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前后,他在一个小范围也做了类似的发言,他说作家不要骄傲,不要指手画脚,让一个作家去当一个县委书记或地委领导,不一定能干得了。
他受到了当时还较年轻的女作家张洁的顶撞,张洁立即反唇相讥:"那让这些书记们来写写小说试试看!"
我们都觉得张洁顶得太过了,何况那几年周扬是那样如同老母鸡保护小鸡一样地以保护文艺新生代为己任。但是彼时周扬先是一怔,他大概此生这样被年轻作家顶撞还是第一次,接着他大笑起来。他说这样说当然也有理,总要增进相互的了解嘛。
他只能和稀泥。他那一天反而显得十分高兴,只能说是他对张洁的顶撞不无欣赏。
周扬那一次显得如此宽厚。
然而他在他的如日中天的时期是不会这样宽厚的,六十年代,他给社会科学工作者讲反修,讲小人物能够战胜大人物,那时候他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影响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峰,他的言论锋利如出鞘的剑。他在著名的总结文艺界"反右"运动的《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中提出"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的时候,也是寒光闪闪,锋芒逼人的。
一九八三年秋,在他因"社会主义异化论"而受到批评后不久,我去他家看他。他对我说一位领导同志要他作一个自我批评,这个自我批评要作得使批评他的人满意,也要使支持他的人满意,还要使不知就里的一般读者群众满意。我自然是点头称是。这"三满意"听起来似乎很难很空,实际上确是大有学问,我深感领导同志的指示的正确精当,这种学问是书呆子们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我当时正忙于写《在伊犁》系列小说,又主持着《人民文学》的编务,时间比金钱紧张得多,因此谈了个把小时之后我便起身告辞。周扬显出了失望的表情,他说:"再多坐一会儿嘛,再多谈谈嘛。"我很不好意思也很感叹。时光就是这样不饶人,这位当年光辉夺目,我只能仰视的前辈、领导、大家,这一次几乎是幽怨地要求我在他那里多坐一会儿。他的这种不无酸楚的挽留甚至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每次对于我的难得的造访都是这样挽留的。
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软弱了呢?
我想起了一九九三年初我列席的一次会议,在那次由胡乔木同志主持的会议上,周扬已经处于被动防守的地位,吃力地抵挡着来自有关领导对文艺战线的责难,他的声音显出了苍老和沙哑。他的难处当然远远比我见到的要多许多。
而在三十年前,一九六三年,周扬在全国文联扩大全委会上讲到了王蒙,他说:"……王蒙,搞了一个右派喽,现在嘛,帽子去掉了……他还是有才华的啦,对于他,我们还是要帮助……"先是许多朋友告诉了我周扬讲话的这一段落,他们都认为这反映了周对于我的好感,对我是非常"有利"的。当年秋,在西山八大处参加全国文联主持的以反修防修为主题的读书会的时候,我又亲耳听到了周扬的这一讲话的录音,他的每一个字包括语气词和咳嗽都显得那样权威。我直听得汗流浃背,诚惶诚恐,觉得党的恩威、周扬同志的恩威都重于泰山。
我在一九五七年春第一次见到周扬同志,地点就在我后来在文化部工作时用来会见外宾时常用的孑民堂。由于我对《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受到某位评论家的严厉批评想不通,给周扬同志写了一封信,后来受到他的接见。我深信这次谈话我给周扬同志留下了好印象。我当时是共青团北京市东四区委副书记,很懂党的规矩、政治生活的规矩,"党员修养"与一般青年作家无法比拟。即使我不能接受对那篇小说的那种严厉批评,我的态度也十分良好。周扬同志的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他见我十分瘦弱,便问我有没有肺部疾患。他最后还皱着眉问我:"有一个表现很不好的青年作家提出苏联十月革命后的文学成就没有十月革命前的文学成就大,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我回答说:"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需要进行全面的调查和研究,需要掌握充分的资料,随随便便一说,是没有根据的。"周扬闻之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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