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思考 亦新亦舊的一代   》 老文學和新文藝      南懷瑾 Na Huaijin

  近來司法界提倡新風氣,改用語體文書,一切訴訟文件和法官們的判决書,都要盡量采用語體。這實在是司法上賢明而便民的改革,是值得喝采的。但因此有些人錯以為這是現代六十年來第二次的白話運動。大學裏中文係有新文藝思潮和國文教授方法上的爭辯,便引起一些學習中文和關心中國文化同學們的彷徨迷惘,莫衷一是地群相徵詢意見。
  公文語體化的歷史淵源
  關於前一問題,我認為中國三千年來的文化史上,有關政府文書的文章自有文獻可徵的,大多數都是用語體來書寫的。我國文化史上第一部的政治史文獻,當然是以《尚書》為首。我們現在來讀《尚書》,一般人都認為它是古文。這種所謂古文的觀念,應該是對時代距離先後所下的定義。事實上,《尚書》裏收集當時歷史上的文告或記載史事的資料,大多數都是當時的語體文。即如《周易》一書的卦爻詞句,大多數也是當時的語體。秦、漢以後,有關政府法令的文辭,從許多方面來看,多數也是當時的語體。當然不能衹以西漢時代賈誼的《過秦論》,或東漢末期諸葛亮的先後《出師表》作標準。即使就把《過秦論》和先後《出師表》來作規格,我覺得其中的文辭語句,有許多地方,仍然是采用當時的語體。我們現在叫它是古文,這個“古”字,應該說衹是對於歷史時代的劃分,並非就是亙古不變的定義。在魏、晉以後,文學的風氣彌漫,因此經歷南北朝三、四百年來的公文辭章,的確偏重於駢儷的文學化了,比起漢代,更缺乏普及性。所以到了初唐,由唐高祖李淵開始,便下命令改革公文,不許有太過駢儷的文學辭藻而妨害事實的敘述。後來唐代的文風復古,不但是初唐政治上開其風氣之先,事實上也是文運興替的必然趨勢。韓愈的“文起八代之衰”的復古運動,並非如我們現代人心目中的復古,實際上,正是恢復當時讀書人——知識分子的文學語體化。當然,在這裏須要註意,古代的教育並不普及,所以能夠以寫作文辭來表達意識思想的,仍然衹屬於少數讀書人的事。宋、元、明、清以來,不但在公文上多數是采用語體化,即使如“四朝學案”中的儒傢講學的記載,也都是采用語體。所謂“語錄”的風氣,便由中唐的禪宗和宋初的理學家們所開始。並且翻開歷史上歷代奏議一類的文章,有關政令和事務性的敘述,幾乎都用語體來表達,從來沒有人認為那些缺乏文學格調的“奏議”,沒有歷史性的價值。衹有在清朝中葉之後,由於少數幾位深於文學修養的人做了地方官,遇到有些“官司”上的判詞,便以文學的風趣,大玩其花樣,如袁枚、鄭板橋等人的幾件判詞。可是此風一長,到了後來紹興師爺的手裏,便積習成規,在刀筆之間,大玩其有筆如刀、精細雕蟲的筆墨花樣。於是《樊山判牘》一類的文章,便成金科玉律了。不過,這種風氣在滿清中興的時代,已經稍有變革了。民國以來,公文的改革,在有形或無形中,也有過幾個階段,現在在司法上又正式提出采用語體,雖然說是革新,如果在中國文化精神的立場而言,應該說這正合於中國文化固有精神的復興運動。
  白話文和中國文化的命運
  由於前面所講的歷史事實,推演開來,說到後一問題,無論在文學上或文化上,所謂的新文藝運動,我認為大可不必操心,此事不運而動,一代自有一代的必然趨勢和結果。例如前面講過在秦、漢時期的文學和文章,雖然在三千年以後的現在,好像一仍未變。而事實上,秦文、漢文,已大有不同之處,拿它和春秋戰國時代比較,有迥然不同的特點。唐代和宋代的文學文章不同;明、清和近代的文學文章更不同。從文藝上來看,漢代的“辭賦”,唐代的“詩”,宋代的“詞”,元代的“麯”,明代的“小說”,清代的“聯語”等等,任何一個時代,都自然而然地有其新文藝運動的特色。至於在某一時代,因為某一人的提倡使文風不變,乃至使文運改變了方向,其實是他在那個時間、空間恰好當時當位,便很幸運地成為推動這個波瀾的焦點。事實上,這種風氣,到了某一時期,即使不由某一人的推動,它在事前或當時,也早已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風氣,勢在必變而事在當變了。例如唐代的韓愈,現代的鬍適,也都是適逢其會的人物。老一輩的朋友中,有人大駡鬍適、深惡痛絶其提倡白話文,認為他是千古罪人。事實上,平心而論當“五四運動”的先後時期,即使鬍適不提倡白話文,也必然會有人要出來提倡的。就是沒有某一個人出來提倡,白話文的替代古文,也會自然不運而動的。鬍適先生卻在當時自我標榜了龔定盦“但開風氣不為師”的一句話,真是適得風雲際會,相當地“幸緻”而已。
  “五四運動”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史上,功過很難說。衹就提倡白話文的運動來講,對於六十年來的現代,功過也無法衡量。至少,因為白話文的提倡,中國的教育因此而更容易普及,一般國民的知識水準因此而提高。但是五千年來的中國傳統文化,卻因此有被攔腰截斷的危機。我們追溯六十年前,所謂五千年來中國文化的遺産,都藴藏在古典的書籍中。這些古典書籍,都用古文寫作的。後來的青年,從白話教育入手的,對於古籍中的古文,沒有基本的修養,不但自己不會寫作那些文章,根本就看不懂這些古籍,因此而奢談中國文化,問題當然就不簡單了。於是,有些愛護中國文化之士,以衛道者的精神,極力提倡讀古書,寫古文,憧憬着舊日的讀書方法和舊式的讀書趣味。但是歷史猶如東流的逝水,一去總不回頭,雖然這些衛道者其心可敬,其志可嘉,到底不能輓狂瀾於既倒,反而招來許多無謂的睏惑。曾經有一位青年同學對我說:“歷史已經走嚮電腦時代,有人可以專用註音符號替代文字來表達語言和意識思想,居然還有人要復古提倡古文,真是不可思議。打字機的功用愈來愈發達,居然有人還要拚命地提倡寫毛筆字,真是不可想像。”當時我聽了也有啼笑皆非之感,便說:“原子能的威力可以消滅人類於無形,居然還有許多人要求做人,豈非更是匪夷所思嗎?世事都在對立矛盾中交織成為人文文化的歷史,老弟臺既不必過於憤慨老前輩的憂傷,老朋友們也大可不必為後一輩嘆息。”
  新文藝運動中白話的古文
  其次,我們都知道白話文的新文藝運動,已經推行了五、六十年,它的效果已如前所說,但是它的價值須另當別論了。當時大傢需要推行白話文,大半的原因,是受到西方文化東來的影響。六十年前,鑒於西方各國的富強康樂和堅甲利兵的威勢,於是暈頭轉嚮西方去學習科學的方法和民主的制度,窮根究底,認為他們教育與知識的普及,是靠着語言和文字一體的作用,同時回顧我們當時的民智閉塞,風氣不開,也正坐此病,所以便提倡了白話。但是大傢都忽略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那就是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社會,語言總會跟着時代而變更的。甚之,語音也有因時代而變革的。依中國文化的習慣來說,三十年算作一世。語言往往經過三十年的一代而有所變動。因此西方各國的文字和語言合一的學風,便在語言和文學歷代變革中産生了重大的問題。我們細心研究,便可看出西方各國的文化書籍,過了一、二百年的文章,大多數就非專傢看不懂了。
  同樣的,我們古代的白話文章,如元、明之間用白話文所寫的小說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以及清代的《紅樓夢》等等的書,它在現代青少年看來,完全是白話中的古文了。其次,我們衹要拿出五、六十年前的報章雜志來對照一下,當時人所寫的語體文、白話文,也早已生硬地成為現代的古文了。一代白話文大師鬍適先生的早期作品,何嘗能夠外於此例?反過來說,我們再看一看現代青少年們的白話文,甚之,二十多歲剛從大專畢業去當教師的,親自研究一下更下一代的白話文,如不拍案驚奇,搖頭嘆息,那纔真是奇怪呢。至於現代汗牛充棟新文藝的著作中,夾雜“意識流”和“存在主義”的文學作品,有的超越冥想,比禪的文字更難懂,那也是司空見慣的常事。總之,舊的被推翻了,新的文藝毫無基礎,鏟平了五千年來的基石,想憑空摸索去建立空中樓閣,實在需要仔細思量,慎重考慮。安知後之視今,不猶今之視昔呢?
  古文的勞苦功高
  中華民族的文字結構,我們是值得自豪的。用中國文字所構成的古文學,也是值得自誇的。我們姑且不從“六書”和“訓詁”等來說中國的文字和文章的價值,首先應當瞭解我們祖先的文化精神,在任何方面,都是“寓繁於簡”的,上古的文字,大多以象形開始,同時又需要以最簡單的動作,把它雕刻在獸骨或竹簡上面,因此更需要言簡而含義多方,以便於書刻。由於這種文化精神隨着時代的擴展,便構成了我們所謂的古文體裁。更明白一點地說,由於這種古文體裁的文學,便使文字和語言完全分開。同時也使文學詞章超然獨立在時間、空間之外,因此,保留了五千年的文化思想。先人與後世的意識,完全不受時代環境的變革而有所阻礙難通。換言之,依照過去舊式教授文字文學的方法,衹要真能教,真能懂的,不過花費青少年時代一、二年的時間,便學會了這種寫作文章而統率各種語意的作法,然後終生用之不盡,取之不竭。當然,這種教學方法,勢必要包括小學的“六書”和“訓詁”等的方法。如果硬要把“訓詁”和小學“六書”視為畢生學無止境的課題,或者像現在一樣,到了大學或研究所博士班裏纔開始研究,那就很難說了。至少,純粹從舊式教育來講,這並不完全是在浪費青年寶貴的光陰。瞭解了這個道理,我們便可知道中國五千年來文化遺産的古典書籍,數目並不太多。中國字典包括的字數也不多。而且自古以來的學者,如果不作文字學的專傢,真能認識了二、三千個字,便足夠應用發揮而有餘了。懂了中國文字的運用以後,就可瞭解古文的一、二個字便包括多方的意思。如用現代的用語來解釋,或許要用十多個字才能說得清楚。例如我最近答應翻譯《周易》一書為白話文,當我着手工作以後,纔後悔自尋苦惱。因為我看《周易》卦爻的詞句,本來都是語體,非常明白,若要把它翻譯成現代話,那可真夠麻煩了,有時候一字要變成好幾個字的句子,而且還要加以解釋,即使如此,也可能還不夠明白。由此聯想到現代出版的書籍,幾乎有蓋古之多,好像真是知識的爆發似的,從另一方面看,也可以說衹是文化退化的貧乏現象而已。
  更上層樓的負擔
  可是話說回來,再進一步的新文藝運動是必須的嗎?我倒認為是極須的,不過,不能弄錯方向就是了。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溫故知新”,如何整理五千年文化的遺産,如何吸收西方文化的精英而融會貫通,並發揚光大。衹以文學來說,我們到目前為止,就沒有辦法創作一種文體,足以概括古今而永垂式範的。老實說,所有專心一致搞新文藝運動的,大體上都和我們一樣,不是博古通今之士,甚之,連傳統文化遺産的邊緣都還未摸着。衹知隨着時代的潮流,漂流在大西洋與太平洋的文化邊緣,如“海上仙山,可望而不可即”而已。再新的新文藝,必須是真正切合中國文化的新文藝,那恐怕不是目前所搞的新文藝運動所能負的艱巨大任。
  當我在說這些觀點的時候,恰好看到十月一日《聯合報》第三版上登載了一篇專訪,報道國內數學界的學者專傢們,正發起一項“科學中文化”的運動,他們已開始用中文寫數學的教科書,期以十年有成,達到“科學在中國文化中生根”的目的。看了以後,情不自禁地對他們肅然起敬。這一作為,纔真是中華民族、中國文化的重要工作。我們鬧了幾十年的“科學”,到今天才開始中文化,比起日本雖然已遲了幾十年,但到底是我們學術教育界的一大覺醒。迎頭趕上,也許勝過別人。但我希望其他如醫學、天文、物理等等學科,應該也會如“風行草偃”,慢慢地跟蹤而起。可是其中最睏難的前奏,恐怕還是再新的新文藝運動吧!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前言變遷的時代與不滿的心理西方文化的影響大時代的小故事
美國文化帶來的迷惘望子成竜孝和愛舊八股與新八股
從處變自強說起六十年來教育的變和惑七十年前八股文的思想與教育新舊教育的變革
值得反省的代差與教育教育與文化的中空尊師重道武俠小說與社會心理教育
老文學和新文藝人性與人欲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