩子們交叉跑動
      你必將和他們在一起
      不為我或者誰的耳朵
      永遠不對着它們小聲地唱
      這支歌
  這時候他和多多尚無離婚的跡象,至少對王舒而言那是不可想像的。並不是說這意味痛苦的分離,正相反,離婚預示着美妙無比的自由和希望。王舒認為這樣的好事絶不會輪到自己。他是一個已婚者,為此感到深刻的自卑。他的結論肯定也是錯誤的,竟以為離婚不得是他和費嘉間存在的惟一障礙。
  他努力着,在燈下開列出一張至關重要的名單。入選者按照與他關係的遠近和富有程度分為三個等級。他將分別嚮他們借錢,供多多去澳大利亞讀書的學費之需。他認為這是他惟一的生路了,錯過這一村就沒有這一店,因此需要竭盡全力。名單上有四十個人,明天他將寄出四十封藉債的信,他將把四十個朋友變成債主。這件事有着顯然易見的荒謬,但多多並不反對。
  她回來的時候看見王舒伏在縫紉機的蓋板上工作(他們早已分居,在一套房子裏分住兩室。王舒將書桌讓給了多多,將她棄之不用的縫紉機當桌子用)。她輕衊地掃了一眼,並未作聲。王舒即便背對着她也能感覺到她的惡意。她在嘲笑他的無能──竟然要動用四十個朋友。她在嘲笑他的那些個朋友如此不中用,竟然要四十個湊在一起纔管用。她蔑視他那浮誇的本性──四十封信以及藉債的名單像鋪張的刨花一樣堆積在窄小的木板上,他想表明的不過是自己已經盡力。
  她回來得很晚,既不作任何解釋,也沒有一句問候,很快地洗漱完畢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整個套間又恢復了安靜。坐在縫紉機前王舒衹是片刻受到了打攪。現在,他比她回來以前更加心安理得了。在她回傢以前,他的思路還部分地縈繞着她。當她回來後睡下就像從此死去了一樣,她在他的思緒中徹底消失了。隨着夜晚的深入費嘉的形象更加清晰,也更加完整了。他半臥在床上思念着她,默默地吸着煙。他的思想逐漸趨於神秘領域,遭遇微妙而意外。後來他幹脆盤起雙腿,脊背綳直守住丹田,期望得到某種超然之力的指引。他默念着費嘉的名字,直至小腹發熱,他不由地出了一身細汗。與此同時,另一間房子裏的女人在夢中發出鼾聲囈語──一個屋頂之下的兩個世界已經相去甚遠了。多多早起上班的時候王舒還在睡覺。接着他們將錯過一天,直到晚上她下班後他們再次聚首──這僅是理論上的可能性。實際上,他們早就不在一起吃晚飯了,雖然王舒時不時還會做一次晚飯,並記着放上兩套餐具。他已經習慣了自斟自酌。當然,會為她守夜,如果多多回來得太晚(超過十點半)他會沿着她的來路迎出去。這衹是說明他過於神經質,她幹擾了他的節律,使他覺得心中有事,因而不踏實。他並不非要知道下班後她去了哪裏,如果通霄不回她衹須事先通知他。王舒並不想鬧得那麽僵,特別是當彼此的心思都心知肚明之後。現在他們已不像以前那樣拚命爭吵了,畢竟還住在一個屋頂下。也許王舒對多多多了一種房東的感情,那房子是他父親留下來的,無論結果如何,他將留在原地,而她將從此離開。他對這房子及其使用負有責任。多多的行為則越來越表明她是一個臨時的棲身者。在她離去之後誰將進入這裏呢?不用說,衹能是費嘉。
  多多在一堆藉債的信中發現了那首“孩子們的合唱”。
  她推醒王舒,問他詩是寫給誰的?
  王舒說:“不寫給誰。”後來又說“是寫給你的。”
  多多從鼻孔裏哼了一聲,說:“我寧願相信不是寫給我的。”
  王舒說:“隨便你。”
  多多不再深究。她明白這也許是相互關係的新起點。至少今天晚上她可以回來得更晚些了。
  她興高采烈地去上班,他翻了一個身繼續睡覺。一番幹擾使王舒耽誤了起床時間,差點沒能及時趕到學校。上午三四節有他的課。王舒從十六路車上下來直奔學校大門,在校門口他聽見了第三節課上課的鈴聲。學生們嚮各自的教室飛奔而去,突然之間校園裏就變得空無一人,衹有路邊的幾棵小樹挺立着。從校門口到王舒授課的大教室足有三百米,事已至此他反倒不急不躁起來。王舒消消停停地沿着大路嚮教學樓走去,姿態顯得格外沉着。
  費嘉今天也遲到了。她騎着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晚於王舒進入學校大門。那車在王舒的身後一陣亂響,他聽見了但沒有想到是她。很快,她就超過了王舒,騎到前面去了。他突然之間看見了她,不禁受到極大的震動。另一個情況令王舒更是瞠目結舌:費嘉竟然在他前面十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她跳下車座,對着自行車鏈盤一陣猛踢。她想表明的是:自行車壞了,所以需要停下來修理。如果她想在前面的路上等他過去,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別的理由了。王舒永遠也不會相信她的自行車真的壞了。她跳下地來,猛踢她的自行車,雖然那車的破舊程度足以使她這樣,但還是過於湊巧了。
  王舒從費嘉的身邊走過去,不發一言。他意識到自己的脊背進入了對方的視野,姿態越發僵硬。身後的空氣有着無窮的壓力,似乎要將他推倒一樣。王舒的心裏懊喪不已:他無可輓回地失去了一個與她單獨說話的機會。在那條路上,費嘉的自行車很快恢復了正常,她再次從後面超過王舒,突然間失去的機會再次來臨,但他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作為學生,她理應主動問候老師。然而他們面朝同一方向,雖說在同一條路上數次相遇,但從來沒有面對着面過。她的失禮情有可原。況且王老師緊張得像一隻驚弓之鳥,看上去未免讓人害怕。如果他是和顔悅色的笑眯眯的情形也許會有所不同。王舒為自己的生硬拘謹而感到萬分悔恨。他看着她遠去,再也沒有停下來。他以無限溫柔的目光目送她拐過報欄,消失在左手的教學樓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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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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