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是农民   》 记忆——“文革”(1)      贾平凹 Gu Pingao

  我曾接待过几个欧洲记者,不知怎么谈起了阶级斗争。他们说,真正有阶级斗争的是欧洲的国家,斗争异常激烈。有人是代表着大资本家利益的;有人是代表中低产阶层利益的,谁上去就为谁说话。所以,为议会席位的斗争是具体而实在的。他们弄不明白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地富反坏右何以能成为一个对立的阶级而那么长期地斗争下去?
  那时候,“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着,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精神渗透在每一个人
  的血液中。任何革命,都是年轻人的节日,当革命并没有革到自己头上时他们都是热情而快活的。围猎可以使人疯狂,革命也同样使人疯狂。写到这里,我或许老了,总认为,那一场我们身在其中的“文化大革命”,不管它的起因是千种万种,责任应该是大家的,我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日日夜夜的躁动不安、慷慨激昂、赴汤蹈火、生死不顾,这里有着人的自以为是的信仰,也有着人的生命类型的不同,这如蜜蜂巢里的工蜂、兵蜂和蜂王。我亲眼目睹了武斗场上,我的一位同学如何地迎着如雨一般的石头木棍往前冲。他被对方打倒了,乱脚在他的头上踢,血像红蚯蚓一般地从额角流下来。他爬起来咬住了一个人的手指,那手指就咬断了,竟还那么大口地嚼着,但随之一个大棒砸在他的后脑,躺下再不动了。那场武斗结束,打扫战场时,我的那位同学的右眼球掉出来,像一条线拴着一个葡萄,而他的嘴里还含着没嚼完的一截手指。他当然是这一派的“革命烈士”,他家的门楣上钉上了红色的“革命烈士”的牌子,当然后来这牌子又被摘掉了,他又永远不是了“革命烈士”。我还是在中学的时候,参加了造反队,那时期不参加造反队,别人不说你也自觉到是很可耻的事。我们的造反队叫“刺刀见红”。这名字够可怕的,但我们只会与人辩论,又都是小个,与他人辩论时要一跳一跳地才来劲儿、才来气势。我的嘴唇厚、口笨,造反队能让我参加,为的是我的语文好,可以每日为造反队写大事记和大字报。我极羡慕另一班级的“风雷激”造反队的大字报,上边有相当多的新词新句,比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可忍,孰不可忍”、“惊回首,峥嵘岁月稠”。似乎懂得,似乎又不懂,不晓得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句子。学校里先是从早到晚地辩论,后来社会上的两大派组织插手进来,学生两派的总头儿各自成为社会上两大派的领导成员。作为临委会下属的小组织“刺刀见红”慢慢无所作为,况且我写的大事记也被人偷去了。我就不大正常去学校,不是呆在棣花就是去商镇我的舅家。舅家常做搅团饭吃,我爱吃那东西。终于,全县的临委会失利,筹委会的势力浩大,且武斗开始,我们棣花的同学就彻底不去了学校。革命是起起伏伏的,两派的势力也是水中的葫芦,一个按下去一个浮上来,形势日日变化,这时候我就毕业了。棣花的造反派绝大多数是筹委会的,我回到棣花后就不敢说在学校时我属于临委会。记得有一夜,家人在院外乘凉,不知什么地方“轰”地一声爆炸,许多人就拿了木棒、长矛向大队部跑去,留下来的老弱病残只是静等消息。过一会儿,传来话,是贾源村有人在试验炸药包,结果把自己的双手炸掉了。后来又传来消息,说手是炸掉了,但不是在试验炸药包,而是邻村一位姓田的老干部从临委会人手里被抢了回来,为庆贺而放了炸药包。姓田的是陕南游击队出身,能双手打枪,因站在筹委会一边,临委会是一直要打倒他的。我在校时是反对田的,忍不住冒了一句“那田麻子……”我还没说出个怎么样,仅仅说他是个大麻子,旁边几个人就“呼”地站起来训我:“住嘴!田麻子是你叫的吗?”我吓得不敢言语,跑回屋去。母亲跟回来说:“你是小娃,别人可有这样观点那样观点,你不要有观点!”我说:“毛主席说,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母亲说:“死了才有鬼魂哩,你死啦!”
  武斗是越来越升级的,棣花最有名的有一个“榔头队”。其实他们并没有全拿着榔头,而是棣花历来有拳脚功夫,他们的能打善战使临委会闻之丧胆。312国道是通过棣花,又是丹凤与商镇的交界地,这里就成了两派争抢的关口。筹委会得势,临委会的人做鸟兽散,我家屋后100米处的公路上,一棵巨大的原木就横在那里,有一队荷枪的人守着检查出境的车辆行人。荷枪的人中有斜眼雷善,常端起枪瞄准地塄上停着的什么鸟,“叭”的一声,鸟是打不着的,地塄上却“呼”地冒一股土烟儿。听父亲讲过,雷善的父亲解放前就是“逛山”,跟了商镇的土匪刘松林背枪。一次去山阳,刘松林下令3天后放枪,第三天听号角集合。号角已经响了,这“逛山”还到一家农户的檐笸上去端人家的烟土——那时商洛地区种有罂粟——刘松林就将他一枪崩了。雷善有其父的遗传,也喜欢摆弄枪,但他的枪法打不准。关卡上并没有抓到临委会出境的人,可是在一个晚上,父亲从学校回来了,已经是半夜,我忽然听得有人说话,睁开眼,是父亲和一个陌生人坐在小屋里,接着是父亲和那人开了门出去。我问:“啥事?”母亲说:“少说话,睡吧睡吧!”我重新躺下,母亲却没有睡,惊慌失措的样子坐到院中的捶布石上。约摸过了一个小时,父亲回来了,我听见母亲在问:“走了?”父亲说:“嗯。”母亲说:“河堤上没有巡逻的?”父亲说:“走的是芦苇园。”我立即明白那个陌生人是“偷渡出境”的,就说:“那是临委会的?”父母听见我这么说,倒吓了一跳,进来叮咛道:“这事对谁也不敢说!他是我的同事,不跑出去就会没命的。”我当然知道事情的轻重。可是第二天早上,一家人正在吃早饭,是蒸土豆蘸着盐吃,中街那边“当当当”地敲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邻居好几个人放下碗就跑去了。一会儿邻居的儿子回来,他拿着一副假牙让他娘戴,他娘牙掉了数年,嘴窝缩着像婴儿屁眼儿。但他娘戴不上,儿子就把假牙扔到尿窖去了。我的母亲问哪儿弄的假牙,那儿子说:“昨夜里在西河岸上抓住了临委会的一个头儿,他是往省城搬援兵,被抓住了,假牙就是那人嘴里的。”父亲当下脸就白了,怀疑是他送走的那人,但他又不能去现场,打发母亲去探个虚实。母亲去了,中街上正游斗那人,并不是昨晚来我家的,他被游斗到街口,押他的人一抬脚,将他踢到了水田里,他跪在泥水中磕头求饶。村里人是瞧不起他这副模样地说:“你这熊样还当头儿?”拿木棒打他的头。似乎是觉得直接打他碍眼,有人就拿了一条麻袋,套住了他,立即木棒擂如雨,我看见鲜红的血在泥水里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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